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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儿》 作者:刘庆邦

第5章 闺女儿 (2)

  香小嘴撇了一下,一甩手走了,到自己屋里坐着去了。她猜母亲还会催她洗头。到窗前往磨坊看看,不见母亲出来,她就不再赌气了。窗外一只大公鸡,大概隔窗看见香了,头举得高高的,抖擞着脖颈里漂亮的羽毛,往窗子里探头探脑。公鸡的尾巴也很绚丽,紫三分,红三分,金黄三分,翘上去又弯弯地垂下来,柔美如绸如锦。香心说:“公鸡,看把你美的!”她拿起窗台上的一面镜子,把太阳收进镜子里,再反射到公鸡眼睛上晃了晃,她的意思要吓公鸡一跳。谁知公鸡一点也不害怕。“太阳”晃,它冠子也晃,显得愈发天真和好奇。香骂了一句“傻瓜”,就到灶房里打水洗头去了。香端盆添水轻手轻脚的,不弄出任何声响。她打算,等母亲再看见她时,她的头发已经干了,并上了辫子,母亲问她“洗了吗”。她说“没有呀”:

  头发散开,有一个念头让香走了一会儿神。是的,香还不能想象二姨给她介绍的中学生是什么样子。本村倒是出过几个中学生,在校时,他们领口露着红绿秋衣,胸前别着钢笔,男女电影明星的名字能说出一大串。只要一扎堆儿,他们随便看见什么都不入眼,都能莫名其妙取笑一阵,一个个比公鸡还骄傲。毕了业,他们就打不起精神,袖了手,这儿立立,那儿站站,人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人,仿佛成了最无用的人。他们若为某件事情插言,必受到老辈人呵斥。说他们认了几个字皮就不知王二哥贵姓。香不知道,二姨所说的中学生是不是也这样子。南村有一位女中学生,来往上学从村头过,人生得白白净净,说话走路一身的文气。

  村里的小伙子羡慕不已,一见女中学生走过来,就装着大喊枝头的鸟,或塘中的鸭,把女学生羞得满脸通红,低头匆匆走过去了。之后,这女学生只要一到村头,脸先就红了,低眉不敢看人。香很愿意二姨为她牵线的中学生像女学生这样的,肚里有字墨,却不张狂。比如戏台上的书生,头戴方帽,脑后垂着两根飘带;身着蓝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人秀眉秀目,待人接物礼仪周全。诗书读得多了,难免有一点呆气,有小姐或村姑相中他了,他却浑然不觉。搭桥人为他传递消息,他还急忙扯宽袖子遮面,说“啊呀呀,羞煞我吔”。香仿佛又看见戏台上书生羞怯难当的做派,不禁笑了一下。香懂得书生害羞是假的,是装出来的,但假装的才好玩,好笑。

  头发洗得柳柳顺顺,香心里温温柔柔。她想唱一支悠长的歌,或者叹一门气。午后,母亲提醒她换衣服,她明白真事情躲不过,又变得不知如何是好。母亲找出一身新衣,她偏不穿,嫌衣服太新。母亲问她穿什么,让她自己挑,她又不挑。母亲挑了一身她平时爱穿的衣服,她又嫌旧。好不容易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她仍不满意,咕嘟着嘴,摔东扔西。后来她为不知戴葱绿围巾好,还是桃红围巾好,一赌气坐在床上,说不去了。见母亲急得快要哭了,她一把扯过其中一块围巾,在手上绞巴绞巴,大步出门去了。刚走到门口,她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旋即折回来。直到母亲到外面看过又看过,告给她没人了,真的没人了,她才躲在母亲身后,一步一步跟母亲向村外走去。走过石桥,走过苗圃,走过畦畦新韭的菜园子,走上麦田间的小路。小路湿湿的,软软的。燕子在麦苗上方一掠而过。几个孩子哇哇叫着,在麦地里追一只秫秆篾扎的地滚子大风筝,风筝闪着银光,上下腾跃着向远处滚去。孩子们也黑球一样向远处滚去。

  香觉得一只手有些温热,吃了一惊,回头看,她家黑子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了,悄没声地嗅她的手。香说:“死黑子,吓我一跳。”她欲拍拍黑子的头,黑子却抬起一只毛茸茸的前爪子,意思像是给香握一下,又躲躲闪闪,不让香握到,仿佛在说:“我手脏,我手脏。”

  母亲对黑子很不客气,说:“你来干什么,回去!”

  黑子有点不大情愿,又不敢违抗命令,眨眨眼皮,就地蹲下了。它身子挺得直直的,向母女俩离去的方向望着,像个人儿似的。

  走了一程,香回头看,见黑子仍在原地蹲着,翘首一动不动,像个人儿似的。香不由得心里一热。

  黑子想必是对香的心情有某种感应,它好像听到了召唤,飞跑着追赶上来,快追上母女俩了,它大概记起了女主人的训示,复蹲下目送。此后,黑子和母女俩保持一定距离,若即若离,一直在后面颠颠地跟着。它似乎要装成自己单独出来玩耍的样子,对风吹麦苗动和天上的几缕白云发生兴味,而对母女俩到哪里去毫不在意。既然这一老一少对是否允许它随从意见不尽一致,它好像只有如此,才对两方面都说得过去。

  迎面走来一个人,香有些慌张,抢上两步抱住母亲的一只胳膊,喊着“妈。妈”。

  母亲看见了,走过来的是老庆。老庆豆腐大概卖完了,走路轻松自在,口里还哼着戏文:“威风凛凛出府门,我到校场选能人……”母亲笑着跟老庆打了招呼,说:“俺去她二姨家走个亲戚。”

  香赶紧背过身去,装着眺望无边无际的麦田,好让老庆走开。

  老庆跟母亲打着哈哈,偏不放过香,问:“香,你去走亲戚吗?”他肩上的担子不知怎么转了一个花儿,人已到了香姑娘对面,对香做了一个白眼儿鬼脸儿。

  香的脸忽地红透,她瞪了老庆一眼,表示了一个“我恼了”的意思,又转过身去,背向老庆。老庆这才笑着走了,还自言自语:“走亲戚,好,好……”

  来到预定地点回龙湾,二姨已在那里等候。二姨对香的穿着打扮略加审视,说这身衣服很合体,腰也有,胯也有。她手遮太阳,踮脚往远处望了望,说:“他们也来了。”

  香和母亲看见,果然有两个人影沿老河堤往这边走来,前面走着的像是母亲,不用说,后面跟着的是母亲的儿子,那个中学生。香有些害怕,回头找黑子,死黑子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二姨要香不要害怕,也不要害羞,“他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兴他问你,也兴你问他。你们俩多说一会子话”。说着把香领到一块宽展平缓的河坡处,指新草多的地方,让香坐下稍候,自己上河堤迎那母子俩去了。

  这是一条河,香不知它从何处流来,也不知它流向何处。河在这里打了一个弯,人们就叫它回龙湾。回龙湾河床宽宽的,水也宽宽的,极平静。水中有扶扶摇摇的长秧子草,岸边浅水处有紫红的芦笋和簇簇新蒲。顺河坡向上,估计汛期涨水时也淹不到的地方,种有蚕豆、小麦和油菜:向阳的一面,油菜花已零星开了,一朵,两朵,金灿灿的。香想采一朵在手,不为插头,只是拈了翠绿的花梗,举在眼前瞅瞅,嗅嗅。可她没去采。她觉出那个中学生已向她走来。有些西斜的太阳把中学生的影子拉得细条条的,人还未到,扁担样的黑影子先探过来。香心子紧紧的,赶紧把头低了。

  中学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下了,像是迟疑了一会儿,也坐在草地上。没听见中学生说话。河水缓缓地流。地温上升,河水有些泛白,香心子紧紧的。

  嘣儿,水中响了一下,接着又响了一下。水响处激起一个小小涟漪,浅淡如姑娘微笑时露出的酒窝儿。香打量这是中学生拿石子投出来的,心想:“这算什么,我要是投,比你投得远,投得响亮。”她伸手在地上摸,只在软草里摸到一瓦蚌壳,蚌壳里面是珍珠色,上面走着一些五彩斑斓的花纹。蚌壳打水漂漂是好的,可惜这个蚌壳太轻了点。香把蚌壳托在手上簸了簸,心里就不那么紧了。这时中学生又往河中投了一枚石子,这次比前次都投得远,响声也脆。于一种赞赏情形中,香看了他一眼。中学生脸儿白白的,唇上光光的,一点也不像个大人样子。香想到她家做的细白豆腐,中学生要不是吃了她家的豆腐,脸才不会这样……哼!

  中学生见香敢于抬起头来,就问她今年多大了。

  香说:“十五。”

  “我也十五。”中学生说。他又问香上过几年学。

  “三年。”

  “后来为什么不上了?”

  “不想上。”

  中学生本来还想问她“为什么不想上”,见她样子有点不高兴,就没问。他估计,一定是她弟弟该上学时,父亲就不让她上了。他们家就是这样,他姐姐才上过两年学。

  见中学生缄默不语,香以为中学生嫌她上学少,没什么好谈的。她觉得心上受到一点压迫,想甩下中学生一走了之。一抬头,看见她家黑子。黑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站在对岸水边朝这边张望。水里有只同样的黑子,头冲下,也朝这边张望。香看到它时,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腿一顺,低低地俯卧在地,眼皮也塌蒙下来,像是隐蔽,又像是对小女主人道“对不起”。黑子的出现,使香在和中学生的力量对比上优越了些,她相信,只要她一招手,黑子会飞身扑进河里,呼哧呼哧横渡过来,那样的话,中学生准得大吃一惊。这样想着,香差点笑了。

  中学生也注意到那只雄壮的大黑狗了,他这个年龄,对狗似乎比对女孩子更容易发生兴趣,眼睛亮亮的。他问香:“是你们家的狗吗?”

  香反问他:“你说呢?”

  “真棒!”

  香抿嘴笑笑,心说:“棒不棒不要你夸,反正比你棒。”

  中学生又问:“你们家的狗会咬兔子吗?”

  “怎么不会!不光会咬兔子,还会……”她怕吓住了中学生,后面的话就没说。

  黑子不知怎么受了惊动,霍地站起来了,示威似的低吠着,变得虎视眈眈。

  中学生有些不大安宁,问:“它会咬我吗?”

  香笑而不答,心想:“看你听话不听话,要是听话,就不咬你;要是不听话吗,这事也很难说。”这样想着,香心里有些得意。

  中学生说他还要上课,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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