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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儿》 作者:刘庆邦

第8章 玉字 (2)

  马三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先是头一懵,接着身上发凉,肚里发硬,手脚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床上。

  “我觉着对不起你!”

  马三拳头在床帮咚地擂了一下:“你别说这中不中,再说我就死!”他脸色蜡黄,眼睛瞪得吓人,在咬牙切齿地骂人,骂得十分粗野。

  玉字还是哭。

  马三睃了她一眼,看见她细细的腰,丰厚的背,雪白的脖颈,一切在哭着时另换了一个样子,越发让人动心,一把强把玉字拉倒:“你咋知道是我?”口气有点调笑了。

  “你身上有股膻味,我想着就是你。”玉字不哭了,把马三扳着的肩头扭了几下。

  “要不是我哩?——根本不是我,你别诬赖好人,宰羊的多着哩,我咋会干那事!”

  “是哩,马三是好人,谁也没马三好,马三没起过坏心,下手没那么狠,没把人家掐死,马三没摁住人家的脚,让狗日的——”

  马三去捂她的嘴,她呼隆坐起来躲开,逼住马三:“我问你,你咋不卖羊肉了?”

  “你不是嫌有膻味吗?”

  “你知道我要嫁给你吗?”

  “知……知道。”

  “放狗屁!你做贼心虚!”

  马三突然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央求玉字千万别提那事了,今后一切听玉字的,叫往东不往西,这辈子报答不完,下辈子变牛变马接着报答。玉字说,这话多余,只要说出那人是谁,这事一笔勾销。马三说:“你这不是往我心里捅刀子吗,要是成心不叫我活——”他抬起头往床帮上磕,玉字一把拽住,“哼,好大的志气!”

  马三开始看着玉字的脸过日子,走路脚不敢重,说话赔着小心,干一分钱的事也先问过玉字,玉字说不管,他就不敢干,眼巴巴地看着玉字。他不再离开玉字,一会儿瞅不着她就急得团团转,瞅见她了就在她脸上乱找。吃饭时,他让玉字笑笑,玉字不笑他就不吃。玉字说笑不出来,他就当真不吃饭了。睡觉前,他打来热水,要给玉字洗脚,玉字不让他洗,他就呆站着不动。玉字顶看不过他这样子,说:“你是咋啦?谁把你的脊梁骨抽了,你还算个男人吗!过去……哼!”马三眼挤巴挤巴又掉下泪来。

  玉字眼圈也红了:“三儿,别这样中不中,知道的说你对我好,不知道的还不知怎样说我辖治你哩,我真是那种毒心眼子的人吗!看你往后还做亏心事不做了!——那事你干过几回?”

  “啥、啥事?”

  “又装迷瞪僧,你滚!”

  “咱不是说不提……”

  “我是不想提,忘不下咋办哩,我也管不住我自己,有个鬼,老提着我。”

  马三望着玉字的脸:“就那一回还不够我受的吗,要是再多一回?叫我卡叭儿一声就死。”

  “那个人哩?”

  “………”

  “你能保住他不害别人吗?”

  马三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豁啷”打开抽屉,抽出那把宰羊的尖刀,眼里放出凶光:“我去把那个狗熊捅了!”

  玉字上前,一把将刀夺了,放回抽屉里,“咣当”把抽屉关上,“多大本事!”

  马三哼地往地上一蹲。

  玉字走过去,站得近近的,拨拉他的头发,“该洗头了,我给你洗洗头,唉,真是……”

  马三顺势抱住她的腿,把她抱起来,嘴里胡乱呼着“金字儿银字儿”,把她抱到床上去了。

  当晚,马三做了一个梦,惊醒了,浑身大汗淋漓,他一声不吭,用胳膊触触,玉字脸朝外,还在他身边。玉字说:“你发呓症了。”

  “我说啥了?”

  “乱七八糟,啥都说了,像是跟人吵架;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马三又不吭了,黑暗中瞪着眼睛。停了一会儿,他慢慢把玉字拉转来,做着亲近的动作,却把两手移在玉字脖子上,越卡越紧。

  玉字一惊,“噗哧”笑了:“呀嘻嘻,你干嘛胳肢我,我痒痒死了。”她伸手在马三腋下抓了一把。马三触痒不禁,身子一滚,松开了手。“我试试你护痒不护。”又摸玉字的胸。玉字捉住他的手一摔,起身到另一头去了。

  第二天,马三去镇上买化肥回来,一进屋就兴冲冲地说:“好事,好事。”

  玉字不问,看着他的脸。

  马三满脸通红:“人家跟你说好事,你一点也不高兴。”他赌气似的往椅子上一坐。

  “啥事你说了吗?你会有啥好事!”

  “那家伙死了!”

  “谁?”

  “就是那家伙,他死了,汽车撞死的,头都轧碎了,活该!”马三往地上呸了一口,又用脚使劲摩擦。

  玉字嘴角牵了一个微笑:“死了好。”

  马三看见她那个笑了,“你不相信?”

  玉字嗤了一下鼻子:“你不让我提他,谁叫你又提。”

  马三说:“他死了,咱就心净了,可以安心过日子。”

  “谁不安心过日子了?我看是你自己。他是哪里人?姓啥名谁?”

  马三又嗫嚅了:“反正死了,还问他干啥!”

  “既然死了,问问怕啥,我看你是要瞒我一辈子!”

  “我不瞒你,不瞒你,不……”

  玉字身子一拧出去了。又回过头说:“锅里有饭,趁热吃吧,我一会回来刷锅。”

  入了冬,交了九,大雪扑扑闪闪压地而来,把大平原上的小小村落压扁,盖严,到处一片白茫茫。这天午后,马三弄来一盆锯末,笼起一盆文火,沤出的缕缕紫烟驱着屋里的寒气。他在火盆边放一个小凳子,让玉字坐近些烤火,并抓一些玉米子儿埋在热灰里,让它炸,噗出、炸开的玉米跳上来,白生生一朵玉米花,喷香。玉字不吃,捧一本书在火边看。玉米花慢慢变黑。马三不闲着,在屋当门就着雪光扎笤帚。既然要“安心过日子”,就四季无闲时。

  他有力气,手也不笨,一团麻经子,一捆秫苗子,一会儿就在他手里生出笤帚来,且式样不同,有鲤鱼甩尾,有野马分鬃,还有什么凤凰单展翅、双展翅。他宰羊的手艺更没说的,一匹大公羊站着吃草,他一手抓住羊角,说是给羊挠痒痒,不知怎么,另一只手就把长苗子尖刀从羊耳门刺进去了。玉字把书合上,压在胳膊下,单手托腮,看院子里大雪落地,看鸡在大雪侵不到的柴垛下提着一只爪子呻吟,看雪团子在石榴树的枝条上滑脱,很快又粘上一层。看了一会儿,就啥也看不见了,只觉白色的模糊在流动,无休止地流动,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仿佛她自己也溶进这白色的模糊中,漂流走了,到那不知名的远方去了。待马三把她唤过神来,她眼角已挂了两滴泪。“你,咋啦?”马三问。

  她笑了笑:“不咋。”夸马三笤帚扎得不赖。

  马三很得意,正要说“这不算啥,我还会用彩秫秆蔑儿编鸳鸯枕哩”,脸上突然僵住了,原来这时院子门口进来一个穿胶面雨衣的人,帽上肩上都是雪,那人一面说着雪真大,一面耸着肩膀抖擞身上的雪,在门槛上刮脚。马三把手中的半个笤帚往地上一扔,赶紧迎出去,说本村一个人的名字,问是不是找他,怎么走错门了,要带那人去找。说着两个人已碰了面。那个人笑着说:“不找别人,就找你。”斜着身子往屋里瞅。马三拦住他,把他推了个反转,往外拥,手上使满了劲,嘴上却热情:“他家在东南角,走吧!”那人往后趔着身子:“哎,哎,你咋往外推我,咱弟兄俩,哎哎,弟妹哩?你手劲好大!”扭回头嘻嘻地笑。

  玉字心里一阵狂跳,手里的书“啪”落在地上。

  两个人出了院子,马三一手抓着那人胳膊,一手抓着后背的雨衣,往屋后领。这里是一片竹园,竹梢上压满了雪,地上的积雪也很新鲜,上面只有一溜羊蹄子印和鸡爪浅浅的印花。马三把那人一搡,搡倒在雪地上,“狗日的,不是讲好的吗!你,还要多少?”

  那人站起来,嘻笑着:“要球,大丈夫说话算话,一分钱也不要了,大冷天,不给烫壶酒喝!”这是一个瘦高个子,眼睛鼓着,下巴很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马三,见马三激怒和恐惧的样子,觉得格外开心,一直嬉皮笑脸的。

  “家里没酒了,明火我去找你,下馆子!”

  “有酒没酒没啥,不让进屋暖和一会儿?”

  “不让!”

  “你这货,真不够意思,要不是咱哥们……哼,你会恁舒坦!”

  “快滚,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这时,玉字转过墙角过来了,两个人一下愣住了。玉字于大雪中顶了一块红纱巾,脸上静静的,嗔着马三说:“哪儿来的客人?不进屋说话,让人站在雪地里,有你这样的吗?”瘦高个子眼里立即放光:“还是弟妹……”绕过马三,朝玉字走过去。

  马三只好抢先凑近玉字说:“张娃欠他钱,让我帮着要,碍我啥事?”

  瘦高个子嘿嘿笑:“对,对,老朋友,帮帮忙嘛!”上去拍拍马三的肩膀,“哥们儿,中。”

  来到屋里,玉字说:“你俩说话,我去炒菜。马三,你把酒筛筛,天冷,别喝凉的。”她没看那个瘦高个子,但她能觉出来,那人的目光无处不在,正在她身上乱刺。她到灶屋,马三跟过来,说这人是镇上一个剃头的,他们之间没啥交往,只不过见面认识,嘱玉字别炒太多菜,让他吃了还不如喂狗。玉字点头,说知道了,要他快去陪客。

  菜炒好,酒筛热,瘦高个子弟妹弟妹地叫,让玉字过来一块坐着喝。马三沉着脸子,说玉字滴酒不沾。那人离座要去拉玉字,马三伸手将他拉住,使劲一攥,他疼得直往一块儿缩。玉字笑笑,大大方方过来,执壶,斟满一盅酒,一手端起,双手捧上,送到瘦高个子面前:“常听马三提起你,说你对他不赖,俺忘不了你。今天到家来,是看得起马三,我敬你一杯!”瘦高个子连忙站起,迭声说好,满瞅着玉字的脸,趁接酒时摸了一下玉字的手。玉字咕嘟起嘴,瞥了一眼马三,把埋怨和委屈的意思“说”明白了。马三“无意中”碰了一下桌子腿,“砰”地一响。玉字随即又笑了:“喝,喝。”瘦高个子“呼啦”把酒喝干,就要回敬玉字一杯。玉字看着马三,说不会喝。马三说:“我替她喝。”把一杯酒往嘴里一撂,伸伸脖子咽下去了。瘦高个子不依,说不能替,“他是他,我是我,两个人不一样。”说着一脸猥亵相就出来了。

  马三眼里着了火:“我老婆不会喝,你干啥!”眼看弄僵了,玉字说:“好,我喝。”接过喝了半杯,看了看,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了。那人伸出大拇指:“好,弟妹够意思。”一杯酒进口,玉字的眼皮和双腮红了。她似乎不胜酒力,眼皮一合一启,摇头微微一笑,露出白玉般的牙齿。结婚这么长时间,马三何曾见过玉字这种可人样子,又爱又恨。他夹一块鸡蛋喂玉字,玉字张嘴噙了,含混不清、娇声娇气地说:“还是三儿知道疼我,真是我男人……”瘦高个子连连喝酒,酸辣甜菜都往肚子里收拾,酒从嘴角淌出来,流到脖子里,他借着酒站起来,舌头硬硬地说:“他疼……疼你……小妹儿……该我了……”他一把拉了玉字的手腕子,夹了一片白菜帮子往玉字嘴里送。玉字顿时拉下脸子,扭过脸,求救地看着马三。马三霍地站起,朝那人腿上踢了一脚,那人一仄歪,松了玉字,红着眼珠子说:“马三,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我说出来,谁也别想好过!”玉字做出不解的样子看着马三,眼里泪汪汪的,欲开口问,却把头低了,说:“你俩慢慢喝,我去烧点水。”起身出去了。

  马三的脸阴得滴水,抓住酒壶不让那人喝了,压低声音说:“再胡吣老子宰了你!”那人笑着指马三:“你……不敢!”硬把酒壶抢到手了,咕嘟咕嘟往嘴里灌。马三眼珠横了横,起身又拿出一瓶烈酒,把瓶盖啃开,给自己倒一杯,给那人也倒满,说一声干,谁不喝是孬种,先把自己的一杯喝了,那人说好,也喝了。两人一连喝了好几个满杯,那人突然不喝了,眼往上翻着,脖颈伸向马三,头上下乱点:“哥们儿,我……不迷,你想把我灌醉,对不对?不中……我还要……轮也轮到我了……”他离了座,把酒杯和酒瓶扫落在地上,口里胡乱叫着“小妹儿小妹儿”,摇摇晃晃要出去。马三说:“等等。”回手在抽屉里抓了一把,往那人背上一捂。那人“啊”了两声,身子向上长了两下,像一个粮食布袋,直直地倒下,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嘴啃地,四肢往起支,想爬起来,结果胳膊腿儿抖得像琴弦一样,已支撑不起,嘴里喷出一股血,身子塌下去,头一扁,就不动了。

  马三疯嚷起来:“就是他,我把他收拾了,咋着,跟宰只羊一样!”大声喊玉字。可没人应声。他旋即到灶屋,玉字不在。锁了门到几家邻居问过,也都说没见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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