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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儿》 作者:刘庆邦

第9章 回门 (1)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和二姐。我们那里把闺女出嫁说成出门子,三天后第一次回娘家便是回门。大姐出门子是一九六九年冬天,那年她二十三岁。冬至过了,没有下大雪,土路还是干的。这个时候,嫁闺女娶媳妇儿的比较多。人们沿着河堤拾粪,或在冬麦田里挖野菜,听见哪庄有鞭炮响,往那个村庄所在的方向望望,大体上可以断定那庄有娶新媳妇儿的。我不记得大姐出门子时母亲放鞭炮没有,只记得大姐没坐花轿,也没坐搭篷的太平车,是送亲的人跑到东庄西庄借到几辆自行车,让大姐坐到其中一辆自行车的后货架上送到男方家去的。不是大姐不想坐轿坐车,是没办法,那时干什么都讲究革命化,花轿烧光了,篷车不让搭,提倡用双脚在地上走着去结婚,大姐能坐上自行车算不错了。

  大姐出门子那天,我什么事都没管。母亲不指望我管,我也插不上手。我是大姐的大弟弟,是这个家的长子,按说应该帮助家里张罗张罗。可我无所事事,连自己都不知道把自已往哪里安置。那年冬天,我是第二次报名参军。和上次的结果一样,体检毫无问题,一政审就把我审下来了。大串联时,我跑了北京、上海等不少大城市,把我的心跑野了,一心想走出去,脱离农村。去当兵是走出去的一条光荣途径,可人家再次拒绝了我。我当时的苦闷心情可想而知。后来我在童年的伙伴家里看到一张照片,那是我们去镇里参加体检时照的合影,照片上十八岁的我,神情忧郁得都挂了相。在这种情况下,对大姐出门子的事我不是很关心,我关心的是自己的出路,内心充满自私。在大姐去婆家居住的那三天里,我只是觉得家里少了些什么,并没往深里想。不像母亲那样坐卧不安,老是倚着门框愣神。直到大姐回门,我才知道出门子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是一位堂叔把大姐接回来的。送亲时是堂叔带队,接大姐回门,只去了堂叔一个人。大姐的婆家中午要好吃好喝招待堂叔一顿,等堂叔把大姐接到家,已是半下午的光景了。这期间,母亲一趟又一趟到村后的坑边往北边的土路上张望,那是大姐回门的必经之路。直到远远地望见大姐身上穿的红棉袄,母亲才退回到屋里,摇起纺车子纺线。母亲做得跟没去张望过大姐一样。大姐胳膊上挎着一个花格儿方巾包成的小包袱,来到门口,大姐刚叫了一声娘,两行眼泪就涌流出来。我们那里亲人重逢时不兴握手,更没有拥抱这一说,动再大的感情,也羞于在人前表示亲热。母亲和大姐所能做的,就是互相抓着对方胳膊上穿的棉袄袖子,互相看看。我看见母亲和大姐的手都在抖。大姐也许意识到现在正是她的喜期,不应该掉泪。她手里事先预备的有一块新手绢,赶紧用手绢把眼泪抹去了。大姐对母亲笑了一下,笑着时,眼里仍泪花花的。她的笑没能坚持住,眼睑一低,眼泪又流了下来。母亲要大姐别哭,说这时候不兴哭,别人看见了会笑话。母亲不让大姐哭,她自己的眼圈儿却红了。

  在我的印象里,自从大姐回门那一刻起,她的眼泪一直没干过。她的眼睫毛湿得粘到了一块儿,眼泡儿被手绢擦得有些红肿,连大姐的鼻子也被自己一把一把拧红了。刚回来时,大姐的新手绢叠成几页,是干爽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泪水浸湿,揉得皱成一团。大姐脸上搽的粉被泪水洗去了,她没有再往脸上补粉。没搽粉的大姐比搽上粉还白一些,只是白得略微有些发青。大姐再也不愿意离开母亲似的,母亲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母亲到灶屋做饭,大姐跟当闺女时一样,马上到锅灶前去烧锅。母亲不让她烧,怕柴草灰把她的一身新衣服弄脏。母亲喊我妹妹去烧。大姐守在锅灶前不让开,低着眉也不说话,把豆秆柴送进灶膛点燃了。灶膛里扑出的火光映在大姐脸上,似乎使大姐找回了一点以前的感觉。

  她平静了一些。原来母亲是给大姐烧鸡蛋茶。母亲卧了两个荷包蛋,碗里放了一把红糖,用筷子把红糖搅匀,让大姐趁热喝了吧。大姐见母亲这样优待她,想到自己真的成了嫁出去的闺女,刚找回的一点当闺女的感觉顿时失去,心中波澜又起。她摇摇头,低下眼去。母亲把碗递在大姐手上,两眼满瞅着大姐,一再让大姐喝。大姐把糖色很浓的鸡蛋茶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喝。她怕泪珠子掉进碗里似的,把碗送回灶台上。大姐让母亲喝,母亲当然也不会喝。母亲回到堂屋坐着,大姐跟过去,坐在母亲身边,依偎着母亲。我没听见大姐向母亲诉说什么,一句也没听见。奇怪的是,母亲也没向大姐询问什么,没有对大姐进行安慰,顶多用手轻轻抚一下大姐后面的头发。我不知道大姐心中究竟有多大的委屈,委屈的原因是什么。

  大姐的嫁妆是不多,两床被子、几件衣服,几块粗布衣料,一只桐木箱子,还有一个搪瓷脸盆。而大姐对我们家的贡献是很大的。我们姐弟六个,父亲病逝那年,大姐十三岁,我九岁,最小的弟弟还不满周岁。大姐只上过三年学。我一上学,大姐就不上了,开始帮家里干活儿。春天,大姐到地里放羊,打猪草。

  夏天,大姐下进河里给扁嘴子摸蛤蜊吃。秋收时节,大姐每日早出晚归,到公家收过秋的地里捡豆子,扒红薯。冬天下大雪,大姐还要挑起一对挺大的木水筲,到村子南边的井台去挑水。钩担的铁链子长,大姐的个子矮,不能把水筲挑起来。大姐把铁链子下端的铁钩子挽上来,钩住钩担的梢头,才把沉重的水筲挑离了地面。为了多挣工分,母亲一天不落地加入到男劳力的队伍干活儿,顾不上、也没有力气再干家务。大姐不声不响地把家务劳动都承担起来了。如果说生活负担把我们的母亲变成风里雨里干男人活儿的父亲,那么大姐所代理的就是母亲的职务。推磨、做饭、刷锅、做衣服、做鞋、拆拆洗洗、缝缝补补等,差不多都是大姐干。

  晚上,大姐还要在煤油灯下纺线,织布,常常干到深夜。大姐没发过什么怨言,也没说过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干的,干就是干,似乎没啥可说的。母亲对大姐这样干法好像也觉得平常,没有怎么夸过大姐,更没有对大姐进行奖励。只有那么一次,母亲单独为大姐开了一回“小灶”,还惹得大姐伤了一场心。这件事还牵涉到我,已在我心底压了二三十年,现在我把它说出来吧。时间是夏末秋初,公社收购站大量收购干草。大姐为了多薅草,卖些钱买煤油买盐,给我交学费,她每天一大早就带上铲子、大荆条筐和绳子出发了。

  附近的草被人们薅完了,大姐要跑到好几里远的外村地里去薅。中午不能赶回家吃饭,大姐就带一点干粮。干粮无非是一块红薯面锅饼子,或者是一块红薯。别看大姐的伙食很差劲,可她每天都能薅回一大筐草,外带一大捆草。大姐把草筐和草捆连在一起,搭在肩膀上就驮回来了。不等大姐走近,我们根本看不出是大姐,只见一座青草的“草垛”缓缓向村头移动,“草垛”把大姐的头脸都遮住了。这天傍晚,又饥又渴的大姐把“草垛”驮回家时,母亲告诉她,锅里为她煮了一只老斑鸠,很香。母亲说,就一只老斑鸠,没法儿分,让大姐吃了算了。大姐向来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加上她的确饿了,就把老斑鸠的肉吃了。

  我放学回来后,闻见灶屋里飘出一股肉香。那时我很馋,鼻子是很尖的。到灶屋掀开锅盖一看,锅底还剩下一点汤,上面还漂着几个油珠子,一尝,果然肉味很浓郁。我问母亲煮的是什么肉。母亲见大姐在一边,说她捡了一只老斑鸠,煮煮给我大姐吃了。我一听顿感很生气。以前,母亲,包括大姐,对我都是很照顾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从来都是留给我吃,这次不知为何把我忘了。我生气的表现不是很强烈,不吵不闹,是一种怄气的办法。干柴火一点就冒火苗子,火气就出来了,烟子满屋子毒浓浓的,辣眼,呛鼻子,噎喉咙。我属于湿柴火类型,生气来得比较持久,也更为恶劣一些。我的怄气很快见效,大姐对我露出愧疚的表情,她对自己吃一只老斑鸠定是后悔了。母亲要我别这样,说下次拾到老斑鸠一定给我自己吃。不行,我就要吃这一只。这是我在心里说的,目的是鼓动自己把气怄下去。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垂得有多低,嘴巴噘得有多高,反正尽量往咽不下这口气的样子做。母亲觉得不跟我解释不行了,趁大姐转身去干别的事情时,母亲悄悄地对我说,给大姐煮的不是什么老斑鸠,是一只老鼠。

  下午,母亲和一帮男劳力在场院里清理一个大谷草垛的垛底子,从下面蹿出不少老鼠。母亲用木叉拍死了一只。母亲见老鼠吃得怪肥的,就把鼠扒了皮,开了膛,剪去头尾和四只爪子,只剩下一滚儿肉,才说成是老斑鸠肉,蒙着大姐吃了。我们那里从来不吃老鼠肉,认为老鼠长得很鬼祟,是肮脏的东西。母亲决不会让我吃老鼠肉,她用长远的观点,以培养家庭长子的规范对待我,希望我从小就养成干净的精神。母亲不会这样说,实际上她是这样做的。听母亲这样一说,我的气才消了,眼睛和嘴巴稍微放平一些。不料母亲跟我解释的这些话被大姐听去了,大姐马上恶心得跑到粪窑子边上干呕。

  大姐蹲在地上,伸着脑袋,手捂胸口,呕得声音很大。大姐到底没把吃下去的老鼠肉呕出来,眼泪却呕出不少。母亲很快过去,安慰似的帮大姐拍后背,擦眼泪。大姐很快谅解了母亲,没对母亲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这就是大姐,她只知道拼力为家里干活儿,从不想着得到什么报偿。我们那里有一句流传广泛的说法:老大是个恶水缸。意思是说,在兄弟姐妹中间,谁是老大,就得早早帮父母干活儿,帮家里带小弟弟小妹妹,受苦受累最多,挨打受气也最多。大姐想必听说过这句话,她默默地接受了。我相信,大姐绝不会嫌母亲给她陪送的嫁妆少,要是这样,她就不是我们的大姐了。大姐临出嫁前非常难过,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很替母亲发愁,不忍心离开我们。

  有婶子辈的人和村里的姐妹们来看望回门的大姐,跟大姐说话。大姐一扫满腹委屈的情绪,马上离开母亲身边,心平气和地跟来人说话,大姐没有显得很被动,不是人家问一句她答一句,她跟人家说得家家常常的,一点儿也不冷场。我们姐弟六人,大姐的口才是最好的。她对新鲜的话题敏感,记性好,乡俗俚语掌握得很多,各方面的话都能说。我实在记不起大姐跟来人说了些什么,我暗暗佩服的是大姐的自控能力。大姐刚才还是愁眉苦脸,一转眼就变得跟没事人一样,该说说,该笑笑。这里面需要多么大的力量来扭转。要是我,说什么也做不到。我愿意大姐跟来人多说一会子话,别再伤心落泪了。可是,来看望大姐的人一走,一块阴云很快又罩在大姐脸上,大姐寻求保护似的,迫不及待地靠回母亲身边,黯然神伤。大姐当过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很善于劝人。过去她为多少人排过忧愁,解过疑难,现在事情到了她自己头上,她怎么不劝自己呢?难道大姐真的陷入了一种不可自拔的痛心境地了吗?

  我想起来了,也许大姐被人家闹洞房闹得太过分了。在新婚的第一晚,我们那地方兴闹洞房。闹洞房有许多恶俗的名堂:往新娘子头发里揉苍狗子;逼新娘新郎当面做亲近动作;把手绢绾成疙瘩,塞进新娘上衣深部,让新郎掏出来,名曰掏老斑鸠;一群人起哄着把新娘压在床上,说是压摞摞……五花八门,几近野蛮。闺女家一般选择冬季结婚,为的是可以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遮蔽起来,以渡过闹洞房的难关。要是热天结婚,单薄的衣衫哪禁得起你撕我扯。按说当时天天都在嚷嚷这革命那革命,闹洞房的陈规可以改一改。谁知事情正相反,口号喊得越响,人们对闹洞房之类的事越是热衷。当然,在闹洞房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会冠以革命的名义,让新娘唱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而后就该贩卖私货了。我大姐婆家的村子比较大,有一千多口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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