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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儿》 作者:刘庆邦

第10章 回门 (2)

  村子大了,姓就多,人就杂,闹洞房的规模相应也就大一些,里面难免会混进个别心存不良的人。我不敢想象,那些缺少教养的人会把我们的远离家门的大姐闹成什么样子,想到一点点,我的念头就赶紧躲过去了。在我们家,母亲从没有动过大姐一指头,连跟大姐说话都是商量的口气。我们小姐弟几个,也像尊重母亲一样尊重大姐,从不跟大姐闹别扭。如今大姐孤身一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谁能保护她呢。我敢说,在别的情况下,要是有人敢欺负大姐,我一定会跟人家拼命。现在我想拼命都找不到方向,因为闹洞房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老规矩,有新婚大喜的人家不但不反对别人闹,还欢迎别人去闹,似乎去闹的人越多,主人家就越有面子。真是荒唐透顶!但愿我是瞎猜,当过妇女队长的大姐,会唱好多歌,会背许多伟大语录,她或许有能力对付那些混乱场面。就算一时陷入被动,吃过些亏,大姐那么宽容,也不会老放在心上的。

  我希望大姐痛痛快快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兴许会好受一些。我做好了随时关门的准备,只要大姐一哭出声,我就会把屋门关严,不让外人听见,也不让外人进来。大姐老这样憋着总不是个事,时间长了会憋出病来的。可大姐没有痛哭的迹象,她就那么自我压抑着,泪水分阶段一小股一小股往外流。有那么一小会儿,大姐的鼻翼张着,嘴角跳动很厉害,似乎要哭出来了,但大姐没有哭,她闭紧嘴巴,像是使劲把哭声咽下去了。这真是一种无言的伤痛。我不能明白伤痛是何等的性质,似乎说不清,道不明,说不得,道不得。这时候,一娘同胞的说法不再是一个词,它像是一个连结物,或者说是一个血脉相通的导体,把大姐的委屈传染给了我。我的莫名的委屈,先是以加法后是以乘法的速度迅速增长着,我觉得有些受不了了,心里在隐隐作痛。要是大姐再不哭出声来,我都快要哭了。

  大姐对我是很好的。我原来都是穿尖口布鞋,大姐听说我在中学宣传队要表演节目,连明扯夜为我赶做了一双方口鞋。我从城市里大串联回来,大姐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不能老穿粗布裤子,应该有一条像样的洋布裤子,就向母亲建议给我裁了一块蓝咔叽。没钱到缝纫店用机器缝,大姐就模仿缝纫机轧出来的针脚,一针一针细细密密地为我缝制。我初中毕业刚回村里参加劳动时,一是觉得前途无望,二是身体吃不消,整日闷闷不乐。大姐看在眼里,很同情我,劝我多看点书。为了给我增加营养,还是大姐跟母亲商量了一下,每天给我煮一个鸡蛋吃。我们那时吃的馍都是红薯片子面做成的,又黑又黏牙,还没什么菜可就,实在难以下咽。母亲把鸡蛋煮熟后,剥去皮,切成几牙子,泡进蒜汁儿里或辣椒水儿里,给我当菜吃。有了一个鸡蛋就着,我吃馍的时候顺当多了。

  我吃的鸡蛋是我们自家的母鸡下的,有时鸡蛋刚下出来,还热乎着,姐姐或者妹妹,就积极地把鸡蛋从铺了麦草的产蛋窝里摸出来,交给母亲,让母亲给我煮着吃。两个姐姐比我大,她们让着我,不跟我争鸡蛋吃。弟弟妹妹比我小,他们也不跟我争鸡蛋吃。我注意到,大姐二姐弟弟妹妹,他们都很想吃鸡蛋,但他们把自己克制住了,特别是小弟和小妹,他们见我吃鸡蛋时,馋得有点眼巴巴的。我一看他们,他们就有点害羞似的,把脸扭开了。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长子,在母亲和大姐的影响下,全家人就把我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其实我能为家里做什么呢!娶妻生子之后,每当我想起那段在兄弟姐妹中间搞特殊化的经历,就愧悔难当,鼻子一阵发酸。可能是物质生活越贫乏,情感发生和积累的机会就越多,艰难的日子使我们姐弟几个感情深笃,甚至达到了互相依恋的程度。在大姐定亲之前,我没想过大姐出嫁的问题,没想到大姐会离开我们,我还以为大姐会一直住在我们家里,给她的弟弟妹妹做吃做穿,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大姐说结婚就结婚了,好像结婚是人生一个必定的程式,谁都得从这个程式经过,没什么道理好讲。看来婚姻是蛮横的。

  二姐对大姐的态度与我大不一样,二姐对大姐不太友好,也可以说对大姐的表现很看不惯。二姐并没说什么,见大姐回门就落泪,她傲傲的就没怎么理大姐。二姐是个直性子人,她有什么想法脸上就露出来了。她出来进去拉着脸子,皱着浓眉,对大姐的看不惯是很明显的,那意思是说,出门子就出门子,回门就回门,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呀!谁也不敢小瞧我的二姐,二姐接替大姐当妇女队长两年多了,入了党,当了县里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在全公社都是知名人物。在为人处事上,二姐与大姐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果说大姐不失一个女儿家的细致和阴柔,二姐则有一种敢做敢当的男儿风。二姐对一切绵软的情调都不欣赏,尤其是不喜欢女儿之态。有一年,我做了一件月白斜纹布上衣,胸口两侧分别有两个口袋。我把两个口袋里都装了东西,显得有些鼓。二姐看见了,认为恶心,命我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有些东西非装不可的话,只许我往一只口袋里装。二姐在这个事情上做得非常武断,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我当时很不以为然,认为二姐管得太宽了。

  后来我才明白,二姐也在培养我,她希望把她的大弟弟塑造成一个男子汉。但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二姐当时为什么对大姐那么反感,那么排斥。大姐出嫁了,以后回来的时候就少了。大姐出嫁后第一次回娘家,二姐作为比大姐小两岁的亲妹子,无论如何也应该对大姐客气一些,温和一些,使大姐感到娘家人没把她当成泼出去的水,没有任何理由对大姐横鼻子立眼。大姐看出二姐没好气,在对她使脸子,大姐没有计较。大姐好像是一个丢了什么东西给家里造成严重损失的人,除了自责,还随时准备接受别人的责难。母亲看不下去了,拿眼睛狠狠地瞪二姐,瞪了一次又一次。我知道,母亲是用强硬的日光批评二姐,压制二姐,让二姐放懂事些。母亲的目光是很厉害的,要是母亲的目光针对的是我,我早就吓得躲到一边去了。然而母亲忘了,二姐是个不吃压制的人,母亲的压制不但不能使二姐的气焰有所收敛,反而激发了她的倔脾气,她眼角斜出轻蔑的目光,鼻子里哼出了声,这样一来,二姐的示威不光对着大姐,等于连母亲也捎带上了。我觉出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心中甚是不安。

  二姐不会也不应该对大姐的婚姻有什么别的看法,大姐有选择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从大姐定亲到回门,我还没见过大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只知道,姐夫是个农民,他们弟兄四个,姐夫是老大。大姐的公爹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婆母是一般农村妇女。别的就不太清楚了。大姐的对象是媒人介绍的。那时大姐的对象在湖北做临时工,他们互相寄了一张半寸大的小照片,算是第一次“见面”。大姐的对象从外地回来后,他们真正见了面,交谈过,就把亲事定下来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出于好奇,趁大姐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看过大姐的对象写给大姐的信。我跟做贼一样,做好了心跳的准备。我白准备了,在信上没有看到什么让我难忘的话。母亲相信大姐的眼光,只要大姐看着行就行。其间,有一个在我们村驻队的公社干部,对大姐定亲的事干扰了一下,他见过大姐的对象,说大姐的对象长得太黑了,还打了一个很难听的比喻。

  公社干部说句话,对农村人是很有影响力的。要是换了别人,这门亲事也许就吹灯了。大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没有因别人说不好听的话就犹豫,就改变主意。从后来的情况发展看,大姐的确没有看错人,姐夫是一位勤劳本分的人,是一位善于精打细算的很会过日子的人,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很平安,富足,称得上是幸福之家。二姐那时还没谈对象,她心性很高,盼望着能到公社商店里当一个营业员,不甘心在土垃窝儿里滚一辈子,这一点二姐跟我的志向是一致的。不过,我的表现是消沉,二姐的表现是奋发;我对潮流心有抵触,不能合拍,二姐是顺应了潮流。不过,大姐结婚跟二姐有什么关系呢?姐夫家是贫农成分,它对二姐要求进步构不成任何妨碍和威胁,大姐只是回到母亲跟前显得委屈点儿。二姐有什么不可容忍的呢!或许是,二姐从大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她心怀恐惧,不由得生出恼怒和烦躁。表面上,二姐是跟大姐过不去,实际上,二姐是在和自己较劲,在跟自己过不去啊!

  矛盾最后的激化,还是由二姐引起的。吃过晚饭,有人喊二姐和我去大队部参加学习。大队部设在另一个村,离我们村二里来路。喊我们的是一位和二姐年龄相仿的闺女,二姐答应马上就去,那个闺女就没到我们家,说到村口去等我们。那时农村正开展冬季整党,我和二姐参加的是整党学习班。所谓学习班,就是每天晚上集中一屋子人,在浓烈的劣质烟草毒雾中,由公社派驻大队的干部在煤油灯下念念报纸和文件。别看学不到什么东西,人们对参加学习班都很看重,在那政治挂帅的年代,参加学习是一种政治待遇。大姐当然不能参加学习了,因为她已经嫁到外村,不再属于我们这个集体。而往年冬季,大姐是可以享受这种待遇的。这件事不免对大姐又是一个触动,使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外人,原来的集体已经把她抛弃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由闺女变成了媳妇。她的闺女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大姐有点抑制不住自己,抱住母亲的胳膊轻轻抽泣起来。天已黑透了,屋里点起了灯。在光线昏暗的情况下,大姐的眼泪流得更尽情一些。

  这时,二姐对大姐说了两句尖刻的话,这两句话二姐大概已憋了半天,她想趁马上去大队学习之前,把这两句话像扔砖头一样扔向大姐,扔完“砖头”她扭头就走。她的第一句话是说大姐的伤心是假装的。第二句话说大姐心里不知多好受呢,淌眼抹泪的装给谁看!二姐说狠话时有个习惯,爱借助于夸张的表情,本来有些事情不值得咬牙切齿,她一发狠不由得就咬牙切齿了。她这种习惯客观上起到了加深狠话程度的作用,很容易把别人惹怒。果然,二姐把母亲惹怒了,母亲叫着二姐的小名,骂了二姐,不许二姐走。母亲质问二姐还有没有一点人心,说只要脱生成女的就得走这一步,难道你一辈子就不出门子了。二姐毫不相让地同母亲犟嘴,说她就是没人心,就是一辈子不出门子。母亲气得双手发抖,她的脸扭来扭去在找顺手的东西,准备揍二姐一顿。直到这时,大姐的姿态仍很高,尽管她泪流满面,但她没忘了抱住母亲的一只胳膊,叫着“娘、娘”。阻止母亲打二姐。母亲一根指头指着二姐说:“就你这样的闺女,我也不敢留你,到时候打也得把你打出去!”二姐竟敢也用手指着母亲说:“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不走!”就这样,我们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了,母亲和二姐的调门儿越来越高,吵得不可开交。

  我父亲去世八九年了,作为这个家的长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意识到自已应该发挥一点作用了。我不喜欢家里出现这样分裂的局面,这种局面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儿。可是,就我,一个成天不开心的人,能发挥什么作用呢?我说:“别吵了,你们别吵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样大吵大闹!我爹不在了,你们这样吵,不怕人家笑话吗!”我听见我的声音一点也不严厉,恳求中有一种发颤的东西。这种发颤的嗓音把我心中积累已久的委屈引发出来了,于是我哭了,一上来就哭出了声。特别是当我提到我死去的父亲时,更加深了我的委屈。我一开始是站着哭的,哭得脑袋发晕,站立不稳,就趴在桌面上哭。大姐、二姐和母亲可能都没想到我会哭得如此痛心,一时都愣住了,屋里风息浪止,只剩下我丑陋的哭声。我哭过之后,家里平静多了,再没发生过吵架的事。

  回门三天之后,大姐自己一个人在地上走着,回到她婆家去了。

  这里顺便说几句二姐。二姐到公社当营业员的愿望没能实现,最终没能逃脱出门子的命运。二姐出门子时,我没在家,到外地当工人去了。二姐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回门那天,守着母亲整整哭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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