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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2章

  这是一个传说,一个支吕官庄两姓人共同忌讳的传说。

  这个传说涉及支吕官庄的来历,会让该村两姓人古老而深藏的根系露出峥嵘。

  相传,三百年前这个村并不叫支吕官庄,而是叫猴儿坡。再往前推三百年,这儿连猴儿坡都没有,有的只是荒坡乱草,连一根人毛儿都见不到。

  最早来这里住下的是两个女人,两个因一时好奇便有了传奇经历的年轻女人。她们来自山外的村庄,一个是支姓媳妇,一个是吕姓媳妇,都是嫁人不久尚未生育。二人比邻而居情同姐妹,经常在一起边做针线边啦呱儿,交流着自家男人从外面带回的各种消息。这一天,一个女人讲了刚刚听说的一件事:雷公山上的猴子又开始争王了,又掐又打十分热闹。另一个女人便兴奋地道:咱们快去看看!于是,两个十八九岁玩心未退的小媳妇就放下针线活儿,背着家里人,走出村庄走向了山中。

  这是一片方圆几十里的山地,雷公山是其中最高的山头。当年这里林深草茂生活着大群猴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猴王争夺战,经过一场恶斗,或是老猴王将敢于问鼎宝座的猴子镇压下去,或是新猴王将老猴王打败欣欣然登基。那一天,两个女人累得一瘸一拐来到这里时,正赶上新老两个猴王在斗了数天之后进行着最后的决战。两个女人在山坡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像看戏一样看了起来。这场戏真是精彩,两个大公猴虽然都已满身是伤鲜血淋漓,可还都拼出最后的力气你撕我咬打成一团。雷公山的猴子当然也都集合到了这里,他们或是兴奋或是惶恐,吱吱怪叫着在树上树下乱窜乱跳。两个女人看得高兴,指指戳戳又叫又笑,尤其是看见新猴王越战越勇,竟站起身来鼓掌助阵。那新猴王回头看她们一眼,似乎格外长了精神,于是长啸一声凌空一跳,死死抱住仇敌并咬住了它的脖颈,直咬得老猴王血如泉涌一命呜呼。见老猴王已死,所有的公猴们立即归顺了新猴王,拥上前去做出臣服模样。而母猴们则聚集在老猴王的尸体旁边,悲悲戚戚哀号不止。新猴王看见了,怒气冲冲地向她们大吼起来。公猴们明白了新猴王的意思,一起去将母猴们撵来,直撵到它的身边。新猴王看看这成群的妻妾与臣民,接着率领它们志得意满地向山顶走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它却回头瞅瞅那两个看罢了猴戏正准备离开的年轻女人,突然向部下发出了指令。

  这个情节过于魔幻。然而凡是传说便都多多少少带有一些魔幻色彩。后世的人在讲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极尽渲染,详细描述那两个女人怎样被猴王掳去,怎样把她们关进山洞,又怎样像霸占那些母猴一样霸占了她们。说罢这一段之后,讲述者往往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两个女人都当了几个月的猴婆,都怀上了猴种,等她们终于逃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脸回村了。

  你能想像出这两个女人当时的狼狈模样。她们在屁滚尿流逃出雷公山,相互搀扶着走到山地的边缘时,看看远处依稀可见炊烟袅袅的村庄,肯定是双泪长流泣不成声。她们再低头看看已经大起来的肚子,只好将自己的一生另做计议。见脚下的这面山坡平缓开阔,两个女人就决定在此结庐而居。几个月后,她们几乎是同时产下了两个男孩。男孩是要有姓氏的,支姓媳妇生的姓支,吕姓媳妇生的姓吕。后来两个男孩长大,各自从外村娶来媳妇,瓜瓞蕃衍,渐渐让这里成了一个村落。外村人知道了这些人的来历,便叫这里为猴儿坡。

  猴儿坡便猴儿坡,支吕两家起初并没怎么计较村名如何。男人们在山坡上垦荒耕作,女人们在家中纺织做饭,日子一年年就这么过着。一些人生出来,另一些人死去,猴儿坡的新陈代谢也十分正常。生出来的人抱着娘的奶子长大,等他们死了,就钻到一个奶子状的土包里长眠。那片土包在村东一片平地上,支姓的和吕姓的紧紧挨着,在荒草中若隐若现。

  这样的野坟荒冢本没有什么看头,不料若干年后却被人看出了蹊跷。这人据说是个外村老者,他这天经过这里,往坟地里一瞅,不禁收住脚步惊叫了一声。正在旁边锄地的几个村民见他这样,问怎么了,老者向他们拱手道:恭喜恭喜,你们村要出官人啦!村民们问这话从何说起,老者便指着那一片荒冢道:坟地里冒青烟了,你们还视而不见懵懂不知!村民们便一起往坟地里看,这才看出了异样:那一片坟堆上,真是有缕缕青烟在冒。这一下,村民们群情振奋激动无比:“祖坟地里冒青烟,不出秀才出大官”,咱们猴儿坡要显赫了呀咳咳!

  以后的日子里,猴儿坡的支吕两姓便眼巴巴地盼望着本家早出显赫人物。他们想,坟地连在一起,这官人可能出在支家,也可能出在吕家,但哪一家出了,另一家大概就没有戏了。于是,两姓就明里暗里较起劲来。然而一年年下去,一代代下去,这官人就是没出。两姓人疑惑地道:噫,这是怎么回事?那青烟难道白冒啦?有聪明人想了想说:坐等恐怕不行,俗话说:“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要叫孩子念书才成。于是,支家请来先生办起私塾,吕家也请来先生办起私塾,纷纷让孩子啃那书本上的蚂蚁爪子。可是许多年下去,两姓的读书郎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考上秀才。这时候又有人动脑子了,说文路走不通就走武路,当兵去!为国家建了功立了业,难道还当不成官?那时恰逢清兵入关,一帮青州人来此招兵买马,要保大明天子,支吕两姓便有许多彪悍子弟投笔从戎。想不到,这帮年轻人刚刚走了几个月,便随着青州起义军的全军覆没统统丧了性命。

  几代人的折腾没见出成效,支吕两姓还不甘心,便请来风水先生,让他点明其中原因。风水先生来看了一番道:应该把坟地边的那片树林刨掉,因为它们遮住了风。遮住了风怎样?毛病大着呢:青烟上了天便是青云,唐诗道:如有长风吹,青云在俄顷。你这里没有风,怎么能够青云直上?村里人恍然大悟,立即把这树林统统伐光。然而几十年下去,这项措施还是没起作用。村里人又去求教一位测字先生,测字先生冷笑着说:甭问了,毛病出在村名上。猴儿坡是出猴子的,能出像样的人物么?即使出了也是沐猴而冠,不会长久的!

  支吕两姓认为这一下找到了根本。他们那个羞呀,仿佛人人身上长满了猴毛,个个屁股也都露在外面染成臊红。他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即把村名改过来。改成什么呢?当然要响亮的,要吉利的,要体现了青烟祥兆,包含了祖祖辈辈殷切希望的。这样,他们讨论了三天三夜,一致决定新村名叫作“官庄”。然而四里八乡叫官庄的不少,只好在前面加上姓氏以示区别。一个支,一个吕,都要在庄名上有的,但在排列次序上却发生了争执。支姓主张,他们人多,应该在前;吕姓说这样不行,因为《百家姓》早就把他们排在了支姓前头。争执不下便抓阄决定,结果还是让支姓抓了个“前”字,吕姓这才无话可说。于是,村名便正式定为“支吕官庄”。

  村名改了,接下来就是公布于社会,让远远近近的人们承认。他们择了吉日,请了戏班,在村前连唱三天,引是四里八村的人趋之若鹜。每日开戏前都有人上台宣布,猴儿坡从即日起改名支吕官庄,再有喊原名者,打死勿论!三天的戏散了,外村的人往回走,有一个毛头小伙发狂,转过身大喊:猴儿坡!猴儿坡!猴儿坡!喊过三声后撒腿就跑。支吕官庄的人听见了立即去追,直追到人家村边才赶上,果然将其乱棍打死。第二天,小伙子所在的村纠集了上百名壮汉,抬着死尸拿着家伙来兴师问罪,支吕官庄的男女老幼则一起上阵,与人家撕打起来。据说那是一场恶战,两个村分别死伤几十口子,村前的空地上血流成河。但这场恶战没有白打,从那以后,猴儿坡这名字真地没人再叫了。

  猴儿坡改名叫作支吕官庄以后,村中两姓人继续为出官怀着希冀做着努力。他们努力的主要方向在于科举,稍稍富裕一点的家庭都会让孩子念书,不知有多少人的手心和屁股曾被教书先生的戒尺打肿。山邑县每次举行县试,支吕官庄都会走出去一些臂挽考篮的童生。可惜的是,这些童生无论考上多少次还是童生,终究连一顶秀才帽子也摘不来,更甭说中举人当进士了。乾隆年间,吕姓有一个读书人不服输,到九十九岁时让重孙子背着进了考场。有意思的是,他趴在重孙子背上,还伸出一只老手打了盏灯笼,上书“百岁观灯”四字,把全县考生感动得涕泗横流。不过这一次他的功名梦也做到了尽头,刚写了几个字便倒在考棚里含恨死去。

  尽管这样,支吕两姓也没有丝毫的气馁。支撑他们信心的,一是改过的村名,二是祖坟地里的异像。说也奇怪,人们对那坟地不留心便罢了,一旦留心,便发现那青烟还经常地冒出。也可能是早晨,也可能是傍晚,往往会有人看见坟地里有一缕缕烟气飘飘荡荡。每当此时,看见的人便会无比兴奋地喊道:快来快来!快来看青烟呀!于是村里村外的人们都跑到这里,向祖宗们叩一个头,然后站在那里如痴如醉地看,越看越在心里生出凌云的壮志。

  几十年下去,至道光年间,支吕官庄终于出了一个官人。

  官人出自支姓,名翊,字步云。他的事迹在雷公山一带流传甚广,趣闻轶事俯拾皆是。

  据说那个支翊自幼聪颖,却长得奇丑,并且异常调皮。他的老师是个极严厉的人,为了学生老老实实背书,经常用大筐把他们吊到大树上。孩子们一人一个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相互间也无法捣蛋,只得埋头背那子曰诗云。那支翊却不安分,他趁老师不注意,顺着吊绳爬到树上去,一泡尿浇得几个同学哭叫连天。老师跑过来在树下顿足咆哮,七岁的他却在树上笑嘻嘻吟诗一首:“读书时节尿纷纷,筐上学童欲断魂。借问洒家何处有,学童欲指树叶深。”让老师听了哭笑不得。最让人惊叹的是,有一回他老师想向邻村教书先生借一本书,便写了张字条让支翊去取,不料支翊回来时却两手空空。老师责怪他,他却说:“书在我肚里呢!”接着就开口将全书背诵了一遍。老师大惊,亲自将书借来,对照原文又让支翊背诵一遍,竟是只字不差。老师大喜,跑到支翊家中向其父说:“等着看吧,你儿子必是蟾宫折桂之人!”自此,全村人的目光便都盯到了支翊的身上。

  这支翊果然不负众望。他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七岁中举人,门前升起了彰显功名的大红旌旗。此后支翊继续苦读,于道光六年去北京参加了会试大考。临行时,本县另一举子杨世龙车载马驮兴师动众,支翊却是身背小包袱,手持墨盒笔砚,别无长物。乡邻劝支翊也多带些书以资温习,他却将肚子一拍道:“都在这里了!”这次会试正值满人大学士穆彰阿主考,此人极有权势却恶名在身。他听说支翊文才出众,想收他为门生,便派手下人去客店笼络。支翊不愿投靠,便婉言谢绝。那人见他不识抬举,竟说:“大人给你面子你却不要,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脸!”支翊说:“你看我丑是么?人面兽心,那才叫可恶;而支某兽面人心,有什么害处?”这话更把来人惹恼,回去一说,穆彰阿当然是怒气冲冲。结果两场考试下来,支翊只考了个三甲二十二名。尽管这样,支翊毕竟是当年平州府唯一的新科进士。快马来报时,整个山邑县都为之震惊,支吕官庄的支姓人更是欣喜若狂,买来大宗鞭炮在祖坟地里连放三天,让这里又一次出现青烟袅袅之景象。当然,在这个时刻吕姓也有许多人心生嫉妒甚至向隅而泣。

  考上进士的下一步便是做官。一旦被朝廷放官,那就要把门前旗杆拦腰锯断,并将断茬锯成半高半低呈官帽状。支翊因不在第一甲没能进翰林院,只好闲居在家耐着性子等。等一年不见音信,再等一年还是不见音信,直等得门前旌旗破了一面再换一面。有朋友劝他,你快快进京找个保举的去!支翊答曰:“我的大名已经吏部注册,还用别个提醒?”朋友见他顽固不化,只好掩口胡卢而笑,不再劝了。

  在家免不了交游,县城、州府时常有人请他讲学或者赴宴。而他无论到哪里,都是指挥倜傥旁若无人,惹得一些人极不高兴。其中那个杨世龙早就瞧不起他,一起进京前就曾放出话来:“看支翊顶了一头高粱花子,中举就便宜他了,进京赶考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料想结果反倒是自己落榜。心里正憋了一大包气,看如今支翊四处风光且锋芒毕露,他便向人说:“得意忘形,小人之相!”这话传到支翊耳中,他便默记心中伺机报复。又过了六年,杨世龙终于也考上了进士,但已年过半百。杨家大宴宾客,支翊也在被邀之列。看到赴宴的人纷纷赠诗作联,极尽奉承,他却当众写下了这么一联:

  远望旗杆,半截黑半截红,呀!无穷宝贵;

  近视匾额,一字钦一字赐,噫!有限功名。

  杨世龙见后气破了肚皮,但守着众多来客也不好多说什么。杨家有良田千顷富甲一方,这年大兴土木,新建了一处花园,竣工时又请全县名流前来宴赏。席间,杨世龙自题一联:“美哉仑,美哉奂”,支翊接过笔来,立即续上一联:“民之脂,民之膏”。这一下,引得举座哗然,宴席不欢而散。

  杨世龙求功名慢,谋官却快。就在他考中进士的第二年,便被任命为湖南乾州知府,堂堂的从五品。这么一来,支翊在当地便愈发显得难看。支翊却对人说:“等着瞧吧,不出三载便见分晓!”果然,杨世龙只干了两年,便因贪污被弹劾,灰溜溜回了老家。也就在这一年,据说是京官们处理杨世龙案时,说到山邑县另有一进士久未录用,支翊这才等来了一纸任命,让他去江西顺安做了个知县。

  支翊做官时的故事就更多了。传说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写了“我愧包公”四个大字,让人制成匾额挂在大堂上,一副下决心做清天大老爷的架式。而后,每天早晚两次坐堂,审理前任积案。他秉公执法,抑强扶弱,果然将一桩桩案子审得清判得明。他坐堂时有两处特别:一是允许百姓在堂前观看;二是遇到奸人恶霸,他气愤不过,常常越俎代庖,下堂夺过衙役手中的黑红棍亲自责打。这一来县衙前就热闹了,每天观者如堵,一旦知县老爷动起手来,人群中更是一片欢呼。这举动一时传为奇谈,并很快让上峰知道了。这天知府大人微服私访,夹杂在众人之中观看,果然也看到了这么一幕。知府气哼哼地转到后堂,让人叫来支翊,训他“不谙政体”,并说,如果支翊想当衙役,那么他可以马上脱下官服去穿皂袍。支翊这才明白自己做事不妥,连声说改。可是后来再坐堂,遇到该打之辈,他还是磨拳擦掌,有几次仍是亲手将犯人打得皮开肉绽。但是有一条:因为他案子审得明白,从来没有打错人的时候。

  支翊身为一县之尊,当然免不了有人巴结。但是人们登门拜访,都会在他居所正面墙上看到一副对联:“忧民如有病,对客若无官”。既然会晤时不讲官不官了,那么你提出的要求就可以置若罔闻。有人来时带了礼品或银子,支翊更是视若蛇蝎坚决推拒。最让人称道的,还是支翊面对美色时的操守。他在考中秀才之前,家里就给他定下一门亲事,因他貌丑,媒人便给他配了个丑媳妇。十九岁合卺时,凡目睹二人之貌者皆忍俊不禁。支秀才却不在乎,与夫人相处甚欢。他上任时因路远没带夫人,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有一豪绅便劝其纳妾,而且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于他。据说那位大家闺秀才貌俱佳,对知县大人一往情深,支翊却毫不动心,婉谢不纳。

  不料,支翊的知县只做了半年即被解职,据说是因为审理一桩奇案得罪了豪强。那天他正坐堂,却有一年轻女子递上状子,告其丈夫强奸,说丈夫非要她做“花”,她不做则被痛打。支翊一想这就奇了,大清律法载:夫与妇为非法交者,两相情愿为和奸论,若妇不肯而夫用强,则照强奸论。但尽管清律颁行已久,但在这一条上却有律无案。看这女子姿色过人却胸无点墨,如何晓得律法?支翊判定,这女人背后一定有奸夫教唆,想以此法害死其夫。他审问一番,女人果然供出了奸夫。然而这奸夫不是别人,却是当朝吏部侍郎的亲侄子。他不假思索,立拿奸夫归案。此时,县衙的三班六房无不恐惧万分,一起劝说支翊不要认真,说侍郎大人是顺安县在京城里最大的官员,怎敢轻易得罪他家?而支翊执意不听。当天,奸夫的哥哥上门求情,他闭门谢客;再过几天,吏部侍郎又派人送来亲笔信,让他放人,他也置之不理。而他正要对奸夫宣判时,衙中却出了事:另一个正待向府里送交的死囚犯突然越狱逃跑。支翊怀疑是侍郎家里人设的圈套,便将牢头严刑拷问,不料那牢头却死不招供。正僵持间,京城突然下达了罢黜令,说他“玩忽职守,纵凶逃匿”,将他削职为民。

  传说支翊离任回家时,顺安县数万百姓前来送行。从县衙到城外,香案整整排了十里路,男女老少焚香,敬酒,让支翊挪不动脚板儿。支翊喝百盅酒,洒千行泪,好半天才走出送行长阵。正准备登轿时,忽听背后人们齐声高叫:“支青天慢走!”“支青天慢走!”支翊回头一看,见成千上万的人潮水般涌来,为首一人举着大伞,伞上转圈儿写着“爱民如子”四个大字。待离得近了细看,原来伞上早已写满了百姓名字。支翊明白,这柄“万民伞”乃是对他的最高奖赏。他感极泣下,向这把伞和送伞的百姓跪下,万般郑重地叩一个头,然后起身接过,走上了回家的路程……

  1963年的除夕之夜,这把伞到了支明禄的手中。

  那年是小尽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支明禄亢奋不已的一天。虽然上午他以大队长的身份领人给烈军属贴对子,下午又以支姓后人的身份与本族老少一起去给祖宗们上年坟,但他自我体认最为深切的还是另一个身份:商正莲的新婚丈夫。这身份是刚刚过去的那个夜间正式确定的,那个夜间让支明禄刻骨铭心:夜深了,人散了,新房里只剩下他和商正莲二人。他向床上看看,商正莲还在盘着腿端坐,脸儿红红的惹人心动。他说:“天不早了,睡吧。”商正莲点点头,便活动了身子去铺被窝。被窝铺好了,两人都脱掉衣裳躺下了,商正莲猛一下抱住支明禄,将脸蹭着他的胸脯说:“俺做梦也没想到,一到你家就成了官娘子!”支明禄笑道:“我这点官,算个啥官儿?”商正莲说:“大队长呢,管一个庄呢,这还了得?跟了你这样的人,俺算没有白活!”支明禄让她这话感动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强大那么不凡。他猛地翻上身去,开始了他们夫妻间的首次交接……。结束了,稍稍平息了,商正莲却说:“你愿要就再要吧。”支明禄说:“你不是疼吗?”商正莲说:“疼算个啥?你要俺死俺都愿意!”支明禄听了这话,将脸贴在商正莲的肩头唏嘘不已。过了一会儿,他蹭蹭幸福的泪水,再次跃马扬鞭回到了丈夫的岗位……。二人忙活一回,说一阵子话;说一阵子话,再忙活一回,直到远远近近的鸡都叫了,他们才相拥着睡去。天明了,醒来的他们再次鼓涨起热情,却听娘已在锅屋里叮哩当啷做饭了。商正莲拍拍支明禄道:“等晚上吧。”支明禄说:“嗯,等晚上。”……所以,腊月二十九整整一个白天里,支明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对于昨夜的记忆以及对于今夜的期盼。

  晚上,他们一家将除夕饭吃过,商正莲帮婆婆把年初一要吃的饺子包好,支明禄也把明天凌晨放的鞭炮准备妥当。小两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对于床第的急切。然而就在这时,刚当了一天老公公的支奎喜老汉却开口道:“你们俩坐下,我交代个事儿。”

  等小两口坐下,老汉点上一袋烟,慢慢说道:“明禄,咱们祖上出过一个叫支翊的县官你知道不知道?”支明禄说:“知道。”老汉说:“老百姓送了他一把万民伞你知道不知道?”支明禄说:“知道,你不是早就讲过么?”老汉说:“那把万民伞,你知道它如今在哪里?”支明禄惊讶地说:“都二百年了,那伞还有吗?”老汉点点头说:“有。自从那位老祖宗罢官回家,这把伞就一辈一辈传了下来。谁来传?长房长孙。一般都是在下一辈成亲的时候传,并且叫媳妇在场一并嘱咐。”听到这里,支明禄小两口都把眼睛瞪圆了。支明禄说:“爹,你是说,那把伞在咱家里?”老汉说:“我是他的第七代长孙,你是第八代,不在咱家在谁家?”支明禄说:“在哪里?快拿来看看!”老汉说:“就在你的身后。”支明禄转过身瞅瞅,后面除了一面墙什么都没有,便说:“哪有呀?”老汉举起烟袋,指着那面南墙说:“梁东三尺,窗西二尺,就是咱家的藏宝之地。”

  说罢,老汉让老伴拿来一把铁铲,走在墙根,一块一块向下铲那白矶土做的墙皮。墙皮脱掉,再取下几块砖来,里面便露出了个空洞。老汉伸手去里边摸索片刻,便将一个细细长长的油布包抽了出来。支明禄接到手中,一股浓重的桐油味和霉味扑面而来。他解开捆绳,放开油布包,一把竹柄大伞果然现在他的眼前。他正要打开,爹却将伞夺过去说:“不行,宝物能这么看吗?你两口子得洗手,叩头!”小两口急忙去院子里洗了手,回到屋里对着伞叩一个头,支奎喜老汉这才慢慢把那把伞打开了。

  那果然是一把“万民伞”,因年深日久已变成深棕色的伞面上,人名写得密密麻麻。“史大安,曹金贵,林三,王立春,顾聋子,黄漆匠,张敬二君,陈园……”支明禄念着这些人名,想像着二百年前他们为支翊老祖送行的场面,不由得心中感动热泪盈眶。再看看旁边的商正莲,也已擦眼抹泪感叹连声。

  支奎喜老汉这时又说话了:“咱那位老祖,虽然才在外头当了半年的官,可有了这把伞,就比别人当一辈子还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当官就得当得清清爽爽。明禄你已经当上了大队长,官虽然不大,可理是同一个理。你甭学你奎泰叔,当了个大队书记,看着公家的东西眼红,今天掐一点明天拧一点,叫村里人耻笑!记住了吧?”

  支明禄知道,爹虽然一辈子没当过官,但在许多事理上都非常明白。他点点头道:“记住了。”

  老汉接着说:“从今天起,这伞就归你们管了。它是咱的传家宝,你们要小心藏好,不要叫外人看见,也不要叫外人知道。听明白了吧?”

  支明禄与商正莲双双点头:“听明白了。”

  小两口回到隔壁新房,心还在那把伞上。商正莲说:“早知道你们姓支的出过一个人物,没想到就在咱家!咳,等咱养个孩子,也像他就好了。”支明禄瞅着她笑:“怎么,嫌乎俺的官小啦?”商正莲嗔道:“谁嫌乎啦?俺不是想咱的下一辈更好嘛!”支明禄见她话说得动听,小嘴撅得好看,急忙将伞放到墙边,转身将她搂住。二人搂过片刻,便配合默契地往床上倒去。钻进被窝,正准备续写昨夜温柔,商正莲却说:“等等!”说罢,她光着身子腾地跳下身去,将那把“万民伞”撑开,插在了床头。支明禄不解地问:“这么冷的你干啥呢?”商正莲钻回被窝,抱紧丈夫颤抖着说:“俺想,俺想托祖宗的福,得个好种儿。来,来吧……”支明禄没想到媳妇会想出这一招,抬头看了一眼犹豫道:“这能管什么用?你闻闻,这一床霉味儿……”商正莲却说:“没事,来吧,快来!”支明禄这时也不管别的了,只用坚强的躯体去急促地回应媳妇的召唤。那把万民伞,便在他们的上方长时间地摇摇晃晃……

  第二天起床后,支明禄将万民伞拔下来收好,便在屋里四处寻找藏处。商正莲坐在床上一边穿衣一边说:“你把它给我。”支明禄递给她,她揭开床席,将伞顺墙放下,又将席恢复原样。支明禄说:“放在那里怎么能行?”商正莲说:“晚上还用呢!”支明禄瞪大眼睛问:“每天晚上都插?”商正莲嫣然一笑:“嗯。要插,一直插到俺怀上。”支明禄摇一摇头,就默许了。从此,每天每天晚上,支吕官庄的年轻大队长都在那把伞下与妻子缱绻缠绵。

  那把伞一直插到秋天才完成使命。那天是八月十五,带领社员忙了多日秋收的支明禄与家里人吃过月饼喝过酒,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顾上和妻子亲热,便在月上三杆的时候去席后摸那把伞。商正莲说:“别摸了,不用了。”支明禄问:“你有啦?”商正莲点头道:“好像是有了,这个月身上没来。”支明禄惊喜不已,去妻子的肚子上摸了两把,然后还是将伞找了出来。他打开看看,不安地说:“你看,用了大半年,这伞破成什么样子了。”商正莲说:“等咱孩子生出来,你去老祖坟上烧些纸,请他原谅吧。”支明禄愧疚地笑一笑,用油布将伞包好捆好,竖到橱子后边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拍拍手说道:“等有了空儿,再藏个妥当地方。”

  得知儿媳有了身孕,支祥喜老两口也是不胜欣喜。他们当年是在生了五个闺女之后才有了支明禄这个独子的,眼下老两口年过花甲,所以儿媳的肚子在他们心中重如泰山。老太太再不让商正莲干重活,一日三餐都给她另做一份好的。闲下来的时候,她就瘪着一张老嘴,追着商正莲说呀说呀,想把她知道的所有保胎经验都传授出去。有好几回,她还悄悄将儿子拉到一边,满脸严肃地嘱咐他要“忍住”,弄得儿子面红耳赤尴尬得很。

  在老少两代热切关注的目光里,商正莲的肚子很快大了起来,两个月外显,三个月凸起,四个月就挺像一回事了。老太太向老头子嘟哝:“日怪,怎这么快呀?”老头子说:“兴许咱明禄有本事,一窑装了两个。”过年时是五个月了,老太太问儿媳妇:“里头有动静了吧?”商正莲摇摇头:“没有。”老太太说:“来,俺给摸摸。”商正莲就躺到床上让婆婆摸。婆婆将手放上去,先轻后重摸了几摸,头上便冒出汗来:“日怪,里头怎这么软乎呢?”商正莲没当回事,一边提裤子一边笑:“那鸡蛋没下出来的时候,不也是软皮?”

  再一个月下去,“二月二”这天,商正莲正帮着婆婆做饭,肚子却突然疼起来,而且一阵比一阵厉害。婆婆把她扶到床上,慌慌地说:“还不到日子呀!还不到日子呀!”刚说两句,商正莲的裤裆便湿了。老太太急忙去扯她的棉裤,谁知一扯扯出一堆葡萄样的水泡!老太太听说过有的女人会怀葡萄胎,可万万没想到在儿媳这里亲眼见了。她流着一脸的汗与泪,找来一个瓦盆,就将儿媳腿间的水葡萄往盆里捧。哪知道捧光一堆,儿媳又生出一堆,直到那个瓦盆冒了尖儿。终于,水葡萄不再有了,儿媳的腿间却是污血滚滚。老太太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扑到儿媳身上大放悲声……

  那一盆水葡萄,支明禄是被娘找人叫回家时见到的。他只瞥一眼,便恶心欲吐。他捂着嘴去看商正莲,商正莲向他凄然一笑:“明禄,对不起,俺没想到会生出这些东西给你……”支明禄一句话没说,端起那盆水葡萄走出屋去,到院角挖个地方埋了。

  此后,商正莲下身一直干净不了,时常流血,说疼就疼,而且多次让她疼昏过去。支明禄心急如焚,便将她用手推车弄到县医院看。大夫化验了一番说:不行了,已经转成绒毛膜癌了,必须赶快切除子宫。支明禄一听这话如五雷轰顶,急忙说:那就快切吧,无论如何得叫她活着。之后,住院,动手术,直到半个月后才出院回家。

  想不到,把子宫切了也没能保住商正莲的性命。她回到家后身体一天比一天瘦,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仿佛又怀上了孩子。三个月后,她捂着肚子大叫数声,然后一口口倒气儿,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脉息全无。

  经历一场生死诀别,支明禄像一棵让霜打蔫了的嫩草,一天到晚抬不起头来。他开会走神,干活没劲,人也瘦成了一根麻杆。支部书记支奎泰看见他这样子,找到支祥喜老两口说:“不行,得给明禄下药,不下药就毁啦!”奎喜老汉说:“下啥药?”支奎泰说:“再给他找个媳妇!”老两口明白过来,点头道:“对对对,给他再找个媳妇!”

  老太太当天晚上便去找二咣咣。二咣咣没等她开口,就拍着胸脯说:“表嫂子,是想给明禄找填房的吧?这事我早就给你盘算好了,现成的就有一个。”老太太问:“谁?”二咣咣向前街一指:“大霜呀!”老太太想了想说:“嗯,这妮子行。你快给说去吧。”

  二咣咣雷厉风行,送走老太太就去了吕中贞家。这时院门关着,院里黑灯瞎火,看来母女俩已经睡了。二咣咣将院门拍得“咣咣”作响,并且边拍边喊:“嫂子,快起来快起来!”很快,院里便传出脚步声,门开了一看却是吕中贞。吕中贞有几分紧张地问:“二叔,有事?”二咣咣笑着去吕中贞的头上摸一把:“侄女,你真有福呀!”

  刚说完这句话,堂屋已经亮起灯,吕牛氏起来了。二咣咣走进屋里说:“嫂子,咱叫中贞当个官娘子吧?”接着就把为支明禄作媒的事说了。没想到吕牛氏听着听着却沉下了脸,说:“我知道你来俺家放不出好屁。”二咣咣说:“怎么啦?不合适?”吕牛氏硬梆梆地说:“不合适!你要作这个媒,得先去问问你那个死哥。他愿意绝户?”二咣咣还没来得及答话,站在旁边的吕中贞反驳上了:“找一个倒顶门的来,你就算有儿啦?你也见过,有的人家娶是娶来了,可是姓改了心还是不改,等老的一死就领着老婆孩子跑了,有什么意思!”吕牛氏看着闺女说:“嗬,你愿意啦?一个黄花闺女去填房,也不嫌吃亏!”吕中贞说:“俺这辈子,不就是个吃亏的命嘛。”说着眼里滴下泪来。二咣咣看看她,再看看吕牛氏,说:“嫂子,这门亲事,直是再合适不过了。上门女婿你也不是没找过,可找来找去是一场空。侄女在本村嫁个人呢,撒泡尿的工夫就回趟娘家了,对你也能照顾。再说了,那支明禄是谁呀?是大队长呀,眼看着还要接班当书记呀,中贞就是当个填房也不算吃亏。嫂子你不信等着看,你往后的福气大着呢!说到绝户不绝户,咳,咱也别管那么多了,只要你娘儿俩活得熨贴,俺大哥他在黄泉地里也会高兴的!”

  吕牛氏听了这话,坐到床边好久没再言语。过了一会儿,她从枕边摸出那个圆圆的画版,拿手摩挲着说:“他爹,你听见了吧?咱就把闺女这么安排了?你知不知道,为了想给你留个后,俺这些年来受了多少罪!实指望闺女大了,找个上门女婿,你就有儿有孙接续烟火了。可是,人家没有愿来的,只能打别的谱了。唉,闺女大了,不能再留了,由着她去吧。你要恨,甭恨我,也甭恨你闺女,得恨你自己。我还是那句话:谁叫你非要跑去挨枪子呢!”

  吕中贞听了这些话,叫一声:“娘!”接着跑到自己的屋里大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二咣咣在两家之间来回跑了几趟,事就算成了。二咣咣说,对这门亲事,支家老公母俩热心,支明禄却冷冷淡淡,他心里还装着那个死媳妇。经他正说反说,才把他说动了。不过支明禄讲,亲是可以先定下,结婚得来家秋后再说。二咣咣问吕中贞有什么意见,吕中贞说:怎么样都好。

  三天后,支家传过“小启”,附带一身衣裳,算是正式定亲。吕中贞则将早已纳好的一双鞋垫做为回礼。又过了十来天,吕中贞去了一次支明禄家,算是头一回走婆家认门儿。那天是五月初七,吕中贞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挎着一箢子馍馍,在二咣咣的带领下走向了后街。因为是给大队长送去新媳妇,二咣咣觉得无上荣光,一路走一路将烟袋甩出圈儿,见了谁都大声嚷嚷几句。这么一来,便有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吕中贞。吕中贞面羞心喜,只管低头走路,谁的目光也不敢接。

  来到那个长有一棵大榆树的院子,支明禄的五个姐姐早已站在院子里迎候。这些早已嫁出去的女人,吕中贞都还认得,这时她便从“大姐”到“五姐”叫了一遍。五个女人答应过了,便开始掏见面钱往吕中贞手里掖,一人一张,统统是五元。掏完了,大姐说:“快到屋里见咱爹娘!”于是吕中贞又往屋里走。这时,她听身后两个大姑姐在小声议论,说没想到得为弟弟掏两回见面钱。吕中贞便像突然吞下了几颗楝枣儿,心里苦涩难当。等走到屋里见到二老,她迟疑了片刻才叫出“爹”、“娘”二字。当然,老公母俩也是迟疑了片刻才掏出了他们的见面钱——两张十元的票子。

  坐下后,二咣咣与那一家人哇喇哇喇说话,吕中贞却将目光瞥来瞥去地找人。大姐心细,这时便向吕中贞说,明禄去公社开会了,一过午便回来。吕中贞听见这话,心里更是怏怏不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坐到快吃午饭时,二咣咣将她喊到院里说:“侄女,你这是走婆家呢还是奔丧呢?”吕中贞皱着眉头说:“你看这是啥事儿,俺来,他倒躲了!”二咣咣说:“开会去了嘛!当官的人,能跟老百姓一样?人家下午就回来,你可千万别在脸上挂冻啦!”再回到屋里,吕中贞才强打精神,与支家人说起话来。

  吃过午饭,五个大姑姐一个个都走了,二咣咣也不胜酒力歪歪扭扭回了家。吕中贞将碗筷收拾到盆里,端到院里,一边刷一边等支明禄。还没刷完,支明禄回来了。看见吕中贞蹲在那里,支明禄微笑一下问:“来啦?”吕中贞看他一眼,低下头去说:“早来了!”这时老太太走出屋门喊:“明禄,你快叫你媳妇别刷了,到屋里说话吧。”支明禄从院中晾衣绳上扯下一条毛巾递给吕中贞:“听见了吧?快擦擦手吧。”吕中贞起身接过毛巾,像接过了一团火,脸上心上的寒意也就迅速消融了。

  来到屋里坐下,吕中贞便问支明禄开的是什么会,支明禄说,是夏粮征购会。吕中贞问:“今年一人能吃多少斤麦子?”支明禄说:“我算了,如果把上级分给咱村的任务完成,一人分不到二十斤。”吕中贞便叹气道:“唉,庄户人家什么时候能多吃点白面!”

  接下来,支明禄便问吕中贞平时听不听广播,吕中贞说听,她听小喇叭不听别的,就是听戏,特别是爱听吕剧。她还说,前天晚上小喇叭里唱了一出《王汉喜借年》,她听完之后光想戏里的事,一夜没有睡好。

  这么说东道西的,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吕中贞第一次发现,原来半天时间可以这么快捷地过去,同时也发现,原来自己还能说这么多这么多的话。直到老太太在院里忙活着择菜了,她才收住话头,挽挽袖子帮忙去了。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对一家人如何睡觉做了安排,她让吕中贞睡支明禄的屋,让支明禄到大队部跟站岗的民兵挤一宿。吃过饭,大家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支明禄起身走了,老太太则把吕中贞领到了儿子住的西堂屋。

  摸着火柴点上灯,老太太转身走了。灯光亮起时,吕中贞面前是红彤彤的一片:床是红的,橱是红的,桌子是红的,柜子也是红的。她知道,这屋里依旧装着支明禄的第一次婚姻。一个女人死了,另一个女人又来了——吕中贞虽然对这个事实有些心理准备,也从内心里愿意嫁给支明禄,但现在站在这里,她还是感到了锥心的屈辱。

  这种感觉上来之后,她的牙根又开始隐隐作疼。

  但她不想让牙疼发作,她决定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捂着腮帮子坐到床边想,二咣咣说了,我是有福的人。对,能找到支明禄这样的男人,我是有福;那个商正莲早早死了,算她没福。

  这么一想,吕中贞的心情便平静了许多,牙也似乎不再疼了。

  她想仔细看看商正莲留下的嫁妆,便站起身来,走到柜子前摸摸,再走到橱子前摸摸。摸过这两摸之后,她的自卑感又上来了:这些嫁妆都是新的。她想想自己,等到过门那天是带不来新嫁妆的:娘已经说了,家里没有钱买,就将二十八年前她带来的一套重新漆漆给闺女。想到这,她心里烦躁莫名,就朝立在墙角的橱子猛拍了一掌。

  不料,这一掌拍过,有件东西却从橱后倒下,将她的脚掌砸了一下。她低头看看,原来是一根用油布包裹的细长之物。她捡起瞧上一眼,心想这是啥呢,解开看看吧,于是就将捆扎的麻绳放开了。

  把油布打开,一股霉味让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她定下神瞅瞅,认出这是一把伞。可是她不明白这伞上为啥写了这么多的人名。正扯着伞的一角端详,屋门一响,将她吓得猛一哆嗦。回头看看,原来是支明禄进来了。支明禄进门时脸带窘色,不自然地说:“我回来,是想拿本书……”等他发现吕中贞也在发窘,并看清她手里拿着的物品时,便问:“你怎么把它掏出来啦?”吕中贞红着脸辩解道:“谁掏啦?是它自己掉出来的。”支明禄不再说什么,却将伞接过去打开了。他抬头看看伞,再扭头看看吕中贞,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让吕中贞看不太懂的神情。吕中贞问:“这是啥伞?怎么还写了人名?”支明禄说:“万民伞。支翊老祖留下的。”吕中贞站到伞下仰头看看,无比惊讶地说:“早听说过这过伞,没想到它如今还有!”支明禄说:“这是咱家的宝贝,不能给外人看,也不能跟外人说的。”吕中贞点点头道:“噢。”然后,她仰着头继续去看。不料,那伞却在半空中像一片棕色云彩似地慢慢游动起来。它游,游,最后游到床头停在了那里。吕中贞低头看看伞柄,问道:“怎么把它插在这里?”然而,她没等到回答,却等到了支明禄突如其来的拥抱。支明禄喘着粗气,将她抱得背向大床,然后猛地把她压倒在上面。吕中贞让这举动吓坏了,她说:“你你你你,你怎么这样?”然而支明禄像没听见,嘴往她嘴上亲,身在她身上扭。因为都穿着夏衣,吕中贞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与硬。这更把她吓坏了,她屈起两只胳膊猛力一推,于是,热也远去硬也远去。

  等她坐起身来,支明禄已经站在床下。年轻的大队长擦一把额头的汗,羞笑着说:“算了,那就等到结婚吧。”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出了房门。

  等屋里静寂下来,吕中贞忽然感到惴惴不安。她想,刚才我是不是应该答应他,不该把他撵走?亲也定了,启也传了,不管早一天晚一天,反正是要跟他做夫妻的。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后悔。她眼睛看着窗外,耳朵听着动静,希望能够看到支明禄再度回来。但等了好久好久,却没有等到任何影像与动静。她想,那就不等了,睡吧。

  她脱衣吹灯,躺倒了身体。这时黑暗包裹了她,发自枕席的一股气味也包裹了她。那气味并不好闻,但嗅上片刻之后,吕中贞却有了一种醉酒的滋味。不知不觉地,她呼吸急促,浑身瘫软,仿佛要与这枕席合而为一。恍惚中,刚刚经历的一切记忆又神奇地复活了,那硬那热好像还在硌烙着她的身体。她伸出手去想寻找那个给了她美妙触觉的男性躯体,不料在落空的同时却又在无意间获得了更加强烈震撼的感受。她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体竟能自行其事。她无法管住它们,只好放任乃至纵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一股巨浪将她击打得颠颠簸簸。她叫一声:“明禄!”接着身体突然翻转过来,她趴在那个依旧散发着异味的枕头上泪流不止……

  头一次走婆家,一般只住一宿。所以第二天吃过早饭,吕中贞就结束她的日程,回到了自己家里。虽然只是一天一夜,吕中贞却觉得生命从此进入了十分光崭新鲜的阶段。那夜的经历像一团强劲的酵母,过一天膨胀一点,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思想着是美丽的,因为美丽便越发思想着。她期盼着再一次和支明禄说这说那,期盼着再次睡上他的大床。尽管下地干活时经常见到支明禄,许多年轻人也拿他俩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但她总觉得这时候的支明禄不太真实,真实的支明禄只在他的屋里。

  这年秋后,蒿子来走娘家,告诉了吕中贞一件事情:她小叔子咸为顺死了。这小子为逃婚跑到江苏,一直跟着一帮人打蟾酥卖,整天在水边用拖杆网捞癞蛤蟆,去年来家过年时还给了他爹五十块钱。今年一开春又出去干,没想到前些天那边突然捎来信,让他爹快去收尸,原来他不小心掉到水里淹死了。吕中贞听说了这事,像五雷轰顶一般震惊。她想,虽然说这姓咸的无情无义,临近结婚把她甩了,可这人毕竟是让她动过心思的男人。再说,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跑到外地去捞什么蛤蟆。想到这些,她万分悲伤,在自己屋里悄悄哭过多回。算清楚咸为顺死后到了“五七”,她将家里存的烧纸拿了一刀,去村外朝着咸家庄的方向烧了,心里才稍稍安慰了一点儿。

  此后,她又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支明禄的身上。按照风俗,吕中贞下一次走婆家的时间是在过年,于是她便一天天地盼,盼。她光是鞋垫就纳了三双,到了腊月二十八,她又决定去墩庄供销社给支明禄买一条围巾。那天正下着大雪,可吕中贞怕第二天供销社就关门过年了,就踏着半尺深的厚雪,跌了不知多少次跤,还是去把它买来了。回来再帮娘蒸了一箢子馍馍,大年初二就带着这些礼物去了支家。吕中贞这一回在那里住了三天,与支明禄又说了好多的话。又睡了那张大床。但让她想不到的是,支明禄老老实实,没再做出上次那种举动。

  吕中贞心里说,他真是说话算话呀。乍一想,有些怨恨;再一想,又觉欣慰。她想,对,还是等到结婚,那样多么郑重呀。

  走罢婆婆家回去,第二天二咣咣过来说,支明禄的爹娘对她很满意,打算等商正莲满了周年,秋后选个日子把喜事办了。

  秋后。从此吕中贞一直想着这个时间,盼着这个时间。

  向这个时间推近的标志是庄稼:

  谷子种下了,秫秫种下了,花生种下了,地瓜也种下了。

  谷子长起来了,秫秫长起来了,花生长起来了,地瓜也长起来了。

  谷子收了,秫秫收了,花生收了,地瓜也收了。

  在收地瓜的日子里,吕中贞格外地兴奋,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她想,等把地瓜干子晒好收起,娘就该找二咣咣定日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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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鬼子天理暨人欲乾道坤道青烟或白雾震惊被遗弃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