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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3章

  1965年10月上旬的一天,支吕官庄的头号穷汉吕中三先悲后喜,有了很不平常的经历。

  还是在凌晨时分,正在睡梦中的吕中三突然被瞎妻铃铛掐醒。铃铛说:“你就知道睡,睡,你听听,麻绳都快死了!”麻绳是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刚刚三个月大,从几天前就咳嗽不止。现在吕中三贴近铃铛的脊背向里边听听,孩子果然是咳嗽连声喘气急促。吕中三慢吞吞地说:“还喘气呢,死不了。”铃铛一听这话立马恼了,用胳膊肘子将男人猛地一捣:“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快找人借点钱,今天到公社看看去!”吕中三叹口气说:“唉,整天跟人借钱,谁还能借给咱?”铃铛说:“那就找大队!”吕中三说:“大队也去借过多回,怕是够呛。”铃铛转过身子问:“就没有办法啦?”吕中三说:“没有办法啦。”这时铃铛翻过身来往他一扑,嘴就咬上了他的肩肉。吕中三嘴里“肥、肥”地痛叫着,说道:“铃铛你又咬人!你怎这么爱咬人呢!”铃铛将口一撒,坐起身冲他骂道:“俺吃了你都不解恨!你这块窝囊废,你这个老慢,俺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吕中三说:“俺是老慢,俺不好,就那些瞎眼男人好!”铃铛说:“你甭放这屁!俺那些瞎眼兄弟,哪一个也比你强!你有眼算什么?连两粒泥蛋子都不跟!一个大男人,撑不起天支不起地,养不起老婆孩子,你算个啥也你!老天爷呀,皇天爷呀,俺的命怎这么孬……”

  吕中三已经习惯了妻子的这种数落与痛骂,同时也积累了一整套对付的办法。现在,他悄悄地翻身,下床,跑到门外去了。他知道铃铛的弱点:在屋里可以骂他个七荤八素,可是如果有外人听见,她便一句也骂不出来。等他跑到院角的草垛旁蹲下,耳边果然清静了许多。他能听到的,只是铃铛闷在屋里的呜呜咽咽。

  听着瞎眼老婆的哭声,吕中三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他也为自己的无能和祖传的秉性感到羞愧。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家几辈男人都有一个毛病:慢——说话慢,做活慢,吃饭慢,反正干什么都慢。他小的时候,经常在夜间听到娘在被窝里训爹:“快点!快点!你个老慢!”他起初不明白他们干啥,后来明白了,便对爹有了不满,心想:我可不学你,我可不能慢。然而,他没料到那种慢已经让爹种进了骨髓,无论干啥,他想快也快不起来。他从八九岁便到富人家里放牛,可是牛稍稍跑快了他就撵不上,结果屡屡被人解雇。等到长大以后想给人家锄地,结果还是因为撵不上别人而找不到雇主。他至今还记得百年孝曾经给他的羞辱:他在外村找不到活儿,心想百年孝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叔,他总会要我吧?于是就去把干活的意思说了。百年孝说:你来干活可以,一拃没有四指近,谁叫咱是本家呢?走,下地!到了地里,百年孝抽出另一名短工的腰带,让吕中三将他的一只手绑到腰上。吕中三诧异地问:大叔,这是干啥?百年孝说:咱们比试比试,如果你两只手能赶上我一只手,你就在我家干;你赶不上呢,就到别人家另找饭碗。说着就用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了锄头。吕中三心想,难道这样我还能比他慢?想不到,任凭他使出两只手与吃奶的力气,最终还是没能比过只用了一只手的百年孝。从此,吕中三的慢更是名声在外,谁家也不愿雇他干活,身为小伙子的他只好步爹的后尘以讨饭为生。

  他爹事事慢,死得倒挺快,刚满四十就倒在了要饭的路上。半年后,娘也染上不治之症撒手西去。如果不是来了共产党分了地,吕中三肯定会一直到老也还是从事戳狗牙的专业。不过,有了地他也种不好,天生的慢脾气把他的庄稼都给传染得不肯快长,因此他也就迟迟找不到媳妇。直到八年前村里办起高级社,不用一家一户种地了,二咣咣才几经努力到北乡给他找了个瞎媳妇。瞎媳妇比他小七岁,一出娘胎眼睛就不管用,所以爹娘就让她嫁了个老光棍。本来男女双方都明白自己的缺点两厢情愿,万万没想到在成亲这天却起了轩然大波。那天铃铛还没来到,吕中三的门口便有了几个瞎汉。起初没在意,以为是来赶喜的,不料后来瞎汉越来越多,最后竟黑压压聚集了上百口子。原来他们是从山邑县各个地方来的,有的在路上摸了好多天才摸到支吕官庄。村里人问他们来干啥,他们说是来吐苦水的。说着说着就有人拉着胡琴唱起来:

  无眼人苦来无眼人苦,

  无眼人实难找媳妇。

  瞎裙钗本来该配咱呀,

  哪知道又叫人抢了去!

  村里人这才明白,瞎子配瞎子才是常理,吕中三从他们那一群里找媳妇是欺负人家。

  这边正唱着,那边送亲的队伍已经来了。瞎汉们呼呼隆隆围上去,让花轿动不得一步。新郎倌吕中三让这阵势吓得躲到了屋里,二咣咣甩着一头汗水反复劝说也无济于事。后来社长支奎泰来了,他找到几个领头的瞎汉谈判了半天,瞎汉才同意撤离此地,但条件是让新娘子给他们每人敬酒三杯。支奎泰把这意思向轿里的铃铛讲了,铃铛点点头表示答应。于是,让雷公山区的百姓谈论至今的一幕出现了:有眼的新郎斟酒,无眼的新娘把盏,向上百个瞎汉一一敬酒。新娘子到每个人面前都流着泪说一声:“哥,对不起啦”,每一位瞎汉接过杯来都颔首道歉:“妹妹,打扰啦”。敬了半天终于敬遍了,瞎汉们像平时赶喜那样,高声喊起来了:“天作之合——!”“鸾飞凤舞——!”“白头偕老——!”“五世其昌——!”……

  在这一片叫好声中,新娘子跪在地上恸哭不已。直到瞎汉们全部走净,她才在别人的搀扶下一步深一步浅地踏进了吕中三的院门……

  铃铛虽然少一双眼睛,然而长相、身段都不错,让吕中三新婚燕尔大肆享受了一番。因为多出了一双眼睛,吕中三也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优越感。起初,那铃铛是极其自卑的,每逢支使丈夫为她做件事情都要红起一张小脸。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她那脸上便少了羞红多了恼怒:吕中三太不中用了。在外头,他挣工分总比别人挣得少,分粮分钱便也没有别人分得多。在家里,他连一顿饭也做不好,铃铛只好自己摸索着下厨房。就连夜间做夫妻,铃铛也渐渐地不满意,也和与她未曾谋面的婆婆训公公那样,总说丈夫太慢太慢。吕中三想起当年他爹的相同遭遇,心中无可奈何,只好一边慢蹭蹭地动作一边说:“只要能生出小孩,你管啥快慢?”这话还真叫吕中三说中了:铃铛过门的当年就生下一个丫头,此后两年一个,现已有了两男两女。不过,孩子的出生也加速了吕中三家长地位的衰落,因为挣不来足以养活几个孩子的衣食,他在瞎妻的心中便是狗屁不如了。

  屋里铃铛还在哀哀哭泣,孩子还在连声咳嗽。他想,是得弄点钱给孩子看病去。看看天已大亮,他走到屋门口说:“甭哭啦,俺找书记去!”说着就转身走出院子。

  正像在路上预料的那样,他来到支奎泰的家里,那位五十出头长着一对肿眼泡的村支书立即表现出厌烦,说道:“吕中三,一大早你就来讹我呀?”吕中三慢吞吞地说:“书记,我有事才来讹你,没事我能来讹你?”吕中三说完这话,心想你书记该问我有啥事吧,可是支奎泰不问,只管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抽烟。见他这个模样,吕中三只好主动说了:“这回的事不是小事:我家小四病得怪狠,得上公社看看。”支奎泰说:“去看就是喽。上公社的路你又不是不会走。”吕中三说:“不是没钱嘛。大队借点钱给我吧。”支奎泰一听这话,从嘴上拔下烟袋,直戳戳地指着他说:“吕中三,你讹我一回两回,就算了;讹我三回四回,也算了,可你总不能天天讹吧?你掐着手指头算一算,你从大队里讹去多少钱啦?已经四十多块了!大队不是你自己的大队,是八百六十多口子的大队,钱本来不多,还能都给你花?这一回你就死了心吧!”说罢,支奎泰将烟袋在板凳腿上叩叩,往脖子一搭,就起身出门了。吕中三呆呆地站在门边,不知道该走该留。这时,支奎泰的老婆从锅屋里出来,一边向院门外撵鸡一边说:“快走!快走!愣在这里干啥呀?就没长个眼色儿!”吕中三听到这话,只好伙同一大群鸡急匆匆向街上遁去。

  走在街上,吕中三心想:这会儿我不能回家,这会儿就回家,铃铛肯定会说我没下功夫。他决定找个地方蹲一会儿,等到吃过早饭大伙都下地了再回到家里。他慢慢腾腾来到村外,看到二队麦场边有一垛花生秧,就走到跟前捡上面没摘净的不成熟的花生果吃。那果儿一星一点的不能填肚子,但能够让牙齿间有些甜香味儿,于是,吕中三就有了事情可干,就把家里的危急暂且忘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麦场里来了铡草的人,问他怎么不去上工,他才意识到自己该离开这里回家了。

  走进村里,正接近家门时,吕中三忽然看到七岁的大丫头正站在街上焦急地张望,一见他的身影立即飞跑着回家了。吕中三想,这肯定是向她娘报讯儿去了。可是,他没能带回铃铛正在期待的东西,他两手空空身无分文。想想在书记家里遭受的冷遇,他跺着脚骂一句:“脏娘!”然后硬着头皮走进了家里。

  铃铛这时早已站在屋门口迎候。她扬着一张小黄脸急切地问:“怎么样?有钱了吧?咱快上公社吧?”吕中三这时再将脚跺一下:“脏娘!”这便是明白无误地将借钱的结果告诉了妻子。铃铛一听,转身扑向床边号哭起来:“俺那儿呀,你今天是死定了呀!”吕中三过去瞧瞧,见孩子病得更加厉害:那小胸脯急促地鼓动着,鼻翅儿一扇一扇的,连咳嗽的劲儿都没有了。铃铛止住哭声说:“你摸摸他的手脚,你快摸摸!”吕中三伸手试试,那小手小脚已经发凉。吕中三放开手,坐到一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凉透了。铃铛摸到他的肩膀,连连晃着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吕中三只是不吭声。让铃铛晃急了,问急了,他才开口说道:“怎么办?没法办。”铃铛听见这话,便停住手不晃了。她转过身,躺到孩子的身边,哽咽着说:“儿呵,你也看明白了,你摊了个什么样的爹,什么样的娘!爹娘没有本事留你了,你想走就走吧。来,娘再……再喂你一顿奶……”说罢,她将自己的破褂襟撮上去,将送到了孩子嘴上。然而,孩子却无力地摇摇头,摆脱了娘乳,只管拼命喘息。铃铛再送上去,他还是不吃。铃铛说:“儿呀,你就这么恨你娘,连俺的奶都不吃啦?就空着肚子走?啊……”说罢,她紧紧搂住孩子,哀号不止。这时候,吕中三的眼泪也不由得淌了两腮。他实在不敢再看下去,就走到院里,蹲到树下,一边暗骂自己无能一边叹息流泪。

  正在这时,街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响起了二咣咣的声音:“中三!中三!”吕中三抬头一看,原来是二咣咣一脸诡秘地站到了门口。吕中三心情不好,也不问他话,只是蹲在那里瞅他。二咣咣说:“中三,你要出大名了呀。”吕中三站起身来问:“怎么回事?”二咣咣说:“一群脱产干部来咱村了,一来就在大街上打听村里谁最穷。”吕中三立即紧张起来,问:“他们知道是我啦?”二咣咣说:“你想大伙还能不说?”吕中三耷拉着头说:“唉,真丢人呀。真丢人呀。”二咣咣正要再说什么,突然扭头向街那头看看,说:“哎,来啦!他们来啦!”说着,就闪到街旁站在那儿观看。

  这时,一群背着背包的人果然呼呼啦啦走进了院门。其中一个领头的黑脸中年人走上前来,紧紧握住吕中三的手,满腔热情地说:“吕中三同志,毛主席派我们看你来啦!”吕中三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将嘴咧了一咧。这时,一个高高瘦瘦脑袋歪向一侧的年轻人接着说:“我们是中共平州地委山邑县四清工作团支吕官庄工作队,这是我们的队长、地区行署副专员穆逸志同志!”吕中三这时便冲穆逸志点点头。年轻人又继续介绍其他几个:“这是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巴一鸣同志,这是中央音乐学院学生江妍同志,这是你们县马龙公社兽医站长段洪水同志,这是胡疃公社水利站长顾万升同志,这是从永城县抽调的青年农民孙四棵同志……”把九个人一气介绍完了,他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说:“我呢,是行署秘书向前进同志。”二咣咣在旁边哼哼一笑评论道:“歪着个头,怎么向前进?”这话让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其中那个女大学生江妍把腰都笑弯了。向前进愤怒地看着二咣咣问:“你叫什么?是什么成份?”二咣咣说:“俺叫二咣咣,下中农成份,跟共产党没有二心二味儿!刚才是跟你开玩笑,俺知道你是当秘书整天写字,把脖子累歪了!”他这话,又引起了一片笑声。

  穆逸志专员大概想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这时向吕中三说:“老吕同志,我们在县里集训时,就已经掌握了你们村的贫雇农名单,今天进村后又通过进一步的调查,决定选你为我们的‘扎根户’。”吕中三问:“扎根户?扎根户是干啥的?”向前进解释说:“就是住在你家搞‘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吕中三一听这话,额上立马冒出汗来:“住在这里?俺哪有东西给你们吃?”见他吓成这样,工作队员和围观的群众都哈哈笑了起来。穆逸志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吕你放心,我们不白吃你的。我们每人每天交给你一斤粮票三毛钱,然后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站在旁边的二咣咣嘴里“啧啧”连声,并向吕中三传递着无比羡慕的眼神。吕中三没看见他的样子,继续表述着他的难处:“我家也没人做呀!”二咣咣急忙走到他身边,捅他一拳,然后向工作队员们说:“他老婆能做,啥样的饭都能做!”穆逸志扭头看看院里,问道:“你老婆呢?”吕中三朝屋里一指,大家便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哭声。

  穆逸志等人走到屋里一看,里面空空荡荡,腥臭难闻。女大学生江妍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再看看床上,女人怀里的孩子浑身发青,而且抽搐不止。穆逸志问吕中三:“这孩子病啦?”吕中三哭唧唧道:“都快死了,到大队借钱,人家也不给……”穆逸志脸色立刻像铁一般凝重,问道:“是支奎泰不给吗?”吕中三点点头:“不是他能是谁?”穆逸志向队员们讲:“同志们看看吧,这就是发生在农村的严峻事实!眼看着贫下中农的生命有了危险,却见死不救,麻木不仁,这些干部究竟为哪一个阶级服务的?”巴一鸣教授说:“咱们快把这孩子送医院吧!”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十元的票子。与此同时,其他工作队员也纷纷解囊,有两块的,有五块的,一起送到了吕中三的手里。吕中三一边接钱一边哭道:“铃铛,共产党大恩人来了,咱们快叩头!”那铃铛哭着滚下床来,与丈夫一起跪倒在地……

  送孩子去医院,是老段陪吕中三去的。穆逸志带领其余的工作队员,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时,铃铛也摸进锅屋开始烧水。看见她添水,划火,填草,动作都是十分娴熟,工作队员不禁交换眼神暗暗称奇。江妍怕她不知何时水开,跑过去给她看着,铃铛腼腆地笑笑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俺有数呢。”这时穆逸志走过来,又向铃铛搞调查研究了。他问村里还有谁穷,可以住工作队,铃铛想了想,便说了几户人家。穆逸志还问,工作队就一个女队员,住在谁家为好,铃铛说:“住大霜家吧。”穆逸志问清楚大霜的大名,查一查手边的材料,原来这是烈士兼贫农吕佰槐的女儿,就点点头道:“不错,挺合适。”

  喝着铃铛烧好的开水,工作队员们在屋里开了个小会。穆逸志宣布,工作队队部就安在吕中三家,他与向前进住在这里。吃饭呢,他们俩与准备住在吕中贞家里的江妍都在这里吃。其他八人,分成四组到四户贫农那里吃住。说完这事,他又讲起了在县城培训班上天天都讲的立场与感情问题。他说,我们的同志下到村里,首先要解决的是能不能坚定地站到贫下中农一边,真正与他们建立深厚的阶级感情的问题。刚才,有的同志就表现得不咋样,进了贫下中农的家竟然捂鼻子。捂啥鼻子?你觉得臭是吧?实际上,你的思想才臭!你的思想臭了,才会和贫下中农格格不入,这是很危险的!说到这里,江妍那张漂亮脸蛋已经通红通红。

  中午,工作队吃下自带的干粮,然后就去其他扎根户。江妍去她的住处,是由吕中三的闺女苘绳领着,由穆逸志和巴一鸣陪着去的。这时吕中贞正和娘在院子里收拾一堆地瓜干,准备装囤,看见几个人进来便迟迟疑疑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苘绳抢先替他们说:“是毛主席派来的!”江妍紧接着也说:“对,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

  吕中贞还站在那里发怔,吕牛氏将两手一拍道:“噢,俺明白了,这妮子是从小喇叭里钻出来的!”这话让三位工作队员莫名其妙。吕中贞羞怯地向他们解释:“俺娘听她说北京话,跟小喇叭里一个腔调,就认为是从那里边钻出来的。”听完解释,穆逸志哈哈大笑,说:“老嫂子,你还没听她唱呢,那可比小喇叭里唱的还好听!”吕牛氏打量一下江妍又说:“噢,是吗?你几个是来俺庄唱戏的?”穆逸志说:“对,来唱一出革命的大戏!”

  接着,穆逸志就讲了他们的身份与来意。吕牛氏倒是回答得痛快:“行啊,叫这妮子跟俺家大霜通腿吧!”江妍与巴一鸣都不懂,问通腿是什么意思,穆逸志说,就是两人在一床睡,一头睡一个。江妍“咯咯”笑道:“为什么要那样睡?闻对方的脚臭吗?”说出一个“臭”字,她立刻明白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纠正道:“对了,我是怕……怕我的臭脚熏了小吕。”穆逸志看她改得快,刚刚绷紧的脸又舒展开来。他让江妍放下铺盖,熟悉一下环境,然后就和巴一鸣走了。

  吕中贞把江妍领到自己的屋里,不好意思地指着那张简陋的木床说:“江同志,你睡在这里不怕委屈?”江妍看了看说:“挺好的!”说着就把铺盖往上面一放,扯着吕中贞的手说:“来,咱们坐下说说话吧。”她微微笑着向吕中贞讲,她是杭州人,三年前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在那儿学声乐,刚才来的巴一鸣就是她的老师。吕中贞问:“什么是声乐?”江妍说:“就是歌唱呀,一天到晚这么练:‘妈——啊——啊——啊——啊——’,‘咪——咦——咦——咦——咦——’”吕中贞笑道:“怎么又是妈又是姨的?日怪!不过你唱的真比小喇叭还好。”江妍说:“我毕了业当然要到电台里唱,我要成为郭兰英老师那么优秀的民族歌手!”吕中贞用无比钦佩的眼神看着她说:“看看俺,连你脚后跟的皴皮也不如!”江妍立即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误,红着脸摆着手说:“别别别!别这么说!我应该向贫下中农好好学习!哎,对了,刚才你和你母亲不是正在劳动吗?咱们一块儿劳动吧!”说着,就立即走出屋子,来到那堆还没装完的地瓜干旁边。

  劳动了一个下午,江妍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地瓜干面子。吕牛氏看看天已不早,挖出一瓢面要烙饼,江妍急忙制止道:“大娘,不用了,我到吕中三同志家里吃。”吕牛氏惊讶地道:“吕中三?他那个瞎老婆能做?”江妍说:“好像没有问题。你们忙吧,我走了,等晚上我再过来!”吕中贞说:“你要走,也得洗洗呀!”便舀了一盆水端给她。

  江妍正在洗着,支明禄忽然走进了院里。在定亲后的一年多里,支明禄总共来过这里两三趟,而且坐一会儿就走,所以今天的举动让吕中贞大感意外。她兴奋地问:“你怎么来啦?”支明禄看了一眼江妍,不自然地说:“我来看看,你家的地瓜干收好了没有。”吕牛氏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地道:“收好了收好了,多亏这妮子帮忙!”江妍站起身看看支明禄,向母女俩问:“这位是谁?”吕牛氏立刻用炫耀的口吻说:“他是俺闺女的对象,叫支明禄,是大队长!”江妍一听,瞅支明禄的眼神马上变了,她冷冷地打量他几眼,说:“你就是大队长支明禄?”支明禄点点头:“对,我就是支明禄。”江妍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哦,哦。”接着,她向吕牛氏母女道:“你们忙吧,我走了。”

  看着她那步履匆匆的背影,母女俩都感到莫名其妙,支明禄更是将眉头皱成了疙瘩。他默默地走进吕中贞的屋里,看看床上还没打开的那个铺盖卷儿,对跟进来的吕中贞说:“日怪,实在日怪。”吕中贞说:“村里来了工作队,你们当干部的不知道?”支明禄说:“日怪就日怪在这里。早就听说四清是冲着干部来的,看今天这架式,还真是这样。”吕中贞说:“就是冲着干部来的,还能把你怎样?你又没犯错误。”支明禄说:“是,我没有什么怕的。不过,他们进村不找干部,单找个别人嘀咕,这叫人心里不踏实。”吕中贞安慰他说:“你甭担心,等到晚上我跟小江打听一下,他们来咱村到底要干啥。”

  说完这话,吕中贞瞅着支明禄,换上柔柔软软的语气道:“你好不容易才来俺家一趟,坐一会儿吧。”支明禄看看她,便去门边凳子上坐下。吕中贞坐到床边,低头抚弄着自己的膝盖说:“庄稼也收完了。”支明禄点点头:“是,收完了。”吕中贞心想,支明禄会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庄稼收完,该定成亲的日子了。可是支明禄却不答话,只是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见他这样,吕中贞便不知说啥好了。默默地坐过片刻,支明禄便起身走了。吕中贞把她送走后,不由得暗暗叹气。

  吕中贞并不知道,就在她与支明禄说话的同一时间,四清工作队队长穆逸志因为他俩的关系差一点犯了纪律。本来铃铛已经把晚饭做好,吕中三也抱着脱离了危险的孩子从公社医院返回,穆逸志和向前进正等着江妍回来吃饭的,不料江妍一进门就说有一个紧急情况需要报告。穆逸志急忙将他们住的房门关上,说:“什么紧急情况?快讲!”江妍说:“那个吕中贞,原来是大队长支明禄的未婚妻!”穆逸志立即瞪大眼睛问:“真的?”江妍说:“刚才支明禄到她家去了,我亲眼见了。”向前进气乎乎地道:“墩庄公社党委是怎么提供的情况?太马虎了!”穆逸志坐在那里,连抽几口冷气,然后说:“这也怪我们自己,调查得太不深入,所以才犯下了如此重大的错误。”向前进说:“也许支明禄是个好干部。”穆逸志说:“不管怎样,在没有搞清楚他的问题之前,我们让队员住进他的未婚妻家里,是十分不妥的。”说到这里,他去兜里掏出一支烟,划火点上猛抽了两口。然而,他刚举起手再抽,忽然看着手中的烟一惊:“你看,我今天是怎么啦?一个错误接一个错误。”原来,在进村之前他就立下规矩,工作队成员一律戒烟戒酒,不搞特殊化。向前进说:“你身为领导要思考问题,就别和我们普通队员一样要求了。”穆逸志一边摇头一边掐烟:“不行,自己订下的纪律自己不遵守,这算什么事儿?今天晚上,我要向全体同志检讨!”

  他背着已经没有了烟卷的手在屋里走了两圈,然后指着江妍说:“小江同志,咱们这样吧:将错就错,变被动为主动。你呢,仍然住在那里,但是要把那儿当作前沿阵地,来了解村干部的动向,摸清他们的底子。明白了吧?”江妍点点头道:“明白了!”

  这时,院里传出孩子的哭声。他们从窗子向外一看,原来是吕中三正在全力捍卫着晚饭:他背对着饭桌,用脚将没有病的几个孩子一个个踢得老远,嘴里骂着:“馋痨鬼!工作队没吃你们敢先吃呀?”穆逸志说:“走,咱们快出去吧。”

  见他们走出屋子,吕中三收住腿脚,拘谨地笑着,指着饭桌上的一盆地瓜干和两盘菜道:“同志们快吃吧!”铃铛坐在桌边,眨巴着一双瞎眼羞笑道:“要做好的你们不让做,就吃这个?”穆逸志看了看说:“挺好挺好!”他向孩子们挥挥手:“来,一块吃吧!”孩子们一听立即扑过来,一人抱起一个大黑碗。

  虽然地瓜干煮得半生不熟,但穆逸志却吃得津津有味。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向前进和江妍也做出了津津有味的样子。但这地瓜干缺油少盐味道实在寡淡,需要用菜掺和掺和,他们两个便不时将筷子伸向桌上的那盘咸菜。另一个盘他们是不好意思吃的,因为那是一盘炒鸡蛋,孩子们抢得太猛。吕中三发现了这个问题,只好停止吃饭,伸手打退孩子的筷子,而后热情地让工作队员吃。觉得盛情难却,江妍便去夹了一块。谁知不看还好,一看却恶心起来——那块鸡蛋里,有一个黑黑胖胖的死苍蝇。她悄悄看一眼穆逸志,想扔掉又不敢,犹豫片刻,只好一闭眼睛填进嘴里,狠狠心吞了下去。这时她的恶心感更加严重,想吐也不敢,只得紧紧捂着嘴巴坐在那里,憋出了两汪眼泪。见她这样,除了穆逸志,人人都诧异地看着她。向前进问:“小江你怎么啦?”江妍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摇摇头,又接着往嘴里扒地瓜干子。

  吃完饭回到屋里,穆逸志又是将门一关。他向江妍笑道:“小江同志,祝贺你呀!”江妍不解地说:“祝贺我什么?”穆逸志说:“能把死苍蝇吃下去,这已经很说明问题啦!”接着,他对向前进说:“小向我要批评你啦。身为秘书,整天写材料,就这么不善于抓素材!”向前进惭愧得连连点着他的歪头:“我不称职,我失职了!”穆逸志说:“你赶快向小江同志了解一下情况,尤其是详细了解她面对一只死苍蝇的思想斗争过程,抓紧写一份材料报给团部,争取发在《四清简报》上。与此同时,也给地区党报寄去一份。题目呢,我都给你起好了,就叫《一只苍蝇见立场》。”向前进立即说:“我明白了,你的立意就是,面对一只死苍蝇,吃下去,跟贫下中农就是心贴心;不吃,就是跟贫下中农在感情上有隔膜。对吧?我今天晚上就按照你的指示写!”

  晚上,工作队员集合起来开了个碰头会,各组把扎根户的情况讲了讲,穆逸志便把下步的工作做了部署。他说,我们要认真学习王光美同志摸索出的“桃园经验”,像土改那样实行“扎根串连”,与现任干部一律不作正面接触,集中精力在贫下中农中间搞好串连。他按照手中的贫下中农名单给队员做了分工,要求大家在五天内访谈一遍。通过访谈,初步掌握起全村情况,特别是要找到村干部经济问题的线索,迅速把支吕官庄的盖子揭开。五天后,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向群众讲明来意进行发动。讲完这些,他便讲了江妍与苍蝇的故事,将她大大表扬了一番。表扬完了江妍,又狠狠批评一番自己,检讨了晚饭前违犯纪律抽烟的问题。为了表示改正错误的态度,他将剩下的半包烟当众撕了个粉碎,扔在了墙角里。看见队长戒烟这么坚决,会抽烟的老段和老顾悄悄递了个无奈的眼神。

  散会时已经十点多,住在外边的工作队员便起身回去。走到街上,巴一鸣说:“江妍,你一个人走路让人不放心,我送送你吧。”江妍说:“好。谢谢老师。”师生二人便肩并肩向吕中贞家走去。走路时,巴一鸣说:“江妍,明天你帮铃铛做饭吧,免得苍蝇弄到饭里去。”江妍说:“我是想帮,不知穆专员批不批准。”巴一鸣说:“你主动提出来嘛,这应该算是好事,与扎根户打成一片嘛。”江妍点点头说:“好,明天我试试。”说话间,他们走进了那条很窄的胡同,二人没法肩并肩了,便改为一前一后。走到吕中贞的门口,江妍说:“好了,老师你回去吧。”巴一鸣说:“那我回去了,祝你晚安!”说罢就向另一条街上走去。

  江妍推门进院,走到屋里,吕中贞正坐在床边等她。江妍冲她笑一笑,去包里找出洗涮用具,到院里水缸边忙活一阵,回来说:“小吕,咱们睡吧。”说着就将自己的铺盖在床上解开。她问:“你在里头还是我在里头?”吕中贞说:“你在里头吧。”于是江妍就靠里边将褥子铺下,将被子理好。吕中贞随后也把自己一条破毯子和破被子展开。江妍看了看说:“你就铺这样的毯子呀?冬天不冷?来,咱们搞互助合作吧。”说着,就将自己的被褥卷起,将吕中贞的毯子铺在底下,她的褥子铺在上面。她脱掉鞋,坐到床里边,拍拍身边说:“你也来吧?”吕中贞惊讶地说:“咱们在一头睡?”江妍又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对了,按照贫下中农的睡眠习惯,通腿儿!”吕中贞一边笑,一边拿起自己的枕头去了另一头。

  吕中贞躺下,翘头看看江妍已经躺好,便伸出一只手,靠近墙上的小油灯猛一挥,屋里便充满了黑暗。江妍笑道:“嗬,你这灭灯法儿,可真灵呵。哎哟,真黑!好久没在这么黑的地方睡过啦!”吕中贞诧异地问:“那你都在啥地方睡?”江妍说:“城市里到处是电灯,房屋的窗子也多,总能透进些灯光来。哪像这屋,连个窗子也没有。哎,你们这里的房子为什么不开后窗呢?”吕中贞说:“怕人听话,还怕人偷看。”江妍“咯咯”笑了起来:“怎么活得那么小心?”吕中贞不知如何回答,正在黑暗里羞笑,却听江妍又说:“对不起,我肯定把贫下中农猜错了。你们是革命警惕性高吧?”这话,还是让吕中贞没法回答。

  江妍停了一下,翻了个身,又换了别的话题:“小吕,你那个对象挺好,长得很英俊。”吕中贞不好意思地道:“说他干啥?”江妍说:“说他怕什么?你跟他谈了几年啦?”吕中贞说:“什么是叫谈呀?”江妍说:“谈恋爱呀!”吕中贞说:“老百姓谈什么恋爱,是媒人给说的。”江妍说:“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那也不错。只要能找到好的,什么方式都可以。哎,你觉得他怎样?”吕中贞由衷地说:“不孬。”

  接着,她就在与江妍的一问一答里,说起支明禄来。她说支明禄的能干,说他在群众中的威望。说起这些的时候,吕中贞似乎觉得支明禄就高高大大地站在床边,微微笑着,任由她向外人介绍。她从来没有向别人讲过她的支明禄,今天讲起来,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动情,那么自豪,而且是有着一种难言的快感。

  但是,她越来越陷入沉迷的讲述被江妍打断了。江妍身体动了几动,说道:“你别说他的政治表现了,说说他的家庭吧。”吕中贞说:“他的家庭也不孬,人家祖上还出过大官哩。”江妍问:“出过什么大官?”吕中贞便把支翊的故事讲了,其中也讲到了那把万民伞。江妍对这些特别感兴趣,一问再问,把吕中贞所知道的、所见到的全问出来了。

  终于,江妍不再问了,也不再说话了,吕中贞便试探着问她道:“小江,你们来俺这里,到底干啥呀?”江妍沉默了片刻说:“四清嘛。搞社会主义教育嘛。”吕中贞说:“怎么个搞法?”江妍说:“过几天开了社员大会,你就知道了。”吕中贞听她不愿意跟自己细说,也就不再问了。

  第二天早晨,在江妍去了吕中三家之后,吕中贞也去了支明禄家。当她走进那个令她无比向往的房间时,却发现村支书支奎泰也在这里。两位村头显然是在商量事情,脸上的神色都不轻松。支明禄见她来了,问道:“怎么样?打听啦?”吕中贞摇摇头:“人家不肯说。”支明禄听了,与支奎泰面面相觑好久不再说话。支奎泰低头考虑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秃子头上的虮子明摆着,他们就是来整咱的啦!奶奶,这不是卸了磨杀驴吃吗?你想想,自从共产党掌了权,支吕官庄不就是我给他们出力吗?淮海战役抬担架,谁是担架队长?我呀!五三年扒茅河,谁带民夫去的?我呀!办互助组办合作社,咱庄是谁领导的?我呀!大跃进炼钢铁,领头的是谁?还是我呀……都快二十年了,我支奎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没想到,今天上级把工作队派过来,把我当成了鬼子汉奸蒋介石啦……”说到这里,村支书已经是泣不成声。支明禄安慰他说:“奎泰叔,你先不要伤心。你说的这些,组织上不会不知道,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支奎泰擦擦泪水说:“可我难受呀。昨天夜里我大睁着眼熬到天明,说啥也睡不着……”吕中贞也开口劝解他:“大叔,可别这样。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把心放宽一点。”支奎泰说:“咳,咱不是宰相呀,只是一个小村官儿!唉,不说了,等着吧,该死该活朝上!”说罢,他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送走支奎泰,吕中贞见屋里只有她和支明禄两个,便说:“昨晚上,小江还说你呢。”支明禄警觉地问:“说我啥?”吕中贞笑笑:“说你挺好,长得很什么……噢,想起来了,很英俊。”支明禄脸上现出了笑意:“是吗?她还说什么?”吕中贞说:“她问你怎么样,我就把你狠狠地夸了一通。”支明禄问:“你夸我什么?”吕中贞斜睨他一眼:“说你好呗,各方面都好呗……半夜醒来想想,我自己也纳闷:我怎么就不害羞了呢?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支明禄显然是被感动了,也激动了,他什么也没说,走上前来就抱住了吕中贞。吕中贞先是一惊,下意识地向后耿了耿脖子,接着便也将支明禄紧紧抱住,且把脖子使劲儿前伸,扭动,恨不能变成一根牵牛花缠上支明禄的脖子与头颅。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使劲儿向前挤压,怪不能变成一床被子将怀中的人体紧紧裹住。不料正在这时,支明禄的娘却在在院里向他们喊:“哎,明禄,你跟中贞出来吃饭吧?”吕中贞惊醒过来,立即放弃做牵牛花和被子的企图,退后两步站立着喘息。她理一把鬓发,再看一眼支明禄,说:“我走了。”支明禄说:“在这儿吃吧。”吕中贞却一边摇头一边走了,婆婆在院里留她也没留住。

  接下来的几天,江妍晚上回来得很晚,上了床说上几句话就睡过去了。吕中贞却睡不着,她躺在那里老是在想支明禄。他想,还是大学生有学问,拉屎拉玻璃碴子——一肚子词(瓷)儿。咱以前也觉得支明禄长相好,人品好,可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商农秘书》虽有三千多字,讲到青年男女的却只这么一句:“冰人媒婆,相媳看婿”。可是相到了啥,看到了啥,书上没讲。用老祖宗传下的话来形容,说人长得好只有一个字:“俊”。而江妍把“俊”前边加了个“英”字,那就很不一般了,是很高级的说法了……英俊。英俊。这个词儿像一只花蝴蝶似地老在吕中贞的脑子里扑扇。扑扇来扑扇去,好像暗暗搅起了一股热风,让她周身发热,里外发烧。

  第二天夜里,吕中贞仍然让这热风烧着。烧得实在受不了了,她索性将被子掀掉,紧紧抱在怀里,让多半的体肤裸露在秋夜凉丝丝的空气里。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江妍在床的另一头说:“别,我怕!”吕中贞赶紧将被子盖好,躺在那儿心跳如鼓。她以为江妍还会说什么,但那个女大学生却巴嗒几下嘴,依旧呼吸均匀地睡着。原来是说梦话呀?吕中贞擦一把脸上的冷汗,手捂着还在狂跳的胸脯想:江妍说她怕?她怕啥呢?

  又一天晚上,江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巴一鸣。巴一鸣手拿着一张纸跟江妍说:“你看看吧。旋律有多么美,歌词有多么雅。”江妍接过去,便凑近油灯看。在这空当,巴一鸣打着手势向她讲了起来:“咱们早就知道山东民歌资源十分丰富,特别是鲁南‘五大调’很有特色,今天在这里我终于接触到了。”江妍问:“什么叫五大调?”巴一鸣说:“就是‘满江红’、‘岭儿调’、‘淮调’、‘大调’、‘大寄生草’这五大类型的民歌。它是明、清两代留传下来的大型民歌演唱曲,今天看来应该是十分珍稀的‘音乐活化石’了。57年春天,我参与组织全国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听了日照县的民间艺人唱的‘满江红’,当时就觉得耳目一新,便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做了推荐。电台找他们录了音,播放过多次。我一直想有个机会能来鲁南,将‘五大调’好好地挖掘一番的,也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恰好今年到这里搞四清,而且我的房东两口子都是唱民歌的高手!”吕中贞忍不住问:“你住在谁家?”巴一鸣回答:“男的叫支奎兰。”吕中贞笑起来:“怪不得,他们两口子过去都是要饭的,就靠唱这个串四乡!”巴一鸣说:“这更说明,艺术来自贫苦大众嘛。哎,江妍,你看我记录的这一段《梧桐叶落金风送》,属于‘大调’,多么有味儿!”说罢,他就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梧桐叶落金风送,

  丹桂飘香海棠红。

  是谁家半夜三更把个瑞琴弄,

  操琴的人全不顾人心酸痛。

  才郎出后奴的个房中儿空,

  思念那郎君心情倒有个千斤重,

  待要奴的愁眉展哎,

  除非是奴的个冤家速还家哎早回程!

  ……

  巴一鸣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捏着嗓子唱起这种民歌来却声情并茂十分动人。他唱的词儿吕中贞没有完全听懂,可他的歌声却像一勺子老年陈醋直灌进她的胸腔,让她的心酸酸的,柔柔的,直想化成眼泪再冒出来。不料,巴一鸣还没唱完,江妍却抬起头,将手里的纸片递给他说:“巴老师,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巴一鸣收住歌喉接过纸片,尴尬地道:“好,不唱了,我走了。小江,小吕,祝你们晚安!”

  送走巴一鸣,吕中贞问江妍:“哎,晚安是啥意思?”

  江妍淡淡地道:“就是睡得安稳。”

  然而,吕中贞躺下后还是久久地没睡安稳。

  工作队进村的第五天,在瓦屋大院召开了支吕官庄大队全体社员大会。

  “瓦屋大院”是支吕官庄人的专用名词,指的是大队办公室。这是全村唯一一处有瓦屋的院子,也是全村唯一一位地主支奎祚的旧宅。实际上支奎祚的地与百年孝差不多,都是一百来亩,就因为他多了这座瓦屋大院,便在1950年土地改革的时候被划成了地主。村里没收了这座宅院之后,因为它太好,分给谁都让全村人眼红,只好将它作了村干部的办公室。其实瓦屋大院并不都是瓦屋,除了五间正房,东西厢房都是草顶,连前面的门楼也只是半草半瓦,显示着一个乡间土财主有限的财力和魄力。

  在瓦屋大院用作大队办公室的十多年里,这里也一直是开大会的场所。但支吕官庄的大会开得很少,除了土改和办社那会儿多一些,平常的年头也就是两三次的样子。上级有重要事情布置下来,大会非开不可了,村干部便跑街串巷把大伙召集到这里,简明扼要地讲一讲,至多两三个钟头就散会。村民们到了这个大院是随便坐的,但基本上是男一片,女一片。如果观察得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在男人女人两大片里,同姓同族的人可能坐得更为靠近一些。

  然而,支吕官庄的村民今天步入瓦屋大院时发现,他们不能再遵循往常的习惯随便坐了。院子里,已经用石灰线划出了大小不等的几个方格,每个方格前面都插了一块写字的木牌,标明了到会者的不同座区。有识字的认出,当中一大块是“贫下中农”;左边一块是“中农”,右边一块则是“大小队干部”。在“大小队干部”的外侧,还有一块小小的孤零零的区域,那里的牌子上写着“四类分子”。可能是怕人们不明白,那牌子上还划了个括号注明:“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

  面对着这些石灰线,许多与会者都感到了困惑。雷公山一带共产党来得晚,1949年才解放,没经历过茅河以东老解放区那样的急风暴雨式的土改和土改复查运动,所以人们的阶级意识十分淡漠。拿支吕官庄来说,土改就是算出全村共有多少土地,人均多少,高出平均数的拿出来,分给没地或少地的人家。虽然个别人想不通,像百年孝这人就曾哭笑无常癫了半年,但总起来说是比较顺利的。土改后家家户户忙种地,大家并没怎么在意自己被划作了什么成份。说起过去的家境,他们称支奎祚、百年孝这样的为“财主”,称吕中三这样的为“穷汉”,并没有使用“地主”、“富农”、“贫农”、“下中农”这类称呼。大家见了面,无论是财主还是穷汉,都是按辈份或亲戚关系该叫啥叫啥。现在,在这个被重新划分过的场地上,人们不得不提着小板凳,回忆自己的出身,确认自己的成份。有的人记了起来,便坐到了相应的区域;有的人忘记了,便站在那里搔首踯躇。这时,站在门口的工作队员老段和老顾便手拿花名册主动来帮你查清,指明你的位置。

  大小队干部不按成份单设座区,让这帮农民中的精英惶恐不安。他们知道,今天坐进那块地方并不是彰显,而是被排斥、被贬低。支奎泰坐下后,看看旁边离他们不远的“四类分子”座区,向支明禄嘟哝道:“奶奶的,咱也快成了四类分子啦!”

  但“四类分子”的专区此刻却空无一人。老顾发现了这个问题,走到人群前面厉声说:“现在,我勒令四类分子赶快到那边坐着!”这时,支奎祚和百年孝两个老汉便从墙角里站起身来,弓着身体羞着老脸走过去了。老顾看看他们,喊道:“你们家别的人呢?都过去都过去!”于是,两位老汉的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共三十多口子拖拖拉拉挪了过去。他们当中,年纪大的还撑得住,有些年轻人便将脑袋裤裆,一直不敢抬起来。老顾这时又喊:“地主富农都过来了,反革命分子呢?坏分子呢?”见人群里没有动静,老顾大声解释道:“不明白是不是?现在你们听着:凡是叫政府判过刑的都过来!”于是,又有四个人站起身往那边走。这四个人都是刑满释放人员,两人偷过东西,一人强奸过妇女,另一人则私宰过耕牛。仍穿着白衣白裤的百年孝看见他们四个走过来,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咋回事?俺一家都……都没干过坏事,怎么跟……跟他们坐到一块啦?”老顾与老段立即走过去喝道:“叫你咋坐你咋坐,吆喝个啥?快坐下!”百年孝看看他们,带着一脸怵惧重又坐下。

  老顾这时又回过头喊:“四类分子还有没有?谁再继续混在革命队伍里,等查出来就不客气了!”

  从中农堆里,又慢吞吞站起一个人往那边走。这人是吕中贞的二叔吕佰杨,他当年参加“无为道”曾在监狱里蹲过五年。

  老顾看看他们,再看看他们原来坐的地方,招手道:“这几个人的家属呢?也统统过来!”

  这次又走过去一批。但他们走得十分艰难,仿佛是走向油锅的小鬼。其中吕佰杨的儿子香炉,因为羞愧难当,把嘴唇都快咬破了。

  阶级阵线基本上分清,江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了。她虽然穿一身普通的“学生蓝”衣裤,但那份超凡的美丽和大学生的气质让全场的庄稼人都亮起了眼睛。她走到会场中间深深一鞠躬,然后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好!四清工作队决定,在大会召开之前由我教唱大家一支歌,这支歌叫《贫下中农歌》,相信你们一定会喜欢。下面我先唱一遍。”

  社里的梅,村前的松,

  我们都是贫下中农。

  永远不忘阶级苦哟,

  爱社如家心儿红,心儿红!

  红红的梅,青青的松,

  我们都是贫下中农。

  紧紧握住手中的印哟,

  保卫江山万年红,万年红!

  ……

  江妍的歌喉真是出众,比小喇叭里唱的毫不逊色。等她一句一句开始教唱的时候,会场上的多数人都跟着学了起来。但学过一会儿之后,发出声音的区域却渐渐缩小了。尤其是坐了一大片的中农们,大概是听清歌词后意识到自己没资格唱这支歌,就一个跟一个喑哑了嗓子。最后,跟着江妍唱的便只有贫下中农了。江妍肯定也发现了这种变化,但她却视若无睹,继续认真专注地教着她面前的一群,并且一边教一边挥手鼓动:“声音再高亢一点!精神再饱满一点!”但随着这边的逐渐高亢与逐渐饱满,其他群体也逐渐颓萎逐渐丧气。

  这支歌旋律简单,歌词不长,贫下中农们很快就学会了。等江妍打着拍子指挥大家齐唱一遍之后,穆逸志就端着茶缸从屋里走出来,坐到了主席台上的一张桌子后边。向前进站在桌旁高声说:“支吕官庄大队四清运动动员大会正式开始!现在请工作队长穆专员讲话!”

  穆逸志喝一口水,就开始讲了。他说,这次四清工作队是毛主席派来的。山东省的四清运动一直在毛主席、党中央的关怀指导下进行,前两年是点面结合,从今年冬天开始,则选择几个县,派出大批人马重点搞。这次来平州地区山邑县的四清工作团由副省长袁亢带队,共一万人,这一万人来自五个方面:中央文化系统一千、山东省直机关两千、平州地直机关两千、从平州其他县抽调的干部及农村优秀青年三千、山邑县自己的干部两千。根据中央的估计和山东上一批“点上四清”的经验,农村基层政权已经有三分之一落到了坏人手里,山邑县也大致如此。所以,要根据毛主席、党中央的部署,派一万兵力,对这里来一场倾盆大雨。通过清经济、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彻底挖出革命队伍中的“红头蚂蚁”,夺回被坏分子掌握的政权。

  说到这里,穆逸志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群大小队干部,接着说:整个面上,坏人掌权的占了三分之一,那么在支吕官庄大队是个什么情况呢?我们工作队现在不说,到时候让贫下中农说,让广大群众说。要相信,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广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希望贫下中农和广大群众要行动起来,勇敢地检举揭发我们村的“四不清”问题,坚决不放过一个“红头蚂蚁”。在这里,我也请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同志们认清形势,主动交代问题,洗手洗澡,轻装上阵,争取得到群众的谅解,回到革命的队伍中来。我要特别提醒你们的是,不要抱有幻想,不要掩盖错误,企图滑过去。要明白,有了错误,你这一次滑过去,下一次运动也滑不过去。晚清不如早清,被迫清不如自觉清。否则,自己不交代,被群众揭发出来,只能会受到更加严厉的处罚!

  听了这些话,支明禄等少数几人还算神色自若,多群干部都是低头耷脑,再也没有了往日里在群众面前的神气。

  穆逸志说,按照四清工作团的安排,每个公社都有一个“主点”,来起主导作用、示范作用,以带动面上。支吕官庄就是墩庄公社的主点,这是十分光荣的事情,希望大家和工作队密切配合,积极开展运动,拿出较多的成果和经验来。

  他最后讲,通过这几天的访谈,一方面了解了村里的情况,同时也发现,由于村干部平时不抓政治学习,致使许多贫下中农同志不了解国际国内形势,不了解党的方针政策,这对于运动的深入开展十分不利。所以,工作队决定先搞两天的形势教育。今天由向前进同志讲国际形势,明天由巴一鸣同志讲国内形势。请大家认真听,认真记。

  说罢,他向坐在下面的向前进招招手,自己离开主席台,回到了办公室里。

  向前进这时拿着一大摞讲稿,歪着脖子走到了台上,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他说,当前的国际形势是个什么样的形势呢?是一个很好的形势。在国际阶级斗争日益深入的情况下,正在经历着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世界革命人民运动正在蓬勃发展,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腐朽势力,正在进行疯狂的垂死的挣扎。在世界范围内,各种政治力量正在剧烈分化和重新组合。

  接着,他就用一个多小时讲了反帝力量的重新分化和重新组合,重点阐述了印度尼西亚的局势和亚非会议的问题。之后,再用一个多小时讲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各种力量的分化和组合。他讲了资本主义国家一些共产党内,左派力量是怎样上升的,如西德共产党;法国共产党;奥地利共产党;以色列共产党;苏丹共产党;还有玻利维亚共产党。而另一些较为纯粹的左派党,反修斗争又是怎样更加坚决地开展的,如锡兰共产党;如新西兰共产党。最后,他又讲修正主义集团内部的情况,说他们现在狗咬狗,一团糟,矛盾日益发展,苏共的指挥棒越来越不灵了。他一个一个国家地详细分析:苏联与波兰;苏联与匈牙利;苏联与东德;苏联与保加利亚;苏联与捷克斯洛伐克;苏联与罗马尼亚……

  向前进讲得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听众却缺乏耐心早已坐不住了。那一个个屁股在小板凳上不安分地磨蹭着,扭动着,正在经受越来越难以忍耐的痛苦。终于,有几位屁股的主人为了解救它们,索性站起身向院子外面走去。负责会场秩序的老顾和老段见了急忙阻拦,那几人却说出去解手。老顾说:“大院里不是有茅房吗?”那几人说:“茅房太小,不能拉屎。”老顾只好将他们放行,但要求他们把板凳放回去。那几位便将板凳放回原处并向旁边的人嘀咕几句,然后扬长而去再不回来。看见他们用这种方法顺利逃走,其他人也纷纷效尤,会场上人越来越少,空板凳却越来越多。最让老顾老段气愤的是,大概是依仗出身过硬,逃走的人竟然是贫下中农居多。所以,当他们看见吕中贞也站起身向外走时,简直是怒不可遏,老顾立即伸出胳膊拦住她说:“不准走不准走!还是扎根户呢,还是贫农女青年呢,就这么不自觉!”吕中贞说:“俺听不懂,坐着也是白坐。”老顾说:“听不懂也得听!快回去!”吕中贞鼓突着嘴,只得再回去坐着,硬着头皮听讲。

  二咣咣也是被阻拦回去的一位。他说出去拉屎但老顾不批准,这家伙便扭头瞅着自己的屁股“咣咣”地拍着说:“屎老爷屎老爷,你就再委屈一阵子吧,俺先把尿公子放出来!”说着就跑到院角厕所里解放尿公子。他一边撒,一边还在矮墙上露出头向别人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向歪头来讲话!”外边的人听了,又笑着讲给别人听。这样一传二,二传四,会场上响起一片笑声。向前进在台上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的报告引起了强烈反响,便歪着脑袋讲得更加起劲。

  讲到正午时分,向前进终于对国际形势做出了结论:虽然是东风压倒西风,但战争的危险性仍然存在。与其晚打,不如早打;与其小打,不如大打。早打早建设,早把美帝国主义消灭,这是中国人民对世界革命的最大贡献。现在苏联出了修正主义,世界人民闹革命不能依靠他们了,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中国身上,如果中国出了问题,资本主义复辟了,那就会大大推迟世界人民革命的胜利。所以说,搞不搞四清,搞好不搞好四清,直接关系到我国的革命和世界人民的革命问题。希望广大贫下中农提高认识,自觉投身运动,不把四清搞好决不收兵!

  其实,没等向前进讲完,会场上已经有许多人站起身来,把自己的板凳和受逃走者之托代管的板凳拿到手里,走到门口聚成了一大片。只是因为老顾老段二位门神拦着,他们才没走成。待向前进讲出“收兵”二字,老顾老段将胳膊一放,人群便“嗷”一声潮水般涌出了瓦屋大院。许多人一边走,还一边高声朗诵起二咣咣的作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向歪头来讲话!”

  大会散了,工作队来到屋里开起了小会。穆逸志对会场秩序很不满意,让大家讨论下一步该怎么抓。老段说,他有个好办法,是他在本公社包村时用过的,效果好得很。大家问他是什么办法,他说:来一场“改造尖腚鬼运动”。具体做法是把那些开会坐不住的人集中起来,天天开会,一连开上个八九十来天,把他们的腚给磨平。老顾很赞成他的做法,粗着嗓门说:“对,不把这些尖腚鬼的腚给磨平,下步咱们有那么多的会还开不开啦?”他们二人一唱一合,江妍却瞅着他俩在一边捂着嘴笑。老顾说:“小江你笑什么?”江妍说:“说人家是尖腚鬼,那你们是平腚鬼呀?”老顾老段摸一下自己并不很平的肥胖屁股,一起向穆逸志告状道:“你看看小江,这说的什么话!”穆逸志板着脸说:“先检查一下你们出的是哪一号馊主意吧。什么尖腚鬼,那不是把斗争矛头指向了群众吗?”向前进也批评他们:“对,这可不是小问题,搞不好就要犯严重错误!”老顾不服气,白他一眼说:“嘁,不就是因为你讲话把人都给讲跑了,咱们才商量办法的吗?”向前进委屈地说:“这怪我吗?我为了准备这份报告,整整打了两个通宵,容易吗?不这么讲怎么讲?”

  穆逸志挥挥手,让他们不要再争论。他沉吟片刻,然后说:“我觉得,咱们的方式方法是有些问题。我们的教育对象是谁?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村社员!大家想一想,是不是应该采用更加生动活泼一些的教育方式?”

  巴一鸣接过来说:“穆专员说得对。我也正考虑明天的国内形势怎么讲才好。我刚才想出了一个方案,大家看合适不合适:这几年咱们文艺界创作了许多歌颂祖国大好形势的歌曲,政治,经济,工业,农业,国防,教育,哪个方面都能唱到。明天,由我和小江唱给他们好不好?”

  老顾老段马上说:“好好好!这样他们就都坐住了。”

  穆逸志想了想,点头道:“嗯,我也同意这么搞。只要对开展工作有利,什么方式都可以试一试。邓小平同志不是有一句话:‘不管白猫黑猫,拿住老鼠就是好猫’嘛!”

  第二天上午,全村社员再度集合起来之后,瓦屋大院里果然响起了动听的歌声。巴一鸣和江妍师生两个,或是男声独唱,或是女声独唱,或是男女齐唱,或是男女二重唱,让全场人耳目一新。他们演唱的歌曲依次是:《歌唱祖国》、《祖国万岁》、《祖国颂》、《社会主义好》、《一天赛过二十年》、《沂蒙山小调》、《不唱山歌心不爽》、《桂花开放幸福来》、《毛主席著作真伟大》、《毛主席著作闪金光》、《一定要解放台湾》、《一定要把胜利的旗帜插到台湾》、《三面红旗迎风飘》、《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工人进行曲》、《英雄的五月》、《五好工人歌》、《毛主席是咱社里人》、《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大寨是咱好榜样》、《国富社富家家富》、《社员都是向阳花》、《六样机》、《脱粒机真正灵》、《唱得幸福落满坡》、《新人新事出在新国家》、《大队人马哪里来》、《集体好》、《一条大道在眼前》、《三八作风歌》、《我是一个兵》、《人民军队忠于党》、《我们的连队好》、《刺刀歌》、《打靶归来》、《人民海军向前进》、《真是乐死人》、《我的小黑马》、《手风琴之歌》、《骑马挎枪走天下》、《解放军同志你停一停》、《村外小河旁》、《歌唱二郎山》、《不见英雄花不开》、《接过雷锋的枪》、《学习雷锋好榜样》、《歌唱王杰》、《人人歌唱好八连》、《红色青年之歌》、《高举革命大旗》、《我们是红色青年》、《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歌唱焦裕禄》、《我要做个好社员》、《姑娘爱上了新农村》、《节日的晚上》、《叫我们怎么不歌唱》、《高高太子山》、《克拉玛依之歌》、《新疆好》、《我美丽的故乡》、《我骑着马儿过草原》、《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谁不说俺家乡好》、《淮河两岸鲜花开》……

  这美妙的歌声,不只是让贫下中农和中农听得如痴如醉,就连干部和四类分子们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境遇,一阵阵跟随大伙热烈地拍着巴掌。唱到中午十二点,巴一鸣和江妍才止住歌喉,宣布上午暂告结束,下午接着再唱。于是大伙急急忙忙回家做饭吃饭,急急忙忙又跑回来等着。

  等到人到齐了,却没见巴一鸣和江妍再上场,上场的是穆逸志。穆逸志向大家讲,国际国内形势大家都了解了,下一步支吕官庄的四清运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前几天,我们搞的是“背对背”,今天就要搞“面对面”了。“面对面”干什么?搞揭发!凡是有革命觉悟的贫下中农,凡是愿意跟共产党毛主席干社会主义的干部群众,都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我们村某些干部的“四不清”错误。大家不要怕,这是好事。四清运动就是一场教育人、改造人、挽救人的运动,干部身上有了污点,就要洗一洗,洗干净了才能重新做人。可是,他们自己洗是很难洗干净的,需要大家帮他们搓搓背,明白了吧?现在开始,谁先来?

  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上有一个人站起来说:“我先给当官的搓一把。”大家一看原来是吕中三,便忍不住发笑。二咣咣叫道:“中三,得拿一块丝瓜瓤子!”吕中三一边往台上走一边说:“我想拿一把刀,给他刮一层皮下来!”听见这话怪狠,大家便笑不起来了,都瞪大眼睛往台上看着。

  吕中三上台站下,指着干部堆里的支奎泰说:“支奎泰我问你,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吗?”支奎泰虽然早已发慌,但还是看着他说:“我不是共产党的干部是啥?”吕中三指着他说:“你毛灰!你哪是共产党的干部?你是国民党的保长!你不给贫下中农办事,你一见贫下中农就烦!”接着,吕中三就用他惯有的慢吞吞语调讲起了孩子病重却在支奎泰那里错不出钱的事,说着说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了:“可怜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孩子只得等死呀!连他娘的奶都不吃了呀!要不是毛主席派了工作队,给俺钱叫俺上医院,俺家麻绳这会儿,早就扔到后山叫狗吃了呀……”

  哭上片刻,他擦擦眼泪,又质问支奎泰道:“我再问你,你不错钱给俺,都把钱借给谁啦?你快说!”

  这时,穆逸志向支奎泰招手道:“老支,你上来讲讲。”

  支奎泰只好站起身,磨磨蹭蹭走到了台上。他看一眼吕中三,然后向大伙说:“我不借钱给吕中三,是因为他借大队的钱太多,而且借了就不还……”

  穆逸志打断他的话说:“老支,你要回答的问题是,你不借钱给吕中三同志,都把钱借给谁了。”

  支奎泰说:“借钱的还有一些,谁有困难借给谁呗。”

  穆逸志又问:“谁借的最多?”

  支奎泰说:“我记不清了。”

  穆逸志向贫下中农那边看看,说道:“他记不清了,谁来提醒一下他?”

  一个叫支明海的中年人站起来说:“恐怕是小白羊借得多吧?”

  会场上许多人都笑起来,而且一边笑一边向中农堆里的一个女人看。那女人叫关美香,是个寡妇,与支奎泰早就有些来往。有一回,有人晚上看见支奎泰去了她家,就去屋后听墙根儿。他们听见支奎泰这样赞美关美香:“美香你身子这么白,跟个小白羊似的,真好!”这话在村中传开来,女人便得了个绰号“小白羊”。眼下“小白羊”羞得脖梗发红,将脸深埋在了臂弯里。穆逸志及时地摆摆手道:“这个问题先不要提了。下边再揭发别的问题。”

  好像早就有了准备,此时一些人接连上台揭发支奎泰。有说他贪污救济款的,有说他到群众家里吃喝的,有说他打骂社员的,有说他不愿参加劳动的……对于揭发出来的这些问题,支奎泰起先表现得很愤怒,辩解说,有的事根本就没有,比方说贪污救济款;至于其他事情,他承认有一些,但没有那么严重。他的这种态度惹起了贫下中农的强烈不满,上台揭发的人越来越多。支奎泰看到这种形势,索性不再辩解由他们说去。

  整整一个下午,群众提的意见全冲着支奎泰,对其他干部没有涉及。看看天色已晚,穆逸志宣布,鉴于支奎泰问题严重,工作队决定让他留下写检查,什么时候检查过关了再回家。听到这个决定,支奎泰的老婆孩子和“小白羊”当即哭了起来。支奎泰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两个眼珠子呆呆滞滞像死鱼一般。

  吕中贞在人群中也悄悄地流泪了。她的泪是为支明禄而流。揭发干部揭发了一个下午,支明禄却毫发未损,这太叫她高兴了。她明白,大伙一定还记得大跃进时支明禄领头收庄稼而被拔白旗的事情,也一定看到了他当大队长几年来的清白与辛苦。她擦擦眼泪,远远地看着支明禄,想让目光送去祝贺与爱意,但支明禄却依旧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

  散了会回家的路上,吕中贞做出了打算:晚饭后她要去支明禄那里,到“英俊”的未婚夫身边,把自己的心情当面向他表达。

  一想到这里,吕中贞的身上又发起烧来。回家后,她急急忙忙帮娘做好饭,急不可耐地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一脚踢开,堂弟香炉气势汹汹地来了。吕中贞见状,心里有些紧张,急忙站起身问:“香炉,你来俺家干啥?”那位小她两岁的黑脸小伙咬着牙道:“干啥?来找你算账!”吕牛氏迎上去说:“你找谁算账?谁欠了你的?”香炉浑身颤抖着说:“你们知道不?马石涧那边退婚了,叫表姐把小包袱送回来了。”吕中贞知道表姐两年前给香炉找了个对象,打算今年冬天就结婚的,这时便诧异地问:“退婚?为啥?”香炉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还装憨!不都是因为你?”吕牛氏说:“香炉你把话说清楚,你媳妇要退婚,怎么找到俺头上啦?”香炉说:“这两天开大会,俺一家坐到四类分子堆里,人家听说了这事才退婚的,知道不?”吕中贞说:“你们坐到那里,怎能怪我?”香炉把两脚一跺:“不怪你怪谁?你不把俺爹告到监狱里,俺能到这一步?我今天非揍死你不可!”说着,她窜上去就向吕中贞拳打脚踢。吕牛氏想上前阻拦,让他用胳膊肘子捣得老远。接着,香炉抓住吕中贞的头发,一下子就把她摔倒在墙根,只听那脑袋撞在石头上“咕咚”一响。香炉还不解恨,又抬起脚冲她踢去。吕牛氏两手拍腿大声喊道:“工作队快来呀!这里杀人啦!”香炉这才收住腿脚,转身跑出了院子。吕牛氏慌慌张张地去扶闺女,发现闺女的脑袋已经在墙上撞破,血流汨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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