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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4章

  香炉的悲剧来源于他七岁那年的一个春日。那天午后小南风悠悠地吹着,被当地人叫作“酸鸡”的一种候鸟从遥远的南方飞来,在支吕官庄的田野里一边觅食一边北进。香炉去粮囤里抓一把谷子,去牛尾巴上拔几根长毛,去村东墓地里做好扣子,便隐蔽到一位老祖宗的坟后等待着鸟儿上当。他眼看着一群酸鸡落入墓地,已经蹦蹦跳跳接近了扣子,却轰地一下突然飞走了。他露头一看,原来是墓地边的路上走来一位磨匠,向着村里吆喝起来:“錾磨喽!錾磨喽!”香炉气恼地骂道:“錾你娘个花!”骂完一句,他又忍住怒气,趴在祖宗身后等待下一批猎物的到来。他并不知道,他在等了半个下午之后逮到的两只酸鸡,将被他爹吕佰杨当作孝敬这位磨匠的佳肴。

  这个下午,吕佰杨本来是可以和这位磨匠井水不犯河水的。吃过午饭,他想稍事休息便去西岭麦地里拔草,可是一个盹儿打过,小南风往身上一吹,他觉得丹田之处突然腾升起一股难言之瘾。看看老婆吕荣氏正坐在院中纳鞋底,他站在门口涎着脸说:“过来过来。”吕荣氏认得他这表情,说:“不赶紧下地,又想折腾人家。”吕佰杨急痨痨地说:“怪我吗?怪这个三月天!”吕荣氏把嘴一撅:“哼,不是三月天你也是这个熊样儿。”吕佰杨抬手拍着门板道:“说我熊样儿就熊样儿!快来快来!”吕荣氏便将针线活儿收起,将院门闩上,然后走进了屋里。她知道男人的脾气:如果不叫他把那股祸水泄出来,他是决不肯下地的。

  然而吕佰杨这一次十分持久,任凭吕荣氏多次央求让他赶紧完事,他却像守财奴守钱包一样牢牢守住了他的精囊。就在这时,磨匠的吆喝声从门外街上传来了。吕荣氏说:“咱家的磨钝了,得叫他錾錾。”吕佰杨这才一泄如注,跳下床来,站在院中一边束裤子一边用喊声留住了磨匠的脚步。待磨匠进门,二人合力将石磨的上边一扇往下抬时,吕佰杨清清楚楚地觉出了自身力气的亏空。他心里说,正好有人来錾磨,今下午就在家里歇一歇吧。于是,待磨匠掏出锤錾开始做活,他便走到屋里睡到了床上。一直没好意思出屋的吕荣氏看一眼院里那人,用指头戳着男人的额盖悄声却恨恨地说:“你这个色鬼!你这个懒鬼!”吕佰杨拍一下老婆的屁股,嘻嘻笑道:“怪我吗?怪你这张大簸箕腚!”

  一觉醒来,院中已经没有了铁石相击的声音。他打个哈欠走出去看看,原来磨匠已经把活做完,正坐在那里抽烟。见吕佰杨走出来,磨匠说:“大哥,验验活儿吧。”吕佰杨便将两片磨扇一一看来。他看见,经一番修整,磨扇上的一条条磨齿全都变得有角有棱,完全恢复了一盘石磨对付五谷杂粮所应有的凌厉。他刚想点头表示赞许,却在磨盘中心叫作磨脐的地方发现了异样:那儿錾出了碗大的一个圈儿,圈中还均均匀匀錾了五个字。吕佰杨是上过几年私塾的,自信能认出这几个字,但他看来看去就是不认识。他问:“这是啥?”磨匠微微笑道:“你看见了?你看见了算咱们有缘。大哥,我得先恭喜你。”吕佰杨说:“恭喜我啥?”磨匠说:“恭喜你一家从此逢凶化吉,平安顺遂!”吕佰杨问:“这是咋回事?”磨匠指着他的作品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五字真经。从这儿念起,是‘无、为、乃、有、为’。”吕佰杨摇着头说:“无为乃有为?这几个字我都认识的,怎么到了这里就不认识了?”磨匠又是微微一笑:“这是我们道长造下的天书,凡人怎么认得?”这么一说,吕佰杨便认真打量起面前的磨匠。他见这人虽然脸皮粗糙手脚粗糙,可那两个深陷的眼窝里却像藏了许多东西。他问:“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磨匠说:“你真想知道?那咱们到屋里说话。”

  吕佰杨与那人到屋里坐下,便听到了一番决定他终生命运的话语。自称姓焉的磨匠一边喝茶一边向他说,别看一年一度春风又来,其实这世界正一步步进入凶险。再过几年,就是千年一遇的“白阳劫”。等末劫年一到,人将死去大半,那时房无人住,地无人种,衣无人穿,饭无人吃,天地间一片混沌黑暗。而要躲过这一劫,只有加入“无为道”才行。“无为道”是林祜道长创立的,他家住雷公山西林家疃,自幼研读经书,经常在深更半夜独坐山中悟道。有一个夜晚,天上的无为真君突然现身于他的面前,告诉他天下不宁,大劫将至,并传授给了他拯救世界的五字真经。林祜道长从此大彻大悟,独创“无为道”,广收道徒,远播福音。别看无为道现在叫“无为”,等到末劫年一到,就会“无为”变“有为”了。林道长已经造了天书和新的天干地支,等到白阳劫一过就颁行天下。那天书共有四十八万个字,每个字都不重样儿。新的天干不是甲乙丙丁等等十个字了,而是十五个:天地复明池刚柔贯万秋大寰定坎离;新的地支也不是子丑寅卯等十二个字了,而是十八个:谨慎思想令顺正信忍耐孝悌叫仁礼义廉耻。另外,还有好多好多的天机现在不能泄露。总而言之,无为道是世间根本大道。等到末劫年过后天换地换,无为道一统天下,凡是入道早的都是高官厚禄,洪福齐天……

  焉磨匠的一席话让吕佰杨心情激荡。他问焉磨匠怎样才能入道,焉磨匠说,现在就可以。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三棵香点着,嘴里衔一根,两手各拿一根,站在那里让吕佰杨叩头。吕佰杨叩罢头,焉磨匠将三棵香并在一只手里,绕吕佰杨脑袋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念念有词。接着,又用燃着的香头在眉心玄关窍触了一下。最后,焉磨匠将香一扔,将手一拍,笑道:“好啦,你从现在起已经得了真道。过去孔圣人得道,明传的是《四书》,暗传的是道。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用在咱们身上,就是说你早晨入了无为道,晚上死了也值得。为什么?君子忧道不忧贫。贫穷乃身外境遇,可是人若一生得不着道,那就是白活一世。常言说:天有天理,地有地理,人有人理。天无理星斗乱坠,地无理山崩地裂,人无理不能立身。人要离了道,就像鱼离了水,是活不下去的。林道长著的经书上讲:中华难生,人身难得,天道难逢,明师难遇。今天你既得了真道,就要知道真道的宝贵,好好地修道了道。”吕佰杨听罢,问他怎样修道了道,焉磨匠说:“过些日子,我带你参加炉会,朝拜道长。”吕佰杨问他什么是炉会,焉磨匠讲:“你参加聚会,就好比铁入了炉。如果考试合格,你就等于炼成了钢,就是道中高徒,前途无量了。”这些话说得吕佰杨满心欢喜,恰巧儿子香炉提了酸鸡进门,便让老婆炒了,想与焉磨匠吃喝一通。哪知焉磨匠婉言谢绝,说他不沾酒荤。吕佰杨只好让老婆烙一张油饼让他吃了才放他走。

  半月后的一个晚上,焉磨匠再度前来,领着吕佰杨在半边月牙的照耀下走向雷公山中。脚下的羊肠小道盘来盘去,最后收束在一户看山人家。吕佰杨走进去,只见里面早坐了男男女女几十号人,大家都跪在那里向一个用“天书”写就的牌位合掌祷告。焉磨匠向一个秃顶老头耳语几句,便拍拍手惊醒众人,说炉会开始,林道长要做训示。林道长缓缓站起,慢条斯理却极具威严地说:“各位道亲,这一期炉会是纯阳炉会,考四样东西:酒、色、财、气。大家要明白,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都是志比人高,欲比人低。欲有哪些?总离不开酒色财气四字。无为道是纯阳大道,容不得这几样东西。今天咱们就发愿戒绝,然后一样样来考。谁将这四关一一过了,谁就出炉,无为真君就记住了你的名字,将来封你高位;谁过不了关,谁就等下一期炉会再过。一期期老是过不了,那你永远是凡夫俗子。现在,就请焉炉师领大家发愿。”接着,林道长走出屋子,焉磨匠起身道:“根据道长训示,现在开始发愿。请大家拈香跪好,我说一句各位说一句。”这时,便有一年轻女人给每人发一棵香,大家接在手中并向无为真君的牌位跪倒。焉磨匠跪在最前面,领众人发起愿来:

  弟子诚惶诚恐,虔心跪于无为真君莲下。弟子深蒙道长鸿恩,不弃愚昧,随时指示修道方针,深知修道办道必须清心寡欲,斋戒分明,始能成道了道。今后情愿戒除酒念,远离杜康,再不作刘伶之行;情愿戒除色念,夫妇分房而居,男女界限分清;情愿戒除财念,财法双施,不吝献心;情愿戒除气念,逆来顺受,千忍百耐。以上四愿,如有虚心假意,口不应心者,愿受天打五雷轰身!

  念罢,焉磨匠又让每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念一句“弟子某某俯伏百叩”并叩一次头。几十号人一一念罢,焉磨匠让大家转跪为坐,开始了炉考。

  他宣布先来考酒。说罢,他让人拿来几十个酒盅,将里面倒上酒,在每人面前放一个。焉磨匠问:“各位道亲,你们喝不喝?”道徒们异口同声说:“不喝!”焉磨匠说:“不喝?谁不喝就抽!”说罢,他指挥几个帮手,用荆条劈头盖脸抽那些道徒。然而,多数人即使挨抽,也不去端那酒盅。吕佰杨挨了几下子觉得难受,看看别人有将酒喝了的,便也学了人家。哪知这一来招致更加残酷的惩罚,好几根荆条一起呼啸着到了他的身上。他冲焉磨匠大声说:“原来入道受这样的罪呀?俺不干了!”焉磨匠将手一挥:“你不干就走!”吕佰杨真地爬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外,却见那里夹道站着两行人,大概都是早已通过了炉考的老道徒,他们一起拍手冲他笑道:“走,走,凡夫俗子尽管走!走,走,不想得道尽管走!”听了这话,吕佰杨羞愧难当,倒头又走回屋里。

  这时,那些喝了酒的人又被撵到一个角落“清腹”。大家围住一个大盆,各人用指头探自己的喉咙,努力把刚才喝下去的酒呕出来。这个呕那个也呕,盆里立刻有了许多积累。吕佰杨胃口坚强平时难得呕吐,现在将喉咙几乎捅烂,再加上现场气氛的熏陶,才将肚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点点。

  考罢酒大家刚刚坐好,焉磨匠又宣布接着考气,方法是谁能将盆里的呕吐物吃下去三口,谁就算过关。吕佰杨一听,方才没有呕出来的东西又在胃里直往上撞。没想到,有的道徒此刻却毫不畏惧地走上去了。为首的一位接过焉磨匠手中的勺子,从盆里舀起一些,嘴里念道:“逆来顺受,千忍百耐!”而后将秽物端到嘴边连吃三口。他的举动,引发了全场一片掌声。

  其他人就不都像他那么从容。誓言虽也念了,勺中物就是难到肚里。有的勉强咽下去一点,却又将更多的倾吐到盆里,其中积累益见丰厚。轮到吕佰杨了,他想:就当那是山珍海味吧,就当那是灵丹妙药吧。他舀起半勺,将眼一闭,咕嘟嘟灌了下去。而后,在众人的掌声中,他一手捂嘴一手捂腹,努力镇压住肠胃的激烈反抗。

  夜深时,焉磨匠将酒气两关都过了的道徒名字予以宣布,并预告明天晚上考财,便让他们先行退场。这些人走到门外,门外老道徒热烈地鼓掌道:“走,走,无为大道任你走!走,走,通天大道任你走!”吕佰杨也在早走的行列里,听着这样的赞颂与祝福,一种从未有体验过的成功感与自信感充满了他的体腔。

  吕佰杨回到家已是半夜,因胸中豪情鼓涨得厉害,遂将老婆的大簸箕腚扳过来,自己充当粮食,让它一颠一颠簸了一回。最后,簸箕簸光了他的豪情,也簸醒了他的理智。他将自己的瘦屁股一拍,懊恼地说:“咳,酒关气关都过了,怎么就忘了家里还有色关呢?”停了停又说:“好在还没考色,这一回不算的。”吕荣氏听不懂,问他说的啥话,吕佰杨就一五一十将参加炉会的事向她讲了。吕荣氏惊讶地问:“这四关你都能过去?”吕佰杨自信说:“都能过去!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吕荣氏说:“以后你真地不找我啦?”吕佰杨说:“不找啦!”吕荣氏躺在那里将手一拍道:“哎哟,那真得谢天谢地。”说罢,将大簸箕腚扭过去笑咪咪睡了。

  第二天晚上,吕佰杨又要进山赴会。临行前打开柜子,拿了一些钱揣在怀里。吕荣氏在一边道:“拿钱干啥?”吕佰杨说:“今晚考财,我得献心。”吕荣氏说:“你献心?把钱献给人家,咱自己不花啦?”吕佰杨说:“好钢用在刀刃上,把钱献给道门比干啥都强!”说罢,揣了钱便走。

  这一晚主持炉会的是另一位姓任的炉师。他讲,入道就要看轻钱财,修道就要舍得献心。为什么呢?因为人人前世都有冤愆,只有多捐钱财,才能赎清罪过,干干净净地修道办道。待他讲罢,吕佰杨抢先将自己带的钱献上,然后坐在那里洋洋自得地看着别人。他看见,道徒们有献钱的,有献衣料的,有献古董的,还有献玉器的,五花八门。焉磨匠手执毛笔,将这些一一记入账本。看看没人再献了,大家便一起去看那三两个没有任何表示的道徒。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羞答答地说,她家实在拿不出钱,她想减寿十年,献给道长。任炉师摇着头说:“道长早已得道,长生不老,还用得着你那十年寿数!”那女人满面愧色,想了想说道:“要不,俺明天再想想办法?”任炉师方点头答应。另一个尚未献心的中年汉子没等炉师发问,悄悄起身去了屋外,再回来时一手拿着刀子一手托着一块红肉。他在真君牌位前跪倒说:“穷弟子无心可献,就献上我腿上的一块肉,表表我的忠心吧!”众人向他腿上看看,果然是鲜血淋漓。任炉师和焉磨匠一起点头赞道:“忠心可鉴!忠心可嘉!”

  再一个晚上,炉师还未开讲,那位献寿未遂的妇女便将挎来的包袱打开,将一沓子钞票献了上去。众人大为惊讶,都不明白她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一个和她同村的人讲了这钱的来历,原来这女人将她五岁的小儿子卖给了人家。众人听了,无不感动万分,有些道徒还流下泪来。任炉师此刻将这妇女大大表扬了一番,说她有这份心,日后一定能成为无为天国里的女部长。听了这话,那位未来的“女部长”将两行热泪唰唰地洒到了她的破烂衣襟上。

  接下来进行的考色,让众位道徒眼界大开并感到了万分的艰难严峻。任炉师讲:人之大苦,无过于生死轮回。从这个胞胎出来,再进另一个胞胎;扔掉一个皮囊,又钻入另一个皮囊。猪胞胎,狗胞胎,哪个都进;驴皮囊,马皮囊,哪个都钻。即使侥幸投了个人胎,也在屎尿之中包裹十个月之久,最后在脓血道里钻出来,浑身脏秽。这么钻来钻去,人世间全乱了套。你用鞭子打你的驴,说不定是在打你前世的奶奶;你牵了猪去杀,说不定杀的是你前世的爷爷。你今生的老娘,说不定是你前世的爱妻;你新嫁的丈夫,说不定是你前世的公公。如此这般,真是可羞可耻,可笑可怜。而造成这种悲惨情景的原因,全在于欲,在于色。没有了欲,戒绝了色,这一切也就不可能了。再说,男亲女,女亲男,到底还有什么亲头?仔细看看,再美的男,再俏的女,也不过是一具带肉骷髅。看看每个人的身子,哪个不是九孔常流,臭秽不净?说穿了,那只是一个粪桶,一个尿罐!你贪恋一个粪桶干啥?你贪恋一个尿罐干啥?快醒醒吧,醒醒吧。你修道要是不戒色,就好比想把一锅砂石煮成饭,无论你烧多少火,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炉师讲完,说考色开始,让男女分站两边,统统脱光衣裳。众人站好后,男看女,女看男,脸上都有难色。任炉师催促道:“快点快点!”这时女人群里有人说道:“不就是个尿罐嘛,脱呀!”男的这边也有人说:“不就是个粪桶嘛,脱吧!”于是男男女女一起脱了起来。吕佰杨脱光自己之后,忍不住向女的那边看,明知道那是一个个粪桶,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而且有一些还远比家里的粪桶娇小鲜嫩,于是自己那个尿罐把儿就腾地硬硕起来,羞得他只好转过身面壁而立。左右侧目瞧瞧,和他同一行径的人不在少数。炉师这时高声道:“谁动了色念,谁就不能出炉!快点消除了转过身来!”吕佰杨便努力不去想那粪桶,转而想些最最无趣之事,才使自己的身体恢复正常。好不容易转过身后,怕自己死灰复燃,就努力不再去看对面的粪桶。不料,等所有的男人都转回身来,任炉师将手一拍,从屋外突然进来了一对年轻男女。这两个人都长得十分出众,简直是潘安与貂婵再世。只见他俩当众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男去了女群,女去了男群,一边在脸上做出挑逗之态,一边将大家逐个抚摸起来。这一招太厉害了,那年轻女人媚眼丢处,纤手去处,除了几个老头之外,无不原形毕露。而凡是现原形者,炉师便让其穿上衣裳退到墙角。女道徒们也是多数经不起考验,紧跟在俊男身后的一位老太太只用一团草纸便检验得她们无地自容。考完统计一下,总共才有十分之一的人出炉。等这些铁石男女被屋外的老道徒鼓掌送走,任炉师将屋内剩下的训斥一通,让他们好好修炼,一月后再来考试。

  回去的路上,吕佰杨一边痛骂自己,一边发誓要尽早出炉。进家后老婆问他炉考情况,他便将所经的厉害讲了。吕荣氏瞪眼道:“原来你叫别的女人摸过啦?这个无为道,真是不着调!”而后坐在那里咬牙切齿。吕佰杨说:“你懂个啥?这种考法呀,看上去不着调,实际上最着调。看似有为,实际上无为。”解释了半天,老婆把气消了,将自己那只甚为粗糙的手伸过去说:“好,俺也考考你!”结果,吕佰杨连老婆的考试都通不过,气得他将那只糙手猛一下打飞了。

  不过,吕佰杨并没忘记发愿“分房而居”这事。第二天他将小西屋里安上床,从此独自一人在里边睡觉。开始几天还算睡得安稳,后来就觉得孤寂难奈。想想堂屋里的那张大簸箕,想想在那上面颠簸的快活,便一次次想回到那里。但想想道长炉师们的教导,再想想自己发的宏愿,又努力将那瘾头泼灭。好容易把自己管住了,不想老婆却来搔扰,深更半夜摸过来,哼哼唧唧往他被窝里钻。吕佰杨当然不让她得逞,马上用有力而响亮的耳光将她扇醒。老婆捂着腮哭道:“你还真戒呀?”吕佰杨说:“不真戒还入道干啥?”老婆说:“入这个道,受这份罪,到底有啥好处?”吕佰杨说:“等到修成正果,做上高官,你就知道好处了。俗话说:‘为官一日,强起为民一世’,你懂不懂?”老婆撇着嘴说:“好,俺懂俺懂!俺就等着做官娘子啦!”

  一个月后,吕佰杨再次参加炉会,还是在色考上过不了关。回来后,他就琢磨怎样才能毁掉自己的刚强。他听说,如果迎风撒尿就会阳萎,于是在地里干活时养成习惯,不冲着风头不尿。想不到,下一次炉考他还是当众出丑。此法不行,吕佰杨又再换新法:夜间端一瓢凉水放在枕边,一旦那话儿蠢蠢欲动,便兜头泼之。当时效果十分明显,似乎颓然如泥,但再去考时它还是突现嚣张之势。后来,他打听到一个可以去势的偏方:逮两个大蜘蛛用盐水煮死,晾干,拿瓦片焙焦,然后研末以黄酒冲服。他一连吃下二十多个,效果有了一些,但还是不太彻底。后来,他又得知多吃水獭肉可消男人阳气,就跑到十里外的茅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捉了两只。回家后老婆儿子谁也别想吃,他一个人独自啖之。吃罢再去赶考,自信这一回肯定出炉了,不想摸他的换了一个更为妖娆也更加认真的小丫头,抓住他半天不松手,他还是功亏一篑。

  说话间一年多过去,看看同道们纷纷出炉,吕佰杨只急得两眼冒火七窍生烟。想一想光明诱人却难以企及的前程,他对不予配合的老二极端仇恨起来。再细究,便将仇视的目光盯住了暗地里作着后台的两个坏蛋。这一日,他越想越觉得应与它们不共戴天,遂操刀在手,于小西屋内亲自将其割除。他的痛嚎引来了吕荣氏,吕荣氏万分惊诧却也万分无奈,只好将两个肉球扔进猪圈,再去弄一把灶膛灰给男人捂上并用布条裹牢。吕佰杨在床上躺过半年,那伤处才结疤长好。下床走走试试,不单是那话儿萎颓不起,仿佛整个人也直不起来了。吕佰杨心想:好好好,要的就是这个样子!他拄着棍子去了一趟山中,打听到下一次炉会的日期,等再去应考时,是任尔百般挑逗,我自垂如死蚕。听到焉磨匠宣布他彻底通过炉考,吕佰杨大泪滂沱痛哭失声。

  吕佰杨到死也忘不了出炉后的那个夜间与早晨。焉磨匠先后叫了二十多个人的名字,让他们留下,然后请来林祜道长训示。道长向他们讲,白阳劫眼看就要来临,无为真君已经把天下大势点破:二七夺天下,无为治天下。二七是谁?是毛,毛字拆开便是二七。老毛虽然已经坐了龙墩,可他坐得并不安宁,老蒋要打回来,美国也要从朝鲜打进来。共产党的天下只有三年零六个月,到五三年就完了。真正能掌天下的是谁?是无为道。说到这里他停住,焉磨匠站起来说:昨天茅河里有人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刻了四句话:红头子来四十春,四十年间另换人。二十八子登了位,中华从此天地新。这四句话传达的是天意。红头子就是共产党,他们总共四十来年就完了。新登位的是谁?是二十八子。大家想想,谁是二十八子?任炉师立即叫道:还用问吗?十八是木,两个十八是谁?就是林呀!说罢,他冲林道长跪倒,叫道:皇上万岁万万岁!见他这样,众人便也随他跪倒口称万岁。林道长让大家起来,说:林某无德无才,可是天命难违。希望各位道亲携手并肩,共同成就千秋大业。从现在起,无为道就要派人四处开荒,也就是去新地方传道办道。你开荒一县,将来就是县长;开荒一省,将来就是省长。大家将全国各省都开遍了,都成了熟地了,那么无为天国也就快建成了。说到这里,他便让大家报名,自愿选择开荒地点。道徒们听后十分踊跃,有报河北的,有报河南的,有报湖北的,有报湖南的,反正都是一省。吕佰杨想到有位姑家表哥早年闯了关东,听说在黑龙江,于是就把这个省份报上了。焉磨匠记下后说:好,当个黑龙江省长不错,想吃人参容易。

  接下来,焉磨匠又向大家讲了传道办道的密诀、注意事项、联系方法等等。讲完之后天已亮了,这时那位即将登基的万岁皇爷走出屋外看了看又折回来,让众人跟他上山。大家出屋一看,原来山中早已起了大雾,三五步开外便难见物影。林祜带领着大家,在这雾中翻山越岭一步步登高,最后爬上了雷公山的最高峰。山顶依旧有雾,但能够看出太阳已经从雾幕后的东方升起。林祜在石台上站定说道:今天到这里来,是让大家看看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你们一个个都到最高处向西方瞧,看看能见到什么。吕佰杨站在人群边上,被焉磨匠第一个推向了绝顶。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去,转身一瞧,便看见雾中有一个大大的光圈,圈中还站了一个人。吕佰杨惊诧莫名,指着那儿说:“那儿有个人影儿,还叫光圈套着!”林道长拈须笑道:“恭喜你呀。那就是你的真身。你是无为天神在世,所以才身披宝光。你下来,让别人也瞧瞧自己。”等吕佰杨下来,其他道徒一个接一个都站到那儿看,看罢无不激动万分。大家都看过了,林祜说:“你们明白了吧?十年前我刚刚办道时,无为真君就告诉我,已经派了二十八位天神下凡助我,我经多方寻找,经几年炉考,才把你们找齐了。今天你们二十八位都在这里,这以后会成为无为天国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二十八天神雷公山现身。下一步,你们就分赴各地开荒办道,两年后,咱们在北京金鸾殿再度聚齐。”这时,焉磨匠带头叫道:“遵旨!”大伙也随着他边叫边叩头。再起身时,天神们一个个豪气冲天。

  吕佰杨决定三天后就去黑龙江。回家的路上,他考虑来考虑去,觉得羁绊他的唯一障碍便是路费。这几年为了献心,他把家里的积蓄基本上都拿光了,现在再筹款只能是变卖家产。但家产暂时动不得,因为在当上省长之前,他必须把老婆孩子留在家里。其它的办法,一个是借,再一个是向嫂子吕牛氏要。

  吕牛氏这女人实在烦人,因她而生的火气已经在吕佰杨肚里窝了十多年。1944年,吕佰杨本来因为哥哥在外头当兵死去已经够难受的了,可是吕牛氏的犟脾气更让他难受。他是这样想的:哥哥死了,又没留下男孩,吕牛氏年纪轻轻守个啥劲儿,趁早带着四岁的闺女改嫁算了。这样,哥哥的那座宅院无人居住,就归他名下了。可是,那女人哭过一些日子又照常过起了日子,没看出有改嫁的意思,吕佰杨就沉不住气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找到嫂子讨债,说当年哥哥当兵走时,曾借他二十块大洋做路费。吕牛氏一听,冷笑着说:“找你死哥要去。”吕佰杨说:“我就找你要,夫债妻还嘛。”吕牛氏横眉立目道:“她二叔,你这是逼我。我本来是想过要走的,可你这么不讲理,我偏偏不走了!我就死心塌地留在吕家,把大霜拉扯大,给她找个倒顶门女婿,给你哥传宗接代!”一个寡妇敢跟自己这么对着干,吕佰杨恨死她了。所以许多年来,他与吕牛氏母女再不来往,见面时连腔都不搭。老婆不与他保持一致,有时还到吕牛氏那里坐坐,让他发现一回揍一回,揍得老婆也不敢再去。

  吕佰杨现在想,当年我曾发誓再不进嫂子家门,可是眼下遇到了难题咋办呢?没办法,只好毁誓一回了。于是,他从雷公山顶回到村边,连自己的门也不进,就直接去了吕牛氏家里。吕牛氏母女见来者不善,两张脸都变了颜色。吕佰杨说:“人有死的,债没有死的。快还我吧,二十块大洋加上利钱,总得折合现在的票子百多万吧?”吕牛氏让他气得手脚乱颤,一时说不出话来。吕佰杨说:“我知道你得准备准备,等明天我来拿。到时候没有,咱可不答应呵。”说罢就走了。

  到家,他把去黑龙江开荒的事跟老婆说了,吕荣氏一听便哭。吕佰杨拧着眉头道:“熊娘们哭个啥?这是好事!”吕荣氏说:“天大的好事,也不如你呆在家里。香炉他爹,你千万别走!”吕佰杨说:“你甭扯我的后腿好不好?你叫我走我也走,不叫我走我也走。你欢欢喜喜送我走,过几年我接你去当省长太太;你哭哭唧唧拦我路,以后你就在支吕官庄呆一辈子吧!”说罢,他不再听老婆哭泣,自己去屋里准备行囊去了。

  吕佰杨没有料到,老婆此时哭哭啼啼去了嫂子那里,把男人的行径和她自己的苦楚全说了。说到男人为了通过色考,不光是不和她同房,还把自己阉了,吕荣氏特别地悲伤:“嫂子你说俺算个啥?守了活寡,人不人鬼不鬼。这一回他还要远走高飞,撇下俺娘儿俩咋办?”吕牛氏说了吕佰杨来要钱的事,吕荣氏急忙道:“嫂子你千万别给!他没有钱就走不了!”吕牛氏点点头答应了。吕荣氏走后,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吕中贞对娘说:“俺二叔他是反革命!”娘说:“你怎么知道的?”吕中贞说:“我上冬学,村长去讲的,谁跟共产党对着干就是反革命。”吕牛氏点点头说:“对,你二叔就是个反革命,他想找死。”

  第二天一大早,吕佰杨果然又来了。他声称,今天如果拿不到钱,他决不离开。吕牛氏说:“那你就在这里等吧!”吕佰杨说:“我不等咋的?”说罢这话,他就往堂屋里一坐,凶神恶煞一般。他没注意到,这个时候他的侄女一边结辫子一边走到街上去了。他也没看到,这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刚走到门外就将辫子一撒,披散着头发向村长家中飞跑而去。

  支奎泰听了吕中贞的揭发大吃一惊,立即跑到区里报告。区长说,他们已经注意到了无为道的活动,但没想到这帮狗男女有如此重大的动作。他立即给县里打电话,县里指示他先将吕佰杨抓起来。当支奎泰带着区公安特派员回来时,吕佰杨还赖在吕中贞家里没走。他被公安特派员戴上手铐,看见在院里重新露面的侄女挂着一脸冷笑,才明白自己是栽到谁的手里了。他远远地向侄女踢一脚骂道:“我日死你姥姥!”

  当天下午,县公安局的大队人马赶到墩庄区政府时,吕佰杨已经交代出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这天夜里,无为道遭受了灭顶之灾:道首林祜和几十名骨干分子被抓,从他们的据点里搜出长枪短枪几十支。一个月后,林祜和焉磨匠等四名首犯被处决,二十多名从犯被判有期徒刑,其中吕佰杨被判五年。

  十四年后吕中贞为她当年的行为付出了血的代价。在吕牛氏报告了消息,穆逸志带着部分工作队员闻讯赶到她家时,她正捂着脑袋倚墙而坐。穆逸志让懂兽医的老段赶快采取措施,老段扒拉着吕中贞的头发看看,原来在她脑袋的左侧有一处伤口,就拿出随身带的绷带为她包扎起来。包扎完毕,江妍把她扶到西屋躺到了床上。

  这时,穆逸志向吕牛氏详细问明了事由。随后他向几个工作队员说:大家看见了吧?阶级敌人在疯狂报复,我们必须坚决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他让向前进带人立即去把吕佰杨父子控制起来,让巴一鸣去下通知,马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对他们进行斗争。

  安排好了这些,穆逸志走进西屋,伸手摸了摸吕中贞缠着绷带的脑袋,感叹道:“吕中贞同志,我们对情况了解得实在不够,竟然对你当年的英雄事迹一无所知。你真是了不起呵,才十来岁就保持那么高的革命警惕性,及时报告了情况,使那个道会门组织的反革命计划没有得逞。”吕中贞有气无力地说:“他要是不逼着俺娘拿钱,俺也不会去报告。”穆逸志摇摇头说:“不管怎样,反正你立了一大功。”吕中贞说:“要说立功,人家奎泰书记也有一份,是他报告给区长的呀。”穆逸志表情不自然地说:“他身为村支书,那还不是应该的?”

  正说着,院里响起支明禄透着焦急的叫声:“中贞!中贞!”吕中贞眼睛一亮大声应道:“哎!我在这里!”支明禄到了门口,看见工作队长在屋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向他点点头,走进去问吕中贞:“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吕中贞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说:“不要紧。你不用惦记。”支明禄气愤地说:“香炉这东西真是够呛!他对象退婚,怎么能恨你呢?”穆逸志马上说:“支明禄同志你错了,他不恨吕中贞恨谁?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吕中贞勇敢揭发反革命行为,当然会引起反革命分子的仇恨。她受了伤挂了彩,这是十分光荣的事情!”支明禄神色黯然,点点头道:“对,是很光荣。穆专员你忙,我走了。”说罢,他再看吕中贞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穆逸志看看他的背影,再回头看看吕中贞尚在目送的眼神,深思片刻后语重心长地说:“吕中贞同志,四清运动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在斗争中发现并培养革命接班人。你是贫农出身,又是烈士后代,并且已经为党做出过重要贡献,希望你加强学习,提高觉悟,在关键时刻站稳立场,分清大是大非。那么,你是很有政治前途的!”

  吕中贞对这话似懂非懂,不知怎么回答。穆逸志似乎也不想向她解释,只说让吕中贞好好休息,就急匆匆走了。

  斗争吕佰杨父子的大会开得不太成功。首先是向前进没有抓到打人凶手香炉,只把吕佰杨一个人弄到了会场。其次是斗争大会有些冷场,主持大会的穆逸志让吕佰杨交代当年参加无为道的罪行,那家伙却来了个老牛大憋气,站在台上就是不吭声。没办法,只好让吕牛氏上去揭发。吕牛氏走上去,讲了吕佰杨当年怎么逼她拿钱,又讲了今天晚上香炉怎样打她的闺女。还没讲完,吕佰杨却突然仰脸顿足号哭道:“俺可怜呀!俺可怜呀!俺儿媳妇不跟了,儿也跑了,俺断子绝孙了呀……”不管老顾等人怎样呵斥,他就是哭喊不停。老顾说:“你再哭?再哭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吕佰杨却不怕,喊道:“送吧送吧!反正我也没人养老了,到那里边还有人管饭!”穆逸志看看这局面,只好声色俱厉地训了吕佰杨几句,宣布今后对其实行管制劳动,让大会草草收场。

  群众全都走光之后,穆逸志将向前进狠狠批评了一顿,嫌他行动迟缓没能把凶手抓到。向前进辩解说,他并没有耽搁时间,只是吕佰杨那老家伙太狡猾,当儿子肇事之后立即指挥他逃跑了。穆逸志气鼓鼓地说:“你安排一些民兵通宵守着,一旦凶手回家,立即给我抓住!”向前进急忙点头答应。

  接着,穆逸志把工作队员召集起来,安排对支奎泰的审讯。他让老顾、老段等四个人组成专案组,采取车轮战术,昼夜不停地工作,尽快拿出成果来。老顾等人表示,坚决不辜负领导的厚望,一定圆满完成任务。老段这时提出要求,因为要加夜班,是否允许他们抽烟,穆逸志答复说,可以,但一定要抽旱烟,不能抽纸烟。老段说:咳,咱想抽纸烟也买不起呀!

  支奎泰早已被关押在东厢房里,由四个贫农出身的民兵在门口轮流看守。专案组走进去时,支奎泰已经吃过老婆送来的饭,正蹲在墙根抽烟。老顾向他讲了一番四清政策,告诉他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彻彻底底交代问题。支奎泰点点头,便开口说话了。他讲了自己小时候要饭放牛是多么多么惨,讲了共产党来到这里他干革命是多么多么坚决,讲了自己当干部二十年来是多么多么不容易……。讲到这里他还要讲,老段打断他的话说:“够了!你别光往脸上搽胭脂,快擦擦你那一腚屎吧!”支奎泰将脖子一耿说:“哼,是人还能没有屎?看看腚上,谁也不那么干净!”

  这话把专案组成员激怒了,四个人一起冲他喝斥起来:“你胡说八道!你住嘴!”老顾用烟锅敲打着他的头皮说:“支奎泰你说话要负责!你以为革命干部都跟你一样?”支奎泰点点头道:“好好好,不叫俺说俺就不说。”他将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插,果真不再讲话了。老段训了他一通,说他态度不老实,是故意对抗运动,支奎泰还是不开口。老顾说:“好,你给我们来蘑菇战,我们就给你来车轮战,看谁斗过谁!”说罢,他招招手领其他三个人走出去,到堂屋里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决定,从现在开始四个人分成两班,一班作战六个小时,坚决摧毁支奎泰的意志,让他把罪行一件件都吐出来!

  老顾与小伙子孙四棵是第一班。他们回到东厢房,你喝斥一阵,我喝斥一阵,一个劲地逼支奎泰交代问题。然而支奎泰还是不说,直到天明时老段来接班了,也没交代一件事情。老顾走出来向老段道:“不愁他不开口,他能撑还撑几天?你看看他那眼泡就知道了。”老段到门口看了看,支奎泰的下眼皮果然肿得老高。他说:“你俩快回去睡,看我的!”说罢,与另一个队员雄纠纠走进屋里。

  真叫老顾估计得差不多,支奎泰又撑了不到一天一夜,那眼泡便在他脸上涨成了两个肉兜子,整个人像瘟鸡似地连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了。次日凌晨四点来钟,他好想睡觉老顾却不准,便叹口气道:“唉,不受这洋罪了,我都说了吧。”老顾说:“好好好,就等着你这句话啦!”立即抄起笔来记录。

  从这个时刻开始,支奎泰一条一条地交代了他的问题。他讲了他和小白羊的关系,讲了他多吃多占的一些事实。讲到晚上,专案组给总结一下,计有下列三条:

  1、乱搞两性关系,先后将大队公款64元借给姘妇讨其欢心;

  2、贪污上级发下的救济粮款以自肥,其中现金20元,布票16尺,棉花4斤,粮食195斤;

  3、将集体财产据为己有,有旧红旗一面(给老婆做了裤头),马灯一盏(借口查岗,一直放在家里),砖40块(砌自家烟囱),账本3个(给小孩上学写字用)。

  专案组向穆逸志报告了这情况,穆逸志将他们表扬了一番,说挖出支奎泰这个“红头蚂蚁”是工作队的一大胜利,指示他们迅速到支奎泰家中将他贪占的钱物追回,过几天像土地改革时那样平均分给群众,让群众看到四清运动的实际成果。于是,专案组就带支奎泰回家,让他老婆将裤头脱下交上,将马灯交上,将砌好的烟囱扒掉,将195斤粮食也称了。至于钱和布票,支奎泰说拿不出来,已经都花了,专案组不信,就四处搜查,结果只在床席后面找到了5块钱。老顾说,不交不要紧,折成粮食就是。于是,支奎泰家中的所有存粮都给弄走,粮囤底儿朝天了。

  这还不算完,专案组决定扩大“战果”,又把支奎泰带回瓦屋大院继续审问。于是,支奎泰的问题又挖出来三条:

  1、多占工分,有时借口加班开会,让会计记工分,建社十年来大约有800来分,相当于80个工日,折款32元;

  2、到社员家里吃喝,当干部20年来大约吃过100多回;

  3、接受群众送礼,有烟,有酒,有油条,有点心等等,折款70元。

  对于支奎泰的这些交代,专案组经过认真分析,认为还是不够彻底,应该穷追猛打。他们让支奎泰再考虑考虑,对自己的问题要来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剩。支奎泰耷拉着脑袋,嘟噜着眼袋,说没有了,真没有了。

  老段冷笑一下道:“支奎泰,你还是想蒙混过关呀。我告诉你,你的问题还远远没交代清楚,避重就轻是不行的!现在我给你提醒一下。就拿多占工分来说,建社十年来你就八百来分?鬼才信!你一天多占一分是多少?一年就是三百六十分吧?十年是多少?小学生也会算这个账嘛!再说吃喝问题,你一个月到社员家吃三回,一年也有三十六回,二十年是多少?一顿要就是退赔五毛钱,你得退赔多少?嗯?还有接受群众礼品,一年至少也得折合几十块钱吧?二十年下来是多少……”

  听见老段这么算账,支奎泰抬头瞅着他,把眼与嘴张得越来越大。他结结巴巴地说:“哪有这么多?哪有这么多?”

  老段说:“你又不老实?告诉你吧,我这样还是给你往少里算,实际上呵,肯定还不止这些!”

  支奎泰急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老段说:“怎么不会?在这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退回去十天来说,你能想到你这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会现形为一个腐败分子吗?”

  支奎泰低下头去,喃喃地道:“唉,腐败分子,我是腐败分子……”

  等到天明,专案组回去吃早饭时,一个民兵慌慌地跑来报告:支奎泰自尽了。他们过去一看,这家伙躺在墙根下满脑袋都是血,真成了一个“红头蚂蚁”。原来,他是趁专案组不在,门外的民兵也没注意,便拔下墙上的一根铁钉,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将它狠狠砸进了自己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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