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青烟或白雾》在线阅读 > 正文 第7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7章

  吕中贞是以一副十足的邋遢相回到家里,站到穆逸志专员面前的:她的眼皮肿着,腮帮子肿着,嘴角还留有几丝血迹;她的头发蓬蓬乱乱沾满草屑,两个辫梢儿像猪尾巴似地甩着;她的衣服上尽是泥土,裤腚那儿因坐得太久湿成一片很不雅观。她站到穆逸志面前之后耷拉着眼皮,表情呆滞一声不吭,活赛一个腊人儿。

  穆逸志已经在她家堂屋里等了很久。吕中贞进来时他没有起身依旧坐着。他两手插在短大衣的兜里,微微笑着,看了吕中贞好几眼才开口道:“小吕同志,尝到阶级斗争的滋味了吧?”

  吕中贞不看他,也不搭腔。

  穆逸志接着说:“一个结过婚的人,跟你这贫农后代定了亲,长达一年多不娶,却又突然把婚退掉,与一个富农的女儿睡在了一起。这说明了什么?小吕同志你想过没有?”

  吕中贞白他一眼,但还是不说话。

  穆逸志又说:“这充分说明,他骨子里就与贫下中农没有感情,说明他身上一直流淌着封建家族的血液。亲不亲,阶级分,他压根儿就与你吕中贞不是一条道的人。他向你炫耀万民伞,那万民伞还有什么可炫耀的?那是他们家族的罪证!那个支翊是什么清官?他是大清皇帝的忠实走狗。他是为了维护封建王朝的统治,才做出那么一副清正廉洁的模样的。临回家时百姓送万民伞,那也完全是骗人的。你想想,在那个年代能写下自己名字的,真正的贫苦大众能有几个?都是些土豪劣绅呀!土豪劣绅舍不得他走,说明他是死心塌地为这些贫苦百姓的死对头服务的坏官!”

  他停了停又说:“小吕,你不读书不看报,所以不知道支明禄藏匿万民伞这件事与现实政治的联系。现在全国报纸都在批判《海瑞罢官》这出戏,为什么?就因为有人以歌颂清官为名,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喊冤叫屈。彭德怀是干什么的?是十大元帅之一,国防部长,可是他在庐山会议上反对毛主席,结果被中央罢了官。吴晗写海瑞,就是写彭德怀;现在我们批海瑞,也就是批彭德怀。谁不批海瑞,谁不批清官,谁就是不拥护党,不拥护毛主席。你想,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清官海瑞都被批臭了,支明禄还对他祖上那个小清官顶礼膜拜,拒不交出万民伞,这不是和党对着干吗?所以说,他被罢官,完全是自找的。海瑞被罢了官,支翊被罢了官,他们的孝子贤孙支明禄不被罢官能行吗?”

  这番话把吕中贞说愣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支家的那把万民伞,还与国家大事联系在一起。让她更想不到的是,老百姓一直敬仰的清官,原来都不是好东西。

  穆逸志又看了吕中贞几眼,接着说:“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同志,往往会被感情迷失了双眼,会陷进感情漩涡里不能自拔。可是小吕,你现在真该清醒清醒啦。你要明白,支明禄恨你,与你退婚,这恰恰是一件好事。首先,敌我界线分清了;其次,有利于你的成长和进步。小吕同志,我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你是一棵好苗子,组织上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你赶快振作起来,处理好个人感情问题,自觉主动地到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锻炼,当一个合格的优秀的革命接班人!”

  这些话,吕中贞不太懂,于是就用问询的目光去看穆逸志。

  穆逸志却看懂了她的目光,微微笑道:“不明白是吧?小吕,我把话跟你直说了吧。现在支吕官庄大队的领导权已经从坏分子手中夺了回来,需要贫下中农里面的优秀分子来掌,你就是一个。”

  吕中贞吃惊了:“我?我掌权?”

  穆逸志点点头:“是,你来掌权。我已经考虑好了,由吕中三同志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兼贫协主任,你来担任大队长。”

  吕中贞急忙摆手道:“我不行我不行!我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啥呀?不光我不行,那个吕中三也不行,他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家都撑不起来,怎么能领导一个大队?”

  穆逸志脸色变得很难看,问她:“你的意思是说,组织上看错人喽?那你说,除了你们俩谁行?”

  吕中贞迟疑了一下道:“要我说嘛,最合适的人还是支明禄。别看他不要俺了,可他还是个好干部,社员们肯定拥护。他把书记、大队长两个官儿都干着,也能干好……”

  穆逸志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别说了!”他铁青着一张脸,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说:“小吕同志,你让我怎么说你!我苦口婆心跟你谈了半天,你还替那个支明禄说话!再这么下去,你就是支吕官庄的吴晗啦!该挨批判啦!”

  听到“批判”二字,吕中贞害怕了。她脑子里迅速地闪过前几天瓦屋大院里的一些情景。她不敢想像自己站到台上挨批判会是什么样子。她低下头去,嘟囔道:“俺不说了。算俺没说那话行不行?”

  穆逸志走近她,拍拍她的肩膀说:“对了,这就对了。小吕,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希望你再不要这么天真,要赶快在政治上成熟起来!”说罢,他将手往大衣兜里一插,迈着大步走了。

  吕中贞看着他的背影,摸了一把自己被穆专员拍过的肩膀,果然感到那儿很沉很重。

  正在屋门口呆站着,吕牛氏回来了。她急急走进屋里问:“穆专员来跟你说了啥?”吕中贞说:“叫我当干部,当大队长呀。”吕牛氏一下子惊得倒退了两步,瞅着闺女说:“真的?哎哟哟哟,哎哟哟哟……”吕中贞瞪她一眼:“哟个啥呀,你看俺是当官的料?”吕牛氏说:“什么是不是的,人家叫你当你就当!反正当官不是孬事!”吕中贞说:“难说是孬是好,你就没见支奎泰跟支明禄?”吕牛氏说:“那是上级存心要整他们,他们该着倒霉。这一回是工作队看中了你,你怕个啥?再说,咱就是不够当官的料,也要当给全村人看看,叫大伙都知道,咱寡妇娘儿俩也有出头露脸的这一天!叫老老少少都明白,俺闺女不是一个平常丫头,不是一钱不值的孬货!”

  最后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吕中贞内心深处最为脆弱的那根神经。她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地道:“那、我、就、当!”

  说罢,她将身上的泥土拍打干净,又走到院里舀了满满一盆水,卟噜卟噜地洗起脸来。把脸洗净,又开始梳两条辫子。梳好后,她特意找了两根红头绳捆在辫梢上。镜子早就摔碎了,窗台上还放着几块大一点的玻璃碴子。她捡起一块看看,已经照不全自己的脸了,她便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照。照过一遍,她冷笑一下说:“咸为顺,你是瞎了眼;支明禄,你也是瞎了眼!往后,你们好好地瞧着咱吧!”

  吕中贞把镜片放回去,找出那本好几年没再翻过的《商农秘书》,往床边一坐便念起来了:“天地日月,宇宙乾坤,江河湖海,星斗参辰……”她记得,支明禄当大队长的时候经常要给社员念报,她要抓紧把这本事练成。结结巴巴地将三千多个字读完,便想找张报纸试一试,然而翻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竟没有找到一张。没有办法,只好再捧起那本《商农秘书》。

  在念书的间隙,她还寻思这大队长怎么个当法。想来想去,还是得拿支明禄做榜样:支明禄处处为大伙着想,那我也得这么做;支明禄干活出力跑在前头,那我也得学着他。但她在想到支明禄的时候,总是又想到蒿子。吕中贞恨死蒿子了:这个女人,这个不讲姐妹义气的女人!她替我去传话,可她去了支明禄家就没再回来!她传话了吗?她肯定没传。她让支明禄继续蒙在鼓里,继续恨我,然后她就钻空子抢了我的人。这个女人不要脸,真不要脸!

  到了夜间,吕中贞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像无数个夜晚一样,不可控制地让自己的意识驰向一间房、一张床。但不同的是,在以前的意识里她是那房那床的主人之一,她可以凭借想像,与另一位主人支明禄一起演出许许多多的动人场景,品尝到透骨入髓的快乐,而在今夜,她却在想像支明禄与另一个女人在那间房里、那张床上做什么。做这种想像是致命的,吕中贞只觉得肝肠寸断、心如刀绞,脑子里一次次闪过死的念头。她意识到这种结果的可怕,就强制自己不再去想,但支明禄与蒿子这两个狗男女仿佛长了奇长奇长的胳膊,硬把她往那里拽,硬让她看他们俩人赤裸裸搂抱在一起的样子。她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坐起身来,把灯点上,在心里狠狠咒骂他们一阵,然后拿过《商农秘书》攻读。可是,念着念着,支明禄和蒿子又变作两个小人儿从字里行间蹦出来,继续向她展示种种,气得她猛地将书扔到地上,然后抬起头来瞅着黑漆漆的屋顶流泪。

  第二天早晨吕中贞起床很晚,刚刚吃了点饭,工作队员孙四棵就来喊她,让她抓紧到瓦屋大院。她知道那个时刻到了,暗暗提醒自己要沉住气,甭发慌,但她还是心跳得像揣了个兔子。走进瓦屋大院,发现这里除了工作队,还有一些她没见过的人也在这里,看样子也是些脱产干部。她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吕中三也来了。这家伙比吕中贞还紧张,在这霜降的季节里鼻尖上还挂满了汗珠子。穆逸志让他们俩坐下,然后向一个瘦高男人说:“马书记,你讲吧。”马书记便对吕中贞和吕中三说,根据穆专员的指示,刚才公社党委的同志到这里开了个会,现场办公,决定吸收你们两个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党龄从今天算起。接着,旁边一个胖脸男人要带他俩宣誓。他从提包里抽出了一面党旗,用图钉钉在了墙上。他让吕中三和吕中贞站直,举拳,学他说话,他说一句二人说一句。说完了,再次坐下,马书记又宣布了党委的第二项决议:任命吕中三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兼贫协主任,吕中贞为党支部副书记兼大队长。马书记宣布完毕,穆逸志向他们嘱咐了一通,并说要在下午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让他们登台亮相并讲话。吕中贞问:“讲啥呀?”穆逸志说:“讲你打算怎样当好干部。”吕中贞十分紧张,只觉得小肚子一阵阵发胀。当穆专员让他们回去时,她一跑回家里,就坐到了墙角的尿罐上。她一边撒尿一边想,下午讲啥呢?讲啥呢?尿撒完了,她并没有觉察,仍是坐在罐子上想。吕牛氏在锅屋里看见了,走出来说:“大霜,你坐在罐子上开会呀?”吕中贞这才醒过神来,提着裤子站了起来。

  吃过午饭,吕中贞越发紧张。虽然把要讲的几句话想好了,但听到街上男女老少都往瓦屋大院里走,她突然在心里问起自己:你就是大队长了?你就要当全村人的头儿了?你凭什么当上的?就凭你的贫农出身?可是贫农出身的人多着呢;就凭你是烈士后代?这好像也不是当干部的理由。那么,就是穆专员选中你了。可是,穆专员选中了你,村里人选中你了吗?他们在心里承认你这个大队长吗?他们愿意受你领导吗?这么连问了几问,吕中贞只觉得心里发慌,脚跟儿发虚,连去开会的勇气都没有了。娘连催她几遍,说该走了,她仍是坐在自己屋里不出来。直到工作队的孙四棵来喊,让她赶快过去,她才磨磨蹭蹭走出了家门。

  走进瓦屋大院,坐到一大片贫下中农的后面,吕中贞心里还是“咚咚”地敲鼓。她不敢抬头瞅人,便低下头去掐弄指甲。但她发现,她的两只手抖得厉害,十个指头分成两拨直打架,她只好将把它们用力地摁在了腿上。

  这时,她听见老顾在台上说:“不对,还缺一个四类分子!那个蒿子怎么没来?支明禄,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吕中贞急忙向四类分子堆里看,那里果然没见蒿子。她看见,支明禄坐在那里有些发窘地说:“她……,她的户口还没过来……”老顾说:“户口没过来?你跟她睡觉的时候怎么不查户口?快回去把她叫来!”支明禄只好起身,回家把蒿子带到了会场。

  蒿子的到来引起了全场人的注意,一个个都抻长了脖子去看。然而,她却没表现出多少羞意,就那么扛着一张小脸跟在支明禄的后头,坐到了四类分子堆里。

  吕中贞当然也看了他们。她坐在那里心乱如麻,不知道穆逸志在台上都讲了些啥。她不愿向四类分子那里看,可自己的眼睛不受管,一次次地往那边偷睬。她看见,蒿子此刻正和支明禄很近很近地坐在一起,二人还不时地对视一眼,像互相安慰,更像眉目传情。吕中贞低头捂眼,强制着自己不再去看,但那情景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让她泪水涟涟浸湿了指缝。

  是会场上的一片哗然惊醒了她。她擦擦眼泪抬头去看,原来是公社马书记正在宣布对吕中三和她的任命。她想,我刚才是干啥呢?男人早不是我的男人了,我还想他干啥?我已经是大队干部了,应该想大事干大事了,怎么能老让他们两个折磨我自己?不,我不能这样!

  想到这里,吕中贞擦干眼泪,坐正了身体,等待着上台讲话的那一刻。

  吕中三在一片哄笑声中往台上走去。他慢腾腾走到台上,好大一会儿没开口,光站在那里擦鼻尖上的汗。有人向坐在下面的铃铛吆喝起来:“铃铛嫂子,你叫中三快一点儿!”因为许多人都知道铃铛的那句房闱秘语,此时会场上轰然大笑,有的人还学着她喊了起来:“快点快点,你个老慢!”这话喊罢,立即有人学着吕中三回答:“只要能生小孩,你管快慢干啥?”铃铛自然羞窘难当,脸臊得成了一面红旗,坐在那里不停地眨着一双瞎眼。

  老顾站起身喝斥了一番,会场秩序才重新恢复。吕中三这时擦一把鼻尖,慢吞吞开口道:“老少爷们儿,你们别笑话俺是个老慢,老慢也有老慢的好处。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也喜早,也喜晚,也喜勤快也喜懒。有时候你慢了不行,有时候你快了也不行;有时候懒了不行,有时候勤快了也不行。工作队叫俺当书记,俺知道俺没有能力,可俺就有这么一条:跟共产党没有二心二味,到死也跟着共产党走。有人快又怎么样?可他走的不是正道,是邪道,越快犯得错误越大,说不定还死在了路上。我呢,虽然走得慢,可步步走在正道上。不信,大伙就走着瞧!”

  正遭众人取笑的吕中三竟讲出了这么一通辩证法,是谁也没有料到的,穆逸志带领工作队员为之鼓掌,许多社员也跟着鼓掌,会议的主导方向不经意地就被拨正了。在吕中三往台下走的时候,一些人便联系实际小声议论起来:吕中三说得对,百年孝快又怎样?支明禄快又怎样?咳,世上的事,真是没个准儿……

  接着,穆逸志宣布大队长吕中贞讲话。吕中贞没往台上走,在人群后面一站便说:“我想好了,叫我当大队长,就这么三条:第一条,不贪不占,不喝社员的血;第二条,不怕吃苦,干活跑在头里;第三条,如果干不好,自动下台!”

  这话,赢得了全场一片掌声。穆逸志一边鼓掌一边说:“这是约法三章呵,好呵!”这哗哗的掌声像久旱之后的雨声,让吕中贞的心突然感到无比舒展,无比熨贴。她坐下后,不顾全场人的注视,向支明禄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看见,支明禄也在拍着巴掌瞅她,目光里满带着惊讶。

  一直到大会结束,吕中贞始终处在亢奋之中,一张脸红扑扑地十分动人。当社员们潮水一般向院外涌去时,她逆着人流走向了办公室。她知道,她现在已经是大队干部了,不能跟社员一样马上回家的,她应该问问工作队还有什么事儿,如果有就赶紧去办。

  她进屋后向穆逸志讲了这意思,穆逸志瞅瞅她,再冲着吕中三说:“老吕,我看铃铛一个人做饭太累,向秘书工作忙,又不能天天帮她,就让小吕去帮忙吧?”吕中三点着头说:“好哇,中贞妹妹心灵手巧,做饭一定好吃!”

  吕中贞想,叫做饭就帮着做饭。她看看天已不早,自己一个人先去了吕中三家里。

  吕中贞记得,吕中三的家里她很少来过,七八年间也就是两三次。头一回是看铃铛过门,大群瞎汉前来诉苦的场面让她记忆犹新。第二次是吕中三的头一个孩子生下后,村里人说,铃铛喂孩子竟把红糖抹进孩子的眼里,她便和蒿子悄悄地来到这里,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俩蹑手蹑脚地进去,刚向堂屋里伸进头去,正在给孩子喂奶的铃铛说:“谁家的两个丫头?还不快走!”她俩就赶紧跑走了。跑到远处,二人大为惊异地讨论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个铃铛并不瞎,不然的话怎么能看到有人进去。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又传开一个说法:那铃铛虽然看不见,但她的鼻子灵得很。吕中贞这才明白,原来那天铃铛是靠鼻子发现了她们。最后一次到那里,是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她出了门正要下地干活,忽听街上有人说铃铛喝了卤,便跟着众人跑到了那里。当时吕中三家里乱成一片,一些人在屋里忙着解救铃铛,一些人则在院里讲着铃铛寻死的原因。原来这一家已经有好几天没饭吃了,吕中三却拿不出一点办法,于是铃铛就将半坛子卤灌给了自己。吕中贞一边听,一边让满院子的鸡粪人屎熏得直恶心。等到有人说铃铛已经没事儿了,她便急忙离开了那里,但这一年多来,如果谁提起吕中三两口子,她便好像又闻到了那股臭味儿。

  今天吕中贞来到这里却看到,这个院子已经变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想,工作队到底是讲卫生,才来住了几天,就把这里多年的样子给改过来了。她见锅屋里炊烟滚滚,铃铛正在里面忙活,便一弓腰钻了进去。铃铛正在灶前烧火,这时扭过脸来抽动着鼻子问:“谁?”吕中贞说:“嫂子,是我,吕中贞。穆专员叫我来帮你做饭。”铃铛的表情便愣愣的,僵僵的,灶膛里的火烧到了手边也不管。吕中贞帮她续一下草,说:“嫂子,锅里煮得是啥?”铃铛说:“煮的是地瓜,留给俺一家人吃吧。你要给工作队做就另做。”说罢,他用火铲将灶门划拉利索,然后就起身走出了锅屋。吕中贞看出了她的不高兴,追到院里说:“嫂子,穆专员是叫我帮着你做,不是叫我一个人做。”铃铛说:“你帮着我?我一个瞎女人中啥用?趁早算了吧!”这时,几个孩子从街上跑进来,她抱起那个最小的,走进堂屋里再不出来。

  吕中贞让铃铛的举动惹火了,心想:她这是怎么啦?她不愿我帮忙,我还正不想干呢!于是,她扭身就走,又回到了瓦屋大院。穆逸志正和吕中三在那里说话,看见吕中贞回来便问:“怎么回来啦?铃铛已经做好啦?”吕中贞鼓突着嘴说:“人家不愿俺去帮忙。我一去,人家就甩手不干了。”吕中三说:“甩手不干?炸翅儿啦?这个熊女人,自己看不见做不好,又不叫别人帮忙,她想挨揍呀?”穆逸志说:“老吕你不要胡来。你回家和她好好谈谈,做好思想工作。你告诉她,让小吕帮忙做饭,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再说,就是有人帮忙,她该记几个工分还记几个工分。”老顾在一边说:“老吕,人家都说铃铛是伶俐娘们儿,怎么这个账都算不过来?小吕去给帮忙多好呀!”向前进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这么安排就是好!”穆逸志说:“这么着吧,今天晚上还由向秘书帮忙做饭,明天再让小吕过去。向秘书,你跟老吕先回去吧。”向前进却带着满脸难色说:“就让铃铛一个人做吧,她做什么咱吃什么!”穆逸志看了看他,说:“你回去,也好帮着老吕做工作嘛!”向前进便起身跟着吕中三走了。

  接着,老顾等工作队员也各自回了住处,办公室里只剩下穆逸志和吕中贞二人。穆逸志说:“小吕,我们本来没打算叫你帮忙做饭,但最近出现一个情况,才不得不这样安排。”吕中贞问:“什么情况?”穆逸志说:“我和向秘书住在老吕家里,头几天是由铃铛一个人做饭,这个女同志虽然眼睛不行,但她靠摸,听,尝,闻,一般的饭还都能做。但就是有一条,卫生不行:饼子上沾着草沾着灰是常事,还有一回,糊粥里竟然漂着鸡毛!这样,我只好叫向秘书给她帮忙。向秘书帮过几天,前天晚上他向我汇报,说铃铛对他产生了不健康的情绪。”吕中贞不解地问:“怎么样的不健康?”穆逸志说:“向秘书说,只要两个人一块儿在厨房里干活,那铃铛就格外地兴奋,话也多,笑声也多。”吕中贞哈哈一笑:“那还有啥?”穆逸志摇摇头:“不,向秘书说得对,这种苗头很危险,发展下去会出问题的。小吕你还年轻,没学过哲学,不懂得事物的复杂性。干部下乡开展工作,是最怕出男女关系这种丑闻了,防微杜渐很重要,一发现苗头就要掐灭。”吕中贞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话。穆逸志又说:“小吕,前几天你发现了巴一鸣和江妍的事情,及时汇报了,这就很好。不然的话,如果江妍在这支吕官庄生下一个孩子,你说抱给谁?”听他说到江妍,吕中贞心中有愧,便问:“也不知道他们回到北京怎么样。”穆逸志说:“老巴回北京了,江妍是永远回不去了。”吕中贞吃惊地问:“她怎么啦?”穆逸志摇摇头:“这是个秘密,工作团不让公开讲,你知道了之后也不要向外人说——她在兖州车站撞火车自杀了。”吕中贞一下子跳了起来:“她……她自杀啦?”穆逸志看着吕中贞的脸说:“是的。唉,这也真叫人痛心。年轻人呵,在关键的时刻走错一步,往往会把一辈子毁了。沉痛的教训呵!”

  穆逸志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吕中贞一句也没有听见。她面前晃动着江妍的影子,心里说着这么一句话: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她想向穆逸志讲出事实的真相,但又不敢,于是心乱如麻头痛欲裂,只好抱着脑袋在那里转圈子。

  穆逸志看了看她说:“小吕,你不要这样。那江妍是咎由自取,谁叫她那么不检点的呢?再说了,要追究,也得先追究巴一鸣!这个老色鬼,真是便宜他了!好了,不谈这事了,小吕你回家吧。”

  吕中贞木呆呆地回到家,走进了自己住的西屋。她上了床想躺一躺,却恍然觉得,江妍还躺在床的另一头与她通腿儿睡着!她“嗷”地叫了一声,跳下床就向娘的屋里跑去。吕牛氏见闺女脸色焦黄浑身发抖,急忙问她怎么了,吕中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好久才止住哭声,接着向娘讲了江妍的事情。

  吕牛氏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闺女的辫子说道:“别难受了。小江她也是自找的,谁叫她说了万民伞的事,把你给害了呢。再说,她已经死了,你能有办法叫她活过来?好在村里人都不知道这事,你也就别在心里放不下,以后该咋着咋着,啊?”

  吕中贞闭着眼睛,用拳头一下下击着自己的脑壳,说道:“老天爷,我怎么成了恶人啦?”

  吕牛氏用指头戳了一下闺女:“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咱本来是善人,只是遇上了恶人才变成恶人!这不怪你!”

  吕中贞说:“我跟你换屋睡觉吧,反正我不敢再在西屋里睡了!”

  吕牛氏点点头:“中,你不敢睡我敢,我看那个死丫头能把我怎么样!”

  正说着,二咣咣满面春风地来了。他一进屋就大声嚷嚷:“嫂子,大喜呀!大喜呀!”见这母女俩脸不是脸儿,他惊讶地问道:“怎么?你们不高兴?这是咋说的呢?你们不知道,今天是咱吕姓人的大喜日子!许多年来支吕官庄一直是支家掌权,从今天开始,咱吕家把他们压下去啦!”

  吕牛氏点点头附合道:“不假,是喜呀,是喜呀。”

  二咣咣说:“你知道喜,咱们就全族同喜一回!吕中三是个穷光蛋,别指望他能出血,嫂子,你拿点钱,我去买些糖蛋分给大伙吧!我保证,凡是姓吕的,今天晚上人人嘴里都尝到甜味儿!”

  吕中贞立即说:“二叔,这不合适。”

  吕牛氏却把眼一瞪:“怎么不合适?就这么办!二兄弟,你说要多少钱吧。”

  二咣咣说:“十块差不多。”

  吕牛氏便打开抽屉,找出钱给他。二咣咣接过去,哼着小曲儿走了。

  眼看天已黑下来,吕牛氏去弄了点饭,与闺女吃下,然后找出一刀火纸,用纸钱模子敲了敲,便抱着去了西屋。她在床前将纸点着,一边拨弄一边说:“小江,俺知道你死得屈。可你甭怪俺闺女,俺闺女生在支吕官庄,长在支吕官庄,没到北京去找你的事儿。是你来到俺家,才有了这些恩恩怨怨。小江你走吧,俺闺女不是恶人,你别给她亏吃。你赶紧找个好人家投胎,十八年以后又是一个俊人儿……”

  念叨一会儿,纸也烧光了,她便脱鞋上床,钻进了被窝。可是直到半夜,她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吕中贞虽然睡在娘的屋里,但也没有睡好。下半夜总算迷糊了一会儿,一到天明便起床去了吕中三的家里。看来铃铛已经被做通了思想工作,此时又在锅屋里忙了起来。吕中贞走进去,叫声“嫂子”,铃铛答应一声,继续摸索着往锅里添水。吕中贞刚要伸手帮忙,穆逸志却走到锅屋门口说:“小吕你出来一下。”吕中贞便又走了出去。

  穆逸志把吕中贞领到他和向秘书住的屋里,表情严肃地看着她说:“小吕,昨天晚上你们吕姓人分喜糖吃,你知道这事么?”吕中贞点点头:“知道。”穆逸志说:“听说还是你出的钱?”吕中贞急忙辩解:“是这样:二咣咣到俺家说这事,俺说不合适,可是俺娘同意,就把钱给他了。”穆逸志拿指头点头她说:“我说你政治上不成熟,你真是不成熟!这样的事情,你应该坚决制止才对!让你们两个姓吕的当干部,就是你们姓吕的胜利啦?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亲不亲,阶级分。在共产党人的眼里,天下贫下中农是一家,不分什么张王李赵姓支姓吕!”吕中贞点头道:“是,我错了。我当时脑子糊涂,不该不拦住他们。怎么办?我到大会上检讨?”穆逸志想了想说:“到会上检讨,效果也不好,这也既有损你的威信,也不利于两姓团结。这样吧,你做好了饭回家,让你娘再买一些糖块,让二咣咣再到支姓人家去分,就说是打算分遍全村的,只是昨天晚上没有分完。这样虽然也不妥,但总比召开大会把宗族矛盾公开化要好。你说呢小吕?”吕中贞对穆逸志出的这个点子十分佩服,感激得连连点头:“好,穆专员,俺听你的!”

  因为想着这事,吕中贞在帮忙做饭的时候心不在焉。那铃铛也是心里有事,很少说话。好在她们做的饭简单,没用多少时间就干完了。吕中贞把饭端上桌去,洗了洗手便回家了。一进家门,她就气鼓鼓地将娘批评了一通,然后又把穆逸志交代的办法讲了。吕牛氏心疼地说:“要知道花钱买了个错误,这二十块钱,咱娘儿俩买什么不好?一月买二斤猪肉吃,还能吃整整一年!”

  从这一天开始,吕中贞就忙了起来。她一大早去给工作队做饭,回家吃过娘做的,又到瓦屋大院里履行大队长的职责。不过,说起来是大队长,实际上只是工作队的一个女听差。工作队这些天又忙着审查那些小队干部,让她叫谁她就去叫谁。但这叫人的事她也干得不多,多数时间是在办公室里闲坐。吕中贞看时间浪费得可惜,就学着看报读报。但这件事并不容易,那报纸上的字跟《商农秘书》排列得并不一样,旁边也没有注音,因而读起来就磕磕绊绊。于是,她便把《商农秘书》带在身边,一有不认识的字就到书上去查。练习了几天后,再读起报来就顺溜多了。穆逸志发现了她的行为,试了试她的阅读水平,再开会的时候就让她念文件念报纸。由于开会前她都是拿着要念的东西练习过几遍,所以到正式念的时候顺顺当当很像那么回事,让村里大多数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跟着工作队跑腿多的当然是吕中三,他身兼两职重任在肩,许多事情非他莫属。然而他的慢脾气依然改不了,经常惹得工作队员们生气。那天工作队正审查三队会计,急需一个社员作证,让吕中三去叫,结果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他叫来。穆逸志急坏了,又叫吕中贞去找吕中三。吕中贞找来找去,发现被找的人在南岭上干活,吕中三转来转去还没往南岭上走呢。她回来向穆逸志一说,穆逸志皱着眉头道:“这个老吕,就是火上了他的房,他也不急不躁呀。”

  吕中贞见他这样说,看看屋里没有别人,就大着胆子笑着说:“穆专员,你说你都选了些什么干部!吕中三是那个样子,我吧,是一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穆逸志笑一笑,然后说:“小吕我告诉你吧。依我的看法,你还可以,年轻人可塑性强,锻炼锻炼就行了。可是,那吕中三根本就不是当干部的料。”这话让吕中贞大为惊讶:“明明不是当干部的料,你怎么还选来当干部?”穆逸志说:“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按照上级的调子办嘛。”吕中贞问:“上级叫选这样的干部?”穆逸志摇摇头:“这事呵,我也没法跟你说清楚。小吕,你没经历过政治运动,不明白政治的奥妙。自从五七年参加过那场反右斗争,我就得出了一个经验:来了运动之后,不管处理任何事情,都是左比右好。也就是说:宁左勿右。左那么一点,即使过了头,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可是,如果你取中间,不偏不倚,那么很可能被人认作右,把你往右里推。这是很可怕的……”

  他摇了摇头,接着又说:“宁左勿右,也同样适用于这场四清运动。我在你们支吕官庄选一个金镶边的贫雇农当书记,他就是有缺点,也不会成为方向性错误。可是,我如果选了支明禄,虽然他有能力,可他第一不是贫农是下中农,第二他是一个小清官的后代,我就可能犯了方向性错误。你明白吗?再说,在选干部的问题上,宁左勿右的不只是我,就是党中央,不也这么办过吗?一九二八年,党在莫斯科开‘六大’,就选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向忠发当总书记。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纯粹的工人呀,因为共产国际要求党的领导权要掌握在工人阶级手里呀……不过,这些话,守着别人我是不会讲的。我看小吕你老实可靠,才敢跟你说说。”

  这一番话,给了吕中贞很大震动。她以前对工作队做的许多事情都感到不能理解,而经穆专员这么一说,她似乎也朦朦胧胧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想,原来搞政治还有这么多道道呀,一点儿也不像咱打庄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啥事儿都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她又想,一个行署副专员,那么大的官儿,却对我这么信任,把不敢对别人讲的话讲给我听,也真是难得。吕中贞想到这里,原来对穆逸志的成见与仇恨便像坚冰遇见春风一样开始慢慢消融。

  有了这种转变,帮工作队做饭也就格外用心。她拿着工作队上交的粮票和钱到公社粮管所买来米面,与吕中三家里的粗粮和蔬菜搭配,换着花样做,每顿饭都让工作队的俩人和吕中三一家吃得欢欢喜喜。那铃铛也不再那么别扭了,与吕中贞配合默契,该干啥干啥。铃铛不只是做饭,还主动给穆逸志和向秘书洗衣裳。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洗出的衣裳却像明眼人洗的一样干干净净。

  有一天,吕中贞忽然发现了一件蹊跷事儿:那天上午她又去吕中三家里准备做饭,走进院里没见铃铛,便到堂屋里去找。谁知进门后看见,那铃铛正躺在床上,手拿一件汗衫在鼻子上嗅着,脸上是一种极度陶醉的样子。吕中贞立即认出那是向秘书的汗衫,因为上面印着“灭资兴无”四个红字,她曾在向秘书穿这汗衫时问过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向秘书当时豪迈地向她解释了半天。吕中贞还想起,就在头一天的晚上,向秘书坐到桌边将要吃饭时,铃铛红着脸跟他道歉,说是给他洗的汗衫不见了,可能是叫人偷去了。向秘书说:偷就偷吧,反正我那汗衫已经穿旧了。吕中贞万万没有想到,这汗衫竟然还在铃铛的手里,竟然还被她偷偷地闻来闻去!吕中贞想起自己曾对支明禄房中那种气味的迷恋,马上认定铃铛是对向秘书有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她想,平时我一进院子,铃铛马上就会闻出来并且做出反应。而现在,我进了屋子她也没有觉察。为什么?就因为她在那种气味和感觉里头过分沉醉了。

  怎么办?怎么办?吕中贞悄悄退出去,站在院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她想,跟穆专员汇报这事太冒失,弄不好像江妍那事一样会出人命。看向秘书的样子,他是不会接受铃铛这份感情的,那么就跟他讲?可是这么一来又会伤了铃铛。比较好的一个办法,就是不和工作队的人说,她来跟铃铛谈谈这事,让她赶紧打消念头,免得出现丑闻。

  想到这里,她便咳嗽一声,以惊醒屋里的铃铛。果然,铃铛很快走了出来,脸上却还挂着兴奋的余韵。二人像往常一样烧火做饭,等做得差不多了,吕中贞向坐灶前的铃铛直截了当地说:“嫂子,你怎么把人家向秘书的汗衫给藏起来啦?”

  一听这话,铃铛脸色立即大变。她紧张地眨着一双瞎眼问道:“妹妹,你都看见啦?”

  吕中贞说:“看见啦。你还闻不够呢。”

  铃铛低下头,将脸搓了几下,然后紧紧地捂着说:“唉,丢死俺了,丢死了……妹妹,你也不是外人,俺跟你把心里话都说了吧。你知道,俺是个瞎眼女人,可俺眼瞎心不瞎。俺为姑娘那会儿,听书听戏,最爱听男女相亲相爱的故事了,做梦也想找一个好女婿。可俺命苦呀,身材相貌虽然不孬,可是眼一瞎就连猪狗也不如了!找婆家时没别的想法,就是千方百计要找个明眼人,惹得全县瞎汉上门问罪,才找了这么个吕中三。可是他那份窝囊,那份无能,真叫俺心里透凉透凉!你别看他现在当了书记,俺知道他尾巴梢上有几根毛,他撑不起来支吕官庄这块天的,以后恐怕就得靠你帮他。不过,工作队来俺家住,叫俺一家有吃的有穿的,在村里也不那么下贱了,俺打心眼里感谢他们,觉着他们真好。起先光觉着他们好,俺可从来没动别的心思。想不到,自从向秘书帮俺做饭,俺的心就一下子乱了。为啥?我受不了他身上的那股味儿。那是什么味儿?男人味儿。这味儿俺说不清好闻不好闻,反正吕中三身上没有。俺一闻到了就头发晕,心发跳,像喝了酒一样舒坦。俺明白这是一件荒唐事,也知道人家一个地委干部压根儿就瞧不起俺。可是一到做饭的时候,锅屋里就俺两个,离得那么近,那味儿躲不开轰不走。不知不觉地,俺就迷那味道,盼那味道,晚上睡下了还一个劲地想那味道!俺跟自己说,再不能往前走了,人家今年才三十三,比俺还小一岁,前程大着呢,可别因为俺把前程毁了。就这么天天在一起呆一会儿,天天这么近地闻那味道,俺就算洪福齐天烧了高香了。可没想到,穆专员不叫他帮俺了,派了你过来,这一下让俺难受死了。那天你到俺家,俺就顾不上遮掩,叫你下不来台。可事后想想,那样真是不该。人家是谁,俺铃铛是谁?别自作多情啦。想是这么想的,可俺还是心心念念地想他。想得实在没办法,就办了这件下三烂的事:偷他的汗衫藏着……”

  吕中贞让铃铛的一番表白打动了。她这才明白,原来这个瞎眼女人心中的苦楚比她还多得多。她叹口气问:“你打算怎么办?”

  铃铛扬起脸说:“中贞妹妹你放心,俺也就做到这一步,决不会再怎么样的。那件汗衫,你要拿给向秘书你就拿,可千万别说是我偷的,只说在外面捡到的。好不好?中贞妹妹,俺求求你了……”

  吕中贞想了想说:“算了。我相信你的话,就做到这一步。那件汗衫,反正向秘书以为是丢了,就放在你那里吧。”

  铃铛一把抓住吕中贞的手,哽咽着说:“妹妹,你真是个好人……”

  此后,吕中贞就为这个瞎眼女人保着这份密,再也不提汗衫的事,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铃铛心中自然清楚,对吕中贞格外亲热,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

  吕中贞只是不明白一点:向秘书身上的味道到底有多么好闻,竟能让铃铛神魂颠倒。有几次开会时她与向秘书坐得很近,就特意吸溜着鼻子捕捉他的味道,但她只闻到了一点肥皂味儿,根本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更别说引起她的激动了。她摇摇头想:这个铃铛,真是长了一只怪鼻子。

  “立冬”这天,公社马书记来找穆逸志,说县委布置下来两项工作,一是学习大寨,大搞冬季农田水利建设;二是宣传计划生育,推广男性绝育手术,请示他该怎么办。穆逸志当即表态说,四清运动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推动农村各项工作的开展,公社党委要抓紧召开全社四清工作队长和大队干部会议,把这两项工作呼隆起来。马书记回去后立即下通知,第二天便开了大会。会上,马书记传达了县委指示以后,穆专员做了个报告,大讲这两项工作的重要意义。讲到农田水利建设,他说平州地区这几年抓得很有成绩,在全国农业系统多次介绍过经验,这次要借四清运动的东风,进一步扩大战果,战天斗地,让穷山恶水彻底改变面貌。讲到计划生育,他强调说,结扎绝育是开天辟地以来没有过的事情,阻力肯定很大,所以干部一定要耐心做好动员,并且要坚决冲在头里。他要求,三天之内,每个大队至少要一名干部上手术台。

  会议临结束时,公社向各大队发了计划生育宣传材料。吕中贞接过来看看,见那张油印的宣传口号上是什么“是革命本钱,结扎是保护老本”、“赛黄金,结扎如存款”等等。她看不明白,便向旁边一个妇女干部问:“什么是?”那女干部“哧儿”一笑,嘴对着她的耳朵讲了讲,让吕中贞臊得连脖子都红了。她再翻翻那本小册子,一眼看见了上面画的男人物件,急忙将它扔到了地上。吕中三在后面看见了,说:“中贞,怎么把中央文件撂了?中央文件能随便撂吗?”吕中贞也没好意思用手,抬起脚将那些材料拨拉到吕中三跟前。吕中三捡起看看,失口叫道:“哎呀,画这些蛋干啥?”这话引得众人都笑。有人说:“画这些就是告诉你,结扎的时候怎么动刀子割蛋!”吕中三瞪着眼说:“结扎就是割蛋?哎哟,吓死人喽,吓死人喽!”

  散会回去,穆逸志当天下午就开会研究如何在支吕官庄开展这两项工作,吕中三、吕中贞以及全体工作队员都参加了。关于农田水利建设,他提出要建一座水库,让吕中贞明天就带着老顾选好址,后天就把全体社员拉上工地。关于计划生育,他让吕中三和老段负责,先开大会发动,然后登门动员,争取结扎一二十个男社员。说到这时,他用眼睛盯着吕中三道:“老吕同志,你对这事有什么态度?”吕中三鼻尖上的汗珠子早已打提溜了,这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态度。”老段说:“没有态度怎么行?共产党员是干什么吃的?当年抗战要冲在前头,现在割蛋也得冲在前头!”吕中三嘟囔道:“按说,四个孩子就不少了,多了也养不起。可是一想割蛋俺就害怕。俺见了,那猪一动刀子就不中用了。”老段笑着说:“谁说不中用了?这跟阉猪不一样!我当了二十年的兽医站长还不知道?放心,结了扎你照样耍弄铃铛!”吕中三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墙根哼哼唧唧了一大会儿,才点点头说:“俺有态度了,叫俺割俺就割吧,反正这条命是共产党给的。”

  第二天,村里开社员大会做动员,吕中贞则带着老顾去选修水库的地方。身为水利站长的老顾果然是个行家,他跑到村后的山冈上看了看,便指着村西的一条沟说:在那里就行。他走到那里,目测了一下,说这水库如果建成,能存五千多方水,下面的一大片地都能浇上。吕中贞高兴地说:“哎呀,这可好了,以后再也不怕旱天了!”

  他们回村向穆逸志做了汇报,穆逸志亲自过来看了看,就把库址彻底定下了。听吕中贞说这条沟叫芫花沟,春天里紫莹莹的芫花开得到处都是,他还给将要修建的水库命名为“芫花水库”。穆逸志紧接着又在这里召开各小队队长会议,让老顾给他们分配了施工任务,要求他们明天就把男女劳力拉过来动手。为了在修水库期间行动一致,穆逸志还随后决定工作队员合在一起吃饭,从村里找了两个中年妇女,天天在瓦屋大院开伙。据吕中贞观察,铃铛对这一举措并没表现出特殊的反应,平平静静地蹲在自己家里,该干啥干啥。

  修建芫花水库的举措,赢得了全村社员的热烈拥护,开工之后,几乎所有的整劳力半劳力都来了。向前进还特意准备了红旗和标语牌插在那里,让人一看就有几分亢奋。老顾指挥大伙先清理好坝基,然后就让他们从两面的沟坡上刨土,运到沟底里夯实。

  除了负责计划生育的老段,其他工作队员都投入到了修水库的劳动之中。穆逸志身先士卒带头苦干,推着一辆二把子小车来回如飞。吕中贞看他干起活来这么扎实地道,问他什么时候学的,穆专员抹一把脸上的汗说:“你就没发现我的脸比别人黑?告诉你吧,我从十三岁就在矿上推煤车!”吕中贞点点头,便有些肃然起敬的感觉。穆逸志的劳动姿态也感染了全体社员,许多人说:修水库这是给咱造福呢,人家一个大干部都拼命地干,咱还能余了力气?于是,整个工地上热火朝天,不几天那大坝就有了一米多高。

  水利工程进展顺利,计划生育工作却进展缓慢。虽然吕中三带头去医院动了手术,可是在他之后全村就没有第二个再去的。老段苦口婆心地动员,可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要等着看吕中三怎么样,吕中三说割了还行,那他们就去;如果吕中三不行了,那他们是打死也不干。老段急于让吕中三现身说法,没有耐心等到七天之后,就让吕中三提前试验。吕中三说,好,我听组织的。在手术的第三天晚上就与铃铛做了那事。做完,他立即穿上衣裳找老段报告,说还行,跟以前一样。老段不胜欣喜,第二天一早就把结扎对象叫到一堆让吕中三讲。吕中三向他们描述了一番他那老二的优秀表现,让一些人打消了疑虑,当天就有九个人跟着老顾去了公社医院。

  又过了一天,吕中贞去吕中三家里叫他开会,忽然听见堂屋里鬼哭狼嚎。她进去一看,原来是吕中三正抱着小肚子在床上打滚儿,铃铛在一边嘟嘟哝哝:“俺说太早了,不能试,你就非试不行!你看看你看看,这可毁了!”吕中贞把铃铛叫出来,问怎么了,铃铛气哼哼说:“怎么啦?你哥的蛋肿得老大老大,像个小孩头啦!”吕中贞虽然害羞,但觉得事关重大,急忙去向穆逸志做了汇报。穆逸志回去瞧了瞧吕中三,指示老段马上带他到医院检查。老顾让一个民兵用小车把吕中三推上,去公社看了看,医生说是发炎,开了一些药就回来了。吕中三吃了几天药,肿是消了,但他却再也站不直了,身子一直那儿就疼。又过了几天,吕中三哭唧唧地向穆逸志讲,他又跟铃铛试了一回,这一回是彻底不行了,彻底完蛋了。老段本来已经做通了几个人的工作,打算做为第三批去动手术的,结果他们听说了吕中三的情况之后,没有一个人再去,支吕官庄的结扎工作只好到此为止。

小说-t x t-天堂T-x-t_小_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赵德发作品集
天理暨人欲乾道坤道嫁给鬼子震惊被遗弃的小鱼青烟或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