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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8章

  在水库大坝建到五米多高的时候,穆逸志突然接到山邑县委转来的电话通知,说山西晋中地区来了个参观团,其中有大寨党支部书记陈永贵,要来平州学习考察水利建设,让他赶快回地区参与接待。穆逸志看了通知很激动,将正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作队员和吕中贞叫到一起说:你们看,全国学大寨,大寨反倒跑到我们这里学习来了,这充分说明平州地区水利建设过硬,声名远扬。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差距,借这个机会好好向他们学习。他说,他回去安排参观路线时,争取把支吕官庄列进去,让陈永贵同志亲自到这里传经送宝。他还说,在这期间由向秘书临时代理工作队长的职责,与老顾、吕中贞等人一道好好地组织施工,让山西的同志来看一个好的现场。

  穆逸志走后,向前进不敢怠慢,立即开始了紧张的准备。他一方面督促社员们加紧干活,好让大坝再高一些,另一方面在“声势”二字上做文章,新插了许多红旗,新贴了许多标语。忙活一通后,他拿手抓弄着分头想了半天,突然跑到正在刨土的吕中贞跟前说:“小吕,我听说大寨有‘铁姑娘队’,咱们也组织一支,你来领头,领导看了肯定高兴。”吕中贞问:“铁姑娘?怎么个铁法?”向前进说:“那肯定是干活不怕苦不怕累,像铁打的一样啦。小吕你想:大寨的姑娘能行,咱们为什么不行?你把村里身体比较棒的姑娘挑那么二三十个,每人一副挑子,往大坝上运土,怎么样?”吕中贞想了想说:“行,反正怎么样也是干。”

  第二天,工地左边的沟坡上果然多了一面红旗,上写“铁姑娘队”四个大字。吕中贞领着二十多个姑娘,一人挑两个土筐,像雁群一般在取土点和大坝之间来回飞奔。姑娘们平时干活夹杂在众人中间,并不太显眼,而经这么一集中,便成为工地上的独特风景,引得众人频频注目。向前进像大导演搞彩排一样,跑到这边看看,跑到那边看看,接着把吕中贞叫过去说,铁姑娘要真正体现出“铁”字来,担子应该再重一些,每人至少要挑一百斤,而且越多越好。吕中贞说:“至少挑一百斤,好像多了一点。一趟两趟还行,要是整天这么干怕是受不了。”向前进听了脸色不悦,摆着手说:“哎呀,连一百斤都挑不了,算什么铁姑娘,那不成了娇小姐啦?”吕中贞被他这么一激,说:“那好,你等着瞧吧!”她跑回去鼓动一番,铁姑娘们的土筐果然都比原先满了,尤其是吕中贞挑的两个,更比其他人多出许多。工地上的社员们看见了,有称赞的,有担心的,一些年轻小伙子看见了,还兴奋地大喊大叫:“铁姑娘!铁肩膀!铁鼻子铁眼铁心肠!”姑娘们对前一句赞语没有异议,但对后一句不愿接受,回敬他们道:“谁是铁心肠?你娘才铁心肠呢!”

  晚上收工回家,吕中贞只觉得小肚子一阵疼痛,接着月经就来了。见她拿着东西到茅房里收拾,吕牛氏隔着墙问:“这个月怎么这么早?”吕中贞算一算,果然比上个月提前五天,原来娘还能把她的这个日期记着。吕中贞心里一热,说道:“谁知道是咋回事。”吕牛氏说:“咋回事?累得!明天甭去了,在家歇着!”吕中贞说:“那怎么行?穆专员要带人来参观呢。”

  第二天起床后,吕中贞腰酸腿疼浑身无力。她强逼着自己吃了点饭,又挑着筐去了工地。咬着牙干了一会儿,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突然有人指着村东边喊:“来了来了!”她扭头一看,果然有一辆吉普和一辆大客车出现在村东头的路上。这时向前进拿着一只铁皮喇叭筒鼓动起来:“快快快!领导们来啦!加油干呀!”喊过这几句,他还特地跑到铁姑娘队跟前说:“挑多点儿!跑快点儿!”吕中贞只好扶一把自己的腰杆,抖擞起精神把筐装得更满。当她挑起来往大坝上跑时,只觉得晕晕乎乎,心似乎要跳出嗓子。

  倒下土再往回跑时,吕中贞看见汽车已经停在了工地旁边,穆逸志陪着大群头顶白色毛巾的男人向这边走来。她知道给铁姑娘队争脸的时刻到了,于是赶紧把筐培得冒尖,挑起来就跑。这一次她的腰腿已经不听使唤,跑动起来歪歪扭扭趔趔趄趄。正咬着牙硬撑时,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姑娘,你住下!”吕中贞抬头看看,见穆逸志向她打着手势说:“小吕,陈永贵同志喊你呢!”吕中贞便停住脚步,大喘着站在那里。

  她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陈永贵会是这个样子:他顶着一片半旧不白的头巾,长着一脸深深浅浅的皱纹,带着一脸憨憨厚厚的笑容。他走到吕中贞跟前说:“姑娘,你挑得太多了。这会伤身体的。”一听这话,吕中贞的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穆逸志急忙拿眼瞪着她说:“怎么哭啦?这是铁姑娘的样子吗?”吕中贞便急忙抬起袖子擦掉。陈永贵对穆逸志说:“铁姑娘队,是说她们能干,可不能真把她们当铁的用。她们到底是女的,跟男人不一样,应该给点特殊照顾。我们大寨不是这样。有一回我在地里劳动,看见一个女青年跟一个小伙子比力气,看谁挑得多,我就说:‘胡闹!不准比!’那女子笑着问我:‘比挑担子,你还能开会批评我?’到了晚上,我就真地开会批评她,并且规定,从这天起,妇女挑担子不谁超过八十斤,不听话的不记工分!”听了这话,吕中贞的眼泪又下来了。穆逸志摆手示意她不要哭,接着说:“老陈同志说得好,对妇女们要照顾。小吕,你们往后就少挑一点儿!”吕中贞一边擦泪一边点头。陈永贵这时摸过吕中贞手中的勾担说:“小吕同志,你先歇一歇,我来挑两担!”穆逸志急忙阻止他道:“老陈同志,你就别干了吧!”陈永贵笑着说:“这几天转来转去老是看别人干,我的肩膀发痒呵!”说着,他就将两筐土挑起来,健步如飞向大坝奔去。穆逸志这时便高举拳头喊起口号:“向陈永贵同志学习!向陈永贵同志致敬!”在场的人便都跟着他喊,山沟里响起了巨大的回声。山西参观团的几十位成员们喊过口号,也纷纷走到社员们中间干起活来,一时间工地上到处都晃动着白头巾,到处都响起了山西话。

  穆逸志当然也参加了劳动。他帮打夯队干了一会儿,然后扔下夯绳拦住陈永贵,请他给大家讲一讲。陈永贵便放下担子,走上了沟坡。等工地上静下来之后,他举着向前进递过来的铁皮喇叭筒,高声讲了起来:“各位领导和同志们,我们晋中地委组织四十多个同志来山东,主要是参观学习搞水利的经验。我们这些年只抓整地,不懂得水利,今年发生了大旱,就着急了。我们这回来到平州,看到这里到处都在修水库,挖渠道。昨天看了厉家寨,那里是穷山恶水变成了良田,怪不得毛主席表扬他们‘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一个好例’,那真是个好例呀!我们回去,一定要好好向山东的父老乡亲学习,好好抓水利建设,把旱地变成水田,做到稳产高产!”

  接着,陈永贵讲了大寨这些年战天斗地的成绩,讲了他个人的一些经历,特别是讲了1964年他在北京开第三次全国人代会,12月26号这天毛主席请他和王进喜等劳模到中南海吃饭这件事。他说:“那是老人家的生日,老人家是用自己的稿费请我们呢!大家想想,我陈永贵一个农民,五十多了,顶了一头高粱花子,怎么能享受这样的待遇?这不是请我一个人,请的是全中国的农民呵!老人家惦记咱们农民呀!想叫咱们过上好日子呀!”

  讲到这里,陈永贵的眼睛湿润了,声音哽咽了。他抬手擦擦泪水,接着话锋一转讲道:“可是,毛主席这么关心我们,有人却要跟我们对着干。我在北京开会,毛主席请我吃饭,周总理在会上总结大寨经验,可是家里反了天了!怎么啦?大寨那会儿正搞四清呵!中央叫干部洗手洗澡,是洗温水澡,可是那个的工作队烧了一锅开水,叫我们干部往里头跳!哎呀呀,真是不得了,人都快整死了呀!要不是我跟他们对着干,大寨就叫他们整垮了呀……”

  讲到这里,穆逸志神情十分惊愕,山西参观团的人也是面面相觑。一个没戴头巾的带队干部向陈永贵说:“老陈同志,时间不早了,咱们抓紧到下一个参观点吧!”陈永贵这才收住话头,扔下喇叭筒走了。

  在陈永贵讲话时,吕中贞一直不眨眼地看着他,耳朵捕捉着他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位满脸皱纹的半大老头似乎有一种深入骨髓牵心动肺的亲情。虽然只见了这短短一面,却像是与自己的亲人久别重逢。他像自己的什么亲人呢?像爹。吕中贞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爹是什么模样,二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她曾做过无数次的猜想,但想来想去都是虚无飘渺,而现在她一下子认定,她爹肯定就是陈永贵这个样子!

  有了这份亲情的认同,吕中贞泪流满面,直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那位与他爹一模一样的人却要走了。吕中贞擦一把眼泪,急急地赶上去,抢在陈永贵上车之前向他说了一声:“您有空再来吧!”陈永贵与她握了握手,说道:“好哇好哇!小吕,我也希望你到大寨看看!”吕中贞使劲地点点头,在陈永贵上车时搀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车离去。

  在吕中贞终于收回目光向回走时,工地上多数人已经又干起活来。但吕中贞看见,与四类分子在一起刨土的支明禄却拄着镢头,向汽车消失的方向痴痴地望着。见他这个样子,吕中贞心里猛地生出一种难言的疼惜。不过,吕中贞马上又暗骂自己:人家已经是别人的男人了,你怎么还有这心思?你也真是贱呀你!她恨恨地吐一口唾沫,便又去挑起了土筐。

  五六天后,穆逸志又回到了支吕官庄。他一来就召开工作队员和大队干部会议,脸色铁青地拿出一封信,让向前进念给大家听。向前进看了看信皮说:“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陈永贵书记收。谁写的?”他抽出信瓤儿看看,失口惊叫:“哎哟,支明禄写的呀?”接着他就给大家读起来:“尊敬的陈书记:您好!我叫支明禄,是您曾经到过的山邑县支吕官庄大队的一名在四清运动中刚刚下台的干部。我怀着万分委屈的心情,鼓足勇气,向您反映一下驻我们村工作队不执行中央方针,给大队干部洗开水澡的问题……”刚念过这么两句,老段就骂了起来:“他姐,敢给陈永贵告刁状呀?洗开水澡,我看还是便宜了他,像他这么狂的家伙,应该叫他下油锅才对!”

  穆逸志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大家都听到了,斗争就是这么严峻!四不清干部虽然下台了,但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就像恶狗似地又叫又咬。多亏现在各个部门都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山邑县邮电局发现了这封信马上交到了县委,不然的话,它真地到了陈永贵手里,不知会造成多么严重的政治影响!不错,那天陈永贵来咱们村,是讲了几句关于四清的话,但山西是山西,山东是山东,他们那儿出现问题不等于我们这儿也出现了问题。可是支明禄认不清形势,以为找到能给自己说话撑腰的人了,他是打错了算盘!我现在代表地委郑重宣布:支吕官庄的四清运动是完全正确的,对支明禄的处理也是完全正确的!他这么猖狂向我们进攻,我们就要坚决把他打垮!”

  吕中贞坐在旁边,全身一个劲地发抖。她没想到支明禄会给陈永贵写信,更没想到这封信会落到穆专员的手里。她想:支明禄也是真大胆,这样的信怎么也敢写?毁了,他这一回更毁了。

  果然,穆逸志接着便安排老段和孙四棵把支明禄叫来,让他写检查承认错误。二人得令而行,立即去把支明禄叫来关进了东厢房。吕中贞听见那儿传出一声声惨叫,只觉得心惊胆战,额头上冷汗涔涔。看看天近傍晚,她声称要去工地让社员们收工,急急忙忙逃离了瓦屋大院。

  支明禄一气被关押了两天两夜。这期间,吕中贞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是在哪里,似乎都能听见支明禄的那种惨叫声。这声音有时候让她解恨,她想: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就得叫他尝尝苦头!老段你给我狠狠地揍,揍得他屎拉在裤子里!揍得他满地找牙!揍得他伤腿折胳膊!揍得他断气丢命!这么咒骂一阵,心却又软了下来:哎呀,老段下手可别太重,支明禄说到底是个受冤枉的人。他给陈永贵写信并没说假话,这里就是给干部洗了开水澡嘛。如果抓着他整个没完,那还讲理不讲理啦……就这样,既解恨又难受,既畅快又痛苦,吕中贞的心一直被这件事折磨着。

  第三天晚上,吕中贞吃罢饭觉得浑身酸疼,便走到西屋想躺下歇着。不料刚把灯点上,忽听院里有人叫一声“中贞妹妹”,接着就见蒿子扑进门来,二话没说就冲她跪下了。吕中贞吃惊地退后一步叫道:“你?你来干啥?”蒿子眼含泪水说:“中贞妹妹,俺给你陪不是来了。俺跟了明禄,俺对不住你……”这时,深仇大恨一下子涌上吕中贞的心头,她一把抓住蒿子的头发,像拔萝卜一样狠狠地晃着她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你有啥不是!你有啥对不住我的!你干得对呀!你真有本事呀!你说替我传话,你传了啥?你是趁机会到他跟前脱裤子呀!你个骚黄子,你还有脸来见我……”听见这边闹闹嚷嚷,吕牛氏跑过来了。她认出是蒿子之后,立即跺着一双小脚给闺女打气:“撕了她!撕了她!快把这张骚撕碎!”蒿子急忙辩解道:“中贞,婶子,你们听我说!那天俺去找明禄,真是把话传到了。可他不听,还生你的气,就怨你随便跟外人说那万民伞。俺看他心不回意不转,就,就……”听到这里,吕中贞将她猛地一推:“你甭说了!那就是我错了!”说罢,她扑到床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哭过一会儿,睁眼看看蒿子还跪在地上,就坐起身说:“你走吧。”蒿子说:“我不走,我还有事求你。中贞,你快救救明禄吧!”吕中贞说:“我有多大本事,能去救他?”蒿子说:“你有办法,你能救他!中贞,他叫工作队关了这么久,我怕呀!我怕他想不开,会像支奎泰那样犯傻!”听了这话,吕中贞心里“咯噔”一下,便扭头看着油灯发呆。蒿子向前膝行两步,流着泪道:“好妹妹,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也行,骂我也中,只要你肯救明禄!明禄已经在瓦屋大院关了两三天了,我去送饭人家也不叫见。你想一想,我跟他已经作了夫妻,这辈子就全靠他了,他要是死了,我还活着干啥呀……”吕中贞沉默一会儿,长叹一口气说道:“你回去吧,我找穆专员说说看。”蒿子急忙点头称谢,爬起身走了。吕牛氏对闺女说:“你别管支明禄个狗杂种,叫工作队整死才好哩!”吕中贞摇摇头,擦擦脸上的泪痕,便走出了门去。吕牛氏在她身后嘟哝:“唉,天底下哪有你这号的!”

  她来到吕中三家时,穆逸志和向前进都还没睡,正躺在床上看报纸。见他进来,穆逸志坐起身说:“小吕,这么晚了过来,有事?”吕中贞说:“有事。我寻思,把支明禄整个没完,不好。”穆逸志笑了笑:“怎么,又软了心啦?你怎么老是划不清政治界线!”吕中贞说:“不是我划不清界线,我是怕咱们划不清政策界线。支吕官庄死一个支奎泰就够了,如果再死一个支明禄,我怕上级不会答应,村里人也不会答应。”穆逸志收敛笑容思忖片刻,又说:“不是我们想把他往死里整,是支明禄又臭又硬,坚决不写检查。你想想,这事工作团领导都知道,我得拿他写的检查去交代呀!”吕中贞说:“噢,一定得写检查呀?我去跟他谈谈行吧?”穆逸志说:“那好,你去跟他谈谈,如果他写了检查,马上就把他放了。向秘书,你带小吕找老段说说,就说这是我的意见。”向前进点点头,立即和吕中贞走了。

  来到瓦屋大院,老段还在东厢房里吆吆喝喝。向前进把他叫出来一说,老段摆着头说:“小吕你快进去谈谈吧,这个熊家伙,我真是跟他缠磨够了!”说罢就和向前进去办公室里坐着。

  吕中贞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一步一步走到了东厢房门口。她停住脚步站了站,然后将大辫子往身后一甩就走了进去。她借梁头上马灯的光亮看见,支明禄正坐在墙角,那张长方脸已经肿成一个皮球。支明禄见她进来,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她说:“我已经下了几天油锅,你想再来烧一把火?”吕中贞说:“依我的心思,叫你下油锅还是轻的,把你剁成肉泥喂了狗,我才解恨!”支明禄艰难地笑一笑:“那你就剁呀!反正我已经叫你剁了一回了。”吕中贞说:“我不跟你再叨叨万民伞的事,反正我不是故意的!倒是有人已经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了,还故意跟别的女人睡觉!”支明禄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片刻后,支明禄又抬起头说:“那你今天怎么整我?快动手吧。”吕中贞说:“我要想整你,一准把你整得死死的!可有人不想叫你死,我就先放你一马!”支明禄问:“谁不想叫我死?”吕中贞说:“还有谁?你喜欢的女人呗!人家说了,你要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你看着办吧。”支明禄问:“她去找你啦?”吕中贞说:“是,她去找我了。我来就是跟你说,你要是还惦记蒿子呢,就写个检查交上;要是不惦记呢,那你就死在这里算啦!”支明禄想了想说:“好,我写。”接着,他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用那里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写了起来。

  支明禄被放出后,为了防止他和其他四类分子再做出什么举动,工作队采取了这样一种措施:三五户贫下中农监视他们一户,劳动,有人摽在身边;回家,有人守在门口,反正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不脱空,把他们的行动全部控制起来。穆逸志亲自将这种做法命名为“包夹制度”,并让向前进整理成材料上报。工作团认为这种做法很好,立即在全县做了推广,于是,山邑县各个村庄的四类分子和四不清干部统统失去了行动自由。

  支吕官庄负责这项制度是吕中三。他因为结扎手术后遗症不能干重活,就把这项工作承担了起来。他每天夜间都去查岗,每天早晨都听取包夹户对被监视对象的情况介绍,然后,他再将总的情况向工作队报告。

  监视支明禄的三户贫下中农,其中包括吕中三。这是穆逸志特意安排的。他向吕中三讲:支明禄为什么要给陈永贵写信?其目的就是要夺回他失去的权力。你如果想牢牢掌握印把子呢,就亲自去包夹支明禄,把他看管得老老实实。吕中三说:那我是得把他夹紧,我把老婆孩子全部发动起来!铃铛的鼻子灵得很,夜里叫他到支明禄门口站着,一根人毛飞出来她也能闻着!他回家和铃铛说了这事,铃铛起初不太积极,后来听说关系到自己的男人能不能继续掌权,而且站一夜岗能挣六个工分,便点点头答应了。从此,支明禄白天干活有别人在他身边看守,回家则有铃铛和她的孩子监视。一般是早中晚吃饭时由苘绳率领她的弟弟妹妹到支明禄门外站着,等孩子们睡下之后铃铛再上岗。严格地说她不是监视而是“监嗅”,有月亮没有月亮与她毫无关系,她只靠一条鼻子履行职责。支明禄一家发现门外有人监视,一到夜间都龟缩在家中从不出来。

  吕中三每天夜间都要查岗。他弓腰袖手,趿拉着一双破鞋,慢腾腾地走到这户看看,走到那户看看,发现谁睡着了就把谁喊醒,发现谁离岗了就去把谁找回。铃铛虽是他的老婆,他也从严要求每次必查。然而不等他走近,蹲在墙根的铃铛早已嗅见他的到来。这女人也不搭话,只轻轻咳嗽一声,表示自己正忠于职守。吕中三便也轻轻咳嗽一声,表示自己对老婆的满意,接着继续向前走去。

  有一天夜间风晏月明,吕中三再巡查到这里时却没听见铃铛的咳嗽。他警觉地看一看,发现铃铛正将脸贴在一棵树上并且把树抱得死紧。吕中三走过去小声说:“铃铛你干啥呢?”铃铛这才醒过神来,侧过身靠树站着娇喘微微。吕中三又问:“你到底怎么啦?”铃铛有气无力地说:“你闻闻,人家小两口正在干啥。”吕中三抽嗒着鼻子闻了闻,说:“没闻着啥呀!”铃铛恨恨地道:“你这个阉货,气死俺了!”说罢就一路哭着跑回家去。吕中三明白了铃铛的心思,同时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焦虑。他想,不行,我得找上级去,上级把我鼓捣毁了,他们得管我。

  第二天早晨,他鼓足劲头把这事向穆逸志一讲,穆逸志笑着说,那你到公社医院看看吧。于是,吕中三吃过饭就去了墩庄。由于走路吃力,他走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坐到了医院的计划生育门诊室里。等他讲过症状,大夫不放心地追问:“真是不行?”吕中三说:“我还骗你吗?慢说自己的老婆,就是给我十八的大嫚也不行啦!”大夫说:“那就给你打一针试试。”说罢就去拿了一小瓶药水,用针攮到了吕中三的屁股上。吕中三提上裤子坐了片刻,忽然觉得裆间发热,转眼间那东西就挺然翘然。他兴奋地道:“大夫,管啦!”大夫笑道:“那你赶快回家,这药的效力只有一个半小时左右。”吕中三于是急忙跑出医院,顾不得疼痛,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向十里外的老婆飞奔。回到家,他把孩子撵出门外,接着把铃铛摁在了床上。虽然药效将消,他已是强弩之末,但毕竟有了片刻之欢。铃铛问明原因兴奋不已,让他过几天再去打一针。三天后,吕中三便又去公社医院提出要求。大夫说:“哪能这么频繁?药贵着呢,给你一个月打一针就不少!”吕中三只好听从安排,一个月去打一针。有一回,他在往回跑的路上遇到了熟人,缠着他说话,把他的宝贵时间给耽误了,白白浪费了国家钱财,气得他将那人骂了一通。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他打针这件事,一旦发现他从公社往家跑,有人便故意上前阻拦,以便欣赏他急成热锅蚂蚁的模样。吕中三让他们气得头顶冒火,顿着脚道:“谁再拦我,谁就把国家的钱赔上!”这么一来,敢拦他的人就没有了,大家哈哈笑着让开道,让他赶快回家行事。

  吕中三身体欠佳并且另有工作任务,水库工地上的事情便基本上不过问,全由吕中贞在那里负责。工作队也是有意识地锻炼吕中贞,除了老顾还在技术上把把关之外,其他工作队员到工地后只是作为普通劳动者出现,诸如人员调度、施工进展以及对劳力的考勤考绩等等都由吕中贞去抓。吕中贞起初还羞羞答答不知所措,过了一段便把大队长当得很像一回事了。每天早晨她顶着寒风第一个到工地,把当天要干的看明白,把要讲的想清楚,等人到齐了,她抓过喇叭筒简明扼要地说几句,然后便和大伙一块儿干起来。为了给社员们做个榜样,她干起活来从不疼惜力气。虽然按照陈永贵的叮嘱她不再让自己挑得过多,但论起每天的运输总量哪个姑娘也比不上她,因为她总是比别人跑得快,一天下来要多挑几十担。有一天,她正挑着土往大坝上跑,突然脚下一滑,连人带筐咕噜噜滚下沟坡,落到了坝内已经蓄起的一人多深的冰水里。众人慌忙把她救起,发现她的脚已经崴伤,棉衣棉裤全都湿透。穆逸志让她赶快回家歇着,可她没过多大一会儿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工地,肩上扛一把镢头,身上穿着她娘的破棉衣。有人问:你穿你娘的,她怎么办?吕中贞笑道:叫我把她塞到被窝里去了!说罢,便走到取土点上抡起了镢头。见她这么吃苦耐劳,在场的人纷纷点头感叹:铁姑娘,真是个铁姑娘!

  干到腊月二十六,芫花水库终于竣工。在高高耸立的大坝上,穆逸志召开总结大会,称水库的建成是四清运动的一大成果,是支吕官庄贫下中农战天斗地伟大精神的结晶。对工程中表现出色的干部和社员,工作队每人发了一本《毛主席著作选读》以资鼓励。

  会上,吕中贞当然也得到了一本《毛选》。与众人待遇不同的是,散会后回到瓦屋大院,穆逸志又送她一本刚刚出版的《学习文件》。吕中贞打开这本只有四十二页的小册子看看,原来是几家重要报刊的一九六六年“元旦社论”,《人民日报》是《迎接第三个五年计划的第一年——一九六六年》;《红旗》杂志是《政治是统帅,是灵魂》;《解放军报》是《更高地举起思想伟大红旗,为继续突出政治、坚决执行五项原则而斗争》;《解放日报》是《思想是一切工作的最高指针》;《大众日报》是《一定要突出政治,打好政治思想仗》。穆逸志用带有几分神秘的表情跟她说:“小吕,过年这几天没事,你好好看看这几篇文章,好好琢磨琢磨。”吕中贞问:“琢磨个啥?”穆逸志说:“琢磨文字背后的东西。”吕中贞便举起书页,对着门外的阳光看看,然后说:“文字背后是另一面的文字呀。”穆逸志笑道:“你这就是不懂政治的表现了。听话听音,锣鼓听声,看文件看材料就要看出奥妙来。你看这五篇社论,调子一篇比一篇高,‘政治’二字一篇比一篇叫得响。上海的这一篇,还提出了这样的口号:‘要把思想伟大红旗举得高高的,把政治空气搞得浓浓的’。这些,都是叫人应该好好琢磨的。小吕,我跟你说一句话,你听了不要跟别人讲——我觉得咱们这个国家,一九六六年非出大事不可!”吕中贞让这话吓了一跳,急忙问:“好事坏事?”穆逸志摇摇头:“难说。但有一条,咱们一定要看清风向,上边刮什么风,咱们就下什么雨。只有这样,才能不被时代抛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吕中贞听了这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工作队也真够抓紧的,腊月二十八回去过年,大年初三便又回到了点上。穆逸志在工作队员和大队干部会上讲,除了按照工作团的统一安排,继续抓好“清思想”、“清政治”等步骤之外,要在支吕官庄创办“政治夜校”,组织大家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特别是注意“活学活用”,争取推出这方面的过硬典型。会后,政治夜校很快办了起来,全村男女老少根据文化程度分成四个班,由几个高小毕业生担任教师,每天晚上都在瓦屋大院集中学习。

  这一做法很快又成为全县的一个创举,各地工作队都来支吕官庄学习经验,政治夜校遍地开花。工作团因势利导,决定在三月份召开全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要各处抓紧培养典型,整理材料上报。

  首创“政治夜校”的支吕官庄工作队当然要拿出自己的典型。穆逸志胸有成竹,让向前进整理吕中贞的发言材料。他亲自将材料的题目定为《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并帮助向前进理清了写作思路。向前进领了任务,便找吕中贞采访。吕中贞得知这是要她到县里讲话,吓得浑身发抖,连抽几口冷气说:“我能讲个啥?不行不行!”向前进歪着头笑道:“小吕,有我给你写材料,你还怕没的讲?专员一年要讲上百场,我都能叫他们每场不重样儿,你这种材料算什么?我写好了,你尽管去念就行!”吕中贞踌躇了一会儿,只好说:“那你就写吧。”向前进就让吕中贞讲她的家庭,她的经历。吕中贞便实话实话,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采访结束,向前进便埋头写稿,写完交穆逸志审阅。一稿二稿三稿四稿,反正是修改了多遍才报到了县里。这个过程吕中贞没有与,她只忙着抓春耕生产,整天领着大伙送粪、整地,几乎把这事给忘记了。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接到开会通知和打印好的稿子,才明白自己真地要到县里去“发言”了。她心中虽然有些紧张,但想到手中有向秘书写好的稿子,就不再多么害怕。向前进嘱咐她开会前一定把稿子念熟,她就一个人跑回家念了起来:“各位领导和同志们!我叫吕中贞,今年二十六岁,是墩庄公社支吕官庄的大队长。我是一个贫农的后代,烈士的女儿,是共产党培养了我,思想哺育了我。下面,我就把我怎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的经历向大家汇报一下……”

  这稿子一开始还能让吕中贞看下去。虽然“继承父亲遗志,以百倍的警惕来保卫社会主义红色江山”这些话有些拔高,但她从二叔的言行中发现了“无为道”的暴动计划,果断地向党组织报告,四清运动中又遭到堂弟报复,这毕竟都是事实。等再往下看,吕中贞的头皮就一阵阵发麻了:向前进完全撇开事实,写她在四清运动中掌握了阶级观点之后,勇敢地与政治上不清的未婚夫决裂,揭发了支明禄藏匿万民伞的严重错误,从而推动了支吕官庄四清运动的深入开展。在具体情节上,向前进写得有鼻子有眼,一个回合伴随一次思想斗争,一个回合带来一次思想飞跃,简直像说渔鼓书一样。讲完这一段,接着又讲她怎样当铁姑娘,当大队长,也是极力拔高极尽渲染。

  吕中贞没等全部看完就跑回瓦屋大院,气急败坏地把稿子往向前进跟前一扔说:“向秘书,你叫别人去发言吧,我可不去。”向前进问:“哎,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怎么又不去啦?”吕中贞说:“你稿子里写的是我吗?支明禄不是我揭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向前进捡起稿子笑道:“小吕,你这是左派幼稚病的表现。”吕中贞问:“什么病?”向前进说:“左派幼稚病。这是列宁早就批判过的一种毛病。得这种病的人天真,幼稚,教条主义,不懂得对敌斗争的灵活性和机动性。另外,你是到县里去当典型呢,既然是典型,那么在整理材料的过程中就避免不了典型化。‘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是恩格斯讲的,我在大学里早就学过的……咳,这些理论,跟你说你也不懂!”

  吕中贞真是不懂,真叫他给说懵了。但她也有她自己的理,就说:“俺得了什么毛病,自己是不知道。可俺问你,俺到县里这么编瞎话,村里的人听了能不生气?”

  在一旁正在看报的穆逸志说话了:“小吕你担心这么多干什么?村里人谁能去开那个大会?整个墩庄公社也只有你一个呢!”吕中贞听了这话,才稍稍放了心,说道:“村里人听不着,那还好说。”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像往常穆逸志到县里开会时一样,一辆绿色吉普车开来接走了他。不同的是,这回和他一同上车的还有吕中贞。这种小汽车吕中贞从没坐过,村里人也没坐过,所以在她上车时,瓦屋大院门前围了许多人观看。当她小心翼翼地蹬上车门踏板,坐到弹簧座位上时,二咣咣拍着车窗玻璃向她笑嘻嘻地说:“侄女,你这是一步登天呀!”

  车子上路后,吕中贞一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一边琢磨着二咣咣的这句话,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她想,一步登天那是说过头了,但退回去半年,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和行署专员一块儿坐车去县里开会的。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从今天坐上这个小汽车开始,她的命运可能会发生更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像这半年她所经历的一样,让她头晕目眩难辨好坏。但无论是好是坏,这都是穆专员给她带来的。吕中贞觉得自从工作队来了,自己就成了一块泥,穆专员想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就捏成什么样子,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做出自己的选择。她想,这次去县里发言,穆专员就把我捏成一个泥哨了:外表涂得花花绿绿,吹起来吱吱地响,那声音却不是我自己的,是穆专员吹出来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穆专员费力捏巴,那我会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撮土罢了,扔在哪里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她看看坐在前边位子上默默抽烟的穆逸志,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感涌上她的心头。她忽然想到,她与陈永贵第一次见面,马上就感觉到他像个爹,而她认识穆专员已经这么长时间了,那他像什么人呢?像个大叔?像个大哥?都不像。这时,吕中贞突然想到她九岁时的一次经历,那回是她去马石涧走表姑家。在表姑忙着做饭的时候,表姑夫说领她去山上摘枣吃,她便跟他去了。到了山上一看,那儿果然有很多枣树,树上挂满熟透了的红枣。她边摘边吃,嘴里甜心里也甜。然而,枣枝上的刺儿不时地扎她,姑夫的身体不时地蹭她,给她一种很不安全的感觉。就在这时,村头响起表姑喊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她便飞快地跑下山去,逃出了那种隐藏着危险的境地。

  她再去看穆专员,发现他果然有几分像她的表姑夫。吕中贞为她的这一发现感到吃惊,感到不安。她想到了逃跑,然而这时却没有她逃跑的理由和借口。再者,在吕中贞的意识深处也还跃动着这样一个念头:前面这座山上的枣儿是大是小?是甜是酸?不管怎样,先去尝上两颗吧。

  在这种念头的支配下,吕中贞坐在车上晃晃悠悠地进了县城。

  她果然尝到了枣儿的甜味。到县委招待所报到后,她第一次睡上了与小车座位一样暄软的钢丝床,第一次吃上了切成大片像梳子一般的红烧肉,第一次看上了在大屋里放映的不用自己带板凳的电影。第二天早晨她胸前别着红布条,与别人排着队向县委大礼堂走时,马路两边早有无数的小学生载歌载舞欢迎他们。当大会开始后,轮到她发言了,全礼堂的人都热烈地向她拍起了巴掌。

  这排山倒海的掌声特别让吕中贞沉醉。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世界上的声音,没有哪一样是更比掌声好听的了。就在这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她晕晕乎乎走上去,坐到发言席上,两手抖抖地捏着发言稿念了起来。刚念过一句,她却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我的声音怎么这么大,震得整个大礼堂嗡嗡响,恐怕十八条老牛一块儿叫也到不了这样呢。她惊慌无助地扭头看看正在台上坐着的穆逸志,穆逸志向她点点头表示鼓励。她回过头来,看见面前放着的麦克风,明白了是它作怪,这才稍稍定下神又念出了第二句。

  因为稿子在家里已经念过多遍,接下来吕中贞便顺溜多了,她那被放大了若干倍的女声就像山间溪流一般哗哗流淌。然而,等她念完第一部分,再念揭发支明禄这一段时,那溪流像突然转入了地下戛然而止杳然无声。吕中贞坐在那里想:接下来再念,我就是说假话了。你看,当着这么多的人,我怎么能瞎编呢!在她踌躇的空当,全场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穆逸志在故意咳嗽着催促。吕中贞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心想:反正村里谁也听不见,念吧!

  于是,她与四不清未婚夫坚决斗争的事迹又赢得了更加响亮的掌声。

  会议开到第二天下午才散,吕中贞跟着穆逸志乘车回到支吕官庄时已是晚上。因为包里有几个在城里吃饭时故意节省下的馒头,她想赶紧让娘尝尝,所以一下车就急急忙忙往家跑去。进门后,见娘正在屋里坐着,她掏出馒头说:“娘你尝尝,全是白面做的!”吕牛氏摇摇头说:“等会儿再吃,我先听听你在小喇叭里头讲话——哎,奇怪,你不是正在县里讲着么,怎么回来啦?”吕中贞侧耳一听,这才听见小喇叭里她的声音。吕中贞脑壳顿时“嗡”地一响。她这时觉得,这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便是喇叭里正播放着的她的声音了。她气急败坏地对娘说:“听个啥呀?没听见我在里头编瞎话?”她一把将电线撕断,转身跑向了吕中三家。

  穆逸志正在吕中三的院里洗脸,吕中贞走到他面前说:“穆专员,你怎么骗俺?”穆逸志抬头看看她,莫名其妙地说:“小吕,我怎么骗你啦?”吕中贞指着屋里道:“你说村里人听不见,那小喇叭里怎么广播啦?”穆逸志歪头听一听,接着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吕中贞流着眼泪说:“你还笑,你就没想想俺在村里怎么做人!”穆逸志一边擦脸,一边拍着她的肩膀说:“怎么做人?勇敢地做人!你到县里这么讲,是斗争的需要,是革命的需要!村里人听了怎么样?我相信大多数人也是支持拥护你的!”吕中贞哭唧唧道:“支明禄不是我揭发的,你非叫我编瞎话不可……”穆逸志擦完脸,坐到凳子上盯了吕中贞片刻,接着用十分恳切的口吻说:“小吕,你怎么还是那么幼稚?你知不知道,搞政治就像打仗一样,得讲究策略,讲究战术?你也看过电影,军人身上为什么经常要披上伪装,不就是为了攻占山头吗?不就是为了胜利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攻上山头,成为山邑县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今天晚上,全县六十多万人都在听你做报告,都知道你吕中贞了不起呢!与这六十多万相比,支吕官庄有几个人反对你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得吕中贞心里一动。她低下头想了想,心里说:是呵,我与支明禄之间的恩怨,真正知情的没有几个,即使本村也有许多人一直认为是我揭发了他。这几个人比起全县几十万人,真是算不上啥。另外,有几个人在背后骂我,与县委大礼堂的响亮掌声比起来,也算不上啥。

  吕中贞这时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的账目可以正算,也可以反算。正算不行就反算,反算不行就正算。总之,没有算不开的账目。

  账目算开了,吕中贞的眼泪也止住了。她默默地拿过穆逸志手上的湿毛巾,替他搭在了院中的晾衣绳上。

  同一笔账,有的人却用了跟她不一样的算法。吕中贞正要回家时,突然听到门外响起探路杆子的点击声,原来是铃铛摸索着回来了。她一进门便说:“穆专员,支明禄发疯了!”听了这话,穆逸志和吕中贞都吃了一惊,连正在屋里看报的向前进也跑了出来。吕中贞急忙问:“嫂子,他怎么啦?”铃铛说:“中贞妹妹你在这里正好,我告诉你,支明禄在家里正骂你呢,我在他家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你在小喇叭里一讲,他就在堂屋里跳着脚骂,骂你是,是害人精,把他这辈子给毁了。”吕中贞捶着脑袋说:“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穆逸志铁色铁青地说:“怎么办?把他弄到大队部敲打敲打,看他还敢嚣张不?”向前进说:“好,我马上让人喊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吕中贞急忙拦住他说:“千万别这样!这样他就更恨我了。他心里有火让他发去,反正是在他自己家里。如果他在公开场合骂,再找他算账也不迟。”穆逸志点点头说:“好,那就先不找他。铃铛,你再回去继续监视!”铃铛答应一声,转过身去,又摸索着走向她的岗位。

  吕中贞回家后一夜没有睡好,老想支明禄骂她的事,总觉得心中有愧。第二天中午,他听街上有货郎叫卖的声音,就去买了一只泥哨。那泥哨捏成蛤蟆状,背上点了些红绿点儿,用嘴一吹便吱吱叫唤。到了晚上,她将泥哨用一方手帕包着,悄悄找到正在站岗的铃铛,让她转送给支明禄,并嘱咐她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铃铛点头答应保密,却歪着小脸诧异地问:“中贞妹妹,你心里还恋着他?”吕中贞道:“不是,我跟他的缘份早就尽了,让你送这玩意儿给他,只是想跟他解释一下,叫他别那么恨我。你跟他说,我就是一只泥哨,叫唤得怪响,其实是别人吹的。”铃铛点点头:“我明白了。我马上进去给他。”吕中贞说:“好,我到那边等着。他都说了些啥,等会儿你告诉我。”说罢,就急匆匆走向了另一条胡同。她的身后,也响起了铃铛的拍门声。

  吕中贞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听见支明禄家院门再次响起,便又回到了那条街上。看见铃铛在星光下向她走来,她迎上去小声问:“嫂子,怎么样?”铃铛摇头道:“不怎么样。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就把手帕包儿递了过来。吕中贞接到手中,立即摸出里面的东西已严重变形。她打开看看,那只泥哨已经粉身碎骨接近于一撮泥土。铃铛向她说,她进去把东西交了,把意思说了,支明禄却一声不吭。至于这个小包,他看都没看,只用手捏得啪啪作响,然后就还给了她。吕中贞将包收起,长叹一声,然后点头道:“恨吧,恨吧……”铃铛抓起她的手摩挲着说:“妹妹,我知道你心里也苦。”吕中贞听了这话,眼泪便悄悄流淌。而片刻后,她却将铃铛的手猛地一甩,响亮地道:“我苦个啥?我不苦!他要恨就恨去,反正我跟他已经种下仇了!我要叫他看看,到底是谁硬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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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坤道嫁给鬼子青烟或白雾震惊天理暨人欲被遗弃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