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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9章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山邑县遭受了旱魃与病魔的双重袭击。

  先是大旱。老天爷像跟谁赌气似地,在麦收时呼啦啦下过一场暴雨,之后一连三个月躺倒不干,天上没再落一个雨星儿。汛期无汛,雨季无雨,这是几十年来没有过的事情,所以无论春苗还是秋苗都黄焦蜡气,一天一天老是趴在地皮上不见长进。这时报纸广播等媒体已经是风起云涌,又是批“三家村”又是破“四旧”,山东的《大众日报》还把擅写杂文的袁亢副省长也批了,搞得这位四清工作团长惶惶不可终日。与此同时,山邑县一中的学生也学习外地做法闹起了红卫兵,在县城掀起了“破四旧”的高潮。尽管形势越来越让人疑惑费解,但四清工作团还是明确地把抗旱保苗当作了当前的首要任务。他们提出了响亮的口号:“男女老少齐上阵,抗旱搞到天低头!”“不让一棵苗枯死,不让一亩地减产!”随后,各村工作队便带领干部群众大干起来。

  支吕官庄的抗旱保苗运动成效甚大。因为有了芫花水库,全村有一半的土地可以得到灌溉,剩下的另一半也可从水库里挑水来浇。穆逸志身先士卒,白天与社员们一起挑水,晚上多数人都休息了,他手提一盏马灯,又与其他工作队员和大小队干部在自流灌溉的渠道旁边守着,一旦浇完一块地就赶紧改动水流。才七八天功夫,支吕官庄的庄稼就全都饱饮了一遍甘霖。看看满坡绿油油的庄稼,想想这水的来历,支吕官庄的社员们都对工作队多了几分亲近。有些庄户汉子为了表示亲近,与穆逸志一起干活时,经常从自己的嘴里拔出烟袋敬献给他。而穆逸志从不介意,笑哈哈地接过去,噙到嘴里就吸,“吧嗒、吧嗒”喷云吐雾。等他还回烟袋走了,庄户汉子们免不了讨论起来。有的说:人家一个堂堂的专员,放在过去是六品命官,还能跟咱一块儿干活、抽烟,了不起呀!有的便频频点头:这人行!是个清官!而另有人便提出疑问了:你说他是清官,那他为啥不喜欢咱支家出的那个清官,非说人家不好,非要支明禄交出万民伞呢?讨论来讨论去,人们讨论不出个所以然,便一起摇着头说:怪,真怪!

  伏天里日头毒,三天无雨小旱,七天无雨大旱。一个星期后,穆逸志看看地里庄稼又开始发蔫,决定再普浇一遍,于是他又挑着水担率领大家干了起来。不料刚干过半天,他突然一下子跌倒在地,两桶水全都泼掉了。紧跟他后面的吕中贞急忙上前扶他,发现他脸色发青浑身打战。她急忙问:“穆专员,你怎么啦?”穆逸志两手抱膀上下牙“得得”地敲着,说道:“冷……”吕中贞说:“冷?这个天怎么会冷?你看我还出汗呢!你肯定是病了,赶快回去歇着吧!”穆逸志摇摇头说:“不用。”这时老段等人赶了过来,吕中贞把这情况说一说,大家都让他赶快休息,穆逸志这才让老顾和吕中贞搀扶着回了村里。不料回去刚刚躺下,穆逸志却又说热。看看他的脸上,果然汗珠滚滚。吕中贞说:“真是怪了。老段你看这是怎么啦?”老段说:“我是兽医,怎么能看透这病?还是去公社医院看看吧!”穆逸志说:“等一会儿再说吧,你们先给我倒点水喝。”吕中贞便急忙倒了水端给他。穆逸志喊下一碗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说:“好了,没事了,不过就是觉得困,想睡。”老段说:“那你就睡吧,我们再到地里干一会儿去。”说罢,他就和吕中贞又走了。

  第二天,穆逸志接着下地干活,直到天黑也没见有事。然而第三天,他干着干着又是冷得浑身打战。老段说:“快到医院看看吧。”穆逸志说:“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这次他连住处也没回,就光着膀子坐到了地边。吕中贞说:“你到树荫下坐着,这样还不叫日头晒毁啦?”穆逸志说:“晒一晒好受。”吕中贞和老段只好让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他们又继续挑起水来。挑过两趟再经过这里,却看见穆逸志已经转移到树荫下了。吕中贞放下担子走过去问:“你是不是又觉得热啦?”穆逸志大汗淋漓地点点头。吕中贞正准备把老段叫过来商量怎么办,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深处有一阵凉意涌上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那凉意在须臾间迅速加重,让她像掉进了冰窖。她弓腰抱膀,急忙跑到树荫之外站着,想让阳光为她驱除寒冷。然而太阳虽然晒得她皮肤发疼,却无法让心里的寒冷减掉一分。穆逸志看见她的这个样子,喘着粗气问道:“小吕,你是不是也觉得冷?”吕中贞点点头。穆逸志说:“我明白了,咱们得的这病是疟疾,农村叫脾寒病。”吕中贞恍然大悟,说:“对,就是发脾寒,前些年村里有人得过!”穆逸志说:“如果是这病,肯定会有更多的人传上。你快把老段叫来,让他到医院拿药去。”吕中贞正要走,忽然看见老顾从坡下跑过来说:“坏了,老段也病了。不光他,还有几个社员,现在都在水库边上打摆子呢!穆专员,我怀疑这是阶级敌人下毒!”穆逸志苦笑一下说:“别胡猜了,下毒的是蚊子。你快到公社医院拿药去,就说这里发生了疟疾!”老顾听明白之后,急忙去了公社。

  老顾走后,吕中贞身上的寒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严重的灼热感。似乎有一把火在她肚子里点着,转瞬间五脏六腑全都腾腾地燃烧起来,让她恨不得将胸膛扒开好让凉风灌进里面!那火在胸腔腹腔里烧,灼热感传到四肢就变成了酸痛,让她举步维艰。最难受的地方还是脑袋,就好像是一个葫芦放在火焰上烤着,烤得脑壳发涨直欲炸开!吕中贞没有办法,只能两手抱头大声呻吟。

  新提拔的支部委员、副大队长支明培发现了他们,便喊来几个社员将他们送回村去。吕中贞回到家中,发现娘正坐在墙根晒太阳,便明白娘也病了。母女俩一块儿打摆子,一块儿难受,一直折腾到日头下山。之后,她们连饭都懒得吃,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直到晚饭后穆逸志与老顾前来送药。老顾在吕中贞母女吃下药片之后说,到了公社医院才知道,不只是支吕官庄,也不只是墩庄公社,整个山邑县都爆发了疟疾。各地爆发的疟疾的不大一样,有间日疟,有三日疟,还有恶性的一天发作一次。从支吕官庄的疫情看来,这儿发生的是间日疟,两天发作一次。吕中贞说,也真是奇怪,怎么会两天一回,到时候就发作呢?吕牛氏插话说:这是脾寒鬼附身,在他要来的时候出门躲着就好了。穆逸志说:大嫂,那是封建迷信,不能信的,还是吃药有效!

  第二天,各生产队把情况凑了凑,发病者已占到全村人口的一半多,而且还在继续蔓延。穆逸志决定,立即把扑灭疟疾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让还没发病的老顾领人再去公社,多买药回来发给群众。散会后,他还把自己正吃的药全部拿出来,让一些体弱的妇女儿童先吃。吕中贞看他这样做,也把自己的拿了出来。

  中午,老顾等人从公社回来了,可是他们两手空空一片药也没拿到。原来是医院储存的抗疟药有限,这两天都发光了,现在正十万火急向县里求援,县卫生局说大约过几天能够接续供应。大家摇头道:那就等吧。

  没有药,村里发病的人普遍采用了一种做法:在下一回将要发病之前,跑到村外去躲“脾寒鬼”。一时间,支吕官庄村外的沟沟汊汊里都有人蹲着。然而这种做法并不见效,那脾寒鬼神通广大,到时候还是能找到你,在你的身体里肆意作祟。有的人认为这是躲得太近,于是就远远地跑到雷公山中,甚至跑到山的另一边去,然而无论跑到哪里也不能把那个脾寒鬼甩脱。

  工作队发现了这种情况,要药没药,想制止也制止不了,大家都十分着急。恰在这个时候,老段想起家乡人用的一种偏方:发药前将大蒜捣碎敷在手腕脉跳处。他试了试觉得有点儿效,于是就在村里宣传推广。于是大家纷纷涌到菜园,很快拔光了所有正在生长着的大蒜,然而有的人说管,有的人说不管。

  三天后,公社派人送来了大量的药片。但人们吃下后并不能马上见效,多数人到了时候还是照样发病。就在这时,工作队接到团部通知,说是省委下达了命令,四清工作队一律于七月十五号前撤离。穆逸志说:咱们也撤吧,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听说了这个消息,村里人马上传开一个说法:工作队要回城去躲脾寒鬼。在第二天上午举行的四清总结大会上,穆逸志驳斥了这个说法,严肃地告诉大家躲脾寒鬼是无稽之谈,工作队撤离,是因为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叮嘱大伙一定要坚持吃药,只要坚持吃药病才会好。

  大会散了之后,穆逸志又把大小队干部留下开了一个会,嘱咐他们一定要好好干,不辜负组织期望,成为在支吕官庄永远不走的“工作队”。干部们纷纷点头答应着。

  然而吕中贞没有点头也没有答应,她坐在那里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她这时觉得,自己就像一棵眉豆,刚刚靠了一根竿子的支撑爬到高处,而那根竿子却突然要抽走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拿眼去瞅穆逸志,眼里泪水盈盈。穆逸志也看见了她的表情,于是就在散会后把她留下,说有事要和她谈一谈。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吕中贞便流着泪把自己的那份感觉讲了。穆逸志看着她说:“小吕,你这感觉完全是错误的。第一,这根竿子永远不会抽走,组织会继续关心你的成长,继续支持你的工作。第二,你也不会老是做一棵眉豆,你很快会长成一棵大树,自己去抵挡风雨的。我知道,吕中三同志能力有限,今后支吕官庄的工作全靠你了,但你不要发愁,只管大胆负责,甩开膀子干。只要你干得对,党和群众都会支持你的!实在遇到大难题了,你还可以直接到行署找我,我给你想办法!好不好?”吕中贞听到这里,感激地点了点头。这时,穆逸志拔下口袋上别着的钢笔,说:“小吕,我要离开你们村了,这支英雄牌钢笔是当年我在煤矿当了劳模,省里奖给我的,现在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吕中贞摆着手说:“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穆逸志说:“不就是一支笔吗?快拿着!”吕中贞接过去,小心地摩挲着说:“你看,俺也没准备东西送给你,真是缺心眼儿。”穆逸志说:“准备什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了,我告诉你,地委很快就要召开全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代会’,我让山邑县委报了你这个典型,你还要到地区讲呢!”吕中贞娇嗔地一笑:“你让我在本县编瞎话还不算完,还叫我到地区?”穆逸志破天荒地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攻山头嘛!我就是要带你攻山头嘛!”

  吕中贞摸了摸被刮过的鼻梁,觉得穆逸志更像当年她的表姑夫了。

  吃过午饭,工作队员们便背着行李集中到瓦屋大院等车。因为这天下午三点左右是穆逸志发病的时候,向前进打电话与县委说好,让他们两点半之前一定让车赶来。然而等到两点半却没见车的影子,向前进便又打电话去问。县委办公室的人道歉说:对不起,车辆本来都安排好了,不料司机吃过午饭却发了疟疾,只好另找人开车,结果就把时间耽误了。现在车已经出了县城,请你们耐心等候。向前进将电话一扔骂道:“这的疟疾!”他向穆逸志转述这个情况,可是还没等把话说完,穆逸志却抱着膀子苦笑道:“咳,怕它来,它又来啦!”说罢就坐在那里浑身发抖。仿佛受了他的感染,吕中贞和老段等人也都马上发了病,办公室里有一半的人打起了摆子。这天轮不到发病的吕中三少有地表现出焦急模样,一个人跑到村头去等候汽车。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把一辆大客车带到了瓦屋大院门口。

  听见汽车进村,一些社员群众从家里跑来了。他们有的帮工作队拿行李,有的搀扶发病的队员上车,场面十分感人。穆逸志坐到车上后,一边擦汗一边向送行的人频频挥手。他看见,正在冒着虚汗的吕中贞眼泪婆娑地望着他,他便特意向她笑了笑,摆了摆手。汽车开动了,众人都跟随着客车向村外走去,吕中贞却再也没有力气送行,只好扶墙站着洒泪目送。

  等到车与人都看不着了,吕中贞听见身后有人在小声抽泣。回头一瞅,原来是铃铛站在那儿。她走过去说:“嫂子,他们走了,咱回家吧。”铃铛抬手擦着瞎眼哭道:“中贞妹妹,你说向秘书怎么这么绝情?俺给她办了好几个月的饭,洗了好几个月的衣裳,他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跟俺说!”吕中贞回头看看汽车消失的方向,再回身握住铃铛的手,半天没有说话。

  工作队走后,因为有药吃着,村里的疟疾患者一天比一天减少。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药放在别人身上管用,放在吕中贞身上却不见效,那病还是隔一天犯一次,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起初,她还能在不发病的时候下地干活,后来她一干活就心慌气短,只好天天在家歇着,村里的工作任由吕中三等人应付。吕牛氏的病早已痊愈,这时扭着一双小脚到处打听偏方给闺女治病,可是偏方不知用过多少,闺女还是不见好转。

  吕中贞虽然生病在家,却硬撑着身体开始做自己的活儿:她在纳一双鞋垫,准备开会时送给穆逸志。她找好布料,根据记忆中穆逸志鞋子的大小做成坯,用穆逸志送她的钢笔写下“步步登高”四个字,然后就一针一线地纳了起来。纳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纳一会儿。吕牛氏看见了她做的活儿,问明白了它的用途,瞪大眼睛说:“你就不怕穆专员的老婆生气?”吕中贞翻着白眼道:“你想到哪里去啦?我跟穆专员是那种人吗?”

  真是锣不敲不响,话不点不明。经娘这么一说,吕中贞才认真审视起手中这双鞋垫的意义来。她想起,在农村,没出嫁的姑娘送鞋垫,一般都是送给自己的对象。拿她自己来说,不就是给咸为顺做过,给支明禄做过吗?可是,那些鞋垫都白搭了。那么,如今给穆专员做合适不合适呢……咳,不管它,心正不怕影子歪。他是领导,又像个长辈,我送他一双鞋垫还有啥?再说了,不送鞋垫又送什么呢?反正人家给了咱一支那么好的钢笔,咱不给人家回礼说不过去。至于他老婆,看见了这鞋垫又怎么样?反正我也没打算抢她的男人!

  最后这句话刚在吕中贞脑子里闪出,她的脸突然羞红了。男人。男人。这是她第一次将穆逸志看成一个男人。她拿起穆逸志送她的那支笔,轻轻地抚摸着,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情愫。但是,她很快又为自己的这份情愫感到羞耻,赶紧把那支笔扔到了一边。

  鞋垫还是要继续做的。两天下去,出来一个“步”字,再两天下去,又出来一个“步”字。然后就是“登”,再然后就是“高”。等到把这鞋垫纳完,她让娘帮忙拿刀从中间割开,成为十分好看的两片,这时吕中三也送来了去地区开会的通知。吕牛氏拍着手说:“好哇,跑到平州去躲一躲,那脾寒鬼还能找到你?”

  对娘说的这个结果,吕中贞起初也抱有幻想。她走到墩庄坐上长途汽车后,望着支吕官庄的方向心想:那个脾寒鬼恐怕是追不来了。经过一百二十里路的颠簸,来到他从没到过让她感到无比新鲜的平州城,战胜脾寒鬼的信念在她心中更加坚定了。然而,她找到地委招待所报了到,吃过午饭睡了一觉,病魔竟又如期而至。吕中贞真是吓坏了,她不明白为何跑了这么远还是没能逃脱!她一边抖着一边哭,眼泪鼻涕甩了一地。正在这时,穆逸志推门进来了。他一见这个样子急忙问:“小吕,你怎么啦?”吕中贞看一眼穆逸志,像见到亲人一样哭得更为放肆。穆逸志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又犯病啦?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好?”说罢,他让吕中贞起来,跟他到医院打针去。他说,他和向秘书等人回来后,就是到医院打针才治好疟疾的。吕中贞便爬起身来准备跟他走。她没忘记自己带的那双鞋垫,就从包里拿出来递了过去。穆逸志接到手里看了看,笑道:“步步登高?嗬,这话有意思。谢谢你啦小吕!”说罢就将鞋垫塞进他的提包,扶着吕中贞上了院中的一辆吉普。

  到医院打了针,拿了些药,穆逸志又将吕中贞送了回来。他让吕中贞躺下休息,说自己有好多事情要办,接着就匆匆走了。吕中贞躺倒后,一气睡到傍晚时分才醒。这时她发现对面床上有一个中年女人,问一问,原来也是来开会的,家是茂县。

  吃过晚饭,与会代表都到大礼堂看电影,但吕中贞没去。她想穆逸志可能会来看她,就一个人在房间里等。然而直到电影散了,同住的人回来了,她也没见到穆逸志的影子,心里便惘然若失。

  第二天上午大会开幕,吕中贞才从主席台上再次看到了穆逸志。他在十几个领导中间坐着,显得很有威严,很有风度。吕中贞一边听着地委书记的报告,一边打量着台上。打量来打量去,她突然有了一个重要发现:原来在这世界上要找最好看的男人,还得到大会主席台上找。会议的规格越高,越隆重,那上面坐的男人便越招人喜欢。看看吧:高高在上,半人半神,一呼百应,八面威风,这才叫男人哩!

  吕中贞为自己有了这个发现而兴奋,而激动。在兴奋与激动中,她更是不停地打量着台上的那些男人。想想自己这样一个农村丫头,能和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熟识,并得到他的关心与扶持,更有一种幸福感荡漾在她的心头。她脸热心跳,目不交睫地看着台上,更确切地说,是看着穆逸志这一个人。她想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印在心上。

  下午是典型发言时间,吕中贞排在第三。这天不是发病的日子,吕中贞觉得精神比前些天爽快多了,所以轮到她时,她登登登走上台去,一站定就呱啦呱啦念起了稿子。念到揭发支明禄这一段时,她没有半点儿踌躇,语气中充满了坚定,仿佛那是铁案如山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她的发言结束时,会场上当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告诉吕中贞,从这一刻开始,她便是全地区的知名人物了。她兴奋地深鞠一躬,转身往台下走去。这时她不由自主地望了穆逸志一眼,而穆逸志也望了她一眼,并且点点头对她的发言表示首肯。这让吕中贞更加激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半天还是气喘嘘嘘。

  由于要在会上发言的典型太多,大会日程安排了整整三天。然而就在第二天下午正在开会时,恰恰在这天轮到主持会议的穆逸志突然宣布暂停发言,要全体与会人员一律坐着不动,准备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广播。大家紧张地等待了一会儿,一个男播音员的声音果然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体会议公报》……”

  听完公报,穆逸志接着宣布:经地委研究决定,大会改变日程,明天与全区人民一道上街,热烈欢呼中央“十六条”的发表,欢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就在这时,吕中贞浑身一抖,心里一凉——那个脾寒鬼又来折腾她了。她坐在那里强忍着,坚持着,想等到会议结束后穆逸志能来把她送回招待所。然而会议散了,穆逸志却急匆匆和台上的领导人一块儿离开了会场,连向她瞅一眼都没有。吕中贞满心沮丧地呆在那儿,直到会场上的人全走光了,有人来打扫卫生了,她才艰难地站起身来,歪歪扭扭地走出礼堂,走向了有一街之隔的招待所。

  第二天,吕中贞见识了平州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宏大场面:二十万人上街游行,锣鼓喧天红旗蔽日。地委书记战山、行署专员齐国栋和其他领导走到最前面,紧跟他们的第一个方阵就是全区“积代会”代表。大家不停地喊着口号,沿着最繁华的大街徒步而行。天热,而二十万游行大军制造出的气氛更热,平州城整个地成了一个火炉。吕中贞随队伍走着,随众人喊着,虽然她不知道队伍将走向哪里,虽然她不明白即将到来的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但她还是被这场面这气氛感染得热血沸腾。她想起,穆逸志在支吕官庄驻点时说过一句话:中国一九六六年非出大事不可。现在看来,果然是出了。穆专员这人真了不起呀,他能像算命先生那样预卜未来!吕中贞这时对穆逸志的崇敬又添了几分,忍不住伸长脖子踮起脚跟,去前面寻找那个矮矮胖胖的身影。

  她看见了,穆逸志走在地委战书记的身后,情绪似乎比别人更加激昂,喊口号时把拳头举得最快最有力量。吕中贞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是跟他走在一起有多好!刚这么一想,她马上又耻笑自己:你真是没有数儿,人家是谁?你是谁?那一群都是些大干部,你凭啥挤到那儿?

  但她想在散会之前再见穆逸志一面却是真的。她想跟他说说话,谈谈村里的事儿,顺便也问那鞋垫合适不合适。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她想穆逸志会来找她,就没随大家去看戏,可她还是空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只好怏怏地离开平州回家去了。

  下午到家,娘与她一见面就问病好了没有。吕中贞想起,这天正是发病的日子,而现在那个时辰已过,她并没觉得身体有那种感觉。她兴奋地将手一拍:“娘,没事啦!在临沂我还犯过两回,可今天好啦!”吕牛氏更是欢喜,她猛地将大腿一拍:“你是把脾寒鬼扔在平州啦!”吕中贞说:“对,是把它扔在那里啦!”

  这天晚上,小喇叭里又响起了吕中贞的声音。这一次,她对自己的声音没有了厌恶感。他躺在自己屋里,把那发言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在这个时候,她恍惚觉得自己还站在主席台上,背后还坐着穆逸志和其他领导,心中便悄悄绽开了一束娇媚的花朵。那花朵摇摇摆摆,风情万种,直想有人来嗅,有人来采。然而她的向往没人回应,她的期待没有结果,于是,她只好羞答答怯生生地为某个人代劳了。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想要看见的场面;活动肢体吧,活动肢体便获得了想要获得的感觉。春草萋萋,春光融融,春水涟涟,春花怒放!当喇叭里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时,那花儿也变成了千朵万朵,无比地灿烂,被潮水抛向了半空,飘洒在了蓝天白云之间……

  第二天早晨,二咣咣找上门来,说王家疃有一户人家愿意叫儿子当上门女婿。那小伙子比吕中贞小一岁,长得挺好,而且是初中毕业。二咣咣说罢,吕牛氏立即拍手叫好,让二咣咣赶紧把小伙子叫来看看。吕中贞却冷冷地道:“看什么看?不看!前几年他们干啥去了?找这个,这个躲;找那个,那个跑。如今倒又看上俺了?什么东西!”二咣咣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侄女,咱不找啦?”吕中贞将手一挥:“不找啦!一辈子也不找啦!”二咣咣一边摇头笑着一边走了。等他走出门去,吕牛氏低声责问闺女:“你怎么啦?你没掐着手指头数数,你今年多大啦?”吕中贞说:“五十八啦!”说罢,她扬长而去,找吕中三商量工作去了。

  在《十六条》下达后的一个月里,穆逸志整整瘦掉了一圈。在这个令人倍感困惑的夏天,眼看着全国形势一天一个样子,他不得不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他每天都将几份重要报刊精心研读,读罢每一篇文章都要问几个“为什么”。他要了解来自北京的信息,吃透来自高层的精神,从而把握住时代的走向,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听毛主席的话,关心国家大事》、《学习十六条,熟悉十六条,运用十六条》、《大海航行靠舵手》、《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向我们的红卫兵致敬》……他终于看出了,连篇累牍的社论都在鼓动着他,都在明里暗里告诉他应该干什么、应该怎么干。他想,既然《十六条》中挑明革命干部也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那么我这个矿工出身的副专员也完全有当红卫兵的条件,完全有起来造反的资格!

  这时,毛主席在北京一次次接见红卫兵,平州的红卫兵组织像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穆逸志与向前进等人秘密商量了几次,便在地委大院树起一面大旗:“地专机关红卫兵造反团”。早就对红卫兵倾心神往的年轻干部立即前来报名,一天之内各机关部门便都有鲜艳的红袖章招招摇摇,搞得大小头头不知所措,正常工作基本停止。而这时平州地区的旱情更加严重,不只是庄稼枯死,许多地方人畜吃水都十分困难。地委书记战山心急如焚,便在九月上旬召开抗旱电话会,明确宣布地专机关文化大革命暂停,县以下不搞文化大革命,全区上上下下要集中力量抗旱。穆逸志本来是以副专员身份参加电话会的,听到战山这么讲,突然将话筒抓过去,以地专机关造反团总司令的身份宣布:战山的讲话有严重政治问题——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可他却以生产压革命,妄图将平州地区的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扑灭,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战山与行署专员齐国栋一同与他辩论,说县以下不搞文化大革命是中央的指示嘛,文件在这儿嘛。目前旱情这么严重,让地专机关的文化大革命暂停是应该的,等过了这一段再搞也不迟嘛。看看穆逸志有点招架不住,正在一边做着纪录的向前进跑出去,很快召集一大群机关红卫兵闯进会场,挥着拳头声讨战山和齐国栋压制文化大革命的罪行。全区抗旱电话会就这么半途而废,从这天起,地委与行署的号令再也不灵了。

  从这天起,穆逸志也就成了平州城红卫兵的领袖,各路豪杰纷纷找他“挂勾”,投奔到他的麾下。一次次游行,一次次大会,平州城成了一锅开水,一天到晚地沸腾着。搞了一段,穆逸志发现他的队伍里多是学生、教师、干部,突然想到应该把最广大的工人农民发动起来,于是就决定成立“平州地区工人造反司令部”和“平州地区贫下中农造反司令部”。“工司”的头头,他让当年在一块掏煤的哥们钟大炮担任,“贫司”的头头,他则找了青陵县的老劳模杨济史。那个杨济史愿意干,但说自己已经快六十了,应该找个年轻人给他帮忙。穆逸志想了想说,这好办,你记得前些天在地区积代会上发言的山邑县的吕中贞吧?就让她给你当副司令。杨济史说好好好,她的发言我听了,人家造反精神比我强!于是,穆逸志就一个电话打到山邑县委,让他们通知吕中贞,赶快到地区参与筹建“贫司”。山邑县委不敢怠慢,立刻又通知了墩庄公社党委。

  公社党委的电话是吕中贞亲自接听的。她虽然不知道“贫司”是怎么回事,但放下电话后她觉得全身上下无处不充满了欢乐。因为,再去平州是她盼望已久的事情了。

  然而她这次出行却很不顺利,经历了一场大雾又经历了一场车祸。早晨出门时,好像天空还很晴朗,可是到了村东却看见墓地里雾气氤氲,一个个坟头像裹了棉花一样。转眼间,这棉花就膨大开来,连接成片,遮蔽了所有的坟堆,带着森森的凉意向她猛扑过来。吕中贞打了个寒噤,接着加快步伐,想赶快走出这片雾去。殊不知她走呵走呵,走了好大一会儿,一直快走到墩庄了,看看前面也还是大雾迷蒙。她不知道这雾究竟是起源于本村墓地呢,还是起源于别的地方。来到墩庄,那雾似乎更浓,只见人影憧憧万物模糊。找到车站,等了老半天,才等来一辆跑平州的汽车坐了上去。因为雾太大,那车像老牛一样慢,司机一边开一边骂骂咧咧。吕中贞心想,这雾再大也得有个边儿吧,哪知道她走了一路这雾也迷了她一路。好容易进了平州城,司机也停止骂娘了,不料前面一辆货车突然从雾中窜出,与这辆车迎面相撞!吕中贞只听“嗵”地一声,她的胸脯就猛地撞到前面座位的横梁上,让她像窒息了一样喘不过气来。惶惶间看一眼车里,只见大家东倒西歪哇哇叫唤,有几个人还受了伤头破血流。司机不知是哪里破了,反正是血流满面,他跳下车去,将前面车上的司机揪下来就打。车上没伤着的乘客也跑下去助阵,马路上眼看着乱成一片。

  吕中贞顾不上凑那热闹,她捂着胸脯憋闷了一阵子,等到呼吸顺一些了,便扯起褂子前襟向里面察看。她发现,自己的左乳上方已经有了一道青痕,拿指头戳一下便十分疼痛。她暗叫一声倒霉,看看一堆人还在那里跟人家闹腾,她便一手捂胸一手提包下了车,随后一个人步行着走向了地委大院。

  地委大院里的景象让吕中贞头晕目眩:到处都插着红旗,到处都贴着大字报,到处都是戴红袖章的人,到处都响着大喇叭。她问来问去,终于在一座二层小楼上找到了穆逸志。穆逸志正在办公室里写着什么,见吕中贞来了,立刻起身握着她的手笑道:“吕副司令,欢迎你呵!”吕中贞大惑不解,问道:“谁是司令?”穆逸志指着她说:“你呀!”接着,他就让吕中贞坐下,向她讲了成立“贫司”的事情。没等讲完,吕中贞就跳了起来:“穆专员,你让我当副司令,领着全地区贫下中农造反?人家听我的吗?”穆逸志说:“在这大院把大旗一插,在报上把宣言一登,就是全区最高的山头了,谁敢不听?”吕中贞摇着头道:“哎哟,这样的山头俺害怕,说不定会摔死了。”穆逸志说:“小吕,你是不了解全国形势,等有空我跟你再细谈。现在你就什么也不要想,就听我的,我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走,先到你们的司令部看看。”说罢,穆逸志就领着吕中贞下到一楼,进了一间房子,指着一个正坐在那里抽烟的老头说:“这就是你的直接领导老杨,杨司令。”那个杨司令站起身来,手端着烟袋直冲她笑。吕中贞忽然想起来,这老头也是在“积代会”上发过言的。她说:“杨司令,俺什么也不懂,就靠你啦。”杨济史却指着穆逸志说:“俺也是不懂,咱们都靠他,都靠他!”

  说到这里,只听外面“唰唰”作响。他们向窗外一看,原来是下大雨了。杨济史与吕中贞兴高采烈,都说这一下可好了,天总算旱到头了。穆逸志说:“看来,老天也帮助咱们了,这是让广大贫下中农腾出空来造反呢!”

  这时,吕中贞觉得胸脯一阵疼痛,便不由自主地捂住那儿倒抽一口凉气。穆逸志问她怎么啦,吕中贞便把撞车的事说了。穆逸志要带她到医院查一查,吕中贞害羞地摇摇头说:“不用,过几天就好了。”过了一会儿,穆逸志又过来了。他送给吕中贞两小包药片,说是刚才派人到医院取来的,能消炎止痛。吕中贞接过来,心里顿时充满了温暖。她暗暗想,自己活到二十六七岁,还没有一个男人这么关心我呢。想到这里她便想流泪,只好低下头去以做掩饰。

  第二天,地区报纸上登出了“工司”与“贫司”的成立宣言,两个司令部果然门庭若市,工厂、农村的造反派纷纷前来挂勾,让司令部认定他们为下属组织。杨济史和吕中贞这两位“贫司”司令每当有挂勾者前来,也不敢多说,只说两句话:“大胆干吧,俺支持你呀!”接着就让被穆逸志调来帮忙的年轻学生记下来访者的单位、组织名称和负责人姓名。在没人的空当,杨济史悄悄跟吕中贞说:“你看这挂勾,就跟农村里认祖宗一样,咱们成了他们的老祖宗啦!”吕中贞道:“你说咱凭啥成了祖宗?”杨济史说:“穆专员是全区造反派的一世祖,他叫咱们当二世祖,咱们就是了呗!”吕中贞说:“这二世祖,当得也太容易了。”二位司令虽然这么嘀咕,但等到各县的孝子贤孙们来朝拜,他们还是努力端出老祖宗的架式说:“大胆干吧,俺支持你呀!”

  吕中贞和杨济史被安排在招待所住宿,在地委食堂吃饭。穆逸志给他们定的待遇是:家里照样记着工分,这里还每人每天发一块钱的生活补助款。他们一天三顿即使都吃好饭好菜,也只花五、六毛钱,剩下的那些便进了自己的腰包。这样的优厚待遇让他俩高兴得不得了,杨济史经常对吕中贞唠叨:穆专员好!穆专员真是好!吕中贞也同意他的观点,一听这话便微微含笑频频点头。

  吕中贞和杨济史在招待所一人住一个单间。那老杨晚上睡觉特别早,一吃过饭就把响亮的鼾声隔着墙壁送到吕中贞这边。吕中贞却老是睡不着,一是疼痛,二是孤寂难捺。这个时候,她便很希望有个人能陪陪她,和她说说话,啦啦呱儿。那么有谁能来呢?她在平州城举目无亲,认识的人只有穆逸志和向前进。吕中贞对向前进是不喜欢的,虽然向前进现在是造反派秘书班子的负责人,是红卫兵里的第一支笔杆子,但吕中贞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阴气,叫人不敢靠近。那么,她敢靠近也想靠近的人只有穆逸志。她曾猜想,自己这一回住在平州与穆逸志在一起工作了,他会在晚上没事的时候常来看看她的,可是没料到,她等了一晚又一晚,却一直没有等到。

  吕中贞看见,白天里穆逸志忙得很,因为要指挥全区人民造反,他简直连饭也顾不上吃,更甭说与她单独相处了。当然,穆逸志有时也到“贫司”坐坐,但那是听汇报,做指示,有许多人在场。只有一回,穆逸志在听完汇报后问吕中贞:小吕,在这里生活习惯吗?有困难尽管讲!只这一句,就让吕中贞感动得差一点掉泪。她急忙说:没有没有,挺好!穆逸志接着又嘱咐她,要好好学习,多看报纸,让思想紧跟形势。吕中贞点头答应着,以后便用十二分的努力去看报纸。

  吕中贞越看那些报纸,越觉得穆逸志了不起。她想,在平州地区八百万人里面,是谁最跟形势?就是穆逸志呀!他是时代精神的化身,是革命造反派的代表,连战书记和齐专员都怕他呢!想到这些,吕中贞对穆逸志的崇敬迅速升级,升级到了崇拜的地步。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像十八岁那年一样登上了雷公山顶。照样是大雾弥天,照样是“宝光”灿灿。不同的是,那雾幕中身罩光环的人却是穆逸志。他飘飘悠悠地向她靠近,靠近,最后竟突然把她抱在了怀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热与硬,万般陶醉地享受着他给予的烙与硌……然而这时她却醒来了,醒来后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眠。她想,如果这是真的,我就给了他吧。我一个农村丫头能到今天这一步,没有他的拉扯是万万不可能的。俗话说,知恩不报非君子。我没有别的报答人家,就把我黄花闺女的身子送给他吧。

  心思有了,机会却没有。吕中贞一个个晚上还是等不到穆逸志,独守空房。这天晚上,她又想起这事,越想那念头越强烈,便一个人走出了招待所,走到地委大院。来到穆逸志的办公室,见里面还亮着灯,便鼓足勇气推门进去了。穆逸志正在看报,看见了他,再看看墙上的表,说:“都十一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吕中贞说:“睡不着。”穆逸志又问为什么,吕中贞支吾了片刻,手扯着领口说她害胸脯疼。穆逸志一听着急地道:“哎呀,已经好多天了怎么还疼?快去医院看看吧。”吕中贞说:“不光疼,还一直青着呢,你瞅瞅吧。”说着脸扭向一边,手将领口扯低,让半个露了出来。穆逸志匆忙看了一眼,接着就说:“快快快!快藏起来!”吕中贞慌忙将领口弄好,又怯又羞地去瞟穆逸志的脸。穆逸志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停住脚步说:“小吕,我又要批评你。你已经是造反派领导了,怎么还这么不懂政治!你没看见现在是什么时候,没看见斗争是多么严峻?如果我们言行不慎,被敌人抓了把柄,很可能就毁了大事!你懂吗?”吕中贞听了这话,吓得浑身筛糠,紧紧捂着胸脯说:“俺不敢了,俺再也不敢了!”穆逸志沉默片刻,瞅了她一眼,又用柔和了许多的声音说:“不过,你也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咱们是革命战友,在战斗中产生革命感情也是正常的。是不是?但是,要记住,咱们一定不能让感情冲昏了头脑,要千千万万保持理智!理智你懂不懂?”吕中贞点点头:“俺懂。”穆逸志挥挥手道:“懂就好,你回去吧。”吕中贞抬头看了他一眼,万分狼狈地逃离了这儿。

  回到宿舍,吕中贞左思右想,一夜没有睡着。她想想自己的唐突,羞愧得差一点咬断指头;再想想穆逸志挑明了的“革命感情”,又激动得浑身发抖。天明起来,她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再见穆逸志的面,就在吃早饭的时候向杨济史请假,说要回家看看。老杨说你走吧,等你回来我也请几天假,我也想家啦。

  吕中贞回到家,与老娘想见倍感亲切。母女俩都泪汪汪的,你问我我问你,说这说那。吕牛氏跟她讲,听说她在地区当了什么司令,村里人都讲咕疯了,说咱们村坟地里冒青烟,三百年前应验在支家,出了个支翊;三百年后又应验在吕家,这一回却出了个女官人。说到这里,吕牛氏擦眼抹泪地道:“唉,要是你爹能看见该有多好!”吕中贞心里高兴,嘴里却说:“我算什么官人呀?不过就是个打旗的。”吕牛氏说:“怎么不是?二咣咣说,你那个官儿,顶个副县长哩!”

  母女俩正在说着,吕中三和支明培等几个大队干部来了。大家多日不见格外亲热,村里的事,城里的事,说个没完。后来说到村里有一帮青年也正要成立红卫兵,吕中贞将手一拍:好呀!吕中三鼻子里哼一声:好个屁!你知道领头的是谁?是支明禄的叔伯兄弟支明铎!他们在村里造反还能反谁?还不是反咱们大队干部?吕中贞听了,心里也犯嘀咕,就安慰他们说:不要怕,他们不会把你们怎样。再说,就是冲击一下,也要经受住考验,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叫人人都触及灵魂嘛!吕中三点点头,又说了一阵别的,就和另几个干部起身走了。

  到了晚上,村里一片静寂,只有家家户户的小喇叭放送着从外面的世界传来的无比激昂的声音。吕中贞躺在床上听着这些,眼前老是晃动着穆逸志的影子。她在想,穆专员这个时候在哪里呢?是在家里还是办公室?如果是在办公室,那他这时候在干啥?是看报,是改材料,还是在考虑问题……这么猜,那么猜,直到夜深了还是猜来猜去。这个时候吕中贞才知道,自己真是把穆逸志结结实实地装到心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她起得很晚,经娘喊过几次才爬起身来洗脸吃饭。正吃着,一阵鞭炮声突然在后街上炸响了。吕牛氏像往常一样,马上扭着小脚去打听是谁家在办什么事情。过了不长时间她回来说,原来是蒿子生了个闺女,支明禄在给孩子放鞭“铰头”呢。吕中贞听了,心像遭了重重地一击,突然感到十分疼痛。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跟娘说要回平州。吕牛氏说,你看你,回来一趟不容易的,怎么说走就走呢,还是陪俺住上几天吧。但吕中贞不答应,坚决要走。吕牛氏只好给闺女装了一包煎饼,流着老泪把她送到了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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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暨人欲震惊青烟或白雾嫁给鬼子被遗弃的小鱼乾道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