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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10章

  夺权了!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最盛大的节日到了!一切牛鬼蛇神的丧钟敲响了!革命群众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千条万条,归根结底,就是要自己掌握印把子!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没有一切。千重要,万重要,掌握大权最重要!真正的革命左派,看的是夺权,想的是夺权!这不是什么“个人野心”,而是为无产阶级夺权,为共产主义夺权!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赶快联合起来,向走资派夺权!夺权!夺权!

  上海“一月风暴”席卷全国,《人民日报》社论推波助澜。就在社论发表的当天晚上,穆逸志去拜会了平州驻军冯谷南师长,问他支不支持造反派夺权。冯师长用战争中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穆逸志说,“支左”是目前军队的首要任务,我不支持谁支持?伙计,干吧!于是,穆逸志又召集了七大造反组织的负责人连夜开会,决定成立“平州地区各革命团体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地联动”),由穆逸志任主任,另外六个组织的一把手任副主任,立即联合起来向地委、行署夺权。第二天早晨一上班,七大组织的上万名红卫兵就把两个办公楼围得水泄不通。穆逸志与另外一些造反派头头直闯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办公室,要他们立刻交出两颗大印。地委的这颗章子来得容易,战山不假思索就让秘书交给了穆逸志。而行署的这一颗却给造反派添了麻烦,那个齐国栋固执得很,把大印紧紧攥在手里,说要以死来捍卫国家政权。“工司”头头钟大炮不听这一套,去他手里硬抢,不料齐国栋还真地扑向窗口,从三楼上跳了下去。楼下的红卫兵围上去看看,这个在位整整十年的专员果然一命呜呼。钟大炮下楼后,踢一脚齐国栋的尸体,从他手里抠下那颗大印,领着部下高呼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夺权万岁!造反派万岁……平州七大组织夺权,在全省十四个地市中放了第一炮,因而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震动,刘国栋携印自杀的消息更让人议论纷纷。应穆逸志的要求,仅隔了一天,平州驻军就发表了坚决支持“地联动”夺权的声明,并组织全师官兵带着枪炮上街,搞了一次平州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武装游行,有效地镇住了反面舆论,控制了局面。

  十天后也就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天,从济南传来消息,以贾学舜为首的造反派夺了省委、省政府的权,并成立了山东省革命委员会。平州“七大组织”欣喜若狂,立即发出贺电,并组织了万人大游行热烈庆祝。紧接着,穆逸志便与冯谷南商量,要趁热打铁把地革委成立起来。他俩商定,由冯谷南任地革委主任,穆逸志任第一副主任,另有副主任六人,一般常委九人,普通委员二十二人。其中,在商量到杨济史与吕中贞担任何种职务时,穆逸志提出,让杨济史当常委,吕中贞当普通委员。冯谷南则说,杨济史实在是太老了,把他俩换一换吧。穆逸志顺水推舟,依从了冯谷南的意见。拟出这个名单后,便与七大组织的头头协商酝酿,不过拿给他们看的三十九人全是委员,未标明其中谁是主任谁是常委。因平州的文革功臣基本上都在册,所以谁也没提出反对意见。于是,穆逸志与冯谷南就同坐一辆军用吉普,去济南当面向省革委主任兼济南军区第一政委贾学舜做了汇报,贾学舜说:放这里吧,我们研究研究。

  回去后,穆逸志一边以“地联动总部”的名义行使着地委、行署的职权,一边等候省里的批复。然而,春节过去了不见动静,正月十五过去了还是不见动静。他有点沉不住气,就打电话向他的省城朋友、已当了省革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聂聪打听。聂聪说:老兄,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也喜早,也喜晚,也喜勤快也喜懒。穆逸志问:这话什么意思?聂聪说:你说你在平州夺权干嘛那么急呀?好像全山东就你革命!你等到省里夺完了再搞也不迟嘛!穆逸志马上明白了,他报上的名单迟迟不批,是贾学舜对他抢在头里夺权不高兴。他立即满头冒汗,骂了一通自己愚蠢,然后便请教该怎么办。聂聪告诉他,要发挥冯师长的作用,他是部队的老杠杠头,勋章一大把,如果他催得紧,李政委不会不考虑的。穆逸志于是对聂聪千恩万谢,放下电话就去找冯谷南说这事。冯谷南听了拍着桌子说:简直是胡扯蛋!革命还能分早晚吗?他吃那门子醋?我冯谷南把左眼珠子和鼻子扔在战场上的时候,他贾学舜还在老家流着鼻涕念私塾吧?可现在他当了军区第一政委,咱放一个屁了没有?嗯?穆逸志劝他冷静一些,用比较妥善的方式向李主任催一下。冯谷南说:你放心,我不找他放炮,我再跑一趟,亲自给他说好听的。第二天,冯谷南就又去了济南。回来后他向穆逸志说,贾学舜讲了,没有问题,很快就批!穆逸志听了才稍稍放心。

  想不到,再等半个月还是不见批复,穆逸志就烦乱不安了。看看报上,夺权还平州还晚的地区一个个都成立了革委会,山东大地简直要一片红了,而平州还只是一个自封的“地联动”。由于心烦,因为要思考,他又瘦下去一圈。

  这天晚上,他正坐在办公室里呆坐,吕中贞忽然来了,手里还托了个纸包。穆逸志问她拿的啥,吕中贞说:猪头肉。说着就把纸包放到了穆逸志的面前,并让他快吃。穆逸志瞅着吕中贞问:“你怎么想到给我买猪头肉呢?”吕中贞含情脉脉地说:“你看看你,这些日子瘦了多少?快吃点补补吧!”穆逸志看看她,再看看猪头肉,感动地说:“中贞,谢谢你。难得你这么关心我。实话跟你讲,这些天我真是犯了愁。”接着,他就把省里迟迟不批地革委名单的事情说了。吕中贞听罢安慰他说:“再耐心等等吧,反正早晚要批的。你想,他不批咱们批谁呀?”这话把穆逸志也说得高兴了,他点头道:“对,不批咱们还能批谁?在平州,不就是我们造反吗?”他停了停,看着吕中贞的脸说:“中贞,我今天把最高秘密告诉你吧,在地革委班子里,你不光是委员,还是常委哩!”吕中贞问:“什么是常委?”穆逸志说:“委员就好比你们村的党员,有几十个,可常委却是支部委员,整天开会决定事情呢。要论起级别来,那可是副地级!”吕中贞一听十分兴奋,向穆逸志抛了个媚眼:“俺懂个啥?还不是靠你拉扯?你看,你对俺这么好,俺也没法报答你。”穆逸志看懂了她的意思,目光向她一斜,像说悄悄话一样低声说:“等名单批下来,咱们好好庆祝庆祝!”吕中贞点点头,满面含春。她想再说点什么,穆逸志却看一眼窗外道:“你快走吧,在这儿坐时间长了不好,小心有人盯着!”吕中贞只好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穆逸志把那猪头肉吃了。穆逸志说:“好好好,我这就吃!”说着,就撕了一块大嚼着让吕中贞看。吕中贞嫣然一笑,像风一般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从这天起,吕中贞情绪十分亢奋,一天到晚又说又笑。她说话的对象没有几个人,最主要的一个就是杨济史。二人都来自农村,有相同的话题,因而整天说也说不完。那老杨小时给财主放羊,大了给财主锄地,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说,他十六岁之前从没吃过猪肉,十八岁之前从没穿过鞋。要不是土地改革的时候分了个富农闺女,他可能一辈子都打光棍。吕中贞问:你媳妇是分来的,人家愿意吗?老杨说:起初她不愿意,一天到晚地哭,可咱也不动硬的,她淌眼泪咱给她递手巾,她哭饿了咱给她做饭。后来,后来就……咳,人心换人心嘛!吕中贞听了这些,便觉得老杨是个好人。老杨说,他翻身多亏了共产党,所以共产党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办农业合作社他是全县第一个,办公共食堂他又是全县第一家。现在,共产党叫贫下中农造反,他还是要跑在头里造!然而,说到齐专员跳楼,他却是黯然神伤。他说齐专员是个好人,曾经多次到他村里给他出生产主意,还和他一块儿下地干活,可是他从没在村里吃过一顿饭。说到这里他叹气道:你说齐专员怎么就想不开呢?全国都这样,你一个人能挡得住?可惜呀,可惜呀!吕中贞问他,打算造完了反干啥,老杨说,再回去领着老少爷们种地呗,咱还能干啥?他问吕中贞以后干啥,吕中贞也说回去种地。老杨点着头说:是呵,玩龙玩虎,不如玩土,咱庄户人还是干老本行踏实!

  晚上,吕中贞一般是在宿舍里听喇叭看报纸,很晚才睡。她不想睡早,因为睡早了也睡不着。自从与穆逸志有了那个私下约定,她只要一躺到床上,就会憧憬那一刻的到来,就会想像那一刻会是什么样子。“好好庆祝庆祝”,是得好好庆祝庆祝,在随穆专员一同登上平州地区权力最高峰的时候,还有什么庆祝方式比那样更好的呢?到那个时候,他叫我怎样我就怎样,他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这么一想,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燃烧了起来,烈火熊熊,难忍难熬,让她只想拿凉水灌满肚子,再让这些水化作眼泪汹涌流出!一个个夜晚,她凉水也灌了,眼泪也流了,可体内的火焰却还是扑灭不了。此刻,她就不只是想穆逸志了,而是迷迷糊糊地想那些身为男性的人:是支明禄正好,不是支明禄也行;是穆逸志最合适,不是穆逸志也可将就!她察觉到自己这些念头的无耻,暗骂过自己不正经不要脸,可是想想自己已经虚岁二十八了,与她同龄的蒿子都已生出两个孩子了,自己偷偷想一下男人又有什么关系。于是,她随心所欲,胡思乱想。她手忙脚乱,骨蚀魂销。然后,她自怜自艾一会儿,打几个呵欠叹几口气,这才慢慢沉入梦乡。

  一个春风悠悠的晚上,吕中贞看了一会儿报纸正要上床睡觉,突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她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穆专员来了,便急忙去打开了房门。没想到,来人竟是冯谷南。吕中贞诧异地道:“冯师长,你怎么来了?”身着便装两鬓斑白的冯谷南不自然地笑道:“来看看你呀!”说罢就去椅子上坐下了。吕中贞和冯师长虽然见过几次面,但并不太熟悉,尤其是他那部队首长的身份让她望而生畏。她只记得,有一回开会时见面,冯谷南曾问她住过哪儿,她便告诉了他。但吕中贞早就听说,这冯谷南是战斗英雄,当年在战场上丢了鼻子和一只眼睛,后来在医院都换成了假的。这时,她一边紧张地倒水,一边向他偷偷打量。她看见,冯谷南的鼻子果然比常人的红,而且过于光滑;他的左眼珠也不如右眼珠灵活,似乎很难转动。吕中贞把水递给他,退后一步问:“冯师长,你找我有事?”冯谷南看着她说:“有事,一件大喜事,想来和你共同庆祝!”听说这话,吕中贞的心突然砰砰急跳起来。她问:“什么喜事?”冯谷南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晃着道:“告诉你,地革委名单省里已经批下来啦!”吕中贞凑过去看看,上面果然有“吕中贞”三个字,便将手一拍说:“哎呀太好啦!穆专员知道了没有?”冯谷南摇摇头:“还没有。这名单是按通过军队保密系统直接送给我的,我还没告诉他。”说罢,他呷一口茶,又向吕中贞说:“小吕同志,这事太难啦,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我跟贾学舜费了多少口舌!他推三阻四不愿批,我软缠硬磨才总算把他说服了。好啦,从今往后,咱们就同在一个班子,成为更亲密的战友啦!”说罢,他就突然抓住了吕中贞的手。吕中贞没料到他会这样,下意识地向后抽着,而冯谷南的那只手非常有劲,让她根本无法逃脱。她羞红着脸说:“冯师长,别这样……”冯谷南笑道:“别哪样呀?”接着就猛地站起,将吕中贞往怀里一拉紧紧抱住。吕中贞不敢高声喊叫,却拼命挣扎,那冯谷南用胳膊将她紧紧箍住,在她耳边小声说:“小吕你别动,有件事,其实我不想告诉你:按老穆的意见,你本来只当个普通委员,是我坚持叫你进常委的。你想一想,你一个农村丫头够格吗?就是七大组织的一把手,也不是全进常委呢!你说这是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呀……”听到这些,吕中贞渐渐停止了挣扎。他没想到自己进常委的真相会是这样,更没想到冯谷南会借这事来占她的便宜。她一方面想逃离冯谷南的怀抱,一方面还向往着明天上台的辉煌,只觉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正犹豫时,冯谷南将她猛地抱起,然后像放一个婴儿似地轻轻平放在床上。吕中贞想,算了,今天晚上我是跑不了的,就随他去吧。于是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冯谷南摆布了。她感觉到自己先被脱光,又感觉到冯谷南重重地压了上来。在被贯穿被撕裂时,她也努力忍受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一下下的撞击,一波波的疼痛,让她咬紧嘴唇浑身颤抖。不大一会儿,冯师长的动作变得更快更猛。就在这时,吕中贞觉得有个球状硬物一下子砸在她的额头。她睁眼一看,在她上方有张脸低低地悬着,那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的位置上光留下一个空空的!她吓得“啊”地一声大叫,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这时冯谷南一边脱离她的身体,一边伸手去枕边乱摸。等吕中贞再次睁眼时,便看见冯谷南背对着她往眼窝里塞上什么,然后回身向她羞窘地一笑。吕中贞再不敢看他的脸,一把抓过被子,将自己连身体带头全部蒙起。她听见,冯谷南隔着被子拍拍她说:“小吕,你休息吧,我走啦。”片刻后,房门果然一响,屋里再不听动静。吕中贞这才将被子掀开,将身体坐起。看见被单上那红红的一团血渍,她双泪长流饮泣不止。

  第二天早晨起来,吕中贞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去食堂打饭。但走路时感到的疼痛让她羞愧难当,觉得所有的人都已经洞悉了她身体的重大变化,都在鄙视她耻笑她。她在路上留心观察,别人似乎没对她表示出什么,唯有老杨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拉长了老脸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她心里万分难受,打回饭来也不吃,又躺到床上流泪。躺到十点来钟,没有上闩的房门竟被人轻轻推开。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穆逸志来了。穆逸志回身把门插上,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兴奋地道:“中贞,终于盼到该庆祝的时候啦!”吕中贞却将头一蒙,呜咽着说:“你还来啥?昨天晚上,冯师长已经来庆祝过啦。”穆逸志先是愣愣地站了片刻,而后将被子一揭喝问道:“你说什么?那个狗东西把你搞啦?”吕中贞点点头一跃而起,扑上穆逸志的肩头大哭起来:“俺是想留给你的呀,没想到他来了。他劲儿那么大,俺,俺没办法……”穆逸志将吕中贞推开,坐到椅子上呼呼直喘。吕中贞往他跟前一跪哭道:“穆专员,是俺不好,俺对不住你。你打俺吧,你骂俺吧!”穆逸志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摇摇头道:“这不怪你,是冯谷南这个老王八不着调。操,真想找他算账去……不过,眼下正在关键时刻,许多事情都得靠他,咱们还是先忍一忍吧。”吕中贞听了也不说话,只是一声声地啜泣。穆逸志又说:“小吕,事已经出了,你也不能消沉下去,该干啥还得干啥。这几天,咱们得抓紧筹备地革委成立大会,别忘了你是常委!”吕中贞听了这话,扑到穆逸志的腿上又哭了起来。穆逸志默默地抚摸了几下她的头发,接着起身走了。

  在穆逸志走后,吕中贞琢磨一番他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就起来收拾一番准备到办公室去。不料她刚出房门,却见老杨气哼哼地回来了。她问:“哎,你怎么回来啦?”老杨也不看她,一边开门一边道:“不回来在那里干啥?我一个老头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就该回家种地!”吕中贞想起老杨和她在地革委里颠倒位置,只弄了个普通委员的事,便明白他是话里有话。她红着脸站在门口正不知说什么好,老杨从屋里提着他的破包出来了。吕中贞问:“你还真走呀?”老杨说:“我不走干啥?等着开成立大会的时候出丑?”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招待所。吕中贞怔怔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后,她才想到要把这事报告穆逸志,于是就急匆匆去了地委大院。穆逸志听了这事,却将手一挥说:“走就走吧,一个糟老头子,无足轻重!”

  六天后,平州地革委成立大会在体育场隆重举行,吕中贞随冯谷南、穆逸志等人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登上了高高的主席台。人们发现,此时这位年轻女常委的脸蛋格外红艳,表情格外羞赧。

  在会前,穆逸志建议吕中贞借此机会将名字改一改,改成“吕忠贞”,说这样更有时代特色,吕中贞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在大会公布的地革委名单中,在会后的大报小报上,她的名字都是这三个字。

  在冯谷南与穆逸志的想法里,地革委的成立意味着新政权的诞生,而新政权的诞生必然带来全区局势的稳定。而事实恰恰相反,就在五天之后,在他们还没把地革委的椅子坐热的时候,一张题目为《提着头颅呐喊》、署名为向前进的大字报突然贴在了地委大院并以传单的形式撒往大街。大字报指责新成立的地革委是保皇派上台,只顾夺权,对原地委负责人百般包庇,纯属走资派的“御用班子”。大字报最后呼吁: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赶快杀出来,踢开地革委彻底闹革命!这张大字报像放了一颗原子弹,炸得地革委头头目瞪口呆。穆逸志向冯谷南说:这小子,他嫌当个普通委员不过瘾,想捞更粗更长的稻草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跟我屁股后当了六年秘书,我怎么就没看出他是个野心家呢!冯谷南拍着桌子骂:提着头颅呐喊?好,老子正想扭下他那颗歪头!我立即派人把他抓起来!然而他派了一群战士去抓向前进,却遍寻不见。两天后,向前进又在地委大院露面时,却和从济南来的一批大学生一起占据了一座楼房,挂出了“专直机关反到底司令部”的牌子,并且有一伙军人日夜守卫。冯谷南说:这就怪了,哪来的兵蛋子敢跟我对着干?他让人查了查,原来是驻在几百里之外另一个师的人。他立即打电话问那边的纪师长,为什么把兵派到平州,纪师长说,老兄,你别怪我,这是军区贾政委的命令,他说红卫兵山东指挥部要派一批学生去平州指导文化大革命,让我派兵负责他们的安全。冯谷南接着又几次打电话到济南找贾学舜,可是那边的办事人员老说他不在。穆逸志打电话找到聂聪,聂聪却支支吾吾,说他不知道这事,也不知道贾政委去了哪里。冯谷南这时向穆逸志说:毁了,贾学舜个狗娘养的要杀咱们啦!

  果然,从这天起,那座小楼又接连挂出四面牌子:“工人指挥部”、“贫下中农指挥部”、“革命教师指挥部”和“红色文艺兵指挥部”。最后,一面更高更宽的牌子树在楼顶,上写“平州地区五大革命组织联合司令部”。随着这些牌子的挂出,进出这个小楼的人也熙熙攘攘。吕中贞有一天走过这座小楼时,突然碰上了多日不见的杨济史。她惊喜地问:“老杨,你又回来啦?”老杨尴尬地笑笑,一句话没说便走进了“五大联司”。吕中贞回去向穆逸志讲这事,穆逸志说:“我已经知道了,是向前进把他拉回来的。杨老头他这么干,是没有好下场的!”吕中贞看见穆逸志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形势突然变得这么严峻,穆逸志与冯谷南当然要研究对策。他们商定首先采取两条措施:第一,挂出“七大组织联合司令部”的牌子,从气势上压倒他们。第二,针对对立面攻击地革委“包庇走资派”这一条,立即开大会批斗战山,而且在方式方法上要表现得激烈一些。于是,地革委小楼很快有一面大牌子与“五大联司”遥遥相对,接着,批斗战山的大会也在体育场举行。以前,穆逸志也组织过对战山的批斗,但考虑到他身体不好,方式上都很温和,一般是让他坐在台上听发言和回答问题。这一回不同了,战山进场时就是“喷气式”——两个彪形大汉抓他头发,撬他胳膊,让他像飞机一样疾驰而上。到了台上,立即有人给他头上戴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挂一块木头牌子,并让他九十度大弯腰,“向平州人民请罪”。批斗开始后。发言者一个比一个凶,口号声一阵比一阵响。吕中贞坐在台上的后面一排,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战山面色腊黄汗落如雨。她于心不忍,便从笔记本上撕一片纸,写下“别叫他弯腰了,出了事怎么办”一行字,递给了坐在前排的穆逸志。穆逸志看了看,回头瞪了吕中贞一眼,小声说:“这是斗争的需要!你懂不懂?”听了这话,吕中贞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再不敢向战山那里看。过了一会儿,只听台上“咕咚”一声,原来是战山栽倒了。穆逸志让人把他架起来,继续接受批斗,然而战山呼吸急促面色青紫,连架他的两个壮汉都害怕了,连连回头向领导摇头示意,穆逸志看到这个样子,便让他们把战山抬到后台交给医生,接着宣布大会结束。

  当上万名与会者走出体育场时,“五大组织”正在街上游行。听见他们还是高喊“打倒保皇派”,“七大”的人怒不可遏,立即将“五大”的队伍拦住与之辩论。吕中贞心想,这边已经快把战山斗死了,怎么还说我们保皇呢?于是也冲上去跟他们讲理。然而,这时谁都在吼叫,眼前唾沫如雨胳膊如林。吕中贞看见向前进歪着一颗头到她跟前嚷嚷,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抱住他的胳膊龇出自己的牙齿,狠狠冲他肩膀咬了一口!向前进让她咬疼了,指着她骂:“用牙咬呀?你是个动物!你是个动物!”吕中贞像头母狼似地叫喊:“我就是动物!就是动物!怎么啦?”说着又龇着牙去咬。这时向前进手下的人一拥而上,眼前就要大打出手,幸亏冯谷南拔出手枪向天连开数下,这才让两大派停止冲突各自走路。

  第二天,“五大”办的“红卫报”上登出了省城大学生常锐的文章《迎接革命的“大乱”》。文章热烈称赞平州出现的“崭新局面”,称平州正处于一场恶战的前夜,一场“大乱”的前夕,坚强的革命造反派队伍要迎接考验,在“乱”中夺取胜利。冯谷南看了这张小报跳着脚骂:这是贾学舜派来的小崽子故意捣乱呀!要放在过去,我不把他用刺刀挑了,我就是大闺女养的!穆逸志好不容易才劝他冷静下来,和他商定,马上由部队发几个通告,警告“五小乌合”,稳住全区局势。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天内,部队连发四个通告,一再强调地革委的合法性和权威性,坚决反对“冲击红色政权”的错误做法。然而,“五大”竟不吃这一套,继续组织队伍上街。

  在这些日子里,吕中贞感到十分苦闷。她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有许多问题不知该找谁解答。他想找穆逸志说说话,但自从地革委成立后,穆逸志已经搬到地委大楼,日夜有军人站岗,她不好意思单独找他。夜间睡在招待所,想见穆逸志的念头更加强烈,她几次想打电话叫他过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失了身,人家不嫌弃你、不把你开回老家就不错了,你还想跟他私会,叫人家会怎么看你?不好意思想穆逸志了,便想别的男人,结果是一闭眼便又看见悬在她头顶的那张脸和脸上的,这更让她感到可怖可耻。自从那一晚之后,吕中贞一直怕冯谷南再来找她,每天夜里都把门插得死紧,打算谁叫也不开门。然而,冯师长庆祝过那么一次,以后就再没来过,有时开会时和吕中贞见面,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把她与其他人同样相待。冯谷南的态度,既让吕中贞放心,也让吕中贞痛心。她想,他不再来找,正合我心意,可是,那毕竟我的第一回呀,在我是惊天动地,在他却无风无波,这算什么事儿!想来想去,心里便涨满委屈,眼里便涨满泪水。

  这天正在办公室里呆坐,吕中贞忽然接到吕中三从墩庄邮电局打来的电话,说铃铛不见了,昨天上午有人看见她摸索着出了村,晚上没有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吕中三让吕中贞在平州城找一找,如果发现了就让她回来。吕中贞答应了这事,然后问村里怎么样。吕中三说,红卫兵闹腾得很厉害,已经夺权成立了革委会,支明铎那小子当主任。吕中三还说,支明铎夺权、掌权,其实都是支明禄操纵的。支明禄在背后摇着鹅毛扇,叫侄子怎么干侄子就怎么干。他们在村里还口口声声说,村革委已经跟县“贫指”挂了勾,坚决支持“五大”反对“七大”。吕中贞听了这话,明白自己已经断了归路,心里特别难受。

  放下电话,她便上街去找铃铛。她不相信那个瞎女人能跑到平州,因而在街上溜溜达达主要是为了解闷。走了半天闷没解开,铃铛也没寻见,便一个人回到招待所蒙头大睡。到第二天早晨再去上班,刚走到地委大院门前,忽然看见铃铛正手拄探路竿子贴墙站着。她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滑滑,只是衣裤上留有许多泥印儿。吕中贞心里暗暗称奇:这个瞎女人,她跑到这儿干啥呢?正想远远地站着观察一会儿,却发现铃铛眨动着一双瞎眼,脸色泛红地冲她喊:“中贞妹妹!中贞妹妹!”吕中贞明白,自己是被她用鼻子闻到了,只好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嫂子,你怎么来啦?真是想不到!”铃铛说:“我自己也是想不到呀。这么远的平州城,村里好多明眼人都没来过,可我还能找来!”吕中贞问:“你是怎么来的?坐车?”铃铛摇摇头:“坐车哪有钱?我拿脚走了两天两夜。”吕中贞吓了一跳:“你在公路上走,车那么多,不怕撞着你?”铃铛微微一笑:“我早就想好了,叫车撞上就撞上,那是老天爷不叫我来。可我走了两天两夜,竟然还活着进城了!你说怪不怪?”吕中贞问:“你到这里,有什么事?”铃铛羞笑道:“妹妹,俺的事你不是知道吗?跟你说吧,工作队离开咱村快一年了,俺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向秘书。俺想来见他一面!”

  吕中贞一听这话立刻傻了。她没有想到,那个现在已经与她不共戴天的向前进,竟然还被眼前这个瞎女人苦苦地爱着,想着。这女人在支吕官庄偷偷地想还不够,还全然不顾路上的凶险冒死赶来!她紧紧握住铃铛的手,感到她可敬,可怜,也很可笑。吕中贞心想,铃铛呀铃铛,你可别叫我领你去见向前进,我是进不去“五大联司”的。再说,我就是能领你进去,人家能见你这瞎女人吗?他思忖片刻,便撒谎说:“嫂子,向秘书已经不在这里了,你趁早回家吧。”铃铛却摇头道:“不,俺打听好了,他就在这个院子里。妹妹你放心,俺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你认为俺会真到他跟前去呀?俺配吗?你要忙就忙去吧,俺就在这里等。等到他从这里经过,俺闻一闻他的味儿就足够了!”

  吕中贞又被铃铛的想法震撼了,感动了。她说:“那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说不定他能过来。”于是,她就把铃铛领到一个别人难以看见的墙角,和她坐下,说起村里的事来。说到村里夺权,吕中贞愤愤不平,铃铛却摇头笑道:“我早就说了,吕中三是枣核儿解板,小料的,他哪能掌支吕官庄的大权?人家夺他的权,只是早晚的事。”吕中贞问吕中三现在干啥,铃铛说,好在村革委还讲点儿良心,看他结扎把身体弄毁了,就照顾他,叫他在村西看水库。吕中贞点点头说:嗯,那活儿不用出大力气,还行。

  正说着,大院里忽然响起一阵口号声。吕中贞领着铃铛走回大门边看看,原来是“五大”的人在向前进的带领下又要上街游行了。她刚拉着铃铛躲到墙根,游行队伍就走了出来。这时,那铃铛向着人群连连抽动几下鼻子,突然泪如泉涌!吕中贞知道铃铛是闻见向前进了,她这时多想向前进能看见这个痴情的瞎眼女人,能到她面前站一站,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可是,向前进此刻却豪情万丈,一边高喊着口号一边走向了大街,转眼间就让后续的队伍遮住了身影。吕中贞回头看看,铃铛正将身子软沓沓靠在墙上,拿手用力地捂住嘴巴,唯恐自己哭出声来。吕中贞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伤感,便流着眼泪将铃铛紧紧抱住。

  等到队伍走远了,吕中贞决定把铃铛领到招待所住下,第二天再将她送走,然而铃铛却要马上回家。她擦着泪水说,来平州一趟,总算遂了心愿,见到他了。这样回去,日子就像掺了一点甜水儿,再苦再孬也能熬了!吕中贞听了这话,好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她说,你想走就走吧,我送你到车站。铃铛还是要步行回去,吕中贞说:不就是一块三毛钱吗?你快跟我走吧!说罢,抓起铃铛手中的竿子就领着她走。铃铛不再坚持,跟随吕中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车站。

  把铃铛送上车,目送她离去之后,吕中贞一边往回走一边感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铃铛为何会对不仁不义的向前进这般痴迷。有原因吗?好像没有原因。有理由吗?似乎也说不出理由。这时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女人心中如果装上了一个男人,那她很有可能变得十分盲目,丧失了对这个男人的最起码的辨别能力。

  悟出这一点,吕中贞便对自己与穆逸志的关系也来了一番冷静的审视。她想,人家有家庭有老婆,我何必要苦苦地想着他念着他,还要把身体送给他呢?我已经跟冯谷南有过那事,穆逸志到底还喜欢我不喜欢我?他就是仍然喜欢我,就是真地跟我好了,那还能好多少时间?一时半刻?三年两年?反正不会是一辈子,反正他不会是我的终身依靠。吕中贞对自己说:快清醒点儿吧,快凉下来吧,再这么一个劲地发昏,我就毁啦!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吕中贞就尽量不让自己再想穆逸志。她虽然还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跟随穆逸志干这干那,但在她眼里看来这都是她做为地革委常委及“贫司”头头应该干的,基本上不再掺杂个人感情因素。

  这天,穆逸志组织几个笔杆子新写了一批抨击“五小乌合”的大字报,让吕中贞带人贴出去。她一边贴一边看,看见大字报把“五大”头头们狠狠地丑化了一通,特别是将向前进痛斥为“小爬虫”、“变色龙”,她觉得特别解气。快要贴完时,忽听身后一个人叫道:“小吕!吕常委!”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整整一年没再见过的工作队员老顾。吕中贞放下浆糊桶惊喜地问:“哎呀,你怎么来啦?”老顾弯着脸哭唧唧道:“我来找你求救呀!你说支吕官庄的红卫兵操蛋不?他们三天前搞了突然袭击,把我跟老段抓去,说四清工作队是执行了刘少奇的反动路线,学的是王光美的‘桃园经验’,把俺俩关在瓦屋大院里天天折磨!昨天夜里,我好不容易借解手的机会偷跑出来,可是老段还在那里。吕常委,你快跟穆专员商量商量,赶快把他救出来!”吕中贞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急忙带老顾去见穆逸志。穆逸志听说了这一情况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简直是反了!四清是党中央毛主席的部署,怎么说成刘少奇王光美啦?这是十足的反革命报复行为!”老顾说:“他们真是存心报复!支明铎那小子还说,等哪一天,还要把你跟向秘书也抓回去批判呢!”吕中贞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事隔一年,穆专员和向前进已经成为死对头了,村里人还把他们看作一伙。她说:“支明铎也太狂了,还敢到平州抓人?穆主任,这事咱得管管。”穆逸志铁青着脸,立即打电话给山邑县革委,指示他们赶快派人到支吕官庄,把老段救出来。不料接电话的人却说,不行,墩庄公社是“五大”的地盘,他们根本进不去。穆逸志把电话一摔骂道:“操他个姥姥!”他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说出了一个主意:立即向部队求援,让冯师长派一卡车武装士兵,由吕中贞带着去营救老段。吕中贞想了想说:好,我回去一趟。

  傍晚时分,吕中贞与二十多名军人乘坐的“解放”牌军用卡车开进了支吕官庄瓦屋大院门口。军人们从车上跳下去,在吕中贞的指挥下直奔东厢房,砸开铁锁,将里面已经伤痕满身的老段抬了出来。这时,支明铎与另外几个人从正房里窜出来喊道:“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吕中贞指着他的鼻子说:“干啥?来解救革命干部!支明铎,你胆子也太大了,还敢批斗四清工作队?你再随便抓人,小心把你抓到平州去!”看见面前黑洞洞的枪口和亮闪闪的刺刀,支明铎吓得再不敢说话,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老段被他们弄上汽车。

  接着,吕中贞又让两个军人跟随,回家走了一趟。虽然和娘已经半年多没见,但她也没能多做停留。急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回到瓦屋大院上车走了。

  半夜回到平州,穆逸志早在招待所准备了酒菜等着他们。他让老段、老顾在招待所住几天再回去,两位刚刚逃脱厄难的原四清工作队队员连连点头答应。

  第二天早饭后,老顾和老段想到地委大院转转,吕中贞便陪他们去了。走到两派常贴大字报的一堵墙边,发现那里围了好多人,吕中贞以为是她昨天贴的大字报引来了观众,就兴冲冲地走了过去。不料,正看大字报的人见她来了都纷纷避开,并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她。她心中生疑,急忙去看墙上,原来是“五大”新贴的大字报已经将昨天“七大”贴的全部覆盖。再看内容,有一张是攻击冯谷南的,说他名为“支左”,实为“支右”,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内走资派”。大字报还拿他的身上的战伤做文章,说他“假鼻子假眼假革命”。吕中贞看到“假眼”二字,额头仿佛又遭受了撞击,立即恶心欲吐。她镇定一下接着再看,丑化穆逸志的一张又出现在面前。大字报揭发,穆逸志解放前在煤矿做工的时候就是个“工贼”,因为暴动中有人受伤,有人牺牲,唯独他毫发未伤,难道敌人的枪口上长眼?这背后肯定有肮脏交易!大字报还说,穆逸志本来是货真价实的走资派,摇身一变却成了造反派,疯狂夺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吕中贞摇摇头,叹几口气,又接着看下去。她万万没想到,另一张大字报竟是这样的题目:

  吕忠贞?驴不贞!

  一身二主,无耻至极!

  只看过这两行大字,吕中贞就觉得眼前一黑,人便倒在了地上。

  等到苏醒过来,她已让老顾、老段架着进了穆逸志的办公室。穆逸志急忙拉过一张椅子让她坐,她却猛地冲向窗子要往下跳。就在她一条腿跨过窗台的时候,老顾急忙扑上去扯住,与老段一起把她拉了回来。吕中贞万分躁狂地跳着脚喊:“我死!我死!你们别拦我!别拦我……”老顾和老段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在椅子上摁住。

  这时穆逸志突然爆发了。他指着从窗口可以看见的“五大”总部,一边跺脚,一边咬牙切齿痛骂向前进,直骂得满嘴白沫。老顾与老段一边听,一边面面相觑。等到穆逸志终于收住骂声,吕中贞收住哭声,老顾和老段便起身告辞,说不在平州住了,要各自回老家蹲着。穆逸志也没再挽留,就让他们走了。

  当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吕中贞又接着哭了起来。她连哭边说:“丢死了,丢死了!俺还活着干啥呀?”穆逸志在屋里急走两个来回,猛地停下来喝道:“吕中贞!我现在命令你:赶快把这话收回去!赶快把眼泪擦干净!赶快挺起胸膛投入战斗!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软弱下去,恰恰中了敌人的奸计?”听了这话,吕中贞果然擦擦泪,止住了哭声。

  接着,穆逸志就打电话与冯谷南商定,在明天以地革委的名义召开万人大会,坚决声讨无政府主义,维护红色政权的权威。不料,第二天大会正在进行,“五大”却组织了一万多人冲入会场,高喊“不要保皇政府”等口号,并与“七大”与会者发产生了肢体冲突。两大派打得乱解乱分,冯谷南向天鸣枪也不中用,一直打到许多人头破血流才各自收兵。

  穆逸志从这一事件中发现,仅凭“七大”在平州城内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压倒“五大”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调集各县农民进城,把对方的几个据点统统摧垮。经过一天的紧张联络,当天夜间便有三万多农民向平州进发。他们凌晨时分集结在城北,饱餐了一顿猪肉大饼之后,便手拿棍棒杀向了城内。按照穆逸志的安排,钟大炮与吕中贞等人在北城门等来了他们之后,接着率领他们直奔“五大”总部。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五大”早已得知消息,也连夜集合了两万农民,这时已经抢在他们头里封锁了平州的主要街口。分属两大派的几万农民在街上遭遇后,也不学秀才们先理论理论,就嗷嗷叫着操起了家伙。乒乒乓乓嘁哩卡嚓,棍棒交加血花飞溅,街上转眼间就躺倒了一片。吕中贞亲眼看见,对方首领杨济史老头刚刚开打,就被两个大汉用棍子敲倒在地再不见动弹。她看看情况不妙,便大声招呼众人住手,然而这时她眼前棍子一闪,嘴便遭了重重的一击,让她眼冒金花口吐鲜血!这一击也彻底地激怒了她,她擦一把嘴边的血,也不管周围的人是哪一派的了,只管抡着棍子疯狂打去。她不知揍了多少人,也不知自己挨了多少揍,直到听见枪声响成一片才住手。她站定身体大喘着看看,原来是几辆军用卡车开了过来,上面站满了连连向天放枪的军人。这时,几万农民才停止武斗,抬着自己一派的伤亡者一窝蜂地撤退。

  吕中贞因为满脸是血也被送进了医院。当穆逸志去看望她时,她觉得说话跑风撒气,才发现自己的门牙被打掉了一颗。到了晚上,打完吊瓶,她想想自己所有掉落的牙齿都在家里存着,一颗也不少,便决定去把刚掉的这一颗也找回来。她怕去早了街上有人,特意在下半夜时悄悄走出医院,走到了白天武斗的地方。那儿血迹还在,腥气还在,让吕中贞恶心欲吐。她强忍着恶心,强忍着嘴唇的肿痛,确认了自己受伤的地方,便蹲在路灯下仔细寻找起来。她一把一把地摸索,一点一点地辨认,可是一次次抓在手里的都是沙子与石头,费了一个多钟头的工夫也毫无收获。这时,天边雷声滚滚,电光闪闪,吕中贞心中焦躁,摸索得更急更快。过了不长时间,雷声响到头顶,那雨就下起来了。然而吕中贞还是不走,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与泪水,一边继续在路面上寻找。她忽然看见,面前被血染红的一颗小石子儿,在雨点的敲击下竟一点点地现出了白灿灿的颜色。她抓到手中看看,正是自己的牙齿,便立刻用双手握紧,伏地大哭起来。

  两天后,“七大”遭遇了灭顶之灾:省革委和济南军区联合下发通告,对平州的混乱局势提出严肃批评,宣布“五大”为革命组织,“七大”为非法组织。这通告除了从常规渠道下发,省里还派了一架飞机到平州城上空播撒,那满天飞扬的传单,让“七大”的人感觉像是给他们撒纸钱下葬。与此同时,军区命令冯谷南停职检查,并从别的部队派来一个名叫罗蒙的副师长接替他。通告下发的当天晚上,“七大”头头们聚集在地革委会议室里骂的骂,哭的哭,惶惶如丧家之犬。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冯谷南突然带着一位军官来了。他往众人跟前一站,挥着手叫喊:“我跟你们把话说在头里,贾学舜这个的胡乱掉腚,支持了这个又支持那个,他没有好下场的!你们要保存有生力量,坚决等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天!”他指着身边那位军官说:“这是我的兄弟滕良,茂县驻军的团长。你们在平州实在呆不下去了,可以到牤牛山打游击去,他会舍命保你们的!”滕团长挺起胸脯向众人打个敬礼:“请同志们放心,滕良一定牢记老师长的嘱托,与你们同生死共患难!”听了这话,“七大”头头们热泪盈眶,纷纷走上前去与他握手。不料这在这时,冯谷南掏出手枪高喊道:“同志们,永别啦!毛主席万岁!”接着一枪打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倒地死去。众人顿时嚎啕大哭,声震屋瓦。

  吕中贞哭过片刻,大着胆子再去看冯谷南时,发现他的左眼珠子已经被枪弹震掉,只剩下一个空洞。她强忍着悲痛在墙边找来找去,在一个墙角找到后,抖着手给他重又安好。想不到,这颗假眼珠安上后,竟直瞪瞪地盯着吕中贞不放,吕中贞吓得躲到一边,再不敢看了。

  第二天,“七大”为冯谷南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上万人集合在体育场哭声震天,并一阵阵爆发出“打倒贾学舜”的怒吼。葬礼结束,人们一边护卫着灵车游行,一边准备与对手决一死战,但他们走了一路,却始终没见“五大”的人露头。实在无处发泄仇恨,就一起涌到“五大联司”,将那个人去楼空的总部砸了个一塌糊涂。

  当天晚上,穆逸志叫上吕中贞和钟大炮,一同乘车去了黑梢煤矿。工人们忙于闹革命,矿上早已停工,到处显得冷冷清清。穆逸志让钟大炮找来矿灯,说要领吕中贞下井看看,钟大炮便领他们来到了一个井口。这是一口不用罐笼的斜井,穆逸志拉着吕中贞的手,沿着井坡一步步走了下去。走了半天,下到一个堆满了煤的地方,穆逸志说,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吃煤末的。吕中贞看看黑古隆冬的四周,说:“真吓人,老人们说的地狱就是这样子吧?”穆逸志说:“是,就是地狱!中贞,做矿工苦呀,埋了没死,说死就死,一时死不了的也不像人,像鬼!你知道当年我为了从这里逃出去,付出了多少年的努力?后来,我爬了上去,再不用下井了,可我并不满足,因为,我发现人间之上还有天堂。”吕中贞问:“什么是天堂?”穆逸志说:“这还不懂?就是掌握了权力高高在上呀!老辈人讲:‘为官一时,强起为民一世’,我的体会是:‘宁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无权’。可是,现在又进地狱啦!来,今天咱们就庆祝进地狱!”说罢,他将吕中贞猛地一抱。吕中贞这时觉得,大难临头,什么也不必多想,爱咋着就咋着吧。于是,她将生命中所有的激情与能量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她将自己的衣裳迅速撕掉,也帮穆逸志在须臾间脱光,接着就与他紧紧相抱倒在了煤堆上!他们滚来滚去,翻来覆去,踢起的煤尘在矿灯的光柱里飞腾喧嚣;他们大轰大嗡,大鸣大放,煤末与体液的味道充斥了所有的感官!好容易平静了,稍作歇息再重整旗鼓。旗鼓重整了,好久好久才又偃息下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死去活来了多少回,反正当他们再一次从快乐的颠峰滚落下来时,两盏矿灯全都耗尽电池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一片死寂。二人摸索着穿上衣服,正准备摸黑向外爬去,巷道远处忽然有了灯光和钟大炮的喊声。他们齐声答应后,钟大炮跑过来,用矿灯照一照已经变成了黑人的他俩,说:“俺那祖宗,已经一天一夜了呀……”

  他们回到平州,地革委大楼已经被“五大”占领。穆逸志不顾钟大炮和吕中贞的劝阻,非要再去上班不可,说他是经省革委正式任命的平州地革委第一副主任,一个合法政权的代表,必须坚守工作岗位。但他夹着皮包进去后,很快就被一群持枪的人扯下楼来,装进一辆警车拉走了。钟、吕二人得知这一情况,立即与“七大”的其他头头密谋一番,连夜集合两千多名骨干分子逃到了牤牛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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