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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15章

  二十世纪末的鲁南农村恰似一口口池塘:年初,一些青壮年青蛙似地跳出去,到远远近近的城市里去讨食儿;年底,不管吃胖了还是饿瘦了,只要没被城里人踩扁死在外头,那就一定要爬回来,到祖祖辈辈生活着的那口池塘里与老的小的团聚一番,鼓噪起一片蛙声。

  支吕官庄在过年的几天里人口骤增。许多人从外面回来,带回了或多或少的钱,也带回了或轻或重的话题。这几天里,钱换成了酒,话题则充当佐酒的菜,就东家一伙西家一堆地喝起来,说起来。因为那些从外面带回的话题不分姓氏,所以除了除夕那一顿,聚在一起喝酒说话的人也就不分姓支姓吕。你和我说话投机,我和你一块去某地打工,或者几个人准备合伙做生意等等,都会成为聚到一起的由头。

  而大年初二的早晨,支吕官庄的两大姓突然被一份通知分成了两大阵营。支明钰在大喇叭里喊:支姓人家每户出一名男性代表,立即到瓦屋大院开会。族人聚会,这已是五十多年没有过的事情,所以支姓人疑疑惑惑地往那儿走,吕姓人则疑疑惑惑地到街上看。二咣咣袖着手问那些支姓人:“哎,你们姓支的集合起来干啥?要跟俺姓吕的打仗呀?”几个支姓青年笑道:“对,打仗!把你们姓吕的杀个孩芽不留!”

  到了瓦屋大院,支姓人就相互打听是什么事儿。但打听来打听去,谁也不知道会议内容,于是就坐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等待。回头看看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旁听的吕姓人了。

  像往常开村民大会一样,支明禄从正房里走出来,响亮地咳嗽两声,便宣告了会议的开始。他面带笑容向大家拱了拱手说:“首先给老少爷们拜个年,祝各位家庭幸福万事如意!趁着过年期间人齐,我想把咱们支姓的老少爷们请来商量一件事。什么事呢?是为咱们的老祖、大清朝有名的清官支翊建纪念堂的事……”接着,支明禄便讲述了一些支翊的事迹,赞颂了一番支翊的德行。讲到支翊被削职时百姓送了一把万民伞时,他说:“老祖去世后,这把伞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年纪稍大的人都知道,当年四清工作队听说了这事,就跟我要。我不愿交出来,他们就把我关在这瓦屋大院里折磨,还把我的大队长给撸掉了。现在这把伞还有没有?还有!现在我就让老少爷们瞻仰一下,大家起立!”

  一二百名支姓男人全都站了起来。支明禄表情肃穆,回身向屋里挥一挥手,村会计支明钰就高举着那把已经撑开的万民伞走了出来。众人翘首而视,热烈鼓掌。

  支明禄指着这把伞慷慨激昂地说道:“看看吧,这把伞,是咱们老祖宗的荣耀,是咱们支姓人的宝物!不过,到了今天,它已经不光属于咱们支姓家族,它属于社会,属于国家!爱民如子,为民做主,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这种清官精神,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我们应该好好纪念这些清官,宣传这些清官,让那些当官的学清官,做清官。这样,咱们老百姓的头上,就会永远有这么一把伞给咱遮风挡雨了!”

  这话,激起了一部分人的掌声。

  “为此,咱们今天支姓人就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齐心合力,把这个清官庙建起来!不对,我说错了,不是清官庙,是支翊纪念堂……”

  随后,支明禄讲了集资的事情。他把预算说了一下,宣布支姓人家每人出五十元。他的话还没说完,到会的人表现出各式反应:点头者有,摇头者有,瞪眼者有,议论者有。一个在外打工的青年大声说:“书记,咱们别这么天真啦!指望那些当官的学清官做清官,是胳肢窝里放屁,没门儿!”许多人立即附合道:“是呀,不中用呀!”有人还嘟嘟哝哝:今年没用交提留,觉得怪好,想不到还是没逃脱!

  四清坐在最前边,他回头看看众人的表现,对支明禄说:“爹,你看大伙的意见很不统一,干脆举手表决吧,多数人同意了再建!”

  支明禄听了立即瞪眼道:“放你娘的驴屁!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懂不懂?”

  四清遭了爹的痛骂,红着脸不吭声了。

  这时,在外地做买卖的支明星站起来说:“书记,虽说是你主事,可我还是想提一条建议。建这清官庙,也可以不向大伙集资。咱们招商引资,把它搞成旅游项目,谁投了资,以后的门票收入就归谁。好不好?”

  许多人听了立即叫好。

  支明禄却摆手道:“明星,你可别拿这臭点子糟蹋咱老祖!清官是最不爱钱的,你倒想把他弄成赚钱工具!不行不行!”

  接着,他把手猛地向前方一劈,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啦!老少爷们听着,这钱五天内都交给明钰,谁不交,谁就是支家的不孝子孙!”他停了停又说:“其实,这钱都交上来也远远不够,还差七八万呢!所以还有另外一条政策:鼓励有钱的捐资,越多越好,清官庙建成之后立碑表彰。交二百块以上的,碑上刻名;五千块以上的,单独立碑!怎么样?今天我先带个头,我拿八千!”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捆票子,递给了依然在旁边举着万民伞的支明钰。

  人们又是一阵议论。

  支明禄也不听大家在讲些什么,挥着手说:“就这么着啦!大伙都回去准备准备,把钱赶紧交上!散会!”

  人们便站起身,带着各式表情往外走去。看见二咣咣等吕姓人还站在门口,一个中年汉子说:“看你们不用交钱,多舒坦!”二咣咣摇头晃脑,有几分幸灾乐祸地道:“俺想交钱不够格呀,谁叫俺祖上没出大清官呢?”

  建支翊纪念堂的决定还是得到了多数支姓人的支持。族人聚会结束后,到瓦屋大院交钱的人络绎不绝,当天就有三分之一的户交上,并且有几十个捐款二百元以上的。过了三天,交钱的户已占三分之二,捐款达两万多元。

  不料,第四天交钱的人却寥若晨星,整整一天才等到五个,捐款的人则一个也没有。晚饭前,支明钰将情况报告给支明禄,支明禄说:这样不行,得采取措施。他看了看捐款名单,发现其中竟然没有承包芫花水库的支明培和开石子厂的支思放,气愤地说:“这两块货太不像话啦!搂了那么多钱,就舍不得用在老祖身上!我晚上找他们去!”

  吃过饭,支明禄先去了支思放家里。支思放今年三十出头,两年前在村后建起一座石子厂,将山上的石头用机器加工成石子卖给城里搞建筑的,生意挺红火。这天晚上,支思放正跟几个办厂的帮手在家里喝酒,见书记到来急忙让他也坐下喝两杯。支明禄却摆摆手,让他到院子里说话。

  等支思放走出屋来,支明禄笑着说:“三侄,过年酒是要喝,可别喝得忘事呀!”支思放愣一愣神问:“书记,我忘啥事啦?”支明禄说:“建纪念堂的事呀。”支思放说:“我不是已经交钱了么!三口人一百五,一分不少。”支明禄说:“就不想单独立块碑?”支思放摇头道:“立什么碑,我对那事不感兴趣。”支明禄一听便生气了:“我知道你感兴趣的只是钱。可是,你的钱也不少了,拿出一万,立上块碑,既办了好事,又能在咱村历史上留个名儿,有多么好!”支思放说:“书记,我不怕心疼那钱,是觉得建这清官庙没用。我办石子厂的这两年,是越来越明白啦!那些当官的,心那个贪,是没法子治的。别的不说,就说郭书记要关我厂子的事,后来怎么样?还不是靠了这个?”说着,他将手一捻,做了个点票子的动作。

  那件事支明禄是知道的。支思放前年好不容易才把厂子建起来,镇上郭书记走到这里,嫌石子厂破坏了雷公山的植被,影响小流域治理的整体效果,非要给关掉不可,支思放拿出有关部门批的手续让他看不中用,让支明禄给说情也不中用,只好暗地里送他一万块钱,才让这厂子保住。

  支明禄想到这事心里更是窝火。他说:“你能拿出一万去行贿,就不能拿出一万给老祖建纪念堂!思放我告诉你,你想拿也得拿,不想拿也得拿!不然的话,我再把这厂子给你关啦!反正你建在支吕官庄的地盘上,我有这个权力!”支思放把嘴歪了几歪,只好苦笑着说:“好好好,我拿!明天一早我就送去!”

  把这一万敲定了,支明禄又出了村子,向芫花水库走去。支明培自从三年前承包了水库,就在那里盖了屋,和老伴长年驻守。支明培“四清”时当过副大队长,虽然是工作队扶持起来的,但他因为正直能干,群众威信还不错,所以从一九七一年起,又一直担任支部副书记,三年前才因年龄太大退出了班子。支明禄念他给自己当了多年助手并且忠心耿耿,就让他承包了芫花水库,在水里养鱼,在水边种粮,一年向村里交一千块钱。支明禄估计,支明培一年下来至少要收入七八千块钱。没想到,这人闷声大发财,现在竟然一毛不拔!

  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行,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水库坝顶上的微弱灯光。支明禄走近那间屋子,喊过两声,支明培便站到门口,热情地让他进去。因这里不通电,老两口在墙上挂一盏马灯照明,屋里便显得既冷又暗。支明禄坐下跺跺脚说:“也不生个炉子!都一大把年纪了,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呀?”在床上半躺在被窝里的老女人说:“想带也带不走喽,都打了水漂喽!”支明禄瞪起眼说:“嫂子真是精细,我来跟你要钱,还没说出口呢,你就先给堵上了!”支明培搓着他那乱篷篷的胡子说:“明禄弟,我知道你来干啥。给老祖建庙,我也真该捐点款的,可是,现在我真是拿不出来……”支明禄拿指头点着他的鼻子说:“明培哥,咱可不能为富不仁呵!你也明白,这水库多年来谁不想包?可我偏偏给了你,而且只是象征性地一年收你一千。可你今天是这个态度,真叫我失望!”

  老两口听了这话,你一声我一声地长叹。支明培说:“明禄弟,这水库是你赏给我的,我哪能不明白呢?跟你说实话吧,钱也挣了一些,一年再怎么着也能进个七八千。可是,一年年挣下的,都叫闺女给花了,我手里是空空的呀!不信你看看,我跟你嫂子冻成这样,还能不生个炉子?”支明禄说:“奇怪,你闺女两口子都当医生,还得花你的钱?”支明培说:“咳,别提了!他们那个橡林乡是个穷地方,医院要多差有多差,没人去看病,工资都发不上。再说,眼看孩子该上学了,那里的学校也不好,两口子就想往县城调。闺女跑来说,办这调动得花大钱,不送个三万两万的甭想。怎么办?人往高处走嘛,我有钱能不帮她?这不,三年来挣的钱都给拿去了。闺女前几天又过来说,看样子还不行,还得再送……”

  支明禄听了,恨恨地骂了一声:“奶奶!怎么各行各业都是这个样子?算啦,那笔钱不够,我另想办法吧。”他和老两口又说了一会儿别的,便离开这里回了村里。

  第二天是收集资与捐款的最后一天。支明禄一直在瓦屋大院里坐着,想看看最后的结果。他让支战略上门催交,让支明钰在办公室里等着收钱。然而等到中午,只有四户前来。算一算,还缺六十来户近二百口人没交。这时,支战略回来了,支明禄问他怎么才催来这几户,支战略说:“咳,养了个小孩不吃奶,麻(妈)烦啦!”他说,没交的这些户他都去了,大体上有三种情况:一种是答应下午来交;一种是干脆说没有钱;还有一种,是在外打工的人提前走了,撇下老婆孩子在家里装聋作哑。支明禄拧着眉头说:“连这个钱都不愿交,后两种人还配姓支吗?不行,战略你下午再去催,谁家不交也不行!实在没有钱,明天就去称粮食!”支战略抓着头皮说:“好,我再去催!”

  下午,支明禄还是与支明钰在瓦屋大院里等。直等到三点多钟,也没有一个来交钱的。正焦躁间,门口忽然停了一辆“红旗”牌轿车。支明禄知道,这是镇委郭子兴书记来了。郭子兴去年用崭新的一辆桑塔那向县民政局换了一辆旧“红旗”,别人都觉得吃了亏,他却说,你们懂个槌子。原来他换车是冲了这么一条:坐这种过去只有国家领导才能享受的轿车,体面。支明禄急忙迎出去,那郭子兴也从车上下来了。支明禄与书记一边握手一边说:“书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郭子兴笑一笑:“没空也得来呀!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支吕官庄的村民把你告到了镇上,我不来一趟能行吗?”支明禄一愣:“还有人告我?”郭子兴冷笑一声:“你以为自己是清官的后代,就没人敢告啦?”他扯一把肩上披着的呢子大衣,走到屋里坐下,然后问支明禄:“老支,你是要建什么清官庙,逼着村民集资?你趁早给我停喽!”

  支明禄已经明白了郭子兴的来意,思忖片刻说道:“郭书记,我郑重声明三点:第一,这里没人建清官庙,是建一座小型的支翊纪念堂。第二,这件事与村两委无关,是支姓人家经过商量才决定办的事。祖上出了个名人,子孙后代纪念纪念他,我以为理所应当。第三,支姓人集资完全出于自愿,愿多交多交,愿少交少交,没钱就不交。”郭子兴说:“你们要纪念他,用什么方式不好?偏偏要建纪念堂?这也太张扬了吧?你那位老祖,毕竟是个封建官吏嘛!”支明禄说:“包公不是封建官吏?于成龙不是封建官吏?那今天怎么还出书又拍电视剧?”郭子兴一时语塞,支吾道:“你那老祖,怎么能跟包公于成龙相比?”支明禄说:“官不在大小,是清官就好。实话告诉你吧,这件事我已经征求了明铎的意见,他是同意的。他说,清官精神,到了什么时代也要发扬!”说到这里,他暂且打住,偷眼去看郭子兴的反应。

  果然,郭子兴听了这话脸上立即有些尴尬,他点头道:“对,对,是得发扬!好,既然是建纪念堂,既然是支姓人自愿集资建设,这也无可厚非。不,不但无可厚非,还应该大力支持。老支,你资金够不够?不够的话,镇里给你拨一些好不好?”支明禄摆手道:“算了,镇上资金也怪紧张,不能向你伸手,我们自力更生就行!”郭子兴说:“再紧张也能挤出一点。这样吧,给你五万,你明天就到镇里办去!”支明禄这时将两只手一起摆动着说:“不要不要,真地不要!”郭子兴只好说:“那好,你们就自力更生吧。不过,等到建好后,我一定来参加开堂仪式呵!”说罢,他就起身走了。走到门外,支明禄靠近了郭子兴小声道:“郭书记,真是有人向你反映这事?”郭子兴笑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塞给他说:“这还假啦?你自己看吧。”支明禄接过来,顺手掖进了裤兜。

  送走郭子兴后,支明钰向支明禄埋怨道:“书记,咱正缺钱,你怎么不要呢?”支明禄说:“要贪官给的钱,老祖能答应吗?”支明钰听了,嘿嘿无言。支明禄站在那里思忖片刻,说道:“明钰,你去把战略找回来吧,别叫他再催了。”支明钰说:“不催了?那咱们钱不够咋办?”支明禄说:“我再另想办法。”支明钰又说:“如果到此为止,有的交了,有的没交,账怎么算?”支明禄说:“好办。凡是交了的,全作为捐款,全部刻碑记名,这样不就分清楚了么?”支明钰点头道:“好,这法子好!我这就去叫战略回来!”

  晚上回家吃饭,支明禄把已经看过的信递给了儿子。四清看了一遍叫道:“是告状信呀?怎么也不落个名字?”支明禄说:“他敢落吗?你仔细看看,能认出是谁的笔迹不?”四清一边端详说:“有点眼熟。有点眼熟。”他起身从自己屋里拿来一个塑料皮日记本,一页页地翻看。蒿子问:“你看的是啥?”四清说:“是初中毕业时的同学留言,咱村十几个同学上面都有的。”说到这里,他指着一页说:“我说眼熟呢,就是支思见。你看,他写字都是这么斜躺着,像庄稼遭了大风。”支明禄凑过去看看,点点头说:“好,知道是谁就行了。”

  这时,支明禄对四清道:“你拨个电话给你大姐,我要跟她说事儿。”四清把电话拨通,支明禄便接过去了。他在电话里说,给老祖建纪念堂,资金不够,要借她三万。大闺女在那头有些支支吾吾,支明禄提高了嗓音说:“你要还是我的闺女,你明天就送来;如果不是,那就当我放了个屁!”说罢就把电话挂了。蒿子在一边早已是惊诧莫名,掀起两条眉毛说:“你在村里收不起钱来,就想刮咱闺女?”支明禄说:“谁叫她是支家的闺女呢?她家又不是拿不起!”蒿子说:“你说是借,以后能还上吗?”支明禄说:“只要她们非要不可,只要我还不死,那就想办法还呗。”蒿子只好指着他向儿子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爹就打算这样耍赖!”四清说:“爹,你建那纪念堂干啥呀?算了吧!”支明禄吹胡子瞪眼道:“你敢给我泼冷水?看你能的!快,再给我拨你二姐的电话!”

  与二闺女说事的时候,支明禄故伎重演,又是不等商量就让她明天送钱。

  第二天上午,两个闺女先后把钱送来了。支明禄拍打着六大扎票子对两个闺女说:“等着吧,我给你俩一人立一块碑,让大伙都知道,我养了两个多好的闺女!”

  姐妹俩听了,只好面面相觑,一个劲地苦笑。

  吕中贞的牙疼刚刚过去,另一种疼痛接踵而来。

  那天晚上,她在电视上看到了省城举行穆逸志遗体告别仪式的新闻。那遗像,那哀乐,那场面,尤其是闻桂香率领儿女们哭个不停的样子,都给了她致命的刺激。短短的新闻很快过去,可是吕中贞却再次跌入绝望的深渊不能自拔。她知道,就从这一天开始,那个曾经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曾经让她日夜期盼的男人已经在省城火葬场化作了一缕青烟,再也不存在了。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只有耻辱,只有孤零零的余生。

  她泪流满面,把电视机和灯统统关掉后便倒在了床上。儿子正在隔壁紧张地复习,她生怕自己的哭声影响了他,便用被子紧紧地捂住了脑袋。

  哭到半夜,她突然觉得,左边那只又像几天前在省立医院里那样,让一只手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她“啊”地叫了一声。接着,那就一直在疼,疼得她只好用手捂住。然而捂住了也不中用,那疼是持续不断的,绵绵不绝的,让她后半夜想睡了也睡不着。天明起来,给儿子做饭,忙这忙那的,疼痛好像轻了一些,但一到夜里,却又加剧起来。

  儿子自从撕掉穆逸志的信之后,这几天除了吃饭,其余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了西屋里。吕中贞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再怎么疼痛也不能让儿子知道。所以,年前年后的一个个白天,她像没事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儿子;一个个黑夜,则是辗转反侧忍受着疼痛。

  正月初十这天,儿子因为毕业班要提前开学,一大早就走了。他跟娘说,到学校后除了教课还得复习,不考完试就不回来了。吕中贞点点头说:“你别惦记家里,只管好好复习。”在倚着院门眼瞅着儿子跨上自行车离云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左胸疼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站了一阵,正要回屋,忽见蒿子来了。蒿子一边走近一边说:“真气人!真气人!”吕中贞知道,按照多年来的老习惯。蒿子又遇上什么不痛快的事,要找她说说了。她强笑道:“又是谁气你啦?”蒿子说:“除了老支还有谁?”

  到屋里坐下,蒿子便嘟嘟嘟嘟,把支明禄建清官庙向闺女要钱的说了。吕中贞劝她:“钱是要得多了一点,可你两个闺女都肥得淌油,出这三万这伤不了筋骨。再说,老支要建清官庙,也是想办件大事、好事,你应该支持他才是。”

  这么一说,蒿子的气便消了,又跟吕中贞说些别的。说着说着,她发现吕中贞的手老捂胸脯上,就问她怎么了。吕中贞摇头叹道:“唉,多日了,疼死我了!”

  接着,吕中贞便向蒿子讲了她左乳的感觉。蒿子开玩笑道:“叫哪个男人抓啦?”吕中贞点点头:“是叫男人抓了。”蒿子瞪大两眼说:“真的?真的?”吕中贞说:“真的。蒿子姐,我的事瞒了你这么多年,如今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也就不再瞒你了,今天我都告诉你吧。”

  在蒿子那惊诧目光的注视下,吕中贞拢一把花白头发,讲起了她的故事。她从三十年前到平州做报告的时候讲起,讲自己对穆逸志如何萌发好感,如何产生感情,如何并肩造反,如何去煤井里风流,如何在牤牛山生下孩子,再度上台后又如何与穆逸志相好,如何苦等着做他的老婆。最后,当然也讲到穆逸志的死,讲到穆逸志死前的狠狠一抓。

  蒿子听罢,将两手一拍恨恨地道:“哎哟,你这辈子真叫穆逸志给坑喽!”

  吕中贞摇摇头说:“说叫他坑了,不如说我太傻。蒿子,我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说。叫老支知道了,他会笑话我的。”

  蒿子说:“他凭啥笑话你?不过你放心,这些事只能烂在我的肚子里。”

  这时,吕中贞又捂着胸脯害疼。蒿子说:“你那是叫鬼抓了,应该烧纸打送打送!”吕中贞说:“搞什么唯心主义。”蒿子说认真地说:“不,这办法中用。我去给你买纸,咱今晚上就办这事。”

  吃过晚饭,蒿子果然抱了一刀纸来了。她把纸放在地上,伸手向吕中贞道:“拿张大票子!这事得用你的钱!”吕中贞便找出一张百元大钞给她。蒿子接过票子,在那厚厚一沓子草纸上紧排实挨地地一按一按,模拟出印刷的样子,然后将钱还给吕中贞,拿了火柴就领她走。

  来到村东公路边,蒿子拣一段树枝,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只向省城的方向留一个缺口,然后就把纸放在里面烧着了。蒿子一边拨弄那纸让它充分燃烧,一边小声念叨:“老穆,你把中贞糟蹋了一辈子,够她苦的了,如今你怎么还糟蹋她?给你点钱,你快走吧,早去投胎,早早脱生,二十年后再去当大官,娶漂亮媳妇!走吧,你拿上钱快走吧……”

  听着蒿子的念叨,吕中贞恍惚觉得,穆逸志真地就在自己身边,他的魂灵正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跳动。吕中贞想撵他走又不忍心,想抓住他又无从下手,只好将一腔悲伤全都化作了两条泪河,让火焰映照得闪闪发亮。

  纸烧完了,火熄灭了。蒿子将树林一扔道:“好啦!死鬼走了,你也不用再疼啦!”说罢,她搀上吕中贞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里走去。

  不料,吕中贞夜间还是疼。第二天蒿子过来,听说是这样,吧嗒了几下嘴说:“算啦,咱去医院吧。”

  当天,蒿子就拿着儿子给她的一千块钱,和吕中贞去了墩庄。在医院里,一个女大夫伸手摸过几下,便一脸严肃地说:“快到大医院查查吧。”吕中贞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怎么回事?”大夫说:“查查就知道了。”

  出了医院门口,吕中贞往墙上一靠,无力地说:“蒿子姐,我毁啦。这一定是长了乳腺癌。这些天我就猜到了,只是没敢跟你说。”蒿子这时头上也冒了汗,她说:“先别往不好的那一面想,快去查查吧。咱现在就坐车去平州!”

  两个女人坐上车,一路无话。进了平州城,吕中贞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三十年前,我在这个地方吃过亏的。”接着,她就将当年坐车进城,左胸在这里经受的一撞讲给蒿子听。蒿子点点头:“也许就是那一回落下的病根儿。”

  她们去的是地区肿瘤医院。挂上号去了门诊室,一个男大夫把她领到屏风后头摸了摸,走出来向蒿子说道:“你是她的家属?”蒿了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她怎么样?”大夫说:“动手术,越快越好。办住院手续吧。”

  两个女人对望一眼,泪水一起涌了出来。吕中贞说:“住什么院?不住!我早就活够了!”说着就往外走。蒿子追到外面,拉着她哭道:“好妹妹,你怎么这样想呢!我知道的,长这种癌,切去就没事了。再说,你就不想想你儿,他还没娶上媳妇,你就能忍心去死?”吕中贞听了这话,猛地抱住蒿子大哭起来。

  二人哭过一阵,蒿子说:“住院得交押金。我去问问要交多少。”她进去问问,说是五千。她出来对吕中贞说:“天也黑了。咱们找个店住下,明天我就回去拿钱。”

  在附近找个小旅店住下,两个女人到一张床上,捂一床被子面对面坐着,说了一夜的话。从她们的小,说到她们的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天明,蒿子买来饭让吕中贞吃下,千嘱咐万叮咛,让她一定要想得开,一定在这里等她回来。见吕中贞答应了,她才去了车站。

  当天傍晚,蒿子赶了回来。吕中贞问她从哪里弄的钱,蒿子说:“我把建庙的钱先拿来用了。”吕中贞问:“老支同意?”蒿子说:“同意。他一听说你是这个病,也是急得要命。他跟我说,家里的事不用我管了,叫我好好在这里伺候你。”吕中贞听了心里发热,低下头去擦眼抹泪。

  第二天一早,她们去医院办了住院手续,接着去了病房。住这个病房的一共是三个女性,清一色的乳腺癌,早先在这里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都已经动了手术。她们进去后,邻床那个面容俊俏头发却掉光了的病号一直哭哭啼啼,说自己把乳房割去了还算什么女人,不顾外人在场,反复追问她那胖胖的丈夫还会不会爱她。胖丈夫只好一遍遍说:爱呀!怎么会不爱呢?女人歇斯底里地说:你说假话!你在骗我!我已经这个样子,你不会爱我的……躺在床的吕中贞看了一会儿他们,翻过身去,久久地瞅着面前的墙壁发呆。

  入院的第二天,吕中贞进了手术室。半天后出来,在观察室呆过一夜,又回到病房。医生告诉她们,要化疗一段才能出院。医生刚走,那漂亮女人立即说:千万别做化疗,一做化疗,好人也完了。你看我,头发几天内全部掉光了,还是个人吗?另一床的病号来自农村,她说,真是这样,又化钱又受罪,还不如回去抓些蝎子壁虎之类的毒物吃。有人说这比化疗还管用,她决定明天就走。吕中贞对蒿子说:“咱们也赶紧走吧!”蒿子说:“你刚动了手术怎么走?不行!”这时,漂亮女人问吕中贞:“你丈夫呢?他怎么没来?”蒿子怕吕中贞伤心,急忙替她回答:“他呀,家里有事,脱不开身。”

  躺在病床上,吕中贞忍不住拿眼打量自己的胸脯。看见平日里见惯了的乳山少了一座,落了个孤峰偏立,不由得暗暗伤心。蒿子看出她的心思,说:“等出了院,弄个假的戴上。”吕中贞苦笑道:“都成老太太了,真的也没人看了,还弄假的!”

  这天中午,蒿子到食堂去买饭时,吕中贞又揭开被子,看着她的独乳叹气。没料到,支明禄和二咣咣突然走进了病房,吕中贞羞得赶紧拿被子捂住了胸脯。支明禄走到吕中贞的床边问:“中贞,怎么样啦?”吕中贞没想到支明禄会来看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邻床的漂亮女人却发话了:“你这人真够呛!老婆动这么大的手术,你也不来陪她!”这话,让吕中贞和支明禄都发起窘来。二咣咣急忙跟那女人说:“你弄错啦!他们不是一家人!”漂亮女人羞笑道:“对不起对不起!”

  吕中贞指指旁边的凳子,让他们坐下,说道:“大老远的,你们跑来干啥呀?”二咣咣高门大嗓地说:“侄女,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可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昨天晚上又在家里寻思这事,想不到书记去了,要跟我一块来看你!你看咱书记心眼儿有多好!”支明禄笑道:“我早就跟四清他娘说好了,动完手术就给我打个电话。昨天她打回去了,今天我没事,就过来看看你。”吕中贞由衷地说道:“谢谢你。这几天蒿子姐不在家,叫你吃累了。”支明禄说:“吃啥累?我跟四清爷儿俩都会做饭。”

  正说着,蒿子端着饭回来了。看见了这俩人,她撅着嘴说:“也不早点来!还得我再跑一趟食堂!”吕中贞埋怨她:“蒿子姐,你给家里打电话,也不跟我说一声。”蒿子说:“我给老头子打电话,还得跟你汇报?”吕中贞红着脸说:“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老支那么忙,不该叫他跑来看我。”蒿子说:“不看你看我呀!我离家五六天了,他在家闷得慌,跑到墩庄饭店找野鸡咋办?”听了这话,同室病友哈哈大笑,吕中贞瞅着支明禄掩口而笑,支明禄则又羞又气,指着蒿子说不出话来。二咣咣笑得连声咳嗽,然后说:“蒿子呀蒿子,你到老还跟个小丫头似的!”

  这时,二咣咣将他和支明禄带来的塑料袋取开,将其中的水果、奶粉之类一样样拿给吕中贞看,并要她好好吃饭,早点儿出院。吕中贞说:“我想今天就走。”支明禄说:“那怎么行?你在这里住上一段,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你就叫蒿子打电话回去,我让闺女出车接你!”吕中贞只好点头答应着。

  这时,蒿子又要出去买饭,支明禄说:“我跟二咣咣到街上吃去,吃完就接着回去了。”蒿子说:“好,你们走吧。二叔,路上你可要给我看好,别让他胡跑!”二咣咣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豁上这条老命也给你看住!”

  在一片笑声中,支明禄和二咣咣离开了这里。

  又过了几天,听医生说伤口没有感染,长势不错,吕中贞便要出院。蒿子先是阻拦,但架不住吕中贞软缠硬磨,她只好去找医生,好说歹说才得到了人家的同意。正月二十四这天,她和吕中贞办好出院手续,坐着闺女厂子的大头车走了。

  回到支吕官庄,吕中贞觉得自己已能走动,做饭不成问题,便让蒿子回家歇着。蒿子说:“你不是要吃蝎子么?这会儿过了惊蛰,山里应该有了,我进山逮去。”吕中贞说:“不用,我叫二咣咣去。”蒿子这才回到家里忙自己的事情,有空就过来看看。

  二咣咣听说吕中贞回来了,急忙跑来看她。听说让他给逮蝎子,他回家拿了个空酒瓶就进了雷公山。在春意盎然的山坡上,他将一块块石头掀起,每发现一个,就用两根木棍夹起装进瓶子。一天上来,便有几十只收获。拿回去交给吕中贞,吕中贞只看一眼就吓得扭过头去。后来想,这些毒虫都是救我命的,我怕它干啥?于是,她烧滚一碗油,将那些蝎子全部倒进去,炸得脆干脆干,拿一只放进嘴里,竟也有些发香。

  这天吕中贞吃下几只蝎子,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的堂弟香炉来了。这香炉“四清”时打了吕中贞,怕受惩罚一跑了之,十多年没有音讯,后来才给爹来了信说在东北。一九八一年他爹病危,他回来给爹出完殡,把娘带上又走了,直到去年,他才带着老婆孩子以及娘的骨灰盒回到支吕官庄定居。因为当年的芥蒂,吕中贞和他平日并不来往,所以今天他的举动出乎意料。已成为秃顶老汉的香炉说:“姐,听说你动了手术,我来看看你。”吕中贞心下感动,拿一只小板凳递给他:“还叫你惦记着。快坐吧。”

  香炉在堂姐面前坐下,看了看她的脸色说:“姐,你的身体太虚,毒气太大,得赶紧采取措施。”吕中贞问:“采取什么措施?”香炉说:“我有办法。姐,说实话我本来不想管你的,因为你曾经逼得我背井离乡几十年。可后来想想,咱两家的仇火,根子在我爹,是他当年待你和俺大娘太狠。再说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咱姐弟俩何苦再作仇人?”吕中贞点头道:“是呀,当年咱两家弄成那样,太不该了。你在外头这么多年,也真是不易。”香炉说:“再退一步说,咱即使不是一个爷爷的堂姐堂弟,你得了这样的病,我有救人法,也不能不管呀!”吕中贞问:“你有什么办法?”香炉挥舞着手说:“赶紧练功,练神光功!”

  接着,他就向吕中贞讲了起来。他说:“这神光功,是世界上最最神奇的功法。是两千年前鬼谷子大师创下的,今天只有盛纡先生是正宗传人。这盛纡在长白山修炼了大半辈子,直到八十年代才出山传道。这功是非常科学的,它最基本的做法就是,采集宇宙和大自然的精华之气,让人体产生电生磁、磁生电的生物效应,增强人体生物电和生物光。生物光把人体的内在潜能激发起来,调动起来,清除五谷杂粮生化之气和采集的宇宙自然之气当中的杂质,将它们提炼得更纯更精,再将它们结合起来,生化为津血,津血高度溶合,便化神化光。这种神光,你练到一定程度自己就会见到,它有时在你体内丹田之处,有时在体外与你的身体合成影像。这样,气血旺盛填补精髓,良性循环与天地长存,人体神光与日月同辉,你就成了一个神人!姐我告诉你,我拜盛先生为师,苦练了十八年,总算练成了。内神光早就有了,那年我在长白山顶,还真真切切看到了我身体发出的外神光!所以,这些年来我从不得病,从不吃药。当然,神光功还有很多具体的功法,需要哪方面的就教哪方面的:有弥勒功,有观音功,有八卦功,有九仙功;有辟谷法,有回春法,有五雷掌法,有华佗止痛法,有千斤定身法,有空中取药法,有收小儿神魄法,有实物归主法,有隔空致敌法,有致敌患病法,有夫妻和合法,有红杏出墙法……。你得了这种癌病,可以练万仙祛病法,我保你一个月内排清毒素,恢复健康!”

  吕中贞听他说得云山雾罩,笑着摇头道:“我不练。”

  香炉急得搓手搓脚:“哎呀,这么好的功送到门上,你怎么不练呢?”

  吕中贞说:“我这人笨,学不会。”

  香炉说:“练这功不需要高智商,你只要记住两句真言就行了!来,我教你!”

  吕中贞急忙摆手道:“你甭教,我真地记不住!”

  香炉看看她这样子,只好摇头叹气。

  停了片刻,香炉赧颜一笑说道:“姐,今天我来找你,其实有两件事,一件是想教你练功,另一件,是想求你给帮一回忙。”

  吕中贞问:“帮啥忙?说吧。”

  香炉道:“我想在县城办几期神光功培训班,然后再成立山邑县神光功学会,想找几个退下来的县领导给挂个名誉会长,撑撑台面。你在位的时候,肯定认识他们,我想你给他们说句话,他们会答应的。现在不是提倡,老干部要发挥余热嘛!”

  吕中贞摇摇头说:“这事更不行。当年我是认识人家,可现在人家是谁?我是谁?毛主席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可不能去惹人家烦气!”

  香炉见再没有商量的余地,挺身站起,看着天空说道:“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姐,你不帮我自有人帮,神光功是神人共助、神人共练、神人共享的宇宙大法,终将会普及全世界的!”说罢,他转身而去,一副雄怀大志气宇轩昂的样子。

  看着他那酷似二叔的背影,吕中贞想起陈年旧事,不免黯然神伤,浑身乏力,便去屋里躺下歇息。躺到中午,院里一阵自行车响,接着就是白吕“咚咚”几大步跨进门槛,兴奋地喊道:“娘,我考上啦!”吕中贞一听,爬起身说:“考上了?那可好啦!”白吕告诉娘,他刚到县城看了榜,他已经被录取,成为真正的国家公务员了,过几天就分配工作单位。吕中贞问:“不知人家叫你干啥?”白吕挥挥拳头说:“干啥都好!”吕中贞点头道:“对,干啥也比干教师强。哎哟,俺儿可给俺争了光啦!”说着,她就要起身给儿子倒水。不料,她眼前一阵发黑,又摔倒在床上。白吕过来抓着她的手问:“娘你怎么啦?”吕中贞定一定神哭道:“怎么啦?娘摸了一回阎王鼻子,现今还有一只脚踩在阎罗殿上……”

  等到问明娘得的是啥病,白吕连连跺脚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吕中贞说:“告诉了你,你还能考上?行了,有你今天报的喜讯,我这病就好了九分啦!”说着,她爬起身坐在床上,精神果然好多了。

  这时,她便向儿子讲了生病期间蒿子老两口和二咣咣对她的百般照顾。白吕点点头说:“真得好好感谢他们。”他说,等他再回学校,就把存在那边的三千块钱取出来,再向同事借上两千,把支明禄的钱还上。不过,他听娘说这钱是支明禄用于清官庙修建的,摇头笑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也真亏他想得出!”说罢这话,他便拿了个瓶子,上山逮蝎子去了。

  儿子在家住过两天回了学校。一个星期后再次回来,他对娘说,招考的公务员已经分配了,因为墩庄镇的秘书刚刚提拔了,县里让他来顶这个位子。吕中贞一听儿子当上了镇委的秘书,吕中贞说:“啊呀,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白吕说:“怎么是做梦呢?今天我已经到镇上报了到,下午就回去开始工作呢!”他放下身上带的五千块钱,便要上山给娘逮蝎子去。吕中贞说:“我觉得好了,不用吃了。”白吕说:“还是再吃些日子,巩固巩固吧。”说着,他便带了瓶子去了山里。

  下午儿子走后,吕中贞心中激动不已,想立马把钱还给蒿子,同时也把儿子的事情告诉她。但她往外走了几次,都是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而作罢。她想,挺着这么一只独角奶子,怎么见村邻,见支明禄?

  吕中贞掐着指头算算,手术已经过去半月,按照医生的嘱咐可以取下左胸的包裹了。她走到镜子前,解开袄扣,掀起毛衣,将左胸上脏兮兮的纱布慢慢地揭开了。与此同时,镜子中也慢慢显现出一大片丑陋的疤痕!吕中贞一阵发晕,将两手紧抱在那儿,软沓沓地蹲到地上,好半天没有起来。

  然而,儿子刚刚取得的成功又给了她勇气与自信。她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彻底撕掉伤口的纱布,再找来一根长长的布条,像三十年前作姑娘时那样紧紧缠在胸上,这样就大大减小了左右两边的差异。吃过晚饭,她终于在大病之后第一次走出家门,走到了支明禄的家中。

  支明禄当上村支书之后有个习惯: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只是家里有人,院门从来不关。他说,我当干部就是要当得坦坦荡荡,我不做亏心事,没啥可提防的!所以,凡是去他家的人,都可以长驱直入,直奔堂屋。吕中贞了解他的这一习惯,加上自己与蒿子的亲密关系,便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了堂屋门口。然而,隔着玻璃看见的屋内情景却让她进退两难:一个手上戴了两个金戒指的中年人正往支明禄手上递一扎钱票,支明禄却两手推挡着让他赶快收起。中年人说:“支书记,你不要多心,就是没有清官庙工程,咱们也可以交个朋友嘛!”支明禄说:“华经理,交朋友也不是这么个交法。你再这样,咱们就免谈啦!”那华经理只好一边将钱收起,一边摇头道:“好好好,这钱我收起来。唉,我搞工程多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蒿子在一边插嘴道:“这么说,你真是不了解老支。”华经理连连点头道:“这回了解啦!这回了解啦!”

  吕中贞见事已至此,可以进了,便伸手将门推开。支明禄与蒿子看见她,异口同声道:“哟,好啦?”吕中贞喜滋滋道:“好啦!哎,老支你谈事吧,我跟蒿子到里头说话。”说罢,就和蒿子走进了里屋。

  坐下后,吕中贞把带来的钱还给蒿子,蒿子在手上掂着说:“老支为了省点钱,跟那姓华的整整磨了一下午。十一万块钱,老支说要留三万出书,搞落成仪式,只能给他八万。姓华的非让他再加一万不可,老支一直不答应。现在谈成了,就是八万了。”吕中贞问:“那人是哪里的?”蒿子道:“北乡的。他领着一帮人专门建庙,这些年来在本县外县建了十几座了,什么和尚庙,关公庙,娘娘庙,土地庙,他都会建!”吕中贞又问:“啥时动工?”蒿子说:“清明节,跟祭祖一块儿。”

  这时,吕中贞便忍不住说了儿子的事情。蒿子一听,立即向外间大声报告:“老支,人家白吕考上公务员,到镇上当秘书啦!”吕中贞清楚地看到,支明禄听了一惊,然后很不自然地笑着说:“好哇,好哇!白吕这孩子有出息!不过,给郭子兴当秘书,那不成了贪官的护腿毛啦?”听罢这话,吕中贞心里陡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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