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支翊纪念堂破土动工。
在此之前，支明禄打电话与支明铎商量过多次，动工仪式从简，不请外人，但支明铎一定要回来参加。支明铎答应了，这天一大早就带车回到了支吕官庄。走到村东看看，已浇了石灰线的建筑工地位于墓地北头，紧靠着公路，此时只有一些建筑工人正在工棚里吃饭，并没有支姓人的影子，他便驱车进村，去了支明禄的家里。
从车上下来的还有县文化馆的专业创作员惠风，一个四十来岁的长发男人。支明铎向迎出来的支明禄和蒿子做了介绍，支明禄握紧他的手说：“惠作家，欢迎欢迎！”惠风微笑着点点头，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支明禄。支明禄看看，上面标明的头衔有省作协会员、地区作协理事、县作协副主席等等。惠风在一旁指点着名片解释，他虽然是县作协的副主席，实际上是主持工作的，因为主席由县文联的一位副主席兼任，光挂名不干事的。支明禄点头应着：“噢，噢。”支明铎向支明禄说，惠老师是全县唯一的一名省作协会员，作品很多，现正忙着写一部中篇小说，可听说叫他写《支翊传》，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支明禄感激地道：“哎呀，惠老师真是风格高尚！”
这时蒿子已去屋里沏好了茶，招呼他们过去。支明禄看看表说：“破土时间定在9点18分，还有一个小时，咱先坐一会儿吧。”几个人走进去，支明铎对正在屋里忙着倒水的四清说：“大侄，建这个纪念堂，你爹叫你当监工，你可得认真负责呵！”四清笑一笑，光倒水不说话。支明禄板着脸说：“你叔在嘱咐你，没听见怎的？”四清这才说：“听见啦。”支明禄指点着他说：“四清我告诉你，我还有村里一摊子工作，不可能天天到工地上去，那里就全靠你这个甲方代表了。你给我老老实实摽在那里，时时刻刻大瞪着眼，千万不能叫他们把工程干毁喽！”四清瞅了他爹一眼：“这话说了多少遍啦？还有完没完？”支明禄指着他说：“你不耐烦啦？我再跟你说，你复员回到村里，能不能树立起威信，就看你这监工当得好不好！你当好了，大伙宾服你，高看你；你当不好，你在大伙眼里就成了窝囊废，臭！你懂不懂？”四清反感地说：“懂！懂！你们坐着吧，我先到工地上看看。”说着就拔腿走了。支明禄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你看你看，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属叫驴的，一戗了毛就尥蹄子！”支明铎说：“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了，不用老是嘟哝。你要懂一点青年人的心理。”支明禄哼了一下鼻子：“青年人的心理？咳，云里雾里的，摸不透！”支明铎这时说：“好了，别说四清啦，咱商量商量写书的事吧。惠老师，你把你的想法说一说。”
惠风听了这话，将手里的茶碗放下道：“两位支书记，我向你们汇报一下《支翊传》的前期准备工作。说实话，自从接手这个任务，我的思想压力很大，老怕完成不好，让领导失望。写这本书，关键的关键是占有材料，所以这一段我当了书虫，没白没黑地钻故纸堆，想在史书里好好找一找。但是，读完全部《清史稿》，也没见有关支翊的记载。没办法，我又去读野史。野史在咱县找不到几本的，我只好去了省图书馆。在那里蹲了七八天，才总算在《草庐脞录》一本中找到了。你先看看，就是这么一段。”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复印材料，递到了支明禄手中。支明禄接过看看，原来那段文字是这样的：
支青天
支青天者，山东山邑支步云翊知江西顺安县时，庶民争称之者也。公系道光丙戌进士，学瞻貌陋，才高性鲠。到任后以包公自况，清操绝人，遽得美誉。公善决狱，其前任昏聩，案积如山，不出半月审迄，无一疏漏。公断案之际，每遇奸诈恶徒则怒冲斗牛，常离座夺皂隶笞杖亲责之，传为奇闻，往观者如堵。知府及邻县令微服觑得，皆笑之曰“不谙政体”。然公铁面无私，刚直不阿，深得民心。县中豪强何某乃吏部侍郎之侄，犯奸杀人，公不听吏卒劝阻立捕之，且不理京城相通之书。恰此时狱中一死囚逃跑，遂被解职，在任职半年耳。其归也，庶众送至城外，赠万民伞一柄，流涕别去。继之者刘成纪，安静无为，惟日饮醇而已，人目之曰“糟团”。有改崔护“人面桃花”句粘于墙云：“去年今日此门中，铁面糟团两不同。铁面不知何处去，糟团醉春风。”
支明禄虽然对个别语句不太懂，但整段文字的意思是明白的。他说：“别看只有这点记载，其实很说明问题。首先，老祖的的确确是个清官，是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做主的支青天。跟他的前任后任一比，更显出他的光彩。尤其是他的后任，还是个无能的酒鬼，咱们这些支姓后人从没听说过。其次，这里明明白白地记载了老祖离任，老百姓送万民伞这件事，证明了咱们保存的这把伞货真价实。”惠风点点头说：“对，这两点是肯定的。但仅凭这点资料，要写成一本书，困难还是很大的。”支明铎说：“你可以采访呀。在支吕官庄，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很多，你在这里住上几天，就能搜集不少。”惠风说：“这是必须做的事情。我今天下午就开始采访。另外，传主做为清官的大量活动是在任上，江西顺安县肯定也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我也想到那里一趟，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支明禄说：“同意，你应该去。路费嘛我们给包着。”惠风说：“那好，有你们两位领导的大力支持，我坚决把这本书写好！”
三个人说完这事，就起身去了工地。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村民，按照通知前来参加仪式的支姓人靠前，自发前来看热闹的吕姓人在后，把工地围得严严实实。
看看时间还不到，支明禄让支明铎同乙方的华经理见个面，提提要求，说着就把那边正往镢头上系红绸的华经理喊了过来。华经理听说眼前的人是县纪委书记，立即诚惶诚恐。支明铎说：“华经理你要明白，这个工程不是一般的工程，你一定要干好！”华经理拍着胸脯说：“支书记你尽管放心，如果不把这个庙建好，我誓不为人！”
9点18分，支明禄走到人圈里面宣布动工仪式开始，接着就让支明铎讲话。支明铎摆摆手说：“今天不讲了，等到纪念堂建成时一块儿吧。”支明禄说：“那好，你就来破土吧！”
房基处，早有一把系了红绸的镢头竖在那里。支明铎摸到手里，高高抡起，在地上刨了起来。支明禄高举起两手拍着说：“好！开工大吉！”在场的人一起拍手，几个建筑工一人提一挂燃着的鞭炮，在工地上转着圈儿窜动。
仪式结束后，村民们大部散去，工人们挖起了地基，支明禄和支明铎则领着惠风踏着刚刚露芽的青草走进墓地，去了支翊的坟前。二咣咣与几个老头也袖着手，跟在了他们后头。惠风脚步轻轻地绕坟三匝，又将墓碑看了又看，一张胖脸上写满了庄重。他晃着一只手，对在场的人说：“请你们走开好吧？我要独自在这里呆一会儿，用我的心，和这位先贤交谈一番。”支明禄听了这话忙说：“好，咱们快走！”一帮人便离开了这儿。二咣咣走出墓地，向支明禄小声问：“这人能跟死人交谈，是个神汉？会走阴差？”支明禄瞪他一眼：“胡说八道！”说罢就和支明铎回了村里。二咣咣没弄明白，只好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位长头发男人在支翊墓边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活像个无家可归的癫汉。
支明铎进村后，到车上拿了些东西，去家中看了看老娘，然后又回到支明禄这里。支明禄为他倒上一碗茶，便开口问他上任后的情况。支明铎摇摇头说：“这差使不好干呀！”他说，就像老祖当年上任时一样，他也从前任手中接了不少的积案，有些还是长达三五年没有处理的。让他特别不解的是，有几宗违纪案件全都调查清楚了，可就是迟迟不作结论。他问两个纪委副书记是怎么回事，二人都说“情况复杂”。问他们到底复杂在哪里，二人却说他们不知道，只有前任纪委书记、已经调到于城县当了县委副书记的汲同海清楚。他想，反正不能让案子老是搁置，就找县委书记贺铂做了汇报。贺铂却说，对干部的处理一定要慎重，不能草率行事。贺铂的这种态度，让他琢磨了好几天，老是考虑自己到底该怎么办。苦闷之中，他想起了老祖宗支翊。想想支翊的精神，他感奋不已；再想想支翊的下场，他又不寒而栗。
听到这里，支明禄急忙追问：“你害怕了是吧？”
支明铎点点头道：“是有些害怕。大哥，咱干上个副县级干部毕竟不容易，要像老祖宗那样，没干上几天就卷铺盖回家，也真是不甘心。怎么办？那几天我就乱翻古书。翻来翻去，我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人生在世，无非是追求两样东西：一是名，一是利。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所以，‘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各自忙碌。但古往今来，官场上的人争名者少，争利者多，也有的人是名利都争。但真正的名是什么？是清名，是远离俗利的清名，一尘不染的清名，穷且益坚的清名，铁面无私的清名。像包公，不爱财物秉公执法，以至于有这样的民谣传世：‘关节不到，自有阎罗老包’，至今还感动着中国的老百姓。像海瑞，一生苦守节操，因而仕途坎坷，穷困潦倒，死时连棺材都买不起，但他的精神却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像咱们的老祖宗，虽然当官仅仅半年，可那把万民伞，史书中为他记下的那三四百个字，就让他达到了不朽的境界！所以，求利者速朽，求名者永生。在人生这笔大账上，不能以一时之利论输赢，应该拿一世之名论轻重。把这个账算透了，也就知道官该怎么当了……当然，求这个清名也是很难很难的。古人道：‘好名则立异，立异则身危’。有了这个‘异’，你的官位就可能不稳当，你的身家性命甚至会充满危险，但再想一想，‘贪夫徇财，烈士殉名’，古来如此。这也是求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支明禄连抽几口烟，激动地道：“明铎，你说得好，说得真对！咱们就应该这么办！”
支明铎接着说：“所以，这一段我就无所顾忌地干了起来。对那些积案，我派纪委的干部重新做了核实，我还亲自接触了几个重要的违纪人员，然后一件一件地解决。首先处理的一个，是城关三村支部书记符二坡。他当书记八年来，欺男霸女，打人无数，人称‘站街虎’。最严重的是，两年前县城改造占了他们的村子，本来应该用卖地款建起楼房，低价卖给村民的，可是他将多数房屋低价卖给了另外一些人，用来编织关系网，村民要住却还得付高价。村民多次上访，但都无济于事。前些天，我让一个调查组在那里呆了半个月，终于抓住了符二坡的尾巴——他贪污本村公款十一万元。我把他开除党籍，送到了检察院，还让那些买了低价房的人或是退房，或是补交了房款。当然，这事也得罪了一大批人，就连贺书记也很不高兴。据我了解，符二坡那个在公安局工作的闺女与贺书记关系不一般。但我不管这些，该咋办咋办。我这边处理着积案，那边还随时处理群众新反映的问题。我上任后，有些来信来访涉及工商管理人员，说他们作风粗暴。我来了一个微服私访，装着买菜到县城几个市场转悠，发现问题果然很严重。那些戴工商大盖帽的，对那些卖菜的摆摊的真是凶神恶煞呀，动不动就罚款，就踹摊子，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有一次，一个老头挎了从自家树上擗的几斤香椿芽进城卖，刚把篮子放下，工商所的人就来要钱。老头不知道要交市场管理费，身上一分钱没带，只好央求他们等卖了香椿再交。可是工商管理员不答应，踩扁了他的篮子，折断了他的秤。老头拿着断秤直哭，说是借了邻居的，回去怎么跟人家交代。工商管理员这时还一个劲地撵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就站出来护住老头，让他们别再耍横。工商管理员看看我，问我是谁，老头是我的什么人，我说：‘我是县纪委书记，这老头是我亲爹！’我掏出二十块钱，让老头回家，接着就拿着断秤去找工商局长。局长看看断秤，表示要严厉整顿行业作风。几天后，工商管理人员果然老实多了。这两件事，在县城引起了很大反响，有这么两句话已经传开：‘遇着恶人讹，去找支明铎’。”
支明禄将这两句话学说一遍，喜滋滋地说：“好，这话好！组织部门不是经常搞干部鉴定吗，依我看老百姓的评价就是最好的鉴定！明铎，你就照这样干下去，让咱支家再出一个名垂青史的大清官！”
这时，惠风带着一身泥土回来了。支明禄一边为他拍打，一边问他同老祖交谈得怎样。惠风激动地说：“很好很好！冥冥之中，我感受到了那颗伟大而高尚的心灵，我理解了他的一言一行。两位支书记，你们放心吧，从现在开始，我找到写这本书应有的感觉了。等这本书出版了，我相信会有较大影响的。在这个基础上，争取再改编成电视剧，到上边拿大奖去！”支明禄和支明铎都高兴地说：“好哇！好哇！叫全国人民都看！”
这时，蒿子已经把菜做好，让他们开始喝酒。支明禄说：“你去把明钰、战略、四清、华经理他们都喊来。对了，还有明铎的司机，他在车上。”蒿子转身出去，不大一会儿就把人叫来了。接着，菜端上，酒打开，一桌人就吃喝起来。
一个多小时吃完，支明铎坐车回了县城，惠风则留下采访。他采访的第一个人是支明禄。从下午到晚上，支明禄一个劲地讲，讲，把他从小听说的支翊事迹全都讲了出来，让惠风记了半本子。第二天，支明禄又让支明钰领惠风找村里一些老人接着讲。到第三天上午，素材就挖掘得差不多了。惠风对支明禄说，在这里的采访告一段落，过几天他再去江西。吃过午饭，他便回了县城。
自纪念堂开工后，支明禄除了去镇上开会和处理村里的公务，有空便到工地上转一转。看见房基打好，青灰色的砖墙一层层往上起，他心中的自豪感也一层层高涨。当然，他也没忘了当好监工的监工。四清在他的安排下，已经住在了工地上，他每回过去都对儿子耳提面命，让他一定履行好职责。儿子虽然听得不耐烦，但他还是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天又去，华经理向他讲了一件事：以前建庙，那些佛呀神呀都好塑，因为有老样子照着，可是支翊一没留下照片，二没留下画像，所以塑他的像是个难题。支明禄想了想说，他是清官，也有老样子的，就照着包公塑吧。华经理说，不妥，包公是包公，支公是支公，两个人怎能一样？再说了，就是要照包公的样子塑，咱这里没有包公庙，得去河南学习，这样花销就大了。支明禄想，这还真是个难题呢。于是，就往旁边的砖垛上一坐，望着远处考虑起来。不料，华经理这时将他左瞅右瞅，然后一拍手道：“有啦！”支明禄问：“有啥啦？”华经理说：“有办法啦！我问你，支翊的基因会一代代传下来对不对？你是支翊的长房长孙对不对？所以，你的样子应该就是支翊的样子。所以，照着你的样子塑他没有错！”支明禄点头道：“嗯，你的话有道理。”华经理说：“就这么定了。过几天，我就叫塑像匠人找你取模。”
过了几天，华经理果然带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塑像匠人来到了支明禄的家里。匠人先给支明禄脸上涂上一层凡士林，让他躺到一块席子上，嘴里含上一根吸管。蒿子在一边笑道：“这是干啥呢？”华经理说：“把支书记的脸面扒下来用。”蒿子吓坏了，急忙去拉支明禄起来，惹得大家都笑。这时，匠人已经用水和好一盆石膏粉，端过来一股脑地浇到了支明禄脸上。转眼间，那里成了一个大白坨子，只露出那根吸管在喷气儿。蒿子冒着汗道：“俺那娘哎，这是先憋死再扒皮呀？”匠人这时一边笑，一边搬起那凝固了的石膏坨子让蒿子看：“喏，扒好了，在这里。”蒿子看看，里面果然留下了他男人的面容。支明禄这时也吐掉吸管坐了起来。蒿子问这是干啥，华经理如实以告。蒿子对支明禄说：“在家里看看有个你，到庙里看看还有个你，这不把人吓死啦？”支明禄笑着说：“吓你干啥？我吓那些贪官污吏！”
华经理和匠人走了，蒿子对支明禄说：“看你跟个戏子似的，快去洗洗！”支明禄便来到了院里。刚把水舀到盆里，忽然有个青年叫着“书记”走了进来。支明禄认出他是支思见，想起他不但不交建庙集资款还写信到镇上告状，便气鼓鼓地不理他，只管蹲在地上洗脸。那凡士林粘乎乎地十分难洗，他打了三四遍肥皂才总算洗净。站起身来擦脸，见支思见还站在旁边，就问：“有事？”支思见说：“书记，我媳妇怀孕了，你给个准生证吧。”支明禄一边擦脸一边冷笑：这小子，去年出去打工搞了个对象，领回家后整天住在一起，前几天急急忙忙结了婚，估计是怀上孕了，今天看来果然如此。他一边往绳子上搭毛巾一边说：“咱村今年的准生证早发完了，哪里还有？”支思见说：“我听明钰叔说，还有几个机动的，你说了算。”支明禄说：“他放屁！有几个发几个，哪有机动的？”支思见看看他这样子，转身走了。
蒿子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等支明禄回到屋里，便问：“你手里不是还有两个么？”支明禄说：“有也不给他！我叫他逞能去，叫他再写信告我去！”蒿子说：“他是不对，可他媳妇肚子一天天大，不给他准生证怎么办？等弄成计划外生育，叫镇上来罚款？”支明禄说：“那是他自找的！”
当天晚上，支思见的爹来了，进门后一口一个“哥”，央求支明禄务必发给他家准生证，支明禄说：“你儿能得很，跟镇领导都能联系上，还用得着我？”这老头见话头不对，就垂头丧气地走了。
第二天，支思见的娘提着两瓶好酒，领着儿媳妇来了。那小女人的肚子果然好大，大概有五六个月的光景。老太太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他儿子不知好歹，背着家里人写信，惹得书记生气。支明禄说：“我不生气。那事怪我。给老祖建纪念堂，应该是自愿捐资，我不该挨户摊派。”这么一说，老太太再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领着儿媳妇走了。她走时，支明禄也没忘了把那瓶酒让她们提走。等她们出了门，蒿子问支明禄道：“你还真叫他们等着罚款呀？”支明禄说：“支思见应该知道怎么办。等着吧。”
等了两天，支思见果然灰着一张脸来了。他向支明禄检讨了写信的事，接着掏出四百块钱放到桌上，说是一家四口的捐资。支明禄笑着问：“是自愿的吗？我可没逼你呀。”支思见低头道：“是自愿的。”支明禄说：“那好。你明天上午找支明钰填表去。”
第二天，支思见便去了瓦屋大院。走到门口，见墙上贴了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支思见全家为建支翊纪念堂自愿捐资400元，特此公告。”他恨恨地骂道：“的！”
知道了支思见的事，看了这份公告，一些原先没交钱的支姓人又陆陆续续地交了。
半月后，作家惠风又来到支吕官庄，向支明禄汇报去江西采访的事。支明禄问他收获怎样，他说不太理想，查阅那儿的县志，只在一堆历任县令中名单找到了“支翊”二字，事迹不见记载；在民间，也没采访到有关他的传说。不过，他这一趟是沿着支翊上任卸任的路线走的，看了些沿途风景，对写这本书有很大帮助。支明禄问：“材料不够，你打算怎么办？”惠风说：“好办。我对支翊的性格已经吃透了，完全可以按照他的性格逻辑来一些合理的想像，增加一部分内容。”支明禄点头道：“对，这样可以。哎，你的发票呢，拿给我吧。”惠风便拿出一沓子发票递给支明禄。支明禄看看，凡是车票都是两张，住宿发票上有的写一人，有的写两人。而涉足的地点除了顺安县，还有庐山、杭州、上海、南京，花销总计约有五六千元，不禁目瞪口呆。惠风这时向他解释：为了使采访顺利，他带了个文学青年当助手。支明禄想，这文学青年肯定是个女的，遂心生怒气。但他已经做了报销路费的许诺，在书还没写成的情况下也不好和惠风翻脸，只好气鼓鼓地签了字，让他到瓦屋大院领钱去。
4月18号的9点18分，“中国江北第一干果市场”开工仪式在墩庄镇隆重举行。镇子北侧，国道旁边，一堆堆砖块压在大片已经拔节的麦田里，红的红，绿的绿，对比鲜明。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胸佩红花的贵宾坐了一长溜，主持仪式的区镇长向大家一一做了介绍：县委书记贺铂，县长杨国威，县委组织部部长韩继胜，副县长褚萍萍，以及县委办公室主任、县府办公室主任、农委主任、农业局长、林业局长、商业局长等等。仪式的第一项，县委贺铂书记讲话；第二项，镇委郭子兴书记讲话。郭子兴意气风发，讲了建设“中国江北第一干果市场”的“创意”，讲了墩庄镇委镇府的雄心，讲了筹建工作的艰难，最后又讲了市场建成后带来的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让一些领导听了频频颔首面呈悦色。最后一项，便是领导奠基。在贺铂的带领下，一群贵宾走向半埋着奠基石碑的大坑，一人抓过一把铁锹，向坑里填起土来。此时，摄像机齐射，鞭炮齐鸣，到场的镇、村干部热烈鼓掌。
仪式结束，郭子兴招呼贵宾们上车去“再次视察”雷公山小流域治理情况。这时，突然有号哭声传来。大家回头看看，原来是几个农家妇女正在麦田里打滚儿。郭子兴变了脸色，向大家解释说：“可能是几个精神病，别管她们，咱们上车吧！”贵客们谁也没吭声，一一登车，在郭子兴的带领下走了。
白吕与几个镇干部坐在最后边的面包车上。他回头看看麦田里，几个农妇还在那里痛哭，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他前面的政协办事处主任老钱说：“占了这么多地，也不给人家钱，早晚会出乱子。”这话，也把白吕想说的说出来了。然而，这话在车上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大家都扭头看着窗外，置若罔闻。白吕无奈地摇摇头，便也学他们的样子去看路边的风景。
白吕在本村上小学时，曾与伙伴到雷公山玩过多次，至今已过去十几年时间。他记得，那时刚搞了“大包干”，家家户户除了种好分来的那些地，都拼命地四处开荒，雷公山周围的一座座山岗都被剃了光头，种了庄稼。而今天再进山，这里已经大变了模样。车队沿着盘山公路转来转去，他看到的是横拦在山沟里的一道道石坝，是石坝里面蓄积的水和土，是满山的栗、枣、柿、桃等经济林木。眼下桃花正艳，山坡上像飘动着一片片红云，煞是好看。白吕这时便明白了，前些年郭子兴真是干出了大事。虽然这是集中全镇五十多个村的人力物力搞成的，虽然有“政绩工程”的嫌疑，但确确实实也给这里带来了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勿庸置疑，改换了面貌的雷公山区是郭子兴脸上的一块“金箔”。但不知怎的，这块金箔并没给他带来所期望的“政治效益”。他肯定是因为迟迟得不到提拔，便决定打造“中国江北第一干果市场”这第二块金箔了。白吕心想，这一块金箔的含金量就远不如第一块了，说穿了，它纯粹是做给领导看的。雷公山区出产的干果数量有限，根本用不着建这么个劳民伤财的大型市场。想到这里，白吕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
干部们在山里停停走走，转了近两个小时，然后回到墩庄镇东方饭店就餐。这顿午饭也故意做出山乡风味，有野兔、山鸡、蝎子、蚂蚱、知了猴、柞蚕蛹等等。领导们酒至半酣，白吕按照郭子兴的安排，将领导们的司机叫出来，将他们每辆车上都放上了几箱栗子和几件名牌衬衣。
开工仪式之后的第三天，郭子兴又召开镇村干部会议，专门布置干果市场专项集资的收缴工作。他在会上讲，建这个干果市场，省里已经有态度了，拨款五十万；县里有态度了，协调贷款三十万；镇上也有态度了，那就是从基金会里拿出了六十万。这三笔款可以支撑市场的前期建设。那么后期建设，就靠各村的态度了。首先是马上受益的果农，一棵果树交十元；其次是待受益的其他群众，一口人交一百。收缴办法与奖惩措施，还是沿用去年年底收款的那一套：村干部上阵，镇干部包村，期限为五天，按时完成的奖，拖延时间的罚。
根据镇委的安排，池小娇仍包支吕官庄，白吕包是则是贾家庄。中午两人在一起吃饭时说起这事，池小娇十分乐观，说她估计支明禄会和年前集资时一样，去基金会一把贷上。她建议白吕也去和贾家庄商量，让他们去贷款。白吕忧虑地说：“这个去基金会贷，那个去基金会贷，基金会到底还有多少钱？”池小娇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基金会的钱从来就是乱花一气，当官的都不管，你去管？”白吕说：“好，我明天去找村干部商量商量。”
吃完饭，池小娇歪头瞅着白吕说：“我好久没去支吕官庄了，这次再去可不一样喽。”白吕问：“怎么不一样？”池小娇嗔他一眼：“你真迟钝。以前去，我还是个姑娘；这次去，已经是你们村的媳妇了。”白吕点点头说：“是。是有这么个区别。”池小娇说：“既然这样，咱们干脆一块儿回家，把关系公开算了。现在大院里的人已经都知道了，反正村里早晚也要知道。”白吕想了想说：“也是。”二人随即商量，明天白吕先带池小娇回支吕官庄，中午请支明禄等人吃顿饭，顺便把集资的事情催一催，公事私事就全办了。下午回来的路上，再到贾家庄去催款。
第二天“早朝”散后，镇干部纷纷奔向了自己所包的村子。池小娇嫌白吕骑自行车慢，就推出自己的摩托要带着他。走到办公楼前，郭子兴恰巧遇见了，便说：“哟，两人一块下村，成互助组啦？”白吕羞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池小娇却马上做出了回答：“小白不知道贾家庄怎么走，我给他带路。”郭子兴挤挤眼笑道：“你可给我带好，把白秘书弄丢了，我找你算账！”出了大院，白吕回头瞧了一眼，对池小娇小声说：“看出来了吧，书记对咱们的关系是认可的。”池小娇说：“以前他见了我连腔也不搭，现在变了。他是个明白人。”说罢，她发动车子，让白吕坐到她身后，一加油门就奔向镇东头的菜市。二人在那里割了肉，买了菜，然后就去了支吕官庄。
他们的到来让吕中贞惊喜万分。当池小娇清清楚楚叫出一个“娘”字，听儿子讲明了这次来家的用意，期待已久的幸福感让她晕晕乎乎不知是醒是梦。后来，池小娇将菜一样样拿出来，撸撸袖子亲自动手了，她才明白儿子今天真是给他领来了媳妇。老少三口把酒菜准备好，吕中贞便出门去请人。她想，今天是儿子来家定亲，喝酒的人不能光是干部，应该有和她情同手足的蒿子，有多年来一直关心帮助她的二咣咣叔。另外，香炉尽管与她有着旧仇，但终究是与她血缘最近的堂弟，所以也应请来。
他先去了支明禄家里。听说白吕领来的是池小娇，支明禄两口子都说这一对青年般配，由衷地向吕中贞道喜，并答应过去喝酒。从他家出来，吕中贞又去找了村主任和村会计。然而去找香炉时却没找到，他老婆说他到外地传功去了，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
将近十二点时，能到的人都到了，大家便连说带笑又吃又喝。支明禄向池小娇打趣道：“小池，你知道你该叫我什么？叫姨夫！”池小娇便叫着“姨夫”敬酒。敬完他，又小嘴甜甜地去敬别人，敬得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她敬完之后，白吕又开始敬，一桌人喝得热火朝天。
酒喝得差不多了，池小娇便开口道：“姨夫，咱们村的集资哪天交呀？”支明禄听了将手一摆：“叫着姨夫催集资，这是啥事儿？”池小娇便改口道：“叫支书记，行了吧？”支明禄说：“嗯，这么叫行。可是支书记要问你池站长了：这回镇上搞集资，跟果农要一点还说得过去，跟那些一棵果树也没有的户要，怎么开口？”池小娇说：“我也觉得不好开口。支书记，你还用上回的办法，贷款交上算啦！”支明禄说：“这办法我不是没想到。可今天早晨我给农经管理站打了电话，站长不答应，说基金会的资金十分紧张，再也不发放用于交集资的贷款了。”池小娇着急地道：“哎呀，那可怎么办？”支明禄说：“我打好谱了：把果农的收来交上，没栽果树的户就不收。”池小娇说：“你不收，就不怕挨郭书记批评？”支明禄说：“该挨批评的是他，他这是乱集资乱收费！”说罢，他将嘴一抹起身走了。蒿子喊道：“他爹，你怎么说走就走？”支明禄说：“我吃饱喝足了，为啥不走？”他出门后，支战略和支明钰也一块儿告辞，弄得池小娇脸上很不好看，吕中贞也十分尴尬。蒿子说：“他一辈子就是这种驴脾气，甭跟他一般见识！”说罢，她掏出一百块钱往池小娇手里递。二咣咣看见了，也掏出了一百。池小娇知道这是亲戚给的“见面钱”，便推让着不要。吕中贞说：“这是你姨你姥爷的心意，你就收下吧。”池小娇这才拿到了手中。临走时，蒿子端详着池小娇道：“哎哟，真是越看越俊，馋死俺了！俺啥时也能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二咣咣，你快给介绍一个！”二咣咣醉醺醺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叫电视电疯了，还用得着咱这媒人？”蒿子看见池小娇粉面含羞，就戳着二咣咣的额头说：“你这老东西，守着孩子说这话！”二咣咣看看池小娇，醒悟过来，急忙挥着手说：“外甥媳妇，我没说你呵，你不疯！你不疯！”这话更让池小娇哭笑不得。吕中贞将他几下推出门外：“不会说话，你快滚回家吧！”
客人走净了，池小娇还为支明禄的态度担心，嘟哝说支吕官庄交不上集资怎么办。白吕说：“你甭管了，镇上最多扣你半个月工资。”池小娇说：“我真是纳闷：老支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说不交就敢不交呢？”吕中贞说：“我猜呀，他是仗着县里有人，镇上不敢把他怎么样。”池小娇将手一拍恍然大悟：“对呀，有县纪委书记撑腰呀。这样看来，我的工资也可能扣不了！”
这时，吕中贞也把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找出来，让池小娇拿着，别嫌少。池小娇说：“娘，你快把钱收起来。你刚生了大病，我该孝敬你的！”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了六百块钱给她。吕中贞十分感动，但她不要这钱，还坚持让池小娇把她的收下，老少两个女人就激烈地推让起来。白吕笑道：“你们快歇着吧，这事好办！”他将二人手里的钱全都拿去，然后给他们互换一下，说：“这样不就完了吗？”吕中贞捏着六百块钱说：“你看你看，我还赚了三百！”池小娇说：“这算什么？您老人家这辈子不容易的，以后我跟白吕得好好孝敬您！”这句暖心窝子的话，让吕中贞顿时热泪盈眶。
看看时间已是两点，白吕说走吧，我还要去贾家庄呢。池小娇便推着摩托车和他出门。吕中贞送出门外，眼泪婆娑地看着二人走远。
白吕和池小娇来到贾家庄，正巧村支书和村主任都在办公室。白吕问他们集资收得怎么样了，村支书贾生运狡黠地一笑：“这不是正等你嘛。”池小娇生气地说：“收集资历来是以村干部为主，你们怎么这么不主动？”贾生运说：“池站长你也不是不明白，这一回的集资收得没有道理呀！雷公山在哪？贾家庄在哪？相隔十几里路不沾边呀！前几年镇上在那里搞小流域治理，俺村出工出人，接连干了好几年，光付出没有收益。眼下又叫村民出钱建干果市场，贾家庄是一棵干果也没有，能跟他们说得通吗？”白吕想想也是，向他们集资实在不该。但再一想，既然镇委让他包这个村，不把钱收起来没法跟领导交代。他说：“我也知道不好跟群众讲，可是镇上下达了任务，咱们硬着头皮也得完成。”贾生运说：“好，咱们现在就一块儿上门要去？”白吕只好说：“一块儿就一块儿。”贾生运嘻皮笑脸地让池小娇也去，池小娇却拒绝了，说她在办公室里等着。
两个村头领着白吕上街后，不就近入户，却转弯抹角去了村后的一家。这家的院门虚掩着，贾生运喊一声“家里有人吗”，就推门带白吕进去了。这时只听院角那里“哎哟”一声，白吕扭头看看，原来是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罐子上撒尿，便赶紧与贾生运退了出去。等了一会儿，听见墙角的尿声已止，有脚步声到了院门之后，贾生运大声问：“刘素莲，可以进了吧？”女人在里面说：“可以了，来吧。”白吕便放心地走进门去。不料，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尿罐在他眼前一闪，接着就扣在了他的头上。与此同时，还带着体温的尿液从他头上脸上浇下，顷刻间洒遍他的全身。他两手摸着尿罐试图挣脱，无奈那罐子紧箍着他的脑袋让他不得要领。多亏两个干部一边喝斥女人，一边将尿罐帮他拔下。在白吕掏出手绢擦脸的时候，女人已经在院子中间跳着脚骂起来了：“叫你们来！叫你们来！你们这些当官的，一来就没有好事！上年俺男人辛辛苦苦在外头打工，挣了一年的都叫你们要光了，你们今天还来要？要吧要吧，我没别的给，就给你一泡臊尿……”
这时，街上早跑来一些村民，都幸灾乐祸地看着白吕笑。两个村头训斥了女人几句，急忙与白吕回到村委办公室。池小娇看看白吕的狼狈样子，问清怎么回事，便指着贾生运的鼻子说：“老贾你这是故意选了个钉子户，叫小白去吃亏！我这就回去跟领导汇报，叫领导来收拾你！”贾生运连忙解释，说这事纯属意外，根本不是故意的，他们一定严肃处理刘素莲。白吕扯着上衣的两襟抖抖，烦躁地对池小娇说：“快走快走！”池小娇便发动摩托带他离开了贾家庄，送他们出村的，是满街的村民满街的笑声。
离开村庄三四里地，白吕让池小娇停下。他下车后，往路边草坡上一扑就放声大哭。池小娇劝他别哭，他泣不成声地道：“奇耻大辱呵……”池小娇这时也哭着说：“你说咱这是受的哪门子罪！”白吕说：“不干了！就是回家种地也不干了！”池小娇说：“那怎么行？干还是要干的。”她见不远处有一水塘，就扶着白吕走过去，让他把头脸洗了洗。接着，她又将白吕的茄克上衣放在水里洗净，拧干，晾在了一片大石头上。
这时，白吕一直呆呆地坐在旁边。等池小娇走过来，他突然冷笑了一下。池小娇问：“你笑啥？”白吕说：“我想，应该感谢那个叫刘素莲的女人。”池小娇瞪大两眼道：“感谢她？为什么？她很漂亮是吧？”白吕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她用一泡热尿浇醒了我，让我知道目前乡级政权与老百姓的对峙是多么地严重！唉，我身为国家公务员，却与公众作对，是多么可笑可耻！”池小娇说：“可笑也罢，可耻也罢，咱已经干上这行了，就得干下去呗！”白吕长叹一声，往地上一躺闭目不语。池小娇则坐在那里默默地陪他。
坐到日头平西，衣服差不多干了，池小娇便喊白吕上路。白吕站起身道：“小池，回去就别说这件事了。”池小娇道：“说这干啥？丢人！”
回到镇上，二人果然对这事守口如瓶。第二天早晨“上朝”，郭子兴让每个干部汇报包村催款情况，他俩都说村里正在收缴。散会后，他俩假装一同下村，但出了墩庄之后却调转车头直奔县城而去。在那里逛书店，逛商店，泡电子游戏厅，直玩到傍晚才回来。
晚上，白吕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没见郭子兴露面，就回到了宿舍。池小娇听见了白吕的声音，立刻锁上自己的门跑了过来。池小娇换上刚买来的一件新式上衣，想让白吕欣赏一下，不料外面有人敲起门来。白吕把门打开，门外竟站着郭子兴。郭子兴走进来瞅着他们道：“白秘书，你叫一个农村老娘们在头上扣了尿罐，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两个年轻人便明白，那件事已经传到书记耳朵里去了。白吕面红耳赤地说：“唉，那女人真是……”郭子兴瞪着眼道：“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件，回来也不报告，你还有组织观念没有？我还要问，今天你们到底下没下村？”二人只好说：“没有。”郭子兴指点着他们说：“好哇，你们等着受处分吧！”说罢就转身走了。
听书记的脚步声远去，池小娇黄着一张小脸说：“毁了，毁了。”白吕却说：“无所谓！他爱咋着咋着！”说罢，他将门一插转身道：“来，让我继续欣赏你的衣服！”他绕着池小娇转了一圈，而后将她往怀里一抱，嘴里念念有词：“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听着这些诗句，池小娇身心激动，便急切地亲吻起白吕的脸颊与脖子。白吕这时将灯拉灭，站在黑暗之中，任由池小娇用发抖打战的牙齿将他上衣下衣的拉链一一拉开，任由她那片柔软的小舌头在他的肌肤上游走，挑逗，觊觎，占领……。后来，他将蜷曲在他身前的那个小身体猛地抱起，往床上一扔，开始了男子汉的猛烈反扑……不知到了何时，二人才相抱着睡了过去。睡得正香，院子里有人高叫一声“上朝喽！”他们才睡眼惺忪地看见了窗外那明亮的阳光……
这天的例会上，郭子兴把白吕遭遇的“尿罐事件”做了通报，指令派出所长马上去拘留这个女人。他还让干部们到各村传达这个处理决定，以警诫那些泼妇刁民。奇怪的是，对白吕与池小娇昨天不下村却去县城玩耍的错误，他只字没提。
散会后，郭子兴叫住白吕，让他在镇上值班，不要再下村了。白吕到办公室坐着，一边感激郭子兴对自己的这种安排，一边又替那个刘素莲担心。下午，派出所长大老郝来到办公室说，贾家庄的局面打开了，他把那个女人一铐，村民们没有一个不老实的，到下午三点就把集资收齐了。听见这个结果，白吕不知该喜该悲。
五天过去，除了支吕官庄一个村没有交齐，其他各村都把集资交上了。然而，郭子兴在会上却宣布胜利完成任务，对支吕官庄的问题没有提及。会后，财政所兑现奖罚规定，对白吕和池小娇既没奖也没罚。池小娇喜出望外，晚上跑到白吕屋里抱着他连蹦带跳地说：“真高兴！真高兴！”白吕烦躁地推开她道：“高兴个啥呀？”
两天后，池小娇又有了一件让她高兴的事：她的论文寄到北京《民间》编辑部后，收到了一位署名巴一鸣的编辑来信。信中先称赞她论文写得不错，接着又说，他多年前也曾对鲁南“五大调”做过研究。这位编辑问池小娇，能否带着所有的原始资料到北京和他谈谈，来回路费均由他来承担。池小娇将信拿给白吕看，并跟他商量去不去。白吕说：这是好事，是机会，应该去。池小娇便又拿着信找郭子兴请假。郭子兴说：不就是给你几天时间吧，行呵。于是，池小娇第二天就去了北京。
五天后回来，池小娇眉飞色舞地向白吕讲了她的北京之行。她说，那个巴一鸣老师原来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现在退休后被《民间》杂志聘为编辑。这人三十年前来过这里，在支吕官庄搞四清，那时他搜集过鲁南“五大调”的资料。白吕说：他来搞过四清？等问问我娘，她可能知道。池小娇又说，这个巴老师早写了一部关于鲁南“五大调”的书，只是资料有些缺乏，才迟迟没有出版。现在见她论文写得好，又占有那么多资料，便打算与她合作。白吕问怎么合作，池小娇说，她在这里继续搜集资料，提供给巴一鸣，以后巴让她作这本书的第二作者。白吕说：行呵！有了这本书，你申报职称不就容易啦？池小娇兴奋地道：这就叫贵人相助呀！我走运了呀！接着，她又拿出在北京的照片给白吕看。她介绍说，巴老师得知她是第一次到北京，就专门拿出时间陪她游了一些主要景点。白吕看看，那些照片的背影果然有故宫、长城、颐和园等等。再看看与池小娇合影的巴一鸣，已经是鹤发之人了。
几天后白吕回了一趟家里，便向娘打听巴一鸣。吕中贞惊讶地道：“你问他干啥？”白吕说：“不干啥，听人说他在咱村干过四清工作队。”吕中贞说：“他哪配搞四清？他是个大流氓！”接着，就把当年巴一鸣与江妍的事情说了。白吕听了心里腌臢，回去后就对池小娇讲了，要她别再跟他合作。池小娇却不以为然：“他作风不好，碍咱什么啦？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再说，他现在已经是七十多了，在北京陪我的时候很正派嘛！”白吕只好点头道：“好，那你们就继续合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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