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吕清楚地感受到，郭子兴对他的关怀日甚一日。
这种关怀是全方位的，从工作到生活。自从出了“尿罐事件”之后，郭子兴再不让他包村，让他从早到晚只坐办公室，一张黑脸捂得变白变嫩，连池小娇都不敢跟他照着镜子对比；来了上级领导或重要客人，郭子兴都是让他一起陪吃陪喝，动辄在客人面前夸他有才；知道白吕好买书，郭子兴说，小白你想买什么书尽管买，过后把发票拿来我给你签字报销！春节前，郭子兴还问白吕和池小娇什么时候结婚，说到时候安排一个有三间房的小院给他们住；刚干秘书时，郭子兴给白吕配的是数字传呼机，春节后又给他换成了汉字显示的；还有几回，郭子兴私下里嘱咐他好好干，过两年一定向组织部门举荐，让他弄个副乡级干干。
对这一切一切，白吕脸上做感激状，心下却明镜一般。他把这些讲给池小娇听，池小娇每次听了都是不胜欣喜。有一回她说：“士为知己者死，郭书记待咱这样，咱一定好好干呵！”白吕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那是旧知识分子的一大错误，是地地道道的奴才逻辑，这和‘有奶便是娘’如出一辙。‘知已者’施加恩惠于你，要看他出于什么目的，是对还是错，是善还是恶。他郭子兴为什么待我好？还不是要我这‘公务员’变成‘私务员’，做他的忠实奴才？而我的态度是：忠于职守，决不忠于个人！”池小娇说：“可你这秘书的职守就是为郭子兴服好务。”白吕说：“不，秘书是长官在工作上的助手，他的职责是协助长官实现行政目标，而不能搞成封建时代的人身依附关系，更不能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做他腐败的拐棍！”听了这些话，池小娇吓得目瞪口呆，说：“白吕，你怎么变成这样？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你还想不想干下去，想不想咱们今后的日子？”白吕咬着嘴唇，沉默半天之后说：“怎么不想呢？我要不是顾虑这顾虑那，早就不干这份鸟差使啦！”池小娇抱住他说：“白吕，可不能胡思乱想啦。在别人眼里，咱们现在正是春风得意，你可不要自毁前程！”她一遍遍恳求，直到白吕点头答应了，她才放心。
4月初，白吕再次去替郭子兴参加MPA面授。他本想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去的，可是郭子兴不准，说小白你去学习挺辛苦的，我必须叫老商送你。白吕不好推辞，便在这天早晨坐上了停在办公楼前的轿车。哪知道上车回头一看，龚欣欣早坐在了后座上。他点点头道：“龚所长也去？”龚欣欣说：“是。又物色了一个保姆，今天送去。”这一段时间里，白吕因为身为秘书随时要找郭子兴汇报事情，曾在他办公室与宿舍里多次发现过龚欣欣与郭子兴的亲密行为。而龚欣欣也不避他，完全是女主人对待仆人的态度。有一回去郭子兴的办公室，敲开门后，龚欣欣坦然地去镜子前梳理散乱的头发，一边梳一边还就白吕正向郭子兴报告的事情插话。所以，白吕心里很烦这个女人，心想你一个财政所的小会计，靠出卖色相干上了副所长，快三十岁了还不成家，难道要给郭子兴当一辈子小蜜不成？更让人可气的是，这女人自己给郭子兴提供还不够，还帮着郭子兴物色女孩供县委书记玩弄，真是无耻至极。可是，白吕烦归烦，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位置，只能是忍气吞声假意奉迎。没想到的是，上一回这女人送“保姆”与他同行，这一回又是！他知道，平时郭子兴是很少让别人坐他的车的，这两回都是破例。而破例的目的，两回竟是惊人的一致。
车开到一个叫任家官庄的村子旁边，龚欣欣说：“怎么搞的？没出来等着？”她让车停下，叫白吕跟她到那户人家看看去。白吕硬着头皮下车，跟她走进了村庄后头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龚欣欣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大声问：“人呢？哎人呢？”一个憔悴不堪的中年女人站到门口，强笑一下回头道：“小凤你还不快走，还得领导来叫！”白吕随龚欣欣走到屋里，见一男人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呻吟，床边则坐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清纯女孩。女孩抬眼看一下来人，一双秀目里满是惊惶。龚欣欣问她：“任小凤你怎么啦？不是说好在路边等着的么？”任小凤低着头说：“俺不想去了。俺害怕。”龚欣欣皱起眉头道：“咳，早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怕啥？不就是伺候领导么？那是好事！”中年女人拍着小凤的肩膀说：“闺女，去吧。你看看你爹，还等着钱治病呀！”任小凤扭头去看他爹，他爹呻吟着说：“小凤不愿去……就不去，反正……反正我也……也活够了……”任小凤吧嗒吧嗒掉了几颗眼泪，抓起身边的背包就朝门外走去。龚欣欣跟在她身后欢快地说：“哎，这就对啦！这就对啦！”
路上，任小凤没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外面的景物发呆。车到平州城内的目的地，龚欣欣招呼小凤下车，说要陪小凤住一个晚上，让老商把白吕送到党校就回墩庄。在去党校的路上，白吕长叹一声道：“唉，作孽呀。”老商却摇头一笑：“白秘书你别这么想。反过来说，这还是扶贫工程呢——就她家那个穷样儿，不出来挣一点怎么办？”白吕听他这么说，只好缄口不语。
去报到处用“郭子兴”这名字登了记，白吕看看表上的安排与上次一样，他还是和茂县的冯楠住一屋。冯楠直到下午才来，见了白吕深鞠一躬道：“郭书记您好！”白吕推他一个趔趄道：“操蛋，哪壶不开你提哪把！”冯楠放下行李，就问他这半年来的情况。白吕将郭子兴待他的“好处”讲了讲，冯楠笑着说：“不错不错，渐入佳境！”说起郭子兴建“中国江北第一干果市场”的闹剧，冯楠不以为然地道：“这种戏时时处处都在上演，岂止你们小小的一个墩庄镇？今年春天，我到西部一个省去考察文化，实际上就是旅游，遇到一件事真叫人发笑。那个省城新建了一个机场，定在‘4·28’这天投入使用，于是全省各媒体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倒计时’，每天都宣传机场建成后对加快该省建设步伐的‘决定性作用’，每天都报道机场建设与落成典礼的筹备情况。还差两三天的时候，全城大街小巷披红挂彩，到处都是迎接‘4·28’的大幅标语。据说，剪彩是准备请国务院总理去的，结果没请到，只请了个政协副主席，让该省官员十分泄气。但到了晚上，省城还是大放焰火庆祝，不过乐极生悲，听说炸死了一个人。那天晚上我站在那个城市的街头，看着满天的礼花一直发笑：这是在干啥呢？不就是一个机场么？值得这么大肆张扬？唉，没办法，这就是中国特色！”
第二天早晨，白吕刚吃了饭准备去上课，突然呼机响了，是龚欣欣让他速到她住的地方去。他心里一惊：是不是那个任小凤出事啦？于是急忙到街上打车过去。到了那个住宅小区，龚欣欣正拿着小包等在楼下，脸上带是怒气。他问：“龚所长啥事？”龚欣欣哼了一声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活该穷死！”白吕便明白是龚欣欣的思想工作失败了。他问龚欣欣：“你这是要走？”龚欣欣说：“走呵。白秘书，我刚才跟郭书记通了话，这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当过老师，擅长上课，就给任小凤好好地讲讲，让她去掉传统思想，树立服务观念，别叫领导生气。”白吕故作糊涂地问：“怎么服务？别叫哪个领导生气呀？”龚欣欣说：“哪里的领导？咱们县的领导。领导一来就提供全方位服务，我昨晚上都跟她说了，你再接着动员就是！”说罢，他将一把钥匙向白吕手里一递：“上去吧，三楼西户。你这几天如果把工作做通了，立马给郭书记打电话，给我也行！”说罢，她就背上小包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在楼角消失，白吕感到手中的钥匙仿佛刚从火炉中取出，咝咝地烙手。他后悔刚才忘记了拒绝，同时也明白如果拒绝便意味着什么。他抬头看看三楼的窗子，犹豫片刻，决定先看看任小凤再说，就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上去。
打开那扇房门，发现客厅里没有人。他站立片刻，打量一下这里的高档陈设，便一边叫着任小凤的名字一边到别的房间找。找到厨房，发现这女孩正背对着一页打开的窗子站着。白吕说：“任小凤，你在这里干啥？”任小凤说：“你也甭想歪的邪的，你要动手俺就跳楼！”白吕急忙说：“你别把我当成坏人，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到这边坐着吧。”可是任小凤不，依旧站在窗前。白吕说：“你就把我当你亲哥行不？一个当哥的还会糟蹋他妹妹吗？你快过来！”任小凤这才随他走到了客厅。
二人在客厅坐下，白吕便问任小凤昨天来到这里的经历。任小凤抽抽嗒嗒地说：“俺没想到，是叫俺干那种腌臢事呀！”她说，龚欣欣带她来到这里，就开门见山地讲了让她来这里做的事情：陪领导睡觉。说着还拿出五千块钱给她。她坚决不干，龚欣欣就一再动员她，那真是苦口婆心。任小凤说，俺出来是打工的，不是卖身的，不干不净的钱一分也不能挣。动员到晚上，龚欣欣做了饭与她一起吃下，接着又开始动员。还没动员成，九点多钟那个领导竟然来了，带着一身酒气。龚欣欣连声跟领导说对不起，让他稍等，接着把她拉到卧室，厉言厉声地让她赶快服从安排，可她还是不干。后来让龚欣欣逼急了，她只好将窗子一拉声称跳楼，龚欣欣这才恨恨作罢，出去跟领导道歉。她在卧室站了一会儿，没想到那领导搂着龚欣欣进来，一块儿倒在床上，吓得她急忙跑了出去。那二人连门也不关，接着就在床上干起了那事。她不愿听那声音，想打开门走，不料门却反锁着，只好跑到厨房里躲着。这时，她听到那两个狗男女一迭声地喊她过去，吓得她摸了一把菜刀，浑身哆嗦着蹲在墙角。好在那二人只是空喊，并没过来拉她。大约十点来钟，领导穿上衣服走了。龚欣欣睡过一会儿，又穿上衣服继续劝她。她还是说，要我做饭看孩子我干，别的我坚决不答应！龚欣欣说：那你明天跟我回去。任小凤却说：我不走，我出来是挣钱的，挣不着钱怎么回去？你给我另找个地方干活吧！龚欣欣气哼哼地说：我不管你，你爱咋着咋着！然后倒头就睡再不理她，睡到早晨便拿了包下楼。她拦住龚欣欣不让走，求她给在平州城里另找一份工作。龚欣欣却说：你等着，我叫白秘书过来安排你。于是，她就呆呆地看着龚欣欣走掉，慌乱不安地等来了白吕。
听着任小凤的叙说，白吕气得呼呼直喘脸色铁青。想想郭子兴巴结上司的丑恶之举，想想龚欣欣的婊子行为，再想想自己今天除了给郭子兴当替身，还被安排成皮条客，他感到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胀着愤怒与耻辱！
就在这一刻，他决定马上着手给任小凤在城里找一份工作，自己接着离开党校回家。今后，他就是回到农村种地，就是沉到社会的最底层，也决不昧着良心当这种为虎作伥的“私务员”啦！
做出这个决定，他就带任小凤走下楼，去了平州师院。他想，荀柰老师孩子尚小，说不定需要保姆。他即使不用，也可以介绍给别的老师嘛。当然，他对荀柰喜欢漂亮女孩这一秉性有所顾忌，但转念一想，那家伙现在正朝系主任的位子奋斗，大概不会为农村女孩坏了大事。再说了，他身边漂亮女生多的是，不可能对这种只念过初中的女孩动心。
到了那里，荀柰两口子正好都在家。白吕没说任小凤的真实来历，只说是他的表妹，随他到城里找保姆活儿做。荀柰听罢将手一拍：“嗨，白吕你真是雪里送炭！”他说，他们先前用的保姆因为母亲生病走了，眼下正要再找一个。荀柰妻子看看任小凤，问了问她的情况，便点头答应了。荀柰夫妻挽留白吕在他家吃午饭，白吕一边与荀柰说话，一边看着任小凤高高兴兴帮主人看孩子做菜的样子，心里感到十分欣慰。吃完饭，他嘱咐了任小凤几句便走了。任小凤把他送到楼下，眼泪汪汪地说：“哥，你真是个好人！”
回到党校，上课时间不到，冯楠还在宿舍。白吕说：“老冯，你快帮帮我的忙吧！”冯楠问帮什么忙，白吕便把上午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说他实在不能再在山邑县干了，求他想办法给调到茂县去。冯楠听后，沉吟一会儿道：“白吕我不是说你，你也真是太不成熟了。古人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看现在，官场的人谁不都在忙同一件事情——取悦上级？只是有的走正途，有的走歪道罢了。你说，你们县的贺书记好像不爱钱只爱色，这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嘛，因为他对社会还构不成多大危害。昨天夜间他没强奸任小凤，就说明他还是有良知、讲分寸的嘛！你看你，刚接触了这么一点点事儿就要逃离，哪里是当干部的材料？我告诉你，官场上从来就没有你这号‘愤青’的位置，你趁早改弦易辙，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地当你的秘书！想调到我们县，那是不可能的。慢说我们县里早就不准从外地调入干部，就你这个样子，即使调去了也还是适应不了，因为茂县并不是外国！你懂不懂？”
听冯楠说出这番话来，白吕便明白冯楠虽然也痛恨官场上的丑恶，也发牢骚，但归根结底跟他不是一类人。他便点点头说：“好好好，我懂，我懂，那就不麻烦你啦！”
见白吕不再说话，冯楠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又说：“哎，小白，我帮不了你这个忙，但我可以支持你一个项目，让你家里人致富。”白吕问他是什么项目，冯楠说：“大地艺术。我认识北京的一个艺术家，他前几天让我给找人找地方，眼下还没落实呢。”接着，他就跟白吕仔细讲了一番。白吕把该记的记下，说回去可以试试。
看看时间已到，冯楠便叫白吕一块儿去上课。白吕说：“你先走着，我解解手再去。”等冯楠走后，白吕先写了一封揭发贺铂与郭子兴腐败行为、署了自己真实姓名的检举信揣在兜里，又写了一张告别的字条放在冯楠的床头，然后收拾了行李，悄悄走出了党校。他到街上打字店里将检举信复印了三份，去邮局给省纪委寄了一份，给地纪委寄了一份，其中给省纪委的那个信封里还装上了龚欣欣给他的那把钥匙。另一份他是想寄给县纪委支明铎的，但猜想到尽管支明铎想当清官，但他大概不敢、也不能把贺铂以及与贺铂有着亲密关系的郭子兴怎么样，便又打消了念头。办完这些事情往车站走时，这个季节特有的狂风正在城市里肆虐，刮得他难以睁眼，也刮得他满心悲凉。
回到墩庄已是晚上，镇委大院里也是飞沙走石。他一溜小跑来到池小娇的宿舍，池小娇诧异地问：“不是一个星期么？怎么马上回来啦？”白吕将包一扔，抓起她的杯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然后说：“白吕今天解放啦！”池小娇问：“解放啦？什么意思？”白吕便把今天他的经历、他的决定和他写信检举两位书记的行为讲了。
还没等听完，池小娇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两手晃着白吕的肩膀说：“你找死呀？你怎么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眼里还有我没我？”没等白吕做出回答，她扯着他急赤白脸地说：“走！咱们快走！”白吕说：“去哪里？”池小娇说：“咱骑摩托连夜赶到平州，先到邮局分捡处把你那两封信截下，然后你又再去党校继续上课！”白吕将她的手猛地一甩：“我不去！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怎么再改？”池小娇说：“你不改，还能真地回家种地？”白吕说：“种地怎么啦？中国有八亿人在种地呢！”池小娇站在白吕面前怔怔地瞅他片刻，然后狠狠打他一个耳光，泪水飞溅地骂道：“你真是神经病！你快醒醒！”白吕摸着被打的腮帮子说：“我很清醒。”池小娇这时朝他面前一跪，抱住他的两腿就哭了起来：“白吕，白吕，你别这样好不好？我求求你啦，求求你啦！你愣头愣脑地这么干，咱们以后怎么办？还想不想活啦……”白吕感受着池小娇浑身上下剧烈的颤抖，感受着涸透了他裤膝的湿热泪水，心如刀绞一般难受。他抚摸着池小娇的头发说：“小娇你起来，我再想一想，好吧？”池小娇便放开他，擦擦眼泪，去为他泡了一包方便面。等方便面泡好，便两手端给了白吕。然而没等白吕吃完，她又追问：“怎么样？想过来了吗？吃完咱就走吧？”白吕抬眼看着她，把头坚定地摇了摇。池小娇柳眉倒竖，一巴掌将半碗面条全砸到白吕的脸上，用农妇才用的粗口骂道：“白吕我祖奶奶！你快找埝儿死去吧！我怎么倒了血霉，找上你这么个驴操的！你真把我毁了呀你……”
白吕把脸上的面条拨拉掉，去脸盆那儿洗了洗，然后对池小娇说：“小娇，咱们交往了一年，我的思想，我的脾气，你应该是很了解的。我真地没法干了，如果我不能摆脱这种身份，远离那些龌龊，我的精神非崩溃了不可！小娇，你答应我走吧，啊？”池小娇说：“你何必非要辞职，调到另个地方不行么？实在不行就回去当教师。”白吕说：“我已经写了检举信，说不定贺铂和郭子兴很快就能知道，我调到哪里他们能善罢甘休？再说，他们也不会给办调动手续的。算了，还是回家吧，我成了一个农夫，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池小娇说：“你走了，我怎么办？”白吕说：“咱们的关系由你决定。你想保持就保持，不能保持我也不勉强你。”池小娇又跺着脚骂：“白吕你真是狼心狗肺！我已经跟你同吃同住了一年，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你今天倒跟我说这种话，你算个男人吗？”白吕说：“男人的优秀表现，我想不能只体现在儿女情长上，还应在大是大非上显示出来。”池小娇指点着他说：“好好好，快当你的优秀男人去吧！滚！你快滚！”
白吕看看她，提起包回了自己的屋里。他洗一把脸，吁一口气，到桌前摸过公文纸写道：
镇委领导同志：
因本人不适应目前的工作环境，决定从即日起辞去公职回村务农。本人党员关系转移手续，改日再来办理。此致
敬礼！
白吕1998、4、6
写罢，白吕拿着它去了前边的办公楼。此时已经十点多钟，楼上空无一人。他打开党委办公室，将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将几把钥匙和这份辞职书放在桌上，然后锁门离开。
回到宿舍，他把东西收拾装包，与铺盖一起捆到了自行车上。把车推到门外，看见池小娇的屋里已经灭了灯，他去敲敲门说：“小池，我走了。”屋里没有回音，只有哀哀的哭声。白吕伤感地摇摇头，擦一把脸颊上的泪水，推上车子就走出了镇委大院。
这夜有风无月。白吕顶风摸黑一路骑行，敲开家门时已经半夜。吕中贞看见儿子带着行李回来，脸上现出极度的惊愕：“怎么这时候回来？出了啥事？”白吕把车推到院里，走进屋里坐下，便把他的苦恼与他的决定向母亲讲了。吕中贞听后，喃喃地道：“我是做恶梦吧？是吧？”白吕说：“娘，这是真的，不是做梦。”吕中贞的眼泪便汩汩地流下来了。她说：“前几天有人看见村东墓地里又冒青烟，我还寻思会应你身上呢。儿呀，自打你考上了公务员，我那个高兴呀，一回回在睡梦里都能笑醒！我盼着你在外头一天天成熟，一天天进步，过几年也能当个高级别的干部，给你娘争个大光！可想一千，想一万，哪能想到你半道上不干了呢？不行，你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把前途放弃了！明天你快回去给书记陪个不是，该干啥干啥！”白吕说：“娘你别说啦。今晚临走的时候，小池比你还能劝，可也没劝住我。”这时，吕中贞突然“咝”地吸一口气，接着手托脸帮表情痛苦。白吕明白，娘又犯了牙疼。他笑着说：“娘你别生气，别着急。你看你一天天老了，身边没人也不行。我回来伺候着你，叫你好好地享享福，这是多好的事情！”吕中贞恨恨地说：“你这么做，哪是叫我享福？是要我的命呀！”
接着，她一边托着腮忍着牙疼，一边又去劝说儿子。但一直劝到天亮，也没有说服儿子。她擦眼抹泪叹息几声，接着起身走出门去。白吕问她去哪里，吕中贞说：“我说不过你，我叫你姨你姨夫过来。”
没过多大一会儿，支明禄和蒿子果然跟着吕中贞来了。没想到，支明禄一进屋就对白吕翘着大拇指说：“白吕你干得好！我百分之百地佩服，百分之百地支持！那帮贪官污吏，就该跟他们彻底决裂！”听了这话，吕中贞愣愣着眼说：“老支，你怎么跟孩子说这种话呢？”蒿子用胳膊肘子捣了支明禄一下说：“你快住嘴！这孩子犯了糊涂，你不给他吃清醒药，还给他灌迷魂汤？”她走到白吕身边，拍打着他的脑袋说：“外甥，多少人做梦都想能干上你那差使，可你倒一甩手撂了！你快听我跟你娘的话，赶紧回去上班！”白吕却说：“姨，你别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支明禄对蒿子说：“你看看，到底是有志青年嘛！白吕，你这种精神非常可贵，跟俺支家那个老祖一脉相承。他是被人罢官，你是主动辞官，这怎么形容呢，想起来了，叫作异曲同工，对吧？你放心，如果下决心不回去了，我给你安排工作！你看，支翊纪念堂已经建好了，你去管理行不行？四清呢，下步让他干点别的事情。你到纪念堂里坐着，没事的时候看看书，参观的来了，就给他讲讲支翊的事迹，宣传宣传清官精神，我想效果肯定不错！”吕中贞说：“纪念堂是你们支家的，怎么能叫俺这外人去？”支明禄说：“建是由支家建，可建起来就成了社会的，不应该再分姓这姓那。怎么样？白吕你干不干？”说着，他将手里的一本书给他：“你先看看这本书，支翊的事迹的多么动人，你可以按照这上面写的向观众介绍。”白吕拿过那本《清官支翊》，翻了几下就放下了。他摇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你的安排，同时也请你不要把我和什么清官扯在一起。”支明禄问：“为啥？”白吕说：“我想告诉你，你建清官庙的做法是错误的。学术界早就有人指出，清官乃不祥之物。”
支明禄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问：“你说啥？清官乃不祥之物？难道清官是坏人？”
白吕说：“不是这个意思。应该肯定，在历史上有些为官者不贪不占，清廉自守，精神风貌让人倾倒。尤其是那些耿直者，不惜丢官，不怕自毁前程，甚至不顾身家性命，与贪官污吏、豪强权贵抗争；个别的甚至敢犯颜直谏，当面抨击昏君的误国政策与荒唐行为，这更是可歌可泣。但是，我们要明白，清官只是封建时代茫茫黑夜里的几颗孤星。凭这种昨夜星辰，是不能够照亮中国未来的前途的！”
支明禄愣愣地瞅着白吕问：“昨夜星辰？难道今天不需要宣传啦？老百姓不需要清官给他们做主啦？”
白吕说：“问题就在这里。千百年来，老百姓都认为自己是一介草民，盼望皇帝圣明，盼望能有清官为他们做主。到了今天，快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如果我们还在大张旗鼓地宣传清官，呼唤清官，这其实就是在呼唤皇帝意识、草民意识，恰恰与民主、法治的时代精神背道而驰！”
支明禄张口结舌，只好向吕中贞将手一摊道：“咳，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建起清官庙，你儿子却说建错了！你看这事弄的！”
吕中贞便训斥起儿子：“你小小年纪懂个啥？别胡说八道了！”
白吕看看他们，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正说着，外面一阵摩托轰响，接着是镇委宣传委员毕萌走了进来。支明禄说：“老毕来啦？是来动员白吕回去的吧？那好，你们谈吧，我走啦。”毕萌说：“老支你也帮着做工作嘛！”支明禄说：“我做了整整一早晨，可是白搭！”说罢就喊上蒿子走了。
毕萌到屋里坐下，对白吕说：“小白，你简直是胡闹！今天早晨郭书记发现了你的辞职书，急得不得了，叫我赶快来做你的工作。小白，快跟我回去吧。”白吕说：“老毕，那些事你做得来，可我做不来。”毕萌说：“怎么会做不来？凡领导交办的事，都是党的工作嘛。”白吕说：“你千万别提党，党的声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给败坏的。”毕萌说：“那我问你，就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白吕说：“前途？如果去做一根助人腐败的拐棍，那么这根拐棍即使变成金子，我也觉得也可恶可耻！”
吕中贞在一边恨恨地说：“白吕，你真是一头犟筋牛！领导跑来劝你，是为你负责！”
白吕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一下。
毕萌又说：“白吕，我刚才说了那些话，已经是为你负责了。至于你听不听，那不是镇委的事。但还有一条白吕你要注意：即使你不在镇委干了，也要维护领导，特别是郭书记的声誉。这话你明白吗？”白吕又冷笑了一下，说道：“维护声誉，应该靠他自己呀，怎么弄到我身上来啦？”毕萌说：“白吕，咱们别的不说了，现在只说一条：为了领导的面子，也为了你的面子，咱们把你辞职的原因统一起口径来。”白吕问：“什么口径？”毕萌说：“前几年不是提倡党政干部辞职经商吗？咱们对外就说你下海了好不好？”白吕说：“中，中，算我下海！”毕萌点点头道：“好了，咱们把话就说到这里了，我走了。”接着，他起身去门外发动了摩托车。
此时，吕中贞的牙一阵阵钻心般疼痛。她用手捂着，考虑了一会儿，便起身向外走去。白吕问：“娘，你去哪儿？”吕中贞说：“我到镇委找郭书记。”白吕制止道：“你别去！找他干啥？”吕中贞说：“你甭管我！”说罢就走了。
走在街上，吕中贞心里像塞满了乱草。她恍然想起过年时的情景：大年初一，池小娇一大早就骑着摩托从娘家来了。她欢喜不已，对儿子儿媳说：“走，我领你们给咱村各家拜年去！”老少三口先去了支明禄那里。支明禄听池小娇甜甜地说完拜年话，看着吕中贞笑道：“中贞，你这个年过得，真是有脸有光呀！”蒿子接着说：“那可不，儿子儿媳都在镇上当官，馋死俺喽！”吕中贞嘴上不说，心里早已充满了无比的骄傲。从支明禄家出来，她领着两个孩子几乎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听着老老少少的羡慕之言、夸奖之语，吕中贞感到郁积在心中十九年的晦气一扫而光，将那个缺了一边的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可是，这才过去两个月，事情就突然变了！儿子呀儿子，你叫你娘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来到镇委，郭子兴正在办公室里坐着抽烟。吕中贞走进去说：“郭书记，我替儿子给你陪不是来啦。他年轻毛嫩，你甭跟他一般见识。”郭子兴一脸怒气地看看她，说道：“老吕，陪不是也用不着你。你叫他自己过来。”吕中贞说：“是得他自己来。你甭生气，我回家跟他说说，叫他立马回来！”郭子兴抓起桌上那张纸晃晃说：“你跟他说，明天再不回来，我就把这辞职书交到县里给他除名！”吕中贞说：“郭书记，能不能再等几天？”郭子兴说：“这事不能商量！你问问他，干出这档子事跟我商量了吗？”吕中贞便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一边点头一边走了出去。
下了楼，他向人打听了池小娇的住处，去了那里。敲开门，见这姑娘与过年走婆家时完全变了样子，头发乱着，眼皮肿着，整个人蔫儿巴唧。吕中贞坐下后便骂自己的儿子，骂了半天，便约池小娇一块儿回家动员白吕。池小娇说：“还动员啥？他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一条道走到黑！”吕中贞说：“不赶紧劝他回头，你们今后怎么办？”池小娇苦笑一下说：“这话，我早问过他了。”说到这里，她胸脯猛烈起伏几下，对吕中贞说：“你回去跟他说，我给他发个最后通牒：他如果明天再不回来，我就去北京了！”吕中贞不解地问：“你去北京干啥？”池小娇说：“你说说，白吕干出这事，我还能在这墩庄干下去吗？我没办法，只好扔掉工作去北京嫁巴老头了！”吕中贞问：“哪个巴老头？”池小娇说：“巴一鸣，搞音乐的教授，老婆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吕中贞吃惊万分，急忙道：“那个巴一鸣是个大流氓呀！他在俺村搞四清的时候就害死了她的女学生！”池小娇看着她冷笑道：“我听他说，害死那个女学生的不是他，是你！他跟人家根本没事，可你却向工作队长打了小报告。”吕中贞说：“我打小报告？可那是因为啥事？因为江妍先打小报告，把我跟她说的知心话出卖给队长，毁了我的婚姻大事……”池小娇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可不愿听你们那些陈谷子乱芝麻！我现在光知道，巴老头单身一人，待我很好，跟我合作的音乐专著马上就出版了。现在我的男朋友抛弃了我，我走投无路，只好将就着嫁给他了！”说罢，池小娇将脸仰起，想不让两汪泪水流出眼窝，然而那泪却在瞬间淌了一脸。
吕中贞看看她那样子，擦擦自己脸上的老泪道：“小池你先甭走。你等着，我立马再去劝他回来！”
回到家里，吕中贞跺着脚把郭子兴与池小娇的最后通牒传达给儿子，儿子说：“我考虑考虑吧。”
这一天一夜，儿子在西屋里考虑，吕中贞在堂屋里捂着腮帮子等待。等到第二天早晨吕中贞去问，白吕说了这么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
吕中贞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她定一定神，拿手从嘴里撕出一颗牙齿，在儿子脸上晃着说：“小鳖羔子你快看看，这就是你的功劳哇！”
吃过早饭，白吕就出门去了村外。他到南岭转了一圈，又到北岭转了一圈。随后，他走进雷公山中，到这个山头上站一会儿，到那个山头上站一会儿。到了雷公山的最高峰，他在那片巨大的裸岩上站定，朝这边看看，朝那边看看，最后向山北面一大片平缓的山地看了好久好久。他下山来到那儿，向正在那里干活的一个中年汉子问，这片地是哪个村的，有多少亩。汉子说是滑石峪的，大约二百多亩，村里一半人家在这儿有地。白吕问可不可以租给他种一年，汉子说，如果价钱高就行，但这得村干部牵头组织。白吕记得滑石峪村的书记叫苗怀谦，便去了位于西面山沟里的村子。进了村委办公室，苗怀谦一见他忙说：“这不是白秘书吗？你来检查工作？”白吕摇头一笑：“我已经不是白秘书了，今天要找你租地种呢。”接着，他就把自己辞职的事情与他说了，当然，他并没把真正的原因说出，只说自己决定下海挣钱。苗怀谦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没有个满足的时候！我要是能干上镇委秘书，还想三想四地干啥？哎，人家下海都是到城里捞钱去，你跑到山里租地种，不是种大烟吧？”白吕说：“不是，是搞大地艺术。”他向苗怀谦解释，北京有一个艺术家，想在土地上种出名画来，正在物色合适的地方。苗怀谦问：“给钱不？”白吕说：“肯定给。”苗怀谦说：“那好，你让他来吧。这也算我们滑石峪村引进外资项目啦！”
这时，白吕便往北京打了个电话，找到了冯楠介绍的那位艺术家满蒲。他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已经找到了地方，愿意与他合作。满蒲十分高兴，说马上过来一趟。
两天后，三十出头、脑后扎一条小辫的满蒲来了。他让白吕领着到雷公山顶一看，立即拍手叫好，说这地方太棒了，等把画种出来，在山上看、天上看都可以。他与白吕讲，这些年他一边从事油画创作，一边搞着艺术品经销，手头有了一些资金，便想做件前无古人的大事：搞一件规模巨大的“大地艺术”作品。白吕问他什么是“大地艺术”，他说，大地艺术就是利用大地材料、在大地上创造的、关于大地的艺术。它在英文中被写作Land Art、Earth Art或Earthworks。它们透露出大地艺术的两个基本特性：一是“大”，即大地艺术的体积通常较大，是艺术家族中的巨无霸；二是“地”，即普通与土地发生关系。大地艺术发源于西方，在中国目前基本上还是空白，有也是些小打小闹。像在十几万平方米土地上种出一幅巨幅名画，在国内还是首创，成功之后是能够写进中国美术史的，所以他下决心要搞成。他决定聘白吕为这个项目的总代理，先付他一万元的报酬，成功后再付一万。白吕听后，心想这还真是下海了，干一年就抵得上在镇上干三年，就高兴地说：“那咱们快去和老苗谈判吧！”
找到苗怀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把一亩地的租金定在了四百，现在先付一百，其余的事成后才再付。另外，如雇用该村劳力干活，每人每天十元。这样，村民们就远远超过了以前种地的收入，所以苗怀谦十分高兴，签完合同收下租金留下他们吃饭，三人一同喝得酩酊大醉。
满蒲在白吕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拿出一幅画，展开让白吕看，说这就是他想搬到大地上的梵高作品《播种者》。白吕只看一眼，就被吸引住了：画面上，光芒四射的夕阳即将落地，一位农人正在土地上一边赳赳地走着，一边挥手播撒着种子。作品真可谓意境高远，含意深邃。他说：“好，能把这幅画在地里种出来，那真是太棒啦！”满蒲说：“来，咱们研究研究怎么个种法吧。”他说，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然画中景物的轮廓可以用“方格放大法”在地上确定，但颜色是最大的难题。因为每一种颜色需要种一种庄稼或者花草，颜色的过渡、交融还需要巧妙的搭配。更重要的是，这些植物的生长期或花期必须计算得十分准确，这样才能保证到了同一时间，各种植物恰到好处地组合成一幅不走样儿的“克隆画”。说到具体选择哪些植物，满蒲并不太懂，他让白吕确定。白吕端详了半天说：“有的颜色好办，有的颜色我想不出来用什么表现。但你放心，我可以找人请教，会找到办法的。”满蒲说：“不管用什么，种苗费都由我出。这笔费用先预支给你一万，以后凭发票多退少补，怎么样？”白吕点头说：“好吧。”满蒲最后敲定：等这幅画种成时，在雷公山举办大型新闻发布会，让这幅大地艺术的杰作震惊世人。
随后，满蒲与白吕拟定一份合同并签了字，签字后满蒲就回了北京。临走时，他让白吕经常与他联系，遇到问题及时磋商。他过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看看，一旦这幅画到了效果最佳时，他会抓住时机立即召开新闻发布会。
送走满蒲，白吕便将那幅画拿给吕中贞，让她给出主意想办法。吕中贞此时对儿子的抉择已经无可奈何，便拿起那幅画端详了起来。她说，表现太阳可用葵花，表现光芒可用谷子。以谷子成熟与葵花盛开的时间为准，她根据各种庄稼或花草的生长周期，又确定了其他颜色如何表现。白吕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惊喜地说：“娘，你真是农学家兼艺术家呀！”吕中贞不无骄傲地说：“咳，谁叫你娘是庄稼地里滚大的呢！”吕中贞还表示，如果儿子忙不过来，他也可以去山里帮他。白吕不让，说她年纪大了，应该在家里好好歇着。
此后，白吕便一心一意投入到“大地艺术”之中。他发现那片土地旁边有一座乱石砌墙山草盖顶的小屋，便带着铺盖、煎饼与炊具住到了那里。他在滑石峪雇了一些村民，指挥他们先平整了土地，挖好一圈排水沟，接着打出方格，用石灰水划出《播种者》的景物线条。他到雷公山顶，上下左右地看了又看，发现没有走样儿，便领人当起了真正的“播种者”，弄来各种各样的种子埋进土地。
晚上，山里一片静寂。白吕坐在小屋门前，看见雷公山顶星月高悬，云来雾去，听见山沟里泉水幽咽，蛙声咯咯，心里便生出无比的欣慰与自豪。他想：当年老庄提倡清静无为，现在看来果然是一种大境界。还有，那个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不做归隐田园，千百年来为人称颂，但到底能有几人真地学他？可是公元一九九八年，山东省山邑县墩庄镇的一个书吏就这么做了！咳，真是不入此境不知其妙呀！想到这里，他便轻声吟咏起来：“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吟咏间，便觉得自己所做过的，所想过的，所爱过的，所恨过的……统统远他而去，仿佛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这天，吕中贞过来送了一些煎饼，看了看这里的情形，接着告诉白吕：村里明天开党员大会，听说是增补四清为支部委员。白吕说：“我不去。”吕中贞说：“去吧。你是党员，怎么能不参加党员会呢？”白吕说：“那党员会有什么意思？让支四清进支部，开还没开，选举没搞，怎么就知道他要进呢？党内民主还要不要？”吕中贞摇着头道：“唉，你这脾气……算了，你不去不去罢！”
又过了几天，白吕正领人干活，支四清带着支明铎忽然来了。白吕把他们领进小屋，支明铎便让支四清回村，说他要跟白吕谈谈。支四清看着支明铎说：“大叔，我已经是支委干部了，还用对我保密？”支明铎把眼一瞪：“叫你走你就走，啰嗦个啥？”支四清便鼓突着嘴走了。
支明铎喝一口水，说：“白吕，你辞职的事明禄早告诉我了。我也非常钦佩你的这种骨气，只是觉得你这做法过激了一点。你完全可以采取另外一些方式嘛。”白吕说：“谢谢支书记。不过，我觉得还是这样好。你看，种田滑石峪，悠然见南山，多么逍遥自在！”支明铎笑道：“是自在呀，我也很想像你这样当一个当代的五柳先生呀。可是，你躲避，我也躲避，凡正直的人都去躲避，不就让那些贪官污吏得意了么？”白吕反问他：“难道你不躲避，就能让那些贪官污吏绝种了吗？”支明铎说：“虽然不能让他们绝种，但也能通过对抗，通过交锋，让他们收敛一些，让老百姓安稳一些。”白吕说：“好，我就等着你与他们对抗交锋的结果啦！”他心里暗暗发笑：你支明铎还想当包公呀？我就不信你能把戏演下去。不管你是真演还是假演，那虎头铡并恐怕不由你说了算。
支明铎停了停，又说：“白吕，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核实一下你那封检举信的内容。”白吕忙问：“你见到啦？”支明铎说：“见到了。是上级转来的。我看见里边的钥匙，马上按照你信中说的地址去平州去看那口房子，但里头已经全空了。问问原来的房主，他竟说从来就没有出租过。我把钥匙拿给他看，他说是自己不小心丢了，让人捡到的。”白吕冷笑道：“他们的动作真快呀。”支明铎说：“这件事情，就是查实了，也还是击不中他们的要害。我现在问你郭子兴的两件事：第一，他从省里到底要来多少资金，到了镇上是多少；第二件，建干果市场的时候，郭子兴收没收包工头的钱。”白吕说：“第一件，我跟郭子兴到省城，听财政厅文处长亲口说给六十万，可是郭子兴在镇里讲，要来了五十万。这数目为什么变了，我不清楚。至于建干果市场他受没受贿，我不知道，我只听政协老钱他们私下里唧咕过。”支明铎说：“好吧，你把对第一件事的了解，写一份口述材料给我。”白吕搔搔脑袋说：“还写吗？能中用吗？”支明铎严肃地说：“小白，你要相信一点：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白吕摇头笑笑，便拿过纸笔写了。支明铎将这材料收起，说：“走，我看看你搞的大地艺术！”他到外面看了看，听白吕讲了讲，摇头笑道：“在地里种画，城里人真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没容白吕解释，他便离开这儿走向了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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