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青烟或白雾》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0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20章

  因为对查处郭子兴不抱太大希望,白吕在支明铎走后,继续致力于他的“大地艺术”。

  北方春季里常有的干旱出现了。一连许多天都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刚刚出土的各类幼苗被晒得黄焦腊气,白吕只好带领十几名民工天天从山沟里挑水来浇。一天天下来,他把肩膀都磨破了,腰和腿的肌肉里像灌满了陈年老醋,又酸又涨。

  这样,白吕便天天盼雨。他小时候听人说过:“雷公戴帽,大雨来到”,现在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抬头去看前面的雷公山顶是不是被云雾遮盖。但看一天没有,再看一天还是没有。直到半月后的一天上午,从东天边飘来大片的云雾,将雷公山的顶端纳入她温柔的怀抱之中。又过了一会儿,阴云蔽空,让他渴盼已久的春雨就唰唰地下了起来。白吕兴奋地向民工说:“好啦,你们回家歇着吧!”民工们便一边欢呼一边冒雨跑走了。

  白吕没有进屋。他一个人在地里走来走去,听周围一片潇潇雨声,看那些小苗儿让雨点弹得东一歪西一扭,心里溢满了无限的欣悦与感动。

  这时,不远处有人忽然喊道:“白哥!白哥!”白吕想:这是在叫谁呢?他转身去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任小凤来了。等她跑到跟前,白吕问:“你不在平州当保姆,怎么跑到这里来啦?”任小凤将脚一跺哭道:“我不在那里干了,那里一个个都是畜牲!”一听这话,白吕便明白了大半。他说:“雨下大了,跟我到屋里去吧。”

  走进地头的小屋,任小凤用白吕递过来的毛巾擦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便坐在一个木墩上讲了她在平州的情况。她说万万没想到,荀柰两口子都是流氓。她在他家刚干了十来天,荀柰就对她起了坏心。那天他见老婆梅卉上班去了,孩子也睡着了,说要放外国电影给她看,可是放出来的却是黄色录像。她吓得赶紧跑到自己住的屋里,荀柰却追过来又搂又抱。她抽身跑到厨房,拿出菜刀要拼命,这才让荀柰住手。过了几天,荀柰到外省开会,任小凤晚上刚刚躺下,却听到梅卉打电话让谁过来。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接着就是梅卉开门,然后就是二人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去了卧室。直到半夜,那人才悄悄离开。任小凤想,背着男人偷汉子,梅卉怎么能这样呢。这时,她就有点同情荀柰了。等荀柰开会回来,她想把这秘密透露给他却又不敢,憋得心里十分难受。又过了几天,梅卉因为父亲有病回了老家,晚上荀柰等孩子睡了,又对任小凤动手动脚。任小凤一气之下想伤伤他的心,便冷笑着说:你有这份心,还不如好好管一管梅老师呢!荀柰一惊,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肖书记来了是吧?任小凤问:哪个肖书记?我可没见人长得什么样子。荀柰道:没见模样,听见声音了吧?他说话鼻子囔囔的。任小凤说:不假,鼻子囔囔的。怎么,你就不生气?不管管?荀柰说:操我怎能不生气呢?可我不能管呀!任小凤问:为啥?荀柰便告诉她,这肖书记是校党委的,权力可大了。梅卉跟他睡觉,是想从图书馆调党办,而他也想通过这一层关系,当上系主任。任小凤听他这样说,忍着恶心说道:你老婆跟人睡觉有那么多好处,我跟你睡有啥好处?荀柰一听立即说:咱们商量商量嘛——除了梅卉给你的那份工资,我再偷偷发给你一份行吗?任小凤说:就是三百块钱?荀柰说:嫌少就再加一百。任小凤说:告诉你吧,你加上一千一万,我也是不答应!谁想跟我睡,除非他能娶我做老婆!怎么样?你能跟梅老师离婚?要是你今天离的话,我明天就嫁给你!荀柰说:哎呀呀,小凤你真厉害!想要我离婚怎么能行呢?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文化层次呢?任小凤说:我是没文化,没层次,可我总还是个人,比你们这样装着一肚子文化水儿去做畜牲要强得多!荀柰摆着手说:好好好,咱们没有共同语言,无法沟通,你睡吧你睡吧!说罢就回了自己的卧室。任小凤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再在这样的人身边干下去,于是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走。荀柰再三挽留却留不住她,只好支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任小凤走出平州师院,想另找个地方干活,却又不知到哪里找去。这时她想到像亲哥哥一样的好人白吕,便决定回镇上找他,让他给想想办法。她昨天回家看了看爹娘,今天便到了镇委。听那里人说,白吕早已辞职回家,她便又跑到了支吕官庄。找到白吕的家里,白吕的娘待她十分热情,非要把她亲自送来不可。任小凤不让,向她问明白路怎么走法,便找到这里来了。

  白吕听任小凤说完,长吁一口气说:“小凤你做得对,人就是要活出骨气来!”

  这时,任小凤便问白吕为什么辞职回家,白吕也一五一十地和她讲了,包括他与池小娇分手这一后果。讲完,外面的雨已经停住,太阳又露了出来。有些民工从村里扛着锄头过来,建议白吕赶紧把地锄上一遍,以利于保墒。白吕点点头说:“好,你们干吧。”民工们便去地里一字儿排开干了起来。任小凤得知这些人都是雇来的,便对白吕说:“白哥,我不到城里找活儿了,就跟着你干吧!”说罢就用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白吕此刻突然发现,任小凤的美丽真是罕见,超过了他经历的两位前女友,于是心里忽悠一动,说道:“我正想有人给我做饭,你愿不愿干?”任小凤莞尔一笑:“遇上你这么个好人,我干啥都愿意!”

  看看天色不早,任小凤让白吕找出从家里带来的面粉,撸撸袖子就动起手来。白吕出去转了一圈,想看看地里的墒情和民工们的干活质量,有人和他开玩笑道:“老板娘真漂亮哇!”白吕红着脸道:“瞎扯什么?她和你们一样,是来帮我干活的!”一个小伙子说:“白天也干夜里也干,是吧?”白吕把眼一瞪:“再胡说八道,你就给我滚蛋!”

  民工们收工回村,白吕还没走回屋里,一股诱人的香气便飘进了他的鼻孔。他到屋里一看,任小凤已经烙好了一大块黄腾腾的油饼。他伸手撕一块塞到嘴里边嚼边说:“咳,总算吃上正经饭食啦!”任小凤笑道:“可惜你这里东西太少,不能做出花样来。”白吕说:“等明天回家拿去!”

  二人吃罢,任小凤看看屋里仅有的一张床,问道:“晚上你叫我在哪里睡?”白吕说:“我把你送回家,跟我娘睡去。”任小凤说:“中。”白吕到床上摸过手电,便和任小凤走进了山沟。此时夜色已浓,山影树形如鬼似魅,猫头鹰叫声此起彼伏,任小凤吓得紧紧跟在白吕的后头寸步不离。

  回到家,吕中贞正一个人看电视。白吕向娘交代了一下,接着就要回山里。吕中贞让他在家住一夜再去,他说不行,怕有人糟蹋青苗,说罢就打着手电走了。送走儿子,吕中贞回屋看看任小凤,笑着说:“你这么俊的闺女也去干那粗活?贴在墙上当画儿看还差不多。”任小凤看看墙上那张大相片,说:“大娘,你可甭笑话俺啦。看你年轻的时候,才是个俊人儿呢!哎,跟你握手的那人是谁呀?”吕中贞说:“陈永贵。”任小凤说:“陈永贵是谁?”听她这样问,吕中贞十分沮丧,心想:年轻一代已经不知道陈永贵是什么人了,可自己还把相片挂在墙上向人夸耀,实在可笑。她便说:“陈永贵是谁?是我当年认识的一个庄户老头!”

  等把任小凤领到西屋安排好了,吕中贞再回到堂屋,立即把那贴了近二十年的相片取下,塞进了抽屉。

  第二天一早,任小凤带上吕中贞给她准备的米面蔬菜,又来到了山里。她做好早饭,与白吕吃下,接着就和那些民工一道干起地里的活儿。锄地,拔草,一点儿也不落在别人后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白吕送任小凤回家,娘把他拉到院子里,小声问他对任小凤有什么想法。白吕摇摇头道:“没有想法。”吕中贞说:“可人家小凤有想法啦。”她告诉儿子,任小凤可勤快了,晚上回来也不歇着,都是帮他洗衣裳,蒸馒头,烙煎饼,直忙到半夜才睡。她说,你白天伺候白吕,晚上回来再伺候我,这还了得?任小凤却说,这有什么,像你们娘儿俩这样的好人,就是伺候一辈子也愿意。白吕听了立即说:“娘,你可不能对她随便表态呵!”吕中贞说:“我不表态,可你也得有个态度呀。你看你,现在已经辞职回家了,小池也叫你给气跑了,干脆就要了小凤吧。你也是虚岁三十的人了,还不娶个媳妇来家,想打一辈子光棍呀?”白吕说:“媳妇是要娶的,但不一定是任小凤。”吕中贞戳着他的额头说:“你呵,两腿已经插在墒沟里了,眼眶子还那么高!”

  听娘这么说,白吕便不自觉地对任小凤留心了。他看着任小凤的身影想,无论从哪个方面衡量,她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庄户媳妇。但想想上大学时经历的苗珊,想想在镇上工作时经历的池小娇,总觉得任小凤在文化层次上有些缺憾。他想,如果娶来一个女人,朝夕厮守一辈子,却始终不能和他讨论那些形而上的问题,这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再去看任小凤时,目光里的柔情就减退了许多。

  然而,任小凤却对他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温柔。每天十一点多钟,他离开大伙去屋里做饭,做好了便站在门口喊他去吃,那神态完全像个年轻主妇。白吕回屋开始吃了,她时刻盯着对面的饭碗,发现少了立马给他添上。吃过午饭,她收拾了白吕的一堆脏衣裳,抱到山沟里给他洗得干干净净。晚饭后回村的路上,她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有时还大胆地搂住白吕的胳膊,有意无意将身体靠在他的身上。可是,白吕一直默默地领着她走,始终没对她有什么亲密行为。

  在这之后,任小凤大概觉察到白吕对她的冷淡反应,活儿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但在私下里不再对白吕做出什么亲热举动。尤其是晚上回村的路上,她都是一声不响地跟在白吕身后,不再搀他的胳膊碰他的身体。偶然风吹草动或夜鸟突鸣,她也只是抱着脖子打几个哆嗦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地里的青苗也一天天长高。白吕跑到对面的山顶朝下看看,发现这一大块土地上的各种作物虽然还没长出最终需要的颜色,但这一片深绿,那一片浅黄,已经初步显现出了《播种者》的线条与布局。当然,他对照原画,也发现了一些走样的地方,于是再跑回地里带人修整。

  此后,白吕隔几天就要跑一趟山顶,有一次还带上了任小凤和民工。看到他们日复一日的劳动变成这么一幅宏大的画卷展现在眼前,民工们忍不住连声惊叹。然而,任小凤却站在一边面带忧郁。白吕走过去问她:“你怎么不高兴?你看这画儿多么好看!”任小凤说:“好看是好看,可是种完就完了。”说罢一个人先走下了山去。白吕明白了任小凤的心思,看着她的背影呆立了好久。

  阴历五月的一天晚上,白吕吃完晚饭打算送任小凤回村,刚走出小屋,便见一轮皓月当空,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一般。他说:“这幅地画,不知在月光下看上去怎样?”任小凤抬头看看月亮,对白吕说:“那咱们到山顶上看看吧。”白吕说:“看看就看看。”两个年轻人就踏着月光,一步步爬上了雷公山的峰巅。

  等他们站到那大片裸岩之上,转身向山北看去时,发现那幅地画依然朦胧可辨。与白天不同的是,这时地画里的各种颜色全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灰与黑。任小凤说:“不好看,月亮照不出彩色来。”白吕说:“不,这也有它的妙处。你看,多像一幅中国水墨画呀!”说罢这话他抱膝坐下,入神地欣赏了起来。一边欣赏,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快成了,快成了。”

  他没注意到,此时任小凤正站在他的背后痴痴地瞅着他,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瞅上片刻,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里。

  白吕独坐了一会儿,回头一看不见了任小凤,便急忙站起身喊:“小凤!小凤!”任小凤在那边答:“我在这里。”白吕遁着声音走过去,发现在石台的另一角,任小凤默默地坐在那儿。等白吕过来,她拍拍身边的石台说:“白哥,你坐下好吧?”白吕便到她身边坐下了。任小凤这时转过脸来,在月光下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白吕,然后说:“白哥,眼看画要种成了,你就要了我吧,啊?”白吕听了这话,便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任小凤又说:“白哥,你先到那边呆一会儿。”白吕便听从了这话,走到了石台的另一端。他听见,这边一阵细微的声响之后,任小凤又声音颤颤地说:“哥,你来吧。”白吕过去一看,眼前出现了让他十分震惊的场面:那任小凤一丝不挂,正躺在那儿。他急忙说:“小凤你这是干啥?你快起来!”任小凤说:“我不起,白哥,你就要了我吧!你看我的身子,干干净净,还没叫一个男人碰过,有多好!”白吕心里一动,便低头去看任小凤的身体。今晚的月光,似乎专为任小凤准备,它明亮而轻柔,与粗砺而黛黑的裸岩相配合,恰到好处地将她变成了一件美极妙绝的展品。白吕慢慢蹲下,伸过手去只一摸,便觉得一股电流从任小凤的皮肤生出,通过他的胳膊直击心脏。这一击不得了,白吕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顿时亏空,全部血液直奔他的下身而去,鼓涨得他再也无法做出别的选择。他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俯下身去,抱住了那一摊令人晕眩的温软与皎洁……

  在短短的过程之后,任小凤趴在白吕的胸膛上问:“哥,我好吧?”白吕说:“好。”任小凤说:“我已经成了你的人了是吧?”白吕说:“是。”任小凤低下头去,流着眼泪亲了几下白吕,而后说:“白哥,你别嫌我贱,我真是喜欢上你了。我一天天都在想,能跟你过一辈子有多好!我知道我文化低,不中你的意。可你想一想,你已经不在镇上当官了,哪个女大学生、女干部能嫁到这山里来?再说了,我虽然文化低,可是长得并不赖,还是个黄花闺女,县委书记想要我没给,大学教师想要我也没给,今天偏偏给了你,也算对得起你了吧……”白吕听她这样说,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同时也对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有点儿后悔。但他知道,既然自己已经把生米做成熟饭,那么不管这饭是甜是酸,都是要吃下去的。

  任小凤听他不吭声,以为他已经被自己说服,便开始亲他,摸他。白吕经不起她的撩拨,便坐起身来,将任小凤搂到怀中,让她再次承纳了自己。任小凤闭着眼睛似疼似快地呻吟两声,接着就无师自通地上下颠狂起来。白吕看见面前飞舞着的黑发与白乳,嗅着只有在处女的初夜才能嗅到的特殊血腥,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动。他觉得,自己此刻便是身下的雷公山了,有滚滚的岩浆在山腹中疯狂窜动了。很快地,山体震动,岩浆喷涌,一股硫磺的味道弥漫于整个山顶。此时,白吕与任小凤双双晕倒,一白一黑,像两块凝固了的岩石……

  是山坡下的攀爬声和气喘声惊醒了他们。任小凤欠起身来听了听,说:“有人来了,快穿衣裳!”白吕便急忙坐起身,和任小凤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然后半趴在那儿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观察。这时,裸岩的一边慢慢走上一个弓身驼背的人来。他走到石台的中央,面向月亮所在的方向盘腿坐下,此后便一动不动。任小凤小声说:“奇怪,这人是干啥呢?”白吕观察了片刻,站起身大声问:“哎,你是谁?干什么呢?”那人扭头向他看看,说:“不用怕,我不是坏人!”

  白吕便与任小凤大胆地走了过去。借月光看看,原来这人竟是吕中三老汉。白吕问:“这个时候了,你到这里干啥?”吕中三说:“练功。”白吕听娘说过,这老汉早已练上了神光功,问道:“你练功不在家里,怎么跑到山上来啦?”吕中三说:“你不知道,这雷公山顶是最好的气场,十五晚上又是月亮精华最充足的时候,我在这里练,上采月华,下纳地气,最见效了。”任小凤问:“能见啥效?”吕中三说:“在这里练一夜,起码三天不用吃饭。”任小凤惊讶地问:“真的?”吕中三说:“这还假啦?可惜我现在功力还不到,如果功夫练到了家,那就不是三天了,是永远不食人间烟火啦。”白吕说:“你想练成辟谷?”吕中三说:“对,就是辟谷。你妗子整天说我吃闲饭,我把功练成了,就不怕她再叨叨了。”白吕说:“你这是赌气呀?你练不成的,趁早算了!”吕中三说:“不,香炉说过,他在东北的那位老师就练成了,已经三十年不吃五谷杂粮了。人家能练成,我怎么就练不成?”白吕见劝不动他,只好说:“那好,你就在这里练吧。”说完这话,就和任小凤走了。走下石台回头看看,老汉已经端坐开练,像一尊石佛。

  回到村里,走到吕中三的门口,遇见铃铛正在院门外站着。他开玩笑说:“铃铛妗子,你也不算算我舅去了哪里?”铃铛说:“他爱去哪里去哪里,俺不管。”白吕说:“人家在雷公山顶上练功呢,练好了,就不吃你做的饭啦。”铃铛将两手一拍,笑道:“哎呀,俺就盼着这一天啦!”白吕又问:“晚上你不在家里呆着,到这街上站着干啥?”铃铛的那张老脸在月光下露出诡秘的笑容:“等一对新郎新娘从这里过去。”白吕听他这样说,又窘又羞,急忙拉着任小凤离开了这里。走了一段路,任小凤回头看上一眼,万分惊讶地问白吕:“她怎么知道咱俩今晚上那样啦?”白吕说:“这个瞎女人的鼻子有特异功能,一定是闻出咱们身上的味道了。”任小凤嘟哝道:“这老两口,怎么都神神道道的?”

  回到家,吕中贞还没睡觉。见白吕把任小凤送来之后,没有再回去的意思,就问:“今晚怎么不忙着回去啦?”白吕表情复杂地说:“娘,跟你说件事:明天,我得跟小凤领结婚证去。”吕中贞惊喜地看着他俩说:“好呀,早该这么办啦!”

  两个年轻人在小西屋同宿一夜,第二天早晨到村里开了介绍信,再到山里将民工们安排了一下,便一块儿去了任家官庄。任小凤向爹娘介绍了一下白吕,说了自己准备结婚的事,爹娘先是十分吃惊,后来看见白吕彬彬有礼,殷勤问候,还掏出两千块钱让老人治病,便点头应允了。

  二人接着来到墩庄,白吕硬着头皮领任小凤走进镇委大院,径直去了与他原来的宿舍同在一排平房的婚姻登记处。民政助理老徐一见是他,二话没说就给把证办了。办完后问他辞了职后悔不后悔,白吕摇头说不。老徐树起大拇指说:“好样的!好样的!”他接着又问:“小伙子,不想到文化站看一看?”白吕急忙问:“小池她回来啦?”老徐暧昧地一笑:“小池倒没回来,是新来了一个小朱。比起你和小池,人家可灵活得很哟!”白吕微微一笑:“这与我没有关系。”说罢就领着任小凤走了。走到门外,他扭头看一眼旁边,发现自己住过的那间屋仍旧锁着,而池小娇住过的屋门半闭半掩。正看着,那屋门猛地一敞,龚欣欣面带怒气从里面走了出来,白吕和任小凤想躲也来不及了。龚欣欣看见他俩,尤其是看到任小凤之后,脸上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情。白吕主动向她说:“龚所长你好,今天我是和任小凤扯结婚证来了。”龚欣欣看看他,再看看任小凤,凄楚地一笑说道:“扯结婚证好哇,我祝贺你们!”说罢就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了。她这神情,让白吕深感奇怪。

  这时,白吕想顺便把自己的党员介绍信开回去,便去了前面的办公楼。在昔日他坐过的位置上,一个红脸小伙子正坐在那里,自称姓许。等白吕把情况说明,他便将信开给了白吕,让他回到村里交给党支部。

  白吕与任小凤的婚礼是在六天之后。二咣咣虽然没当上两位青年的媒人,却受吕中贞之托当了喜事的总管。他跑东跑西,操持了十几桌酒菜招待客人,把喜事办得红红火火。

  按照二咣咣的安排,吕中贞陪支明禄两口子和其他村干部在一桌喝酒。她心里高兴,劝这个一杯,劝那个一杯,直喝得老脸通红。新郎新娘过来敬酒时,她又一气喝了个“六六大顺”。等到儿子儿媳去了别的桌上,她醉眼朦胧地搂着蒿子的肩膀说:“蒿子姐,蒿子姐,中贞把你比倒了呀!你看看,中贞已经娶了儿媳妇,你蒿子还没有呀……”蒿子也喝了不少,这时让她说得着急,便指着支明禄道:“都怪那个老东西!四清回来的这一年多,上门提亲的不少,可他跟四清怎么说?是四个字,叫什么‘慎之又慎’!老支我问你,你慎来慎去,要慎到啥时候?”支明禄道:“慎之又慎有什么不好?找媳妇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会后悔一辈子的,你明白不明白?”蒿子拿眼瞪着他说:“俺不明白,就你明白!你后悔过是吧?你有经验是吧?”吕中贞结结巴巴地指着支明禄道:“对,对,他有经验!他有体会!”蒿子问她:“你也有吧?你也有吧?”吕中贞说:“我也有!我也有!我的体会非常非常深刻!”蒿子听了这话,举着杯道:“中贞,姐对不住你,我敬你一杯!”支战略等几个村干部见他们三个越说越离谱,急忙拉着支明禄和蒿子走了。蒿子临离去时,将没能敬出的那杯酒自己喝掉,又拍打着吕中贞的肩膀说:“姐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呵!”

  办完喜事,白吕与任小凤在家只住了一个晚上,此后便去山里同吃同住同劳动。吕中贞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在家里守着。

  有天上午,蒿子突然跑来,拉上她就走,说要她帮着相亲去。吕中贞问是哪里的姑娘,蒿子说是大闺女厂子里的一个女工。大闺女看中了人家,今天派车来接娘和四清,让他们去偷偷看一下,如果合适再向人家提亲。吕中贞说:“你们娘儿俩看看就行了,我去干啥?”蒿子说:“你给长长眼神呗!四清他爹说得对,就是要慎之又慎!”吕中贞说:“行,我就帮你们慎上一回!”遂跟她到了街上。这时,蒿子闺女家的大头车正轰轰地停在那儿,四清已经坐在了上面。等她俩上了车,司机便开车出了村子。

  两个老女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还翻来覆去嘱咐四清要把姑娘看个清楚。见四清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吕中贞忍不住老是想笑。不大一会儿,车开过一个高岗,向坡下疾驶。这时,岔道上突然冲出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司机猛一躲闪,大头车就一下子翻到了沟里。吕中贞只觉得身体被重重地一踮,然后就失去了知觉。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沟坡上,而蒿子的半截身子压在车下,四清正守着她哭。吕中贞爬过去,抓着她的手喊:“姐!姐!”蒿子睁开眼看看她,艰难地说:“妹妹,我不行了……是老天有眼,该着……该着我先走。”蒿子急喘几口气,又对儿子说:“四清,你跟你爹说,他要是……要是还有良心的话,往后就……就叫你姨……住到咱家……”吕中贞哭着道:“姐,你说啥呀?你甭说了,你没有事的!”蒿子看看她和四清,一对眼珠就朝上翻,翻,直翻得只剩下眼白。与此同时,抓着吕中贞的那只手也带着寒意一点点往紧里攥,直攥得这只手啪啪作响。

  这时,满头血污的司机带了一群人过来,大家一起下手,将车掀了起来。然而,蒿子此刻却气息全无,任凭儿子拼命哭喊也没有反应。一位老汉看看吕中贞被她握住的手,说:“你快把手抽出来,不然,过一会儿就抽不出来了。”吕中贞哭道:“我不抽!我也跟她走!姐,咱从小一块儿长大,你不能把我撇下,你快把我带上!”那老汉不听她的,便蹲下身来帮她抽,然而蒿子却将吕中贞攥得死紧,让他抽了几次也没抽掉。老汉见状,只好使劲把蒿子的手指头一个个掰开,才让两个女人分离。

  四清的的姐姐和姐夫开着另一辆车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将不能喘气的蒿子和不能走路的吕中贞抬到车上,直奔县医院而去。到了那里,四清和姐姐哭求医生快把他们的娘救过来,医生看了看说:“已经出现尸斑了,不可能了。”姐弟俩于是趴在娘的身上号哭起来。另外几个人把吕中贞送去检查,结果是:右肩脱臼,右腿骨折。

  蒿子被拉回村里举丧,吕中贞则留在医院治伤。白吕小两口闻讯赶来,跑前跑后地忙活。吕中贞等自己的腿骨对好位,打了石膏,听医生说别无大碍,便让任小凤一个人留下,让儿子快回山里照看地画去。白吕走后,任小凤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又周到又细心。

  第二天,村里便有一些人前来看望。有受支明禄委托的支战略,有吕姓的二咣咣等人。三天后,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的支明禄也来了。他问了问吕中贞的伤情,然后坐在床前默默地抽烟。吕中贞问:“出完殡啦?”支明禄点点头。吕中贞说:“你看,俺也没能送她……”说罢便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支明禄低下头去,眼角也是湿湿的。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五百块钱,让她买些东西补补身子,并说已经跟大闺女说好了,住院费用由她来付。吕中贞说:“叫你们付钱,那怎么行?”支明禄说:“你要是不去帮忙相亲,还能遭这个罪?”吕中贞叹口气,又问那门亲事怎样。支明禄说:“大闺女说,那丫头还没见婆婆的面就把她克死了,怎敢娶她过来?”吕中贞说:“你放心,四清会找个好媳妇的。”支明禄说:“要找也得快一点,现在俺爷俩吃饭成问题了。”吕中贞听了这话,便去看他。支明禄与他对视一眼,张张嘴要说什么,但看见旁边站着任小凤,又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秃顶老头左手提一包桔子,右手举一手机,“哇喇哇喇”地打着电话走进来。支明禄和吕中贞扭头去看,原来是香炉。支明禄好容易等到他讲完话关了手机,笑着说:“我当是谁呢,是香炉大师呀!差点认不出来了!”香炉说:“今天听家里来人说,俺姐遭了车祸,我不来看看能行?”说罢就将那包桔子放在床头柜上。吕中贞说:“兄弟,一年多没见了,你到哪里去啦?”香炉抻抻西装大襟说:“姐,你不知道现在我有多忙!目前全县神光功学员已经到了十万,今天这里开班叫我去讲课,明天那里聚会叫我去贯顶,忙得不可开交!这不,山邑县神光功学会马上要开成立大会,我是常务副会长,光是会务就够我忙一气的了!”支明禄说:“常务副会长?那得祝贺你呀!”香炉面呈得意之色:“按说你这村头儿也得祝贺祝贺。神光功学会是全县性的组织,论级别,我这常务副会长也相当于副县级,你说是不是给咱支吕官庄争光啦?”支明禄笑一笑,说:“那你怎么不当个正会长,更加光彩一些?”香炉暂不回答这一问题,问吕中贞道:“姐,你认识盖老县长吧?”吕中贞说:“认识。我在平州的时候,他就是咱县的革委会主任。”香炉指着她道:“你看,去年我叫你给介绍,你还不干。”吕中贞便躺在那儿笑。支明禄问:“盖老县长怎么啦?”香炉说:“他就是神光功的正会长!他知道他德高望重,就上门动员他挑头挂帅,咳,人家还真干啦!他一出面,民政局马上给登了记,县政府还给解决了办公室。办公室在哪里?在县政府大院呢,你们不信就过去看看!”

  说到这里,香炉的手机又响了。他接通后立即把腰弯下,把声音提高:“哟哟哟!盖县长呀?什么指示什么指示?噢,那件事呀?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什么时候过去?现在?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他关了手机,神秘兮兮地向支、吕二人说,盖县长叫他到家里作作法,调整一下家具的布局,好让他在地区当司法局副局长的儿子早日提拔。支明禄说:“你还会这一套?”香炉说:“不瞒你说,这是我新开发的业务,叫‘助人升官法’。没有这一手,我怎么在这县城里混?”说罢,他摆摆手便走了。支明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回头对吕中贞说:“咱村还真是又出了人物了!”吕中贞说:“他说全县练神光功的到了十万,有那么多?”支明禄说:“瞎吹呗!不过,现在练气功的还真是不少,这功那功,都分不清了。咳,管他们干啥?反正他们还没有那些贪官污吏可恶!”

  说到这里,吕中贞关切地说:“你这几天也太累了,快回去歇歇吧。”支明禄便起身走了。

  吕中贞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听大夫说可以回家慢慢将养,便捎信让白吕过来,雇车把她拉回家去。她腿上打着石膏,一天到晚只能躺在床上,任小凤因此天天在家伺候婆婆。

  白吕依旧在山里住着。雨季已经来临,地里种的东西不用浇水,他把大部分民工辞掉,只留了三两个人帮他拔草并看护。一旦天气晴好,他便跑到对面山顶上观察。看到由庄稼与花草组成的太阳、天空、大地、飞鸟以及播种者都隐隐现出轮廓,各自的颜色每天都发生细微的变化,他心里生出欣喜,也生出自豪。尤其是画面上那个躯体巨大、独来独往的播种者,更让白吕心醉神迷。看得多了,端详得久了,白吕竟觉得那个农夫有了生命:他正满怀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播种。田园外面是什么样子,他再不去理睬;远处传来的种种喧嚣,他置若罔闻。为什么?因为在他的身后,在靠近夕阳的那座农宅里,有爱着他的母亲,有爱着他的妻子。他想,有这些就足够了,有这些就欣慰了,于是,他就有了那么豪迈的步伐,有了那么动人的劳动姿态……。这么想着,看着,白吕不知不觉便流下泪来。

  夏天,山里说下雨就下雨,说起雾就起雾。这种天气白吕没有事干,便在山脚下到处转悠。他逮蚂蚱,采蘑菇,弄来一些野食儿,除了自己吃,还送回家给娘和小凤。每次看到这些稀罕东西,婆媳俩都是不胜欣喜。吕中贞一边吃一边说:“哎哟,这可比什么药都管!儿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下地走路啦!”

  又一个早晨,白吕起床后看见满天大雾,想到这种天气里蘑菇最多,便又提着篮子去了对面的山坡。果然,“松伞”,“林卷”,还有肥肥大大的“地耳”,俯拾皆是。他一会儿将篮子捡满,发现野草莓已经熟了,便又一支支采来插在篮子边上。

  正采着,白吕忽然听到山顶有人说话,依里哇喇地还不只一个。他想,这大雾天的,他们在山顶上干啥呢?就决定看看去。他提着篮子一步步爬上去,到了最高处那块石台的下面,站在几棵松树的后头,便影影绰绰地看见上面站了二三十个男女,而香炉老汉正对着他们指手划脚:“……时辰不到!时辰不到!再等一等!”白吕想,香炉到处传播神光功,这一拨人肯定是他的信徒了。他想看看这些人要搞什么名堂,便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等着。

  一会儿,周围明亮了许多,与山头等高的太阳破雾欲出。香炉在石台上指着西边突然嚷嚷起来:“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就是神光!我的神光!三十年前我在长白山上就练出来了!”那些信徒看了看,都现出惊讶神色,说了不得了不得,还真有神光。

  白吕虽然站在低处看不见他们说的“神光”,但他明白了,原来是香炉在拿这种在大雾天气里特有的光学现象唬人。

  香炉这时又说:“现在你们都试试,一个一个地来!谁现了神光,就证明谁的修炼已经成功!”

  那些信徒便一个个走上去,谁试了谁都激动万分。有两个中年女人试过后,竟搂抱在一起呜呜大哭。

  一个个都试过了,香炉对他们讲道:“我万分、万分高兴地祝贺你们!祝贺马庄乡首届神光功学习班取得了圆满的结果,祝贺你们每个人都修炼成功!从今以后,你们就不是四维空间的人了,是五维、六维,甚至是七维空间的人了……”

  白吕听他胡说海谤,实在忍不住,便放下篮子爬上了石台。他一句话不说,走到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停住,向西面看看,果然看见自己的身影站在雾气中,周围还罩了一圈光环。他转过身说:“大家看,我没练神光功,也能现出神光。这是自然现象,你们怎么能信呢?”

  香炉立刻现出慌乱神色。但他马上镇定下来说道:“胡扯蛋!没练神光功的人能有神光吗?我可没看见他有!你们谁看见啦?”信徒中马上有人说没看见。于是,一大群人都说没看见。香炉说:“没看见就对啦!神光功是世界上最好的功,是修成正果的不二法门,谁也破坏不了,谁也阻挡不了!功友们走吧,跟我回去领结业证去!”

  转眼间,这群人呼呼隆隆从山前坡走下去,只剩下白吕一人站在那儿。白吕冷笑几声,叹息几声,到岩下找到他的篮子,回了他的小屋。

  十多天后的又一个雾天,白吕听见山顶又有人在那里验证“神光”。他知道那些人一旦迷了心窍,是听不进去劝说的,所以也就懒得理睬,没再上去。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白吕想再到山顶上看看地画,在山沟里洗了洗脸便爬了上去。不料,他一踏上石台,却看到吕中三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他过去瞅瞅,老汉面色紫黑,双目深眍且紧闭着,大群苍蝇在他脸上飞来飞去。去试试鼻息,原来这人已经死了。看看西天边还挂着一轮白白淡淡的月亮,想起这天是六月十七,白吕便明白吕中三昨夜又来山上练功了。但是,他怎么死在这里了呢?白吕没有时间多想,决定马上回村报告,便匆匆跑下山去。

  他先是告诉了铃铛。这个瞎女人听了之后,捂着脸哭道:“这个老东西,他一辈子啥事都慢,说死倒死得快,死在我头里了。”白吕说:“他这样死在山上,应该叫派出所来人验验尸才是。”铃铛擦擦泪道:“不用验,他一定是饿死的。他在家里就好几天没吃饭了,十三的晚上从家里走了以后,就再没回来过。”白吕问:“那你怎么也不叫你儿子去找他?”铃铛说:“我找了,可两个儿子都不去,说怕妨碍了他爹练功。”白吕气愤地说:“他们怎么这样?”铃铛说:“也难怪儿子不管他。这个死鬼,他一辈子又懒又慢,不中个屁用。这两年,又天天练那神光功,说练成辟谷,就不用吃粮食,当然也不用种地,不用交提留了。这回可好,不但不吃粮食,连气都不用喘了。”白吕说:“即使是饿死的,你也得跟我一块儿和村里说说。他是我发现的,你不把死因说清楚怎么能行?”铃铛点点头,便跟着白吕去了瓦屋大院。支明禄和几个村干部正在那里开会,听说了这事,便向铃铛说:“你说怎么办吧,想叫派出所来人,我这就打电话。”铃铛说:“还麻烦人家干啥,他这号人,早死了早好!”说罢,她转身就走,找他的儿子去了。

  吕中三的两个儿子将爹从雷公山顶弄下来,雇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直接送到县城火化了。他们连个骨灰盒都没买,扯了二尺黑布,将骨灰包回来草草埋掉了事。

  随着初秋的临近,白吕的“大地艺术”也一天天接近成功。当向日葵长出籽盘,谷子开始吐穗,紫苜蓿也在早熟的黍子地里将花朵招摇起来的时候,这二百多亩土地基本上已经成为一幅巨画。白吕按捺不住欣喜,跑到滑石峪村委给北京打电话,让满蒲快来看看。满蒲开一辆三菱吉普兴冲冲赶来,跟着白吕爬上雷公山顶一看,顿时激动万分热泪涌流。他高举起两臂大喊:“播种者——!我爱你——!”喊过几声,又紧紧抱住白吕说:“白吕,你是一个真正的大地艺术家!谢谢,谢谢!”

  随后,他们在石台上坐下,一边欣赏着地画,一边商量起新闻发布会的具体事宜。满蒲问这地画达到最佳效果,到底还要等多长时间,白吕说,再有十多天就差不多。满蒲连声说好。他还说,到时候他要从北京请二十名画界权威、二十名记者,先坐车到济南,然后从济南军区租一架直升飞机,分三次把人运到这里。每一个架次,都是先在天上看一圈,拍一圈,然后在这山顶上降落。人聚齐了,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野餐会,让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听他和白吕报告创作过程。最后,再请画界权威发表评论。活动结束后,争取三天之内让这条新闻传遍世界。白吕听了他的计划十分振奋,黑脸上透出了少见的酽红。满蒲最后嘱咐白吕,要他一定把握好观看地画的最佳时机,同时密切注意天气情况,一旦条件成熟,马上把具体时间定下,他好在北京召集人员。

  满蒲在白吕的小屋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开车走了。此后,白吕每天在地里观察一阵作物的长势,接着又到山顶上去看整体效果。这天晚上,他回家看望母亲,顺便也把地画快要种成的消息告诉了她和任小凤。吕中贞听了十分高兴,让任小凤第二天也去看看。任小凤说:“娘,我把你也背去吧。”吕中贞笑道:“我这个样子怎么去?等记者来了,拍张照片我看就行啦!”

  第二天上午,任小凤果然去了山里。她在白吕的带领下登高一望,猛地跳了两跳说:“哎呀,真是好看!”接着,她脸色一变,又弓下腰捂着小腹道:“哎哟,我怎么敢这么跳呢?”白吕问:“怎么啦?”任小凤一指他们初次的地方,娇嗔地瞅着他道:“你这个播种者,在我身上也出成果啦!”白吕惊喜地道:“真的?那太好啦!太好啦!”他将任小凤身体拨转一下,让她的身体正面朝着地画:“来来来,叫我儿子也欣赏一下他爹搞的大地艺术!”任小凤“卟哧”一笑,打他一掌道:“你儿子连眼睛还没长出呢,你就想叫他看这看那!”

  这时,从滑石峪村中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到了山下向他们喊道:“小白,你快下来!我有急事!”白吕仔细一看,那人是苗怀谦,便与任小凤走了下去。

  走到苗怀谦跟前,白吕问他有什么事情,这个村支书一脸焦急地说,毁了,镇委发话了,让这里的土地全部退耕还林,而且要马上落实。白吕一听,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任小凤吓得立刻哭了。白吕问:“是不是郭子兴发现了咱们的合作项目?”苗怀谦说:“对,他前几天来了我们村一趟,并且到西岭上向这里看了半天。”白吕恨恨地道:“他这是冲我来的呀!”苗怀谦说:“刚才宣传委员毕萌把这边几个村的干部叫到墩庄开会,让我们几个村都搞,说是上级布置的,是小流域治理的一项重要内容。”白吕说:“他这是放烟幕弹!那你不会说,滑石峪要搞,就再等几天,等到地画成了之后?”苗怀谦说:“我说了,可人家不同意!”白吕说:“老苗你想想,损失的不光我,还有你们村那么多村民呢!”苗怀谦说:“那有什么办法?该着咱们倒霉呗!”看他这个窝囊样子,白吕便说:“那我到墩庄找他们去!”说罢,他就去苗怀谦家里推了自行车,直奔墩庄而去。

  走上镇委办公楼,见到许秘书,便问他郭子兴在不在家。许秘书说,不在,到县上开会去了。问毕萌在哪,许秘书说一大早就下乡了,也不知去了哪个村。白吕便万分焦急地去其他办公室找人。看见欧镇长正在办公室里喝茶,他便闯进去讲了这件事情。欧镇长说,上级是要求退耕还林,但也强调要因地制宜。白吕说:既然要因地制宜,那怎么就不能放我一马,拖上几天?欧镇长你快管一管!欧镇长却摆手道:“小白请你原谅,你的事我真是管不了。”白吕气愤地说:“你是一镇之长,怎么能管不了呢?”欧镇长说:“你在这里干过,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个镇长,是驴上的奶子,只是个摆设,不中用的。”白吕见他说出这话,只好走了。

  走出镇委大院,他想必须将这情况向满蒲报告,便急忙跑到了邮电局。挂通电话后,满蒲万分惊讶,说你们那里的地头蛇怎么这样?你看他们敢毁咱们的地画?要是毁了,我跟他们没完!白吕说:“事不宜迟,现在得赶紧想办法不让他们动手!”满蒲说:“你快回去好好看着,我在这里找朋友商量一下。”

  放下电话,白吕便骑车回了山里。他刚刚走近滑石峪,忽然看见许多村民在往地画那里跑。他头皮一炸,意识到事情不妙,便猛蹬车子向那里飞奔。转过山梁,便看见在毕萌的指挥下,两辆拖拉机喷着黑烟奔突在地里,已经耕出了无数条黑黑的犁沟!而在另一边,任小凤正披头散发地哭叫着要去阻挡,苗怀谦却把她紧紧扯住。他怒不可遏,将自行车一扔,跑到毕萌跟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围在一边观看的村民见了,纷纷拍手叫好。毕萌指着他说:“白吕你敢打我?你敢妨碍公务?”白吕目眦尽裂,咬着牙吼道:“公务?干这事就是你们的公务?我要去告你们!”毕萌爬起身说:“告吧,告吧,有本事你就告去!”

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赵德发作品集
震惊乾道坤道嫁给鬼子天理暨人欲被遗弃的小鱼青烟或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