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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风吹树响》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1章 大风吹跑了我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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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树响》 作者:周蓬桦

第21章 大风吹跑了我的帽子

  让我的叙述从风开始:在突如其来的诡秘之夜,一个披着白斗篷的家伙手持一柄锐利的长矛,张大嘴巴,伸出纸一样惨白的舌头,左舔右舔,就这样把一派浩荡的月光舔得冻在那里,成为一块冰砣子的形象。林带瑟瑟,方圆百里,整个荒野都响着它的吼叫。门栓叮哐作响,所有的木门都被花朵一样一溜吹开,篱笆枝条散落一地。三只血淋淋的羊羔乘坐一片落叶飞向天空——这就是多年前的冬天,我熟悉的、广袤的鲁西平原故乡沙河村的风,像刀子一样残忍和彻底。

  我自幼对风的印象都很不好,它败坏了我许多美好的情致和幻觉。那狗日的岁月,狗日的冬季的莽莽大野,土沟呜呜作响,呼啸着狗日的风的疯狂。

  现在,它又在我耳畔响起,像打开一座土窑一样打开了我封尘已久的乡村记忆。

  有一次,风无端地掀掉了我头上的棉帽子,我的棉帽子化作了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刺猬球,骨骨碌碌地滚到了路边的冰水沟里。我用冻得红肿的双手咝咝呵呵地伸向冰沟,我看到我的帽子扣在浮水中沉下半截,它曾与我日夜相伴,白天在我的脑袋上,黑夜挂在墙上的一颗铁钉上。那上面布满了我的汗渍、以及脑油的气味,卷起的帽翅里还夹着一只纸叠的四角牌。但我的个子太矮,我的体质没有力量,我的打捞一次次宣告失败。那时候,即便是一片漂浮在泱泱大水中的稻草,它也会拒绝我的打捞,绝望的嚎哭无人理睬。

  我大叫着: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在整整一天,我不敢回家,怕爷爷唾星四溅的责骂。傍晚,一个残酷的好消息解救了我:村子里有个孩子被风刮下的枝条削下了一只耳朵和半张脸,他是村干部的儿子,于是,全村的人都为那一只耳朵和半张脸哀悼,我爷爷也灰溜溜地夹裹在人流里,从瘪嘴里发出真假难辨的叹息。从村干部家回来天色已经很晚,我爷爷早早地就睡下了,他是在第二天早晨吃饭时发现了我的局促和异常,就白了我一眼问,你的帽子呢?我支唔道:掉水沟里了。爷爷立即把牛眼瞪得老大,胸腔里发出一股邪火,问在哪里?哪个地界?怎么丢了就丢了?你怎么不早说?真话还是撒谎?我说是真丢了,在场院路东的那条水沟旁边。刮风时我一时没捂住它,它就骨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我个子小,手没那么长,捞了几次都够不上。我爷爷仍不罢休,拉起我的胳膊说,走,带我看看去。我觉得爷爷抓我的手十分粗鲁,整个胳膊都很疼痛。我说都过了一夜了,它肯定被水冲跑了,冲进了沙河。如果去打捞,不如直接去沙河。这时候,我二爷出面解围,说,算了算了,怪风太大,松子没把耳朵刮下来已经算好的了。一顶破帽子。爷爷听了,反问二爷,长林你它娘的说什么!什么叫破帽子啊?破帽子你有几个?二爷哼哼了两声,轻语一句:算了……呃。

  尽管我十分幸运地躲过了一次处罚,但却在整个冬天都没有帽子戴了。此后在整整一冬再到开春,我都把头瑟缩在脖子里,它甚至影响了后来的正常发育。

  狗日的。

  乌鸦盘旋着寻找树枝,天一擦黑,柴草的炊烟刚刚散尽,偶尔的狗吠把星星一粒粒叫醒,像某个满脸沧桑的老人拎响了一只只酣睡的狗耳朵。金黄的麦秸草窝里畏依着十八只金黄的狗崽,张开着十八张金光灿烂的嘴巴。呜哇呜哇,呜哇呜哇……转瞬之间,牛栏热气蒸腾,猪圈鼾声大作,鸡不小心踩翻了盛米的瓷碗,挨了主人一踢后躲在阴湿的角落,在一下一下地咯气。嘴角滴血,一根散发着鸡屎味道的鸡毛起起落落。它每咯一下,天上的星星就多出一颗。

  终于,天上的一万九千颗星星已经出齐。

  这时候,总会有某一个孩子趴在土墙上,用呼喊或者暗号诱惑我溜出家门,把寒冷的冬夜拉长变细,像一根明亮的丝线连接着此后的记忆。沙土噗噗的野地里月光晃眼,空气冷冽,我贪婪地呼吸着某一株野生植物的气味,鼻孔里似乎溶入了一丝冰茬,每一次呼吸都会给鼻翼带来一种滚滚而来的隐隐疼痛,一波一波地制造着比寒冷更彻骨的人生标记。

  狗日的风拂过土塬上残存的芦苇,又来吹落我满眼的泪花,它让我对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看不清楚——田野上的残雪,雪中埋藏半身的草茎与野蓟。村北李子林,黑黝黝的土地庙,荒芜破败,只剩下一株凋零的桑树守门。乱石岗里的土坟,白骨和碎瓦,黑布包里裹着一只死婴,伸出的小手冻成腐臭的枯枝。一孔废弃的土窑,影影绰绰,吱哇之声隐隐,似乎是冤死鬼、吊死鬼、水鬼们在聚会,它让我想起村里因不堪丈夫的毒打上吊而死的女人春兰,因在田野劳动回家的路上遭受污辱而跳井自杀的漂亮姑娘田美萍,因厌恶劳动喝了一瓶子乐果农药死去的男人李富魁,因娶不上媳妇而远走它乡却无端地死在荒野机泵房里的张文忠,以及在夏天池塘里洗澡不慎淹死的少女香芝,在大年初一的乡村庆典中为爱而殉情的小庆和白莺。

  野猫般细碎杂沓的脚步在轰隆隆的冬夜响起,我们蹚着地上白花花的薄霜,穿越一道道冰凌炸裂的河谷,粗布纳制的笨重棉鞋沾满了冰屑,潜入野外的枣树林,眼前呈现一片坦荡的开阔地。农妇般的沙丘线条隐约,星星的狗眼半睁半合,泪水在冷风中婆娑不止。落光叶子的树木严重扭曲,我们只需轻轻一跃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蹲在上面,每人手里持一团凝固的冰雪,喀吃喀吃地吞咽,像城里的孩子在嚼食一串串美丽的冰糖葫芦,像牛在嚼食一根苦涩的、根须密布的地瓜秧,直吃得我们满头都是火辣辣的汗水,腥咸的汗水从头发上滴落,浓硫酸一样煞疼了我过早混浊的眼睛,使我的眼像老人的眼一样干涩,像兔子的眼一样又红又肿,更像某一位老妪的眼——她从烟熏火燎的灶台前站起来,走出茅草垒砌的小屋大声咳嗽的情景。——她那被咳嗽组成的艰难人生啊,以临盆的美丽啼哭开始,以一口卡在嗓子的痰液结束,让她荒凉的坟丘在秋天开满了白茬茬的蘑菇菌,三条恶毒的青蛇吐着火焰的信子,在坟丘上钻开三个黑窟隆。

  我长长的头发里住满了灰土和油烟的凝脂,凝固成一个个泥疙瘩,三把月亮形状的梳子也理不开其中的龌龊与肮脏,那里面分泌着至少三种元素:血、脓液、和爷爷指甲里劳作的污垢。我的身上也住满了白色的虱子,它们贪婪地吸着我身上原本并不多的紫血,瘦小的胸脯上棺材板一样的排骨历历可数,河流的青筋与血管交织纵横。

  夜里,油灯微黄,一块风干的猪油泼哧燃烧,混杂着麦糠在炕洞里焚烧出一种令人窒息难当的气息,爷爷端坐炕头,昏花的老眼细细眯起,把满把的虱子水泡一样一一掐灭,他把某一只肥大的虱子放入口中,发出爆米花清脆的响亮:嘎叭嘎叭,嘎叭嘎叭。那一刻我瑟缩在土炕的一角,想象着虱子们的来历,想象着如果爷爷放它们一条生路,它们会在春天化作一群美丽的蝴蝶,从我的身体里一一飞走,把我今生所有的梦想都带入传说中的天堂。

  为此,我以对爷爷的热爱与憎恨增添了对生我养我的沙河村的热爱与憎恨,我以对鸡的热爱与憎恨增添了对干柴垛里黄鼠狼的热爱与憎恨。——我爱村庄屋顶上明晃晃的一团月光,憎恨土炕上被汗液熏黑的舌草充塞的枕头;我爱村庄里葱笼茂密的树木,憎恨随处可见的累累粪便和墓地里闪烁的阴森磷火;我爱你,小丽;我恨你,苍蝇。

  我爱沙河村哺乳过我的姆妈,她是方圆十里八乡最美丽最妖媚也最善良的女人!她居住在场院屋,那么我爱场院屋;场院屋附近生长着大片青纱林和苇子地,那么我爱青纱林与苇子地。我恨村子里的二流子高歪嘴,他无数次地欺负我和比我更小更懦弱的孩子。我常常望着他扛一把铁锹远去的背影,在内心这样咒骂:高歪嘴!你是二意子(人妖),你是大粪,你是熏黑的良心,你是腐臭的阴沟。你是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你是粘满脓血的痰盂。你是滚烫的夏天爬行在田埂上的蛐虫,你是村北大洼地西瓜园里老醉汉的呕吐物。

  沙河村:我的出生地和文化起源。我少年时代的所在单位,它全身上下写满了惊人的逻辑和虚伪的革命。

  走哇,到地窨子里玩去,在家干呆着多腻哩!——地窨子位于村南的一座破败院落里,类似于现在幽暗的地下室,墙角的蜘蛛网捉不住呼之欲出的蝙蝠。寒气袭人的夜晚,地窨子的天窗里飘出阵阵乡间哩语、民间歌谣和旱烟味道。记得,我爷爷第一次领着我光顾地窨子时,一脚踩空了泥做的阶梯,他像我的棉帽子一样滚入,弄得满身都是尘土,他的失足行为惹得整个地窨子爆发了一阵轰堂大笑。我爷爷本人也拍拍腚上的尘土,笑得眼睛流出了泪水。我却觉得很难为情。那天,一个绰号叫干巴三的不着调的家伙,用一根柳棍挑开了我的棉裤带,让我精瘦的屁股倏然暴露在贼亮的矸石灯下。我满脸羞红,慌忙捂住自己活蹦乱跳的小鸡,骂道:操你娘。却招来爷爷一句厉声的喝斥。

  爷爷说:听话!不许还嘴,还嘴就砸烂你的狗头。

  大雪围困沙河村乏味的冬季,地窨子里夜夜聚集了全村步履良跄的老人,脚下一堆木炭火,在绕梁的氤氲中编织荆条筐,以及草篮、粪箕子(方言:背在肩上的篮子)、簸箕、粮囤、凳子等。在荒凉的鲁西平原,由于河流的改道冲刷,到处是淤泥与滩涂,呼啸的风让它们化作大面积的盐碱荒地,只长茅草和红柳,不长青青的庄稼。因此红柳编织成为一个村庄的副业,这项副业让人们的碗里漂浮着一片青菜叶和一朵猪油花。在冬日偶尔的晴天里,阳光映亮麦田的雪光,老人们手提编织好的物品,或者赶着吱呀作响的牛车,缓缓行走在通往集市的羊肠小路。当牛车陷入深深的淤泥无力自拔,道路两边成群的麻雀便鸣叫着飞来,很像鲁迅笔下一群无耻的看客。

  簸箕:五毛钱一只。

  草篮:两毛钱一只。

  粪筐:一毛钱一只。

  粮囤:一元钱一个。

  ……

  沙河村以南三华里余,七星镇古老的集市人声鼎沸,香喷喷的油炸“七星瓜打”(地方特产的一种火烧)的气味勾得我饥肠碌碌,肚子像开水壶一样地嘤嘤而歌。我紧紧地拉着爷爷粗糙的左手,——头天夜里,他的右手在切地瓜片时被抢起一块肉皮,这使他被白色的粗布包着的右手看上去像一位英勇的拳击手,也使他矮小驼背的身躯显得愈发矮小。我紧紧地拉着爷爷的手,像莫言伟大的小说《红高粱》中的豆倌紧紧扯住土匪司令余占鳌的衣角,如抓住了一条雾靄中的船舷。与之不同的是,豆倌跟随一支自卫的队伍抗击日寇,我是为了吃上一个“七星瓜打”。爷爷的腋下紧紧地夹着一只崭新的簸箕,在不经意的触碰中,我还能感受到爷爷的口袋里一只空酒瓶子的硬度和微凉,我知道这只酒瓶子将与我在日光笼罩的中午展开五毛钱分配的激烈竞争。

  簸箕,簸箕喽,五毛钱一个!

  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爷爷的公哑嗓子被噪音吞没,像一滴水溶进茫茫大海之中。毫无秩序的小店铺、弹棉坊、蔬菜市、蛋禽市、馄饨摊等等,在我们眼前一一掠过,太阳走到正南的天空,爷爷的簸箕由五毛钱降到一角钱,仍然无人问津。直到今天,当我回想这件往事的时候,还怀疑质地优良的簸箕篓子,它没有售出的原因不为别的,是因为爷爷的嗓子过于难听,后悔当初自己是个羞怯的男孩,为什么就不能对着人群喊一嗓子呢,让世界听听咱的叫卖声有多么与众不同:簸箕。七星瓜打。簸箕。七星瓜打。

  哦,簸箕!哦,七星瓜打!

  那一天,我爷爷还遭遇了一件比卖不出簸箕更为尴尬的事情:在沙河村的风俗里,孩子们把赶集看作一件极其重要的节日,他们会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女孩子会往头上插一朵纸花穿行在集市上,大人们遇到了他们,无论谁都会把手伸向衣袋的方向,问:要钱么?孩子们都会摇头而答:不要。因此,当爷爷遇到小丽时也如法炮制:闺女,赶集来了?你爹爹呢?要钱不?哪曾想亲爱的小丽是多么的不知趣啊,她竟然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说:先借我两毛吧,我买头绳的钱不够,回家俺就还你。于是,可想而知,难堪的事件发生了。小丽的借钱行为大大出乎我爷爷预料,只见他佯装掏口袋,手得得瑟瑟地摸遍了全身,一些小物件一一呈现:烟嘴、空酒瓶、铅笔头……额头的汗珠叭叭坠落。最后,爷爷勇敢地抽出了健康完好的左手,又用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拍拍小丽的肩膀温柔地说:闺女你等等好么,让爷爷把这簸箕卖了吧。小丽撇了撇嘴,说长太爷,不用了,俺朝别人借去。我不失时机地朝她夹了一下眼睛,看着她美丽的脸蛋消失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后来,这件事被广泛传播,它成了相对富庶的外乡人谈论沙河村人“不实在”的一个笑柄,以至于恶劣的影响至今无法消毒。——在城市的人才交流中心,只要一听说这个娃娃是鲁西来的,都会对盖了学校大红印章的资料一再质疑。

  奇怪的是,在失魂落魄的挫折面前,爷爷仍然能够找到心理的某种平衡:当看到干巴三像条瘦狗一样地夹裹在人流中,爷爷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今天生意都不好哩,瞧,你干巴叔也没有卖出一件东西!呵呵。我朝干巴三瞄了一眼,看到他在人群中吃力地推着一辆木制独轮车,满载着整整一车荆条筐,他的罗圈腿下有一条黑狗穿来穿去,长长的狗舌头上的口水比我分泌的口水还多,并且加杂着一泡涩尿,稀稀拉拉地泚了干巴三一裤腿。狗尿的腥臊气味让人们很自觉地为干巴三的独轮车闪开一条小道。

  我们走吧,回家。嘿嘿。我们回家吃好吃的去。

  听了这话,饥饿的泪水在我眼睛里久久回旋,我觉得爷爷是个十足的骗子。骗子。我说,爷爷你是个骗子!你已经不止一次地欺骗了我。你的手掌很粗糙,你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无奈之下,我又与爷爷行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当然,结构与来时区别很大,我挣脱了他的牵手跑在前面,把他远远甩在身后,我一蹦一跳地走路,爷爷拖拖沓沓地走路。暮色浓郁,众鸟归巢,路上的行人都流露出了比牛车更深的一种倦意。集市散了,兴奋点没了,小小的希望实现了或破灭了。然而,我的运气毕竟不坏,在一个三岔道口,我爷爷与从另一个路上斜插而来的干巴三相遇,干巴三说他竟在集市即将结束的较短时间里把一车子货全部卖光,听得我爷爷眉头拧起了一个疙瘩,把手中的簸箕悄悄藏在了屁股后头。精明过人的干巴三炫耀完毕,从一个麻布包里掏出一叠七星瓜打,说这个给松子吃去,他肯定很饿了。

  我在三岔道口手捧一叠七星瓜打,望着干巴三渐渐远去的背影,觉得他的影子在瞬间变得异常高大,他的狗也变得异常高大,他的木头车轮滚动出了一曲人性真实复杂而又动人的混合交响。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让我对人类这种自作聪明的动物有了不同于一般世俗意义的理解。

  当晚,明月消隐,七星高照,冷风吹动落木发出了阵阵萧萧之声。我吃完了十三个香喷喷的七星瓜打后凭窗遐想,满嘴的香气顺风吹走,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永远花不完的金钱,然后买一大车七星瓜打,我要在经过村头那片沼泽地时把它们一一垫在脚下,背着村子最漂亮的女孩、我暗恋已久的小丽涉过天下所有的泥泞和比沙河之水更刺骨的河流。

  第二年冬天,相同的时间和季节。民间秘密的藏匿处,沙河村的欢乐据点:地窨子!像一幕人间悲剧的结尾,消失在一场塌方事故中。一册薄薄的油印《沙河村志》记载了这件大事:

  公元1976年古历正月28日,社员张贵堂在加固自家房屋过程中违规施工,挖地基时动摇了村农副业点地窨子的承重木梁,造成塌方。全村32名老人和3名儿童被活活闷死。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沙河村大队党支部及时果断地处理了事故的善后事宜……

  ——在那次沙河村亘古罕见的事故中,乡村的精明人干巴三未能像我爷爷一样幸免于难。当然,是经年积习的懒惰性情解救了我爷爷这个一再幸运的家伙。

  干巴三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个可以出口成章的民间诗人,在村子里组织的一次赛诗会上曾有过很出色的表现。我至今能记起的,却是他教给我的一条饶口令。这个准黄色的绕口令流传并不广泛,当年,我把这条绕口令当成捉弄人的武器复述给许多童年伙伴,结果招来孩子的家长一场很难听的唾骂。现附录如下:

  “从南飞来一只白麻雀,

  衔着一根白鸡毛。

  哧愣——飞进了大梁僻缝里。”

  哦,那时候,冬天的夜晚是多么漫长哪,整个大地之上流淌着一股哀伤贫穷的轻盈气息,全村九百口人和一百头雄牛呼出的热气也抵挡不住寒冷的入侵,滚滚的寒流将坟墓似的村庄团团围住,无所不至。但只要月光泼洒下来,便是我和伙伴们的狂欢节日。我们在茫茫四野里叫喊和奔跑,什么都不为,没有清晰的原因和目的,我们是一群专门破坏季节秩序的孩子。钻草垛,扒房门,后来越做越绝,——溜进牛圈里解开了一头牛的缰绳,让这头性情暴烈的公牛在一夜间欺负了五头温柔贤惠的母牛。

  秋光灿烂,产牛季节,牛圈里生下五只一模一样的牛犊,它们同属于一个正在摇头摆尾、洋洋得意的孬种父亲。那一刻,公牛从嘴里反刍出一撮白沫,与其说是对罪恶的忏悔与反思,莫如说是对罪恶的沉迷与回味更准确。

  经过粗略统计,我们干过的坏事还有:①、在大路中央挖了无数陷阱,让赶大车的李大麻子沿街追杀;②、偷偷拿走马二裤家粪坑旁边的尿壶,在尿壶的底部打穿一个小洞,让马二裤滚烫腥溲的尿液流满他们家的土炕;③、磨剪子的钱胡娶了一个很漂亮的老婆,我们从池塘的湿洞里捉了一只赖蛤蟆,往蛤蟆嘴里放入一粒粗盐后装入一只小口袋,于是吃了盐的赖蛤蟆便会像个患了哮喘的老头,在钱胡的婚床下咳嗽了一个整夜,听喜房的人第二天笑着在全村传播,说:那东西平均半袋烟的功夫咳嗽一次。

  直到今天,我都能清晰地忆起拥有一身鸡皮疙瘩的赖蛤蟆这一惊人的本领:卡儿。卡儿。卡儿。卡儿。

  卡儿卡儿卡儿卡儿卡儿卡儿卡儿卡儿卡儿卡儿。

  冰茬闪烁的月光下,村庄沉浸在一种巨大的鼾息里,土砌的房子低矮得可以借助人梯爬上屋顶和窗户。透过窗棂,我们常常听到狗窝般零乱的土炕上传出男人与女人制造出的惊心动魄的嘶咬声,开始大家以为是大人们在恶狠狠地打架。后来,一个大男孩比比划划地告诉我们说:哈,XX。

  我们听了,都惊惧地睁大了懵懂的眼睛,几乎异口同声:啥叫XX?

  大男孩做了个淫邪的姿势:操,这都不懂!——就是人和人在交配。他补充道,我们都是大人这么交配后出来的。不信?回家去问问你爹问问你娘吧。说着,他指着一个孩子说,你娘正大着肚子,别以为是风吹大的,它就是这么被你爹搞大的。那孩子听了,差点气哭了。

  有个孩子在城里的亲戚家住过一夜,于是冷丁提问:城里的人呢?也是这个样子吗?我看不像啊。啧啧。

  ——天下无论哪里的人,都是这么出来的,没什么两样。城里的人吃饱了没事干,整这个更勤快。城里女人的肚子也不是被风吹大的。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棉裤裆,嗯,都它的事儿,没什么了不起。

  流氓。大家互相看看对方发烧的脸,始终半信半疑。

  但从此以后,我们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村子里每一位胸脯鼓鼓的女孩子,在春天降临土质松软的麦田里挖野菜的时候,挖着挖着就与她们的队伍凑到了一起,一切都是不由自主。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位都想知道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滋味,身体内部好像住进了一个魔鬼,它不听意识的召唤与支配。

  一天中午,我正在吃午饭。大男孩把我叫到村街上,我原本不想跟他出门,因为我碗里的粥还剩下半碗没有喝完,但他奇怪的神情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把我悄悄地拉到一个麦秸垛旁边,对我戚嚓耳语,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飞过:

  我干过那事了。我怔了片刻,脑子里嗡了一下,又听到他重复了一句。我干过那事了。

  不知怎的,我口吃起来,牙齿无端地咯咯打战:在、在哪里?和、和谁?啥时干的……

  昨天夜里。你就别问这么多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雪白的小瓶子,拧开小巧精致的盖子凑到我的鼻孔前,一股浓郁的、比野薄荷更加沁人肺腑的异香快把我弄迷糊了。雪花膏?从哪里弄来的?大男孩说:偷我姐的。女孩子的东西,你偷这个做什么用?大男孩说傻吊,真是个傻吊,这你就不懂了吧。她说了,给她一瓶这个,今晚还可以让再干那种事情。接着,大男孩向我征求意见,口气轻描淡写:松子,你想不想干?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我的内心顿时狂风大作,性格本质的羞怯与好奇与朦胧初绽的欲望……交织咬齿。就这样。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我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但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大男孩反复警告我说不要问这么多,这是规矩。晚上你随我到村外的老磨坊来,她会在一堆干草旁等你,进去摸黑干了什么话也不要讲,提了裤子出来就算完成,听明白了?我麻木的点着头,思维完全被一种巨大神奇的力量控制。

  在此后的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状态,脑袋像一瓶子浆糊,脸烧得像一块通红的木炭,什么也做不下去。双耳失聪,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即便有十八级台风扫荡而至,我也会不闻不问。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像庄稼一样奋力拔节,一寸寸生长,沐浴着春天疯狂的阳光和雨露。

  我的眼睛刀光闪闪,看什么东西都在发芽——大地\/发芽\/天空\/发芽\/太阳\/发芽\/空气\/发芽\/云朵\/发芽\/石头\/发芽\/河流\/发芽\/田野\/发芽\/积雪\/发芽\/冰块\/发芽\/枯木\/发芽\/断枝\/发芽\/树墩\/发芽\/麦草\/发芽\/红麻\/发芽\/棉花\/发芽\/房子\/发芽\/土墙\/发芽\/猪圈\/发芽\/狗窝\/发芽\/柴禾\/发芽\/白菜\/发芽\/萝卜\/发芽\/大豆\/发芽\/玉米\/发芽\/谷子\/发芽\/麻雀\/发芽\/鸽子\/发芽\/鹌鹑\/发芽\/瓦罐\/发芽\/水缸\/发芽\/锄头\/发芽\/昆虫\/发芽\/。

  ——终于,大块大块的月光从天空僻哩叭啦地掉下来啦,像血块一样地剥落到村外的荒地上,旁边是一只石头的碌碡。有一个多月了,碌碡旁边躺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乞丐,夜夜,他裹着破旧的棉絮叹息不止,怀抱着一团冰冷的月光,一双比幽蓝的湖底还要深邃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巨大的苍穹。白天,他挨家挨户地乞讨,伸出一只无比谦和的手,如果这一天讨不到吃食,他就到芦塘里去挖芦根儿,或者到田里捡拾收获时遗落的冻红薯。

  多年后我一直忍不住这样的猜测,那个老乞丐兴许就是那个时代里最伟大的思想家与哲学家。

  月光落到地上,似乎哧啦有声,眼看着要把地上厚厚的积雪点燃,在死一般静寂的夜晚燃成一堆温暖壮丽的篝火,让整个积雪的荒野变成一条热血沸腾的大河。但却终究没有,啊!没有!——雪像蛇蝎一样的冷血动物,通体散发着袭人的寒气。我暗暗猜想,如果它稍作停顿与逗留会怎么样,兴许能化为一股巨大的热流,让整个寒野都热气蒸腾起来。然而这时候鲁西平原上著名的白毛风却呜呜地刮了过来,完全是一副扫荡一切的蛮横。起初,它好好地蹲伏在沙河岸上,仅仅冻死了几只趁夜间出来觅豆子的小鼹鼠。

  呃,沙河村!有时,机灵的月光贴着一株树在枯枝上闪闪发亮,像一粒萤火一样清晰可辨;或者在草垛上变成一片微白的寒露。草垛上放着一柄农具,让早起出门的人拿在手里,竟无端地被咬了一下,这个人会触电般地把农具扔到地上。当它再捡起来,农具的木柄已经变成湿漉漉的:月光溜走了,神气不见了。

  而有的月光却像是土生土长的傻瓜,径直从夜空叭地一声落下,鼻涕一样甩在了冻土上,那真是一块傻乎乎的月光啊,就这样被沙河村的庄稼人把上苍赐予的高贵踩来踩去。

  就这样,我行走在一派白茫茫、浩荡荡的廉价月光下,古老的磨坊离我越来越近,我眼睛里屈辱的泪水正在滚烫中发芽。

  (原载《青海湖》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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