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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树响》 作者:周蓬桦

第22章 一段路(五章)

  河畔

  我有过许多虚拟的幸福:一座河边的房子,一把琴或一幅画。每天打开一本崭新的书,就可以让我远离人类。当然,还有你,可你迟迟不肯出现。你在比虚拟更虚拟的地方,你不在我的视野之内。我在冬天燃起壁炉,偎着旺旺的炉火想世上的事情:欲望、死亡、艺术……等等。音乐引领我到幸福的最深处,而你不能怀抱一只猫在我身边,我们一同看木头怎样在微火中化为灰烬,直到天色完全发白。

  那些年,雪在窗外落了一场又一场,森林和荒野都在沉睡。时光像麋鹿的蹄印走在结冰的湖面,树木和沼泽都以上帝赋予的形状生存和衰老,各种飞禽穿梭其中,蜘蛛忙碌着结网。我像老卢梭一样喃喃自语,在野地里游荡,给每一株植物重新命名,风不时地吹动着我的衣衫。我的衣衫破旧,近乎褴褛,头发也乱蓬蓬的,胡茬像六月锋利的麦芒,它们不能代表我的内心。事实上,一切外部形式都不能代表内心真实的表达,它让我们倍感生活的荒诞不经。

  那些年,我的苦闷更多,香烟在手中一支接一支地燃烧,命题在脑海中一个接着一个,我找不到准确的答案,痛苦的思索只能让头发树叶一样飘落,没有声音和回应。山下的道路十分凄凉,有时走过一匹马,有时走过一辆木车。当我读书累了,孤独和忧伤会准时以黑夜的形式来临,破坏着内心完整的秩序,那一刻,我的绝望比火车下的海子更深。它尖叫着粉碎了记忆中的美好事物,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肉体在勉强地呼吸。

  深夜,我点亮火把,沿着一棵树又一棵树地寻找,我在找那天无意中发现的树洞,里面住着一只可爱的树熊。

  一段路

  有一段路我至今记得:它离河岸不远,但却在即将到达河岸的刹那,猛然间掉转了方向,蛇一样爬向了一片沼泽。更加奇怪的是,它虽然离河沿近在咫尺,却被一条狭窄的深谷切割,使河岸变得遥不可及。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呆立在原地不动,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条路究竟是哪些人走出来的。我踮起足尖,看到一河的水在远处亮闪闪地浮动,像地球一端的飘带,风把它吹得呜呜作响,风中饱含暧昧的湿意。

  我摇摇头,感叹自己无法触摸到河水的温度。这段路太像弗罗斯特描述的陷阱了:“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向前走的路已经不通,退回去又不符合内心的愿望。我始终不明白,有哪些人在走到这里之后,会毫不犹豫地转向沼泽。那里除了沼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事物吗?好奇心促使我踏上那条突然间变细的路,就像走在蛇的脊背上,脚下软软的有点飘忽。

  我先是看到几块闪亮的冰茬,春天的到来正让它们迅速融化。我知道浮冰下面是淤泥,它们深不可测。然后是一丛一丛的芦草和牛蒡草,可以想象,它们在夏天有多么茂盛,一场雨就可以让其猛增三尺!这些植物始终保持原始的生态,农人的运草车总是绕道而行,无法抵达。宽广的牧场有成群的牛羊,近得可以闻到木柴燃烧的气味。

  我想起夏天:独自一人来到牧场,爬上残败的小泥屋顶,与同样孤独的月亮对视,周围太寂静了,听得见鱼在水塘里吐泡泡的声音。那一刻,只要往脸上抹一把,就会发现手心又湿又咸。

  随着一段路又一段路在身后不断丢失,我具备的本领也在不断丢失,比如心越变越凉,再比如对任何事物,想一下就觉得没多少意思的“审美疲劳”。

  但我庆幸自己始终保持着与月光交流的能力。愿神灵保佑,不要让时间剥夺我这最后的花园。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向沼泽深处走。半截黑色树桩牵引着我的视线,树桩旁边有一朵美丽的白花诱惑着我。

  当我仔细辨认,发现那是一具骷髅。它比花朵残忍,但比花朵更美。

  星期三

  我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念叨星期三,这个日子因相识而闪闪发光。——它让其它的日子都成为黯淡的背景,并且松鼠的尾巴一样躲藏到岁月狭窄的甬道。这让我想起一个美丽的比喻:大地之所以苍凉,是为了衬托一株树木的孤独。

  而我愿意把所有琐碎的时光都省略掉,只留下星期三,缓慢的品味和感受,放弃世俗所有的事物。我将因这一天而使生命告别表层,走向博大与纵深,在拥抱地下沸水的过程里获得飞翔与拯救。

  如果回忆一下走过的路,这个古老的奇数似乎与我的宿命有关:我出生的那天在三月十三日,那一年我的母亲刚好是三十岁。大雪封住了故乡的柴门,我拼命的啼哭也不能带来一朵温暖的火苗。木柴被冻得结满了冰棱,哆嗦的手怎么也无法把它点燃。

  后来外婆说,那时候的春天总是来得很迟,它让穷人更加贫穷,而冬天却总是像狗一样赖着不走,朝麦垛发出汪汪的吠叫。外婆就笑着说她削了一根木鞭子,每天赶它走;或者烧一堆纸钱,双膝跪地的祈求。

  不久,我开始走路和说话,行走和表达都是很笨拙的,我的话世界上没有谁能听得懂。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个能听懂我语言的人,那时候还根本没有出生。她在某个未知的状态,连空气都不属于。

  但她分明已经存在,影子一样聚拢,细小的颗粒组成一个圣洁的模样,注定要在未来的星期三与我相见。

  那时候,我蹒跚的步履,因何而如此艰难地朝前迈动?谁敢否认不是为了走向今天的星期三?

  这一天,我会早早地起床,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点燃一支冷香,默读一段圣经。然后披衣下楼,到雪地上沐浴日光。这一天的天气总是十分晴朗,空气中弥漫着树枝焚烧的木香,飞鸟在雪地上鸣叫和嬉闹;一阵悠扬的钟声过后,鸽群的影子掠过远处那座拱顶尖尖的教堂。

  这一天,上帝在远古创造了海水与高山,让地上的树木结出果实,蔬菜和青草的种子在土壤里睁开蒙昧的睡眼。听吧,我在祷告上苍:第三日啊,圣洁的时刻,让我的灵魂日益强大不可战胜,让血液在体内加快奔流的速度,让人间的爱意和善意化作滔滔不息的江河,让我的文字因你的融入而变得神采飞扬,让我对世间的荣辱和变化无常不去放在心上。

  当我返身上楼,发现那一支香早已熄灭,雪白的盘子里只剩下一撮雪白的灰烬,我知道里面悄悄地藏着一个爱字。这时候如果有一阵风自窗外吹来,它就会突然神秘消失,盘子干干净净。

  然后,我抓起电话,给你背诵拉拜的诗句:“我在极端的苦闷中因幸福而哭泣,生活对于我既轻松而又艰辛。”

  花篮

  后来,我把你的照片放在桌面上,好像放在夹袄最贴心的一层。我的羊皮袄,散发男人热烘烘的气息。我要把你的全身焐热,让你像一粒种子生根吐枝,然后长成一株青青的树木,与我一道倾听冰河在远处的汹涌。当冰河流过,道路就会清晰可辨,远行人的鞋子会沾满湿泥和草味。

  春天来了,一波一波地袭击和荡漾大地,它有比任何季节更加撩人的温暖。稻田在风中起伏,沟渠里响起昆虫的叫声;一只狗,以箭一般的速度向远山跑去。

  是的,在这个时节,雪光仍然像扣在山顶上的帽子,在隐隐地浮动着。我走出木头建造的屋子,手扶着结满霜花的栏杆把目光放远,我发现你清纯的眸子在盯着我看。哦是的——你的眸子是我看到的人类中最明亮的湖泊,它像秋天的夜空中遥远的星星一样透着清寒之气。一旦接触到这样的目光,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都会立即联想到旷野上善良的羊羔,雪白的羊群被上帝的儿子精心牧养,风轻轻梳理。圣母在一旁微笑,默不做声。而在你的身后,是大地绿色的植被,一丛剑麻和一株乔木。

  我始终认为,只有明亮的眸子才会和天上的星星相互辉映,它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清澈,面对一些混浊不堪的目光,我总是不忍正视。而因为你的存在,天上的星星多了两颗。

  出于丈量不清的距离,我猜不透你每天的生活如何度过,如何用咖啡或劳作打发生命中的漫漫长夜。日子正一天天变得庸懒无聊,意义也在一天天放大和加深怀疑的颜色。惟有音乐和诗,让心灵得到片刻的清洗和慰藉。

  哦,我在幻觉中编织了一只花篮,向你走去,天空高远而浩瀚,沙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窝。

  而途中却发现沙哑的花朵已被泪水摧残。

  每天的事情

  我每天经历的事情,没有几件符合心愿:必须处理一些琐碎的公务,见一些不愿意见到的人,听一些不想听到的声音,它们远不如一声鸟鸣美丽。

  更多的时候,面对人性的狭隘、虚伪和自私,我们做不到安静。如果反抗,又会因之而耗损气力。就这样,我们被每天的事情淹没,不能自拔。

  这令人厌倦的模式让我一次又一次去亲近自然,森林、河流、牧场,帐篷外是成群的牛羊,青青的草原给忧伤戴上一副薄薄的刀鞘。

  在我的日程表里,曾有过这样的记录:

  一月去黄河口;二月去鲁西平原;三月去江南扬州;四月和五月,去看祁连山;而七月八月,我来到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

  ——一匹衰老的马走过一座村庄和一片果园,人类丧失的真诚和勇敢一晃而过。美酒和烤牛肉的香气只能暂时安抚心灵的隐痛与虚空。

  然后,一辆旧火车会把我带回到原来的生活,坐在潮湿发霉的房间。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和觉悟:精神的渴望越强烈,肉体的本领就越退化。泰戈尔的飞鸟,翅膀下拴着廉价的黄金。我们已无力再拿起一柄锄头,让汗水播洒在泥土里。

  面对一片现实的麦地,我的本领不及一位年迈的老翁。我的嗅觉早已变坏,闻不惯马厩的气味,羊圈和农舍的气味让我头晕。

  这就是当下悲哀的城市生活,我们注定要依照多数人异化的模式,把生命中的日子浪费和消磨。晨雾尚未散尽,黄昏就又来临。山还是山,水也没有改变,只是建筑物逐年升高了许多。而在梦中,我们抛弃了万贯家财,一次次成功地私奔和出逃,越走越远,像两个淘气的孩子蹦蹦跳跳。眼前野花绽放,泉水淙淙,大地记录下相爱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我清楚地知道,时光的堆积会让朋友树叶一样众多,但真正交融的灵魂最后却只剩下很少。在临终的眼里,我希望会有你的面容清晰呈现,话语也像最初一样亲切。

  在幻想的中央,我希望每天的事情,除了吃喝与睡眠,还能有空隙伸出一只手掌来覆盖你的眼睛,它像湖水一样幽深。

  (原载《青年文学》2004年第8期,收入大众文艺出版社《岁月的回声》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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