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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晃晃》 作者:闹市孤灯

第17章 饿狼传说(7)

  我把她们带给我的东西分给监号的狱友们吃,梅老大突然摸出一瓶酒来,说今天老子高兴,请大家喝几杯。因为过年,管得不是那么严,众人齐声叫好,各自拿出自己的好东西与众人分享。梅老大用我洗口的杯子倒上酒递给我说喝几口吧。我被酒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梅老大拍着臂膀说,我年轻时第一次坐牢时也是这样的,别急,慢慢来。

  此后,梅老大常和我谈一些道上的见闻,他纵论武汉黑道、点评黑道人物、分析发展方向与运作模式,颇有开班讲学之架势。如果混混们能评职称的话,那么我想他肯定是教授级高工级别。他对我认识的几个黑道人物普通评价不高,比如他认为歪嘴就是一个提不上筷子的小人物,无胆无识,无勇无谋,被一把菜刀就砍跑了的家伙是不成气候的。至于张华他也认为成了什么气候,一个苦孩子长大的混混,没读过书,没有背景,纯粹是一炮灰,他的下场不会好的。我提到陆盛明,他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小人,跟他打交道千万当心。那么徐军呢,他沉吟半晌说这家伙很聪明,做事讲规则,懂得笼络人,是一个人才。他还说,所谓黑道说白了就是拿青春赌明天,不随便跟人打架,要打架就一定要把对方搞死,千万不可留下后患。最后,他拍着我肩膀说:“我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才跟你说这么多,以后你可以跟我混。”

  1998年夏天,中国发生了一起震惊世界的大事,长江、汉江发生百年难得一遇的特大洪水,全国军民都投入到抗洪救灾的战斗中,我们所在的农场因为地势低,很有可能遇受灭顶之灾,经上级同意,我们这座监狱的所有轻刑犯人开拔到荆江大堤。监狱官员说,这是你们为党和人民将功赎罪的大好时机,是你们重新做人的大好机会,表现得好就可以争取到减刑的机会。

  我们身穿囚服成为荆江大堤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我们将巨大的石块抛入江中,将沙装入袋子中扛到堤顶码好,我们干得很起劲,很卖力,一点也不比解放军战士们差。几个狱友说,操,我们保住了这美好家园,乡亲们是不是应该感谢我们啊。乡亲们也来感谢了,送西瓜和糖水到大堤,可惜都是送给解放军叔叔们的,我们犯人都只有喝白开水的份。

  洪峰滚滚由西向东而来,势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浊浪打上堤岸,看似坚固的大堤此刻如同一张薄纸,声势吓人魂魄,每一个人屏息不语,在大自然的威力之前所有的恶棍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旦决口,八佰里江汉平原将一片沼国。幸好洪峰安然过境,胆小者竟然一下软倒在地。

  小的洪峰仍然不断,不几日,上游发生一处管涌,我们几百名犯人被紧急抽调前去补救,管涌处开始只有直径20厘米左右一个小孔,顷刻间扩大到一米左右,堤外一条水龙射出十余米高,眨眼间淹了几十亩粮田。我们将巨大的石块投入堤内旋涡处,一点效果也没有,将一根巨大的木头投进去,巨大的吸力竟将木头绞烂,人人面面相觑,若是人下去肯定是活见水鬼了。正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远远地从江堤上开来一辆农用卡车,我提醒指挥员,他眼前一亮,指挥员一声命令拦停了车,开车的司机看是一群犯人拦车吓得浑身发抖,车上装着一车生猪。我们一起合力将车向江中推去,满车的猪绝望地嚎叫。我们常形容某一个人的喊声叫“像杀猪一样”,那么你见过一车猪临死时的嚎叫吗?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卡车推入江中收到了奇效,车卡在旋涡处,堤外喷射的水柱立马势头减弱,我们一声令下将手头上几乎所有的东西向管涌处丢,石头沙袋很快在水下堆起一座山,管涌的水很快变成了很小的渗水。最后我们全部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但是心情却欢欣无比。

  历时二个月的抗洪大战,使我们监狱的囚犯们建立了比较好的关系,有一种共过患难的感觉,比如我就和梅老大、蒋文武建立了比较好的友谊。同时许多人获得嘉奖与减刑的表彰,其中就有我。差不多两年的监狱生活相当于我的大学,我非常庆幸遇上一个比较好的老师梅老大和一个比较好的同学蒋文武,蒋文武是荆州人,曾是武警某部队的优秀战士,枪法精准、拳脚如风。其转业后到了地方爱与人好勇斗狠,慢慢成为荆州地方一霸,2年前他犯伤害罪进来,梅老大高瞻远瞩地发现这个人才,有意笼络他,后来带他到武汉来混,成为一个躲在幕后的超级杀手式人物,替梅老大完成了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他们之间最终还是翻脸。

  1999年春天,我因为狱中良好的表现而提前出狱,这天天空万里无云,正是鸟语花香的时节。我一出监狱大门,就看到来接我的兄弟们,一身笔挺警服英俊的李鸣、戴一付眼镜斯文秀气的边峰、穿着西装看起来油头粉面的曾继来,再就是我的老妈任红霞。他们都站在阳光下微笑地看着我,就仿佛我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他们。

  任红霞抱着我失声痛哭,她一生两个最爱的人都曾经进去过我背后的这座高墙,幸好出来了一个。任红霞涕泪交流语无伦次地说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我也终于流下了几滴鳄鱼泪,同时在心底发誓,要让这个一生命运坎坷与我关系最亲密的女人下半辈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与李鸣、边峰、曾继来一一拥抱。他们都眼含热泪,看来是真的为我高兴。我问,高启那臭小子呢,怎么不来接我?是不是在酒楼点菜等我啊。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回答我,都面色难看。边峰提起我的包说,走吧,上车,我们回家!他们是开了两辆车来的,李鸣开着单位的警车,曾继来则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娜轿车,曾继来拉开车门说:请我们的水生公子上车!边峰说,继来这小子发了,他可我们当中最先走向小康的哦。

  在路上我了解到曾继来此时已经是某医药公司的营销经理了,这几年挣了一些钱,发了。但是曾继来2年后却又步我后尘进了监狱,不过他是犯的经济案。那是2年后的事,我们都不可能预见到,所以我当时为他感到高兴。

  在路上曾继来告诉我,我正在抗洪大堤上时,高启死了,他死时年仅24岁又3个月。从此,曾经的粮道街中学五虎如今只有四个人了。

  十五,那销魂的一枪

  很多年后,我们几个朋友在一起聚会时只要谈到高启就会气氛压抑,总会感觉他就坐在我们旁边看着我们微笑。我想高启死后一定阴魂不散缠在我们左右,他一定舍不得这万丈红尘与喧嚣城市。他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他一定不会喜欢天堂的冷清或者地狱的阴冷,又或者这城市如网,能网住一切不安份的灵魂,即使是死了,灵魂仍然在这世俗的城市上空飘浮。

  我后来许多次死里逃生,射过仇家的致命追杀,都是突然间感觉到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喊,兄弟,你想跟我一起漂浮吗?我便浑身发冷,预感到危险来临。我一直怀疑,这是高启在冥冥之中对我的庇护,否则我不可能那么幸运地躲过一次又一次周密布置的谋杀。

  比如2004年春节前,我和兄弟们一起在汉口黄浦路一家茶馆喝茶聊天到深夜,这家茶馆是胡东风的情人开的,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据点,许多人并不知道我们常在这开会。主要是与几个骨干成员一起商议对手下兄弟发放“年终奖”的问题,在道上混的兄弟都是冲钱而来,过年之前给他们一笔不小的“奖金”是笼络人心的一种好办法,我借鉴了某些外资企业发放保密工资的做法,除了当事人知道多少钱之外,其它人一律不得打听别人的收入。但是这种规定肯定得不到严格执行的,他们一定会相互打听,因此在谁多谁少的问题上我们核心层费了不少心思,以至商量到深夜2时许。我头晕眼花,相当疲惫,突然间包房间的灯闪了一下,空调聚停。其它人毫不在意,我却突然感觉到浑身发冷,眼睛发花,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兄弟,你想跟我一起飘浮吗。

  我张眼四望,面前几个人的面孔仿佛在缩小,正在离我远去。胡东风猛一拍我的肩膀,你干嘛呢,水生,叫你少搞几个小姐的就是不听。我回神来,他们都望着我笑。

  胡东风站起来说,老子饿死了,一起去吃点什么吧。大家于是起身出包房,过走廊经过大厅正要出大门向外走,我又一次感觉到头晕脚软心中发虚,难道真是我最近纵欲过度了吗?耳边又开始出现幻声,我在门口停住,四下张望,昏黄的路灯下清冷的街头空无一人,门口几辆小车正静静地停泊着,其中有我们的两部车,空旷的黄浦路上偶尔有一辆的士无声地划过。

  有几个已经快步走到车前了,胡东风在门口转过身来取笑我说,要不要我背你出去,我微笑一下推开玻璃大门,寒风如一桶冷水倒在我身上,我一个寒战,突然就听到那一排停着的黑色轿车中传来微弱的声音,这是一种枪械上堂的声音,我几乎是本能地大声喊:快回来。

  但是先前出门的几个家伙已经来不及反应了,就在他们奇怪地回头看我的刹那,从黑呼呼的车子中冲出了四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他们头部戴着一种只露出两个眼睛的老头帽,手持猎枪。我们的人在意识到出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枪手们一起向我这边开火,我本能地捂住头部就地滚进茶馆大厅。与此同时我听到猛烈刺耳的枪声,然后是胡东风啊哟的呻吟声及大厅的玻璃门轰然粉碎的声音。胡东风在喊,日你妈又跟老子来阴的啊。

  我们均手无寸铁,当即连车都不及上就四散奔逃,这一伙杀手对他们各开了一枪后也不再追,一起向我这边过来,很显然这帮杀手的目标就是我。胡东风浑身是血地挣扎着爬进来,胡东风对我说,快,2楼卫生间的第二个水池中有枪。

  我拖着胡东风向茶馆内跑,店中两个服务员闻声跑了出来,吓得浑身发抖又向回跑,因为已近年关,店中并没有其它生意,店内只留了两个服务员加班。我大喝一声让他们扶着胡东风快躲起来。胡东风喊电源。我立马明白,跑到过道尽头将整个茶馆的电源全部关闭,茶馆内的灯猛然全部熄灭,那帮枪手们怔了一下,迟疑着是否进来追杀。

  我在黑暗中问胡东风有后门吗。胡东风却说日你妈的,快去拿枪,老子要跟他们拼了。我在黑暗中摸黑上楼,跑到二楼的卫生间按燃打火机,在第二个马桶中果然发现一个黑色塑料袋,我颤抖着摸出来,扯开塑料袋果然有两把黑色的仿64式手枪,我来不及多想,拿枪下楼准备拼死一搏。我浑身冒汗,那些看过的电影中的情节在脑中闪回。

  就在下楼梯时,黑暗中我的双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我一头栽倒,从楼梯间一直滚到一楼。手中的枪也不知道落在何处,我正忍着巨痛爬起来,黑暗中我的脑门被一件发烫的东西顶住,我的心顿时沉到谷底,顶住脑袋的东西正是刚刚开过火的猎枪枪管。

  我浑身冰凉,再也无力反抗,只需要持枪者手指轻轻一动我的脑袋就会四分五裂,从此武汉就将少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混混。仿佛时间静止,我28年的蹉跎岁月将写下一句可耻的句号。

  黑暗中那个人盯着我,目光狼一样散发着幽光。我突然间想到他是谁,我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向他点头示意,然后闭上眼睛等着死亡的来临。

  但是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居然还活着,再睁开眼,眼前仍然一片黑暗,但那个枪手已经消失,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却听得门外车响,我挣扎着跑到窗户去看,那伙杀手已经开着两部车麻利地逃走了,临走前还向我的本田车开了一枪,打得我的车千疮百孔,车载防盗报警器响着刺耳的怪叫声。

  我转身,黑暗中胡东风说,狗日的跑了吗?然后就是喘息和呻吟声。我问他没事吧,他呻吟着说还死不了。我浑身泛力,但是一刻也不敢停,我得马上送他去医院。胡东风说,枪要收起来。我领悟过来,跑到后面的厨房中,打开下水道的盖子,想想并没把枪放进去,把盖子重新放好,把枪揣在身上返回过道。胡东风还在喊,把灯开了,一个服务员跑过去重新合上电源闸,灯光聚明,仿佛我们重返人间。

  我命两个服务员扶胡东风到包房中躺下,我对胡东风说去看看其它几个兄弟,在路过另一个包房门时,我闪进去,把包房的吊顶顶开,把枪放了进去,恢复原样。我出门去看其它的兄弟,他们有两个倒在地上呻吟,还有一个叫区庆东的已经默无声息。此时街道两边的楼房中已经有人听到声音,奇怪地探出头来张望,隔壁几家店的客人与服务员也远远地站着围观了。

  我趴在地上去扶区庆东,他原本英俊的面孔被猎枪的霰弹打得血肉模糊,早已经没有了呼吸。区庆东是一个赌博高手,平日言语不多,办事踏实,扑克牌玩得出神入化,是我这个团伙中不可多得的人才,看来他这次是替我死了。另外两个还在呻吟,但看起来是没有生命危险的,到此,我们五个人一死三伤,只有我毫发无损。

  我悲愤异常,痛哭地嚎叫着,此时我听到警车响着警笛开来。

  警察将我和那两个服务员带到警察局问话,三个伤者被送到医院抢救,均没有生命危险。警察问了我们许多话,并对枪案现场进行了地毯式搜查,没有找到什么重要线索。警察问我,你们还击了没有。我说没有。警察又问当时胡东风让你上楼拿什么东西。

  我说没有什么东西,他上楼是想让我从消防楼梯中逃跑。

  警察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跑,又返身下楼。

  我说我不可能丢下兄弟们不管的,我顿一顿又说,再说,2楼的消防通道也给锁上了。

  警察无奈地点明了说,服务员说你们提到枪,是什么枪,你藏在哪儿了?

  我心中暗赞当时藏枪的举动是多么的英明,在那么危急的时刻我还能灵感突发保持冷静藏好枪不被警察发现,这充分证明了我是一个出色的混混。我早想到那两个见过世面的服务员肯定架不住警察的盘问要说出我们有枪的事。

  我告诉警察,胡东风当时是提到了枪,但是那是他吓糊涂了的表现,我本来也是想找到枪蹦了那些狗日的东西,但是根本就没有枪,胡东风这家伙一定被打傻了脑袋,警官,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吧,他过完年就准备结婚的呢。

  警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他们也都知道我是一个大混混,但是此时我是一个受害者,他们又问我有什么仇家。我说多了,我等一会儿列一个名单给你们。

  此次事件我们损失惨重,三个伤者花去医药费近20万元,又给了区庆东的妻子20万元。胡东风住了很长时间的院才恢复,他的后背被打得开了花,共取出了324颗霰弹。我们送区庆东去火葬场,火化美容师面对一团稀烂的肉团束手无策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他的原貌,最后只好用一张黄纸盖住匆匆火化了事。此后我又常做噩梦,总是被这堆血肉模糊的脸惊醒,然后就只能看着窗外慢慢变亮。我常常坐在清冷夜里狠命抽烟,烟雾袅袅,幻若人生变化不定,而人生如一枝烟般苦短,可是此刻一根烟却又如同人生一样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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