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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逸事》 作者:凡一平

第33章

  李芙蓉哭着,只没有声气。吴记者(小吴走了之后,李芙蓉口里念念叨叨的始终是“吴记者”,她心里认定了他就是记者)的出现,鼓起了李芙蓉的勇气。既然省里还有记者记得她,她也就不会一点没有面子。到这一年秋季征兵工作开始的日子,她起了个大早,赶到县城去,要为外甥活动一个当兵的指标。县城已经大为改观。先前的老城在河西。现在河东辟出了大片的开发区,实际是个场面铺得极大的基建工地,到处挖得坑坑洼洼,堆得高高低低。因为是拆资或贷款搞的开发,许多工程资金不能按期到位(有的永远也到不了位),刚建一点就停下来,死气沉沉地一片狼藉。县委、县政府的新楼倒是早早立起来了,在那一大片狼藉中显得很惹眼。李芙蓉下了长途汽车,一抬头就看见了兀立在风尘中的那两幢楼。新楼的工地还没有清场。看场的是先前县委的门房,也早退了休,让人雇了来看场。他居然认出了李芙蓉,很感慨了一番之后做贼似的悄悄告诉她,县委一帮领导今天都躲到老县委的空屋里去开会了,研究的就是征兵指标的分配。要找他们赶快些,已经快中午了,要散会了。县委大院大部分已经搬空,只单身宿舍楼的阳台上还晾着些零散的衣物。院子里空荡荡的,乱草很快就旺盛了,鸟雀在里面蹦跳。李芙蓉走到门廊跟前正踌躇着,忽然从已经破损的玻璃门里涌出一群人来,嘻嘻哈哈地喧哗着,很开心。抢眼看去像一群军人一样难以分辨,个个身上都统一过号令似的穿着西装,张张面孔都显得年轻,圆润,生气勃勃。他们一路谈笑风生,走过李芙蓉身边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对她在意。县委搬迁的这些日子,每天都少不了有捡破烂的老太婆来。看看人将走尽,李芙蓉急了,失声喊:“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起先没有注意,她又喊:“我找你们有事,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中有一个大约是熟悉一些本地掌故的,回过头,看了看她,问:“你是李芙蓉?”

  “我是,我是李芙蓉。”

  李芙蓉赶紧回答。“她是李芙蓉。”

  那个人终于确认后回头招呼前面的一群人,“先前当过我们县委书记。”

  那群人一齐驻了足,回头上下打量起李芙蓉来,眼神都怪怪的,像是看一具突然出土的古俑。看过了,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又都散去,各自去钻各自的汽车。清一色的小轿车,看不到一辆李芙蓉当年同几个县委领导共用的吉普车。为头的两辆闪闪发光,屁股上标着洋码字,其它的也都有个半新旧。车队“咝咝”响着(不像吉普车那样吓人地乱轰很安静有序地迤逦驶出县委大院。李芙蓉一个人留在县委老办公楼的门廊前,浑身发瘫直想躺下去。那门廊高大宽阔,两根很粗的水泥柱子撑着一个三角形的拱顶。柱子上先前分别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拱顶三角形的块面上,先前画着蓝色的海浪,托着一轮红日和四射的金光。现在都只剩广些依稀的痕迹。长途汽车站在河东。李芙蓉不知怎样地捱到了朝阳桥上,实在移不动脚了,便伏在桥栏上歇。刚才因为慌慌张张地找人,过桥时没有留心,现在可以好好看一下这多年不见的桥了。这桥曾经紧紧地跟她的名字连在一起。秋深了。河水很枯瘦。春天的洪水把河面拓得很宽,桥的跨度因此就大,桥也就高。站在桥的中间向河面看下去,几只木船就像随水漂流的落叶,远远的,悬悬的,让人的脑壳一阵一阵发紧,眼睛一阵一阵发黑。李芙蓉想起很多年前向省革委主任请求建这座桥的情形,又想起当时许多人提议叫“芙蓉桥’、“怀恩桥”,她不同意。其实真的那样叫了,如今这些快快活活坐了小轿车过去过来的人又有哪个会记得什么。后来倒是有一种说法传得广泛:当初省革委主任所以给了李芙蓉一座桥,是因为李芙蓉给省革委主任做了一夜马。省革委主任向来胃口好,不分老少美丑。李芙蓉又有前科。事情说得有眉有眼不由人不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李芙蓉想起一辈一辈人传了无数年的老话。“是李镇长么?”

  身后一个人突然惊动了她,把她吓醒。李芙蓉眨了好久的眼睛,想不起对方是哪个。那个人却是牢牢记得她的。很多年前造屋,为了屋檐水的事打官司,这个人因为成分高,按李芙蓉的判决,他造的屋就只能比另一家矮一头,接受那一家的屋檐水。李芙蓉心下“格登”一响,早年的事一旦提起话头,她桩桩又都记得格外清楚。“我对你不住……”李芙蓉呐呐地说。“我不怪你。那年头,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那个人宽解地说。他后来把镇上的那幢屋卖了,到县城来做小生意,赚了钱,在县城造了新屋开店铺,把一家人都搬来了。他现在老了,是儿子在管店铺。他请李芙蓉到家里去。李芙蓉说,不了不了。他迟疑着不走。他觉得李芙蓉脸色很难看,担心李芙蓉会出什么事。李芙蓉很艰难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事的,什么事也没有,你放心。”

  李芙蓉心里也确实在想,我为什么要寻短呢。吴记者还要来看我的。只要吴记者写了文章,就会有许多人记起我。我还可以做许多事情的。又“新李治邦李治邦~如埋记:你要想知道梨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尝一尝。―毛泽东海新抬头,看见一轮夕阳悬挂在西际,圆圆的,散发着一种阳光的魅力。在硕大的窗户前,一幢还未竣工的高楼已经挡住窗户的一半,海新担心,若是盖完,是不是再也欣赏不到夕阳的景色了,他办公室在省纪委八层楼房的第五层,每回从窗户看外面都有新鲜的感觉,他想起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话,别在平野上停留,也别去爬得太高,打从半高处观看,世界显得最美好。海新疲惫地倚在沙发背上,看看日历,明天就该休息了,他想好好陪陪妻子。她患腰椎管狭窄,走起路来挺不起胸来,鞠着个身子。晚上睡觉浑身的疼。医生私下对海新说,将来严重了会卧床,以至于瘫在床上。

  海新要求动手术,医生摇摇头说,你妻子有心肌炎,很有可能会窒息在手术台上。他收拾着手边的文件,发现一份简报,上面刊登着一百名干部群众联名写来举报信,控告平阳市委书记张早强嫖娼,被市公安局在扫黄打非中无意发现,后不了了之。那个娼妓后来竟调到市文化馆,经常在公众场合耀武扬威。海新皱皱眉,他听到不少人反映张早强霸道,并且贪色,周围总有一帮女人贴着他,在市里影响极坏。起初他不在意,因为每天往他耳朵里灌的名字太多,比张早强厉害的又比比皆是,就没太放在眼里。

  另外,虽然没见过张早强,从另一面也听到不少人夸奖张早强,说他聪明能干,把一个县级市搞得红红火火,总产值一直在全省排在前十位。海新习惯地拿笔在简报上批示,要査査张早强嫖娼的事是否属实,若属实,一定要严厉查办,并通报全省。海新签名。他写完,揉揉眼睛,穿衣服准备回家。因为省纪委大楼已经没有多大声响,这说明他又是在下班两个小时后才离开。他发觉眼镜没带着,便到办公桌前去拿,眼睛看到桌子上还有最后一份文件,习惯又让他拾起来。是平阳市纪委报来的,说张早强如何拒收澳商一千美元的事迹。海新看了看,大意是平阳市建立开发区,由于平阳市地势好,是省城通往北京的重镇、高速公路的要道,于是客商蜂拥而至,张早强怎样廉洁自律云云。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上大学的小女儿打来的,问爸爸为什么还不回家,今天是她的生日。海新说,马上就走。放下话筒,他突然想起毛泽东关于要干部尝尝梨子滋味的格言,于是一个新鲜的念头一闪,为什么不去平阳市看看。他隐约感到张早强是个人物,而且有背景,勾扯着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的网络。

  通常,一个市委书记嫖娼肯定是拿下了,但放在张早强身上怎么就跟沥青似的总也揩不干净呢。海新这人,一旦想定的事就不顾一切去做。他拿起话筒,要通值班室,对方忙问,海书记,需要我做什么?海新张嘴想说要辆车,再跟一位处长,话到嘴边,他猛丁咽回去,改口说,没事。海新平常下去,往往会有两三辆车出去,屁股后面拥一群人。

  按常规海新这次若去平阳市,得先通知平阳地区的专员和书记,当然还有平阳地区的纪委书记,下去的一切程序得是平阳地区纪委的人安排。另外,要调查张早强,也是让平阳地区纪委去,然后把处理意见上报省纪委。海新决定,自己去,他要深入到平阳市,不是靠批文件或者听汇报,他要亲自了解张早强,省纪委的人包括秘书一个也不带。他作出这个决定,自己都吃一惊,因为这是违反规定的,省委常委去哪儿都要通报的。但他没有阻止这个决定,反而产生强烈的欲望。接下来就是如何去平阳,从省城到平阳市,上高速公路乘车也得四个小时。干脆单独叫一辆车,可省纪委的车牌号,有心眼儿的都知道,特别是他海新的,车牌号更是响亮,交警们每次都对他的车敬礼。他的车去哪儿,哪儿的官员就背后嘀咕,说海老爷来了,咱没犯什么错吧。找熟人借车,海新想。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大学同窗李成大,是省艺术馆的馆长、作家。海新与李成天的私人关系很好,两人无话不谈,李成天什么都敢跟他讲,包括对省委书记们的意见。李成天说,只有我不怕你,尽管我也犯不少错误。海新知道艺术馆穷,只有一辆过时的北京吉普,为此,李成天埋怨海新,说,省里总说怎么重视文化工作,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我们艺术馆好比烹菜用的大料,烹的时候大料在里面调味儿,吃的时候就拿筷子把大料给夹出来。堂堂的省艺术馆仅有一辆北京吉普。

  可你们看看机关里面,什么好车没有。海新用?机呼李成天,不一会儿,李成天回电话,问谁呼我?海新说,我,海新。借你北京吉普使使。李成天恼了,你拿我找乐,我正跟税务局的吵嘴呢,你别给我添乱。海新问,吵什么嘴?李成天说,文化局给我一半钱,另一半我得靠出租场地,可税务局收我的地皮税比谁都狠,不是说文化减免税吗?海新不耐烦地说,我不管你这闲事,我要去平阳市,借你的北京吉普,连司机一块儿借,我礼拜一回来,汽油钱你掏。李成天扑哧笑了,你一个省纪委书记,坐我的北京吉普出去,这不掉你的身份。

  海新说,你少废话,半个小时我在省纪委门口等车。李成天严肃地说,我说,你别是微服私访吧,这幼稚的事儿干不得。海新发火了,你办不办吧!李成天也恼了,你以为你是我,想上哪儿抬屁股就走。你是省委常委、纪委书记,出点事我担待不起。海新嚷道,少废话,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半个小时见车!走出办公室,他对迎面走来的秘书说,你不是一直抱怨忙吗,两天公休日,你好好陪新婚妻子。秘书兴高采烈,说,您呢?海新说,我去平阳办个事。秘书赶紧说,我陪您。海新摇摇头,调佩地说,注意,晚上跟妻子“办事儿”悠着点儿。太阳快下山了,仍然有余晖顽强地弥漫在天空,染得西边一片片橘黄,像是国画大师一不留神泼倒了颜料盘子。海新坐在北京吉普上,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长得挺帅,头发好长。海新想,这要是省纪委的司机早被他踢出去了。贵姓?海新问。

  姓韩,韩富华,您就喊我小韩。小韩踩动油门,车徐徐开动。海新说,见过我吗?小韩说,您是大名鼎鼎的海书记,就是没见过您,听我们李馆长说过,他挺佩服您的。海新问,知道平阳市怎么走吧?小韩笑着,海书记,全省我哪儿都知道,艺术馆的人到处搞辅导,我跟着李馆长把全省犄角旮旯跑遍了。车转眼间上了高速公路,天完全黑下来,高速公路两旁划过一道道光的弧线。海新头回坐北京吉普出去,车厢里颠颠的,车颠猛的时候甚至把海新的头撞到车厢顶。一向做事谨慎的海新觉得自己今天做法太离谱了,随着车离省城越走越远,他有些后悔。其实,处理平阳市张早强这事,他只要仔细过问,派个助手,就能够解决。小小的县处级干部还能翻过天,再有背景,就不信能大到他不能管的程度。半年前,他曾经把省里两个受贿的厅长拿下。海新问,有水吗?海新临走时仆么也没带,口袋里只揣了几百块钱。小韩回手,拎过来一个大茶杯说,正热。海新呷了一口,茶叶放得真不少,浓浓的苦苦的。

  小韩率直地说,我和李馆长是哥们儿,我这人没有祟拜领导的习惯,说话随便,您多担待。说完他就沉默不语。海新问,小韩,你怎么不说话了?小韩说,李馆长临走交代了,您的事情一概别问,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海新说,好,淮问你,你就说我是李成天。小韩忍不住了,海书记,别说您是李成天,他在全省的知名度不一切李治邦低于您,又总上电视,哪儿都知道他。干脆,您就说是我舅舅。海新觉得有趣儿,禁不住探过身子问,你舅舅是谁啊?小韩爽快地,省保险公司的一位处长,叫张国有。说着,小韩递过来一张名片,详细的您看名片。我舅舅老实巴交的,不爱声张,没什么劣迹,说他保险。再有他长得也有些像您,白净子脸,眉毛挺黑……小韩咧嘴笑着。海新细心看着名片,心想,只干这一次荒唐的事。他靠在后面,车身摇晃着,他好久没坐这种低廉车,乍坐有些不习惯,他闭养神,眼睛一合上就犯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车颠了一下,海新睁开眼,车已经下了高速公路,拐到通平阳市的路上。小韩回头歉意地说,我还是把您颠醒了。这条路很短,也就是四公里,说话就到。海新定定神,隐约地看到远处飘着灯光。小韩这时转把,车往左行驶,海新忙说,这会出事故。

  小韩指了指说,公路中间有一堆堆的玻璃碴儿子。北京吉普大约行驶了七八米才摆正位置,可这时两人同时发现,前面有几个人拦住去路,每个人胳膊上都戴着红袖章,上面写着“交通检查”。小韩说,坏了,这帮人要敲诈咱了。车停下,小韩摇下车窗。为首的一个人过来,脸宽宽的,眼睛有些窄。知道为什么让你停车?小韩忙解释,我是躲公路中间那段玻璃碴儿子。别说废话,会开车吗?懂得开车规矩吗?那我不能眼睁睁让车轮胎扎了呀。从后面过来一个高个,开门把小韩拽出来,我看你是没来过平阳。小韩像小鸡般地被拎出来。为首的拦住高个,问小韩,你是哪个单位的?小韩说,省保险公司的。为首的笑笑,有钱的单位嘛,罚款吧,你给一百,走人。小韩说,你们疯了,凭什么罚款?高个的插话,你小子违章了。小韩回头看看海新,海新没说话。小韩觉得冤屈,说,就算我错了,你们凭哪条罚我这么多?

  再说你们也没穿交警的制服,你们是哪儿的?为首的抽出颗烟,吸了一口,我们是平阳市公路检査站的,不是结帮结伙的黑道。高个搡了小韩一拳,我们说罚多少就罚多少,你再锣嗦,就罚你小子两百。小韩火了,我要是不给呢!后面有几个人抄起铁锨之类的家伙围过来,小韩又回头看看海新,海新说,我们是省保险公司的,是你们张书记请的客人。为首的瞅瞅海新,眯着眼睛,踢了一脚车,就你们这辆破北京吉普,我们张书记能有你们这号的客人。别以为是省城的我们就怕了,告你说,省城来我们平阳的多了。老实掏一百块钱,走人。小韩忙套近乎,我跟你们平阳市的马局长很熟。为首的愣了愣,哪个马局长?小韩忙说,文化局的。为首的大笑着,鸡巴马局长呀,不就是文化局的吗,说说喝唱的。这时一束灯光投过来,又一辆大卡车晃晃悠悠停下,一帮人在高个率领下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跑去。为首的对小韩挥挥手,你要不掏就把车溜道边,别误了我们公差。

  海新说,小韩,给他们一百,然后对为首的说,你能开个票据吗?我们好回去报销啊。为首的说,行。海新要掏钱,小韩先递过去一百。为首的接过钱,在大卡车的灯光下照照,然后撕下一张票据,笑着说,给马局长个面子,你们填吧,填多少我都没意见。北京吉普继续往前开着,平阳市区的灯光越来越迫近。这不跟劫道的一样吗!小韩忿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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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逸事变性人手记撒谎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