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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8章 牧场(1)

  草原日出,像一只长满胡子张开嘴巴的蚌,在天地之间,慢慢地吐出一颗红红的珍珠。

  晨光把春天的草原照得明亮。雅图在明亮的花草中,白净的胖脸显得很好看。

  旗里的学校都停课了,拉西叔叔希望我不要在旗镇里每天闲逛,让我带着雅图回到牧场中学去上学。

  我不想离开旗镇。阿妈让我来投奔阿爸,我们已商量好了,阿妈说阿爸可以让我在旗镇的蒙中继续读书,不能读书也可以和阿爸学唱长调。现在到旗镇这么久了,都没有见到阿爸。我想我就更不能回去了,回去和阿妈怎么说?她知道阿爸找不见了,一定很伤心。

  拉西叔叔说,你阿妈已经知道你阿爸不见了,她也让你回去,她很惦记你。回去吧,回去上学,把我的姑娘雅图也带回去读书,全旗就你们花灯牧场中学,那个三不管的地方还在正常上课。

  我说,为什么这里的老师不给学生上课了?

  他说,是我们革委会,把老师都从学校里抓去批斗了。

  那就再把老师放回去,让他们去教课吗。

  死了的人还会回去教课吗?

  老师都被批斗死了?

  有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快死了。

  快回去吧,我已经见过你和小流氓混到一起了,你们还在电影院里打架,再混下去,一匹好马驹子,就变成狼崽子了。

  拉西叔叔现在是革委会的红人,在旗镇上很有面子。他有点强制性地把我和雅图带到大车店,在那里找到了去我们花灯牧场的顺路马车。表面上看,赶车人是个沉闷不语的老实人,坐在车上感觉他很阴郁。

  坐在车上几乎无话可说,又加上,上车前拉西叔叔嘱咐我们,不要和陌生人讲家里的事情。我们也就不能没话找话了。由于在赶车人面前拘谨,我和雅图之间也很少说话,沉默不语。甚至我有点厌烦雅图,连看也不愿意看她一眼。我无法抗拒拉西叔叔的专横霸道,就有点迁怒于雅图。对雅图不理不睬,甚至回答她的问话,也冷言冷语。

  雅图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冷漠,血管里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马车行进在草原上,一路好风光。雅图亲热地叫我阿蒙哥哥,嘴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很崇拜的样子,好像我无所不知。我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要回答,也显出无所不知的样子。慢慢地我的心肠就软了,我觉得雅图是无辜的,就对雅图有了耐心,甚至看着她好看天真的面孔,我就对她特别亲热起来了。

  雅图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旗镇,属于城里人,从来没有到过草地。她见到草地上悠闲吃草的牛群、羊群、马群都要惊呼,见到偶尔跑过的一两峰骆驼也要惊呼,甚至见到土拨鼠更加兴奋。看我们的马车走过来,土拨鼠就都从洞里钻出来,抬起两个前爪,立正站在洞口,好奇地看着我们,好像牧场的民兵在接受我们解放军的检阅。我们车一停下,或者从车上跳下来,它们就齐刷刷地一下子钻进洞里消失掉。车过去了,我们回头看,它们又钻了出来,还是立正站在那里。

  天气好,赶车人的脾气也很柔和。马车的速度很快,也很颠簸。我在车上坐得屁股痛了,就说坐累了,要雅图和我下去走一会儿。我好像一个很内行的坐车人,雅图对我言听计从。我和雅图跳下车,走在草地上,感到身心都舒畅。不想回家对拉西叔叔的那种怨恨心情,一下子变成了希望早点到家的愉快心情。草地上,我们走一会儿,跑一会儿,赶车人始终在前面把车的距离,保持得跟我们不远不近,把车赶得不缓不急。赶车人不回头看我们,但是他就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总是能很准确地知道,我们在车后面的快慢距离。我们热得浑身是汗,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然后加速快跑几步,追上马车,随意就扔到马车上。

  雅图长得很快,好像每天都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的身材天生就是那种母牛型的,在路过牛群时,雅图身上剩下的一件薄薄的黄白花布衣衫,已被汗水浸湿,贴在了身上。去年冬天,刚长出来的牛角般坚硬的两个小乳房,现在一下子变成两只肥大的牛奶子了。

  她现在不但不让我摸她的牛奶子,连看一眼,她都要和我喊叫。我看到草地里那群拖着肥大乳房吃草的奶牛,就情不自禁地总要看一眼雅图肥满的前胸。

  这是我去年冬天在风雪中来的路。去年的痕迹已经被阳光照化,被风吹走了。我们草原人已经习惯了,只要春天一到,就会在温暖中忘记寒冷,忘记冬天。

  冰冻的草地解化了,路上显得有些泥泞。泥泞的草地和土路上,留下了牲畜各种形状和型号的蹄印。我很有经验地沿着马车的辙印走,鞋底下很干净,雅图不会,在泥地里乱跑,鞋底上粘了厚厚一层泥,走起路来显得很笨拙,更像一头摇头摆尾的奶牛。看她穿不动那双泥鞋了,我就要停下来,找一根粗硬的榆树棍,给她把鞋底下的泥抠掉。我告诉她要走车辙,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我正在草地上边蹭着满手的泥,边拿奶牛和雅图开玩笑。竟然见到一峰骆驼追赶着一匹马从远处跑了过来。那是一匹体瘦毛长的黄骠马,和骆驼的颜色、形象很像。马不快跑,骆驼跑得很快却追不上马。雅图感到很新奇,她很少见到骆驼。我也感到新奇,我就没见过骆驼追马。骆驼快追上的时候,黄骠马一转弯儿跑进了牛群里。傻骆驼不知道黄骠马已经闪了,还傻往前跑,突然发现马不见了,却看到了我和雅图,就向我们追来。我看到骆驼的两个后腿间吊个黑硬的东西在晃动,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一匹发情的公骆驼。拉起傻愣在那里,看得正开心的雅图就跑。

  我们跑得不快,骆驼却跑得快。骆驼很快就追上了我们。它满嘴喷着白沫子,就往雅图身上扑。我拉过雅图闪身就掉头跑。骆驼也是满身大汗,它趴在地上,见怀里没有雅图就站起来,转身更加发疯地追我们。

  我们追上了马车,赶车人说:快上车。然后从车上把我们脱下的衣服抱起来,就扔给了跑过来的骆驼。我在车上着急地喊:你干什么?我们的衣服还要穿。

  骆驼扑到衣服上就抱着趴到了草地上,它双眼通红,泪流满面,鼻子不停地忽闪、抽搐,嘴里吐出的白沫子丝丝缕缕,到处飘荡。两只前蹄把草地上的土和野草刨得纷纷扬扬,霎时,地上就出了两个坑。

  雅图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她脸色苍白地喊着赶车人快点跑。我说衣服还压在骆驼的身下,要拿回衣服。

  赶车人很镇静地说:别害怕,它不会追你们了,一会儿就把衣服还给你们。

  雅图光着脚,仰面躺在车上,两只沾满泥的鞋已经跑丢了。脚上扎了好多颗尖利的蒺藜狗子。我给她一颗一颗拔出来,扎上的每个眼里都流出了血,染红了脚上的泥巴。脚红肿了起来。

  骆驼不吐白沫子了,很舒服地闭上眼睛,平静一会儿,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呼啸着向草地的远处跑去,脚步轻盈,声音好像很满足,很兴奋。

  赶车人给我们捡回了衣服:不能穿了,回去洗吧。

  我看见衣服上有好几大块白脓,像皮冻一样半透明状,用手捅一下,还颤抖呢。上面沾了很多驼毛、土和碎草。雅图情绪稳定下来,又来了兴致,也好奇地用手来捅。她好像很聪明地对赶车人说:叔叔,我知道这个骆驼是肯定个公的。

  赶车人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是呀,姑娘,要不是公的,它怎么会喜欢你。

  我一下子对赶车人有了恶感,觉得这个老家伙是个流氓。上车时我感觉到的他那种阴郁相终于暴露出来了。但是我不敢对他表示出来。我们还没有到达地方,如果得罪了他,扔在半路上,不拉我们咋办?我就扭过头不吭声了,也不想看雅图。本来她被骆驼扑了一下,又扎了脚,流了血,丢了鞋,我很心疼她。见她说这么傻的话,就不想理她了。

  赶车人感到无趣,就又沉默不语地赶车了。雅图好像很疲累,在车上没心没肺地就睡着了。跑骆驼跑得我也很累,也不断地打瞌睡。但是我心里总是觉得赶车人不是好人,就强忍着睁着眼睛看护雅图。

  雅图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赶车人也不知道,但是我很想让他知道。在我也要睡着的时候,车轮子拐进了一个马兰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差点翻了车。我惊醒过来,夸张地叫了一声。我这样叫不是因为害怕,骑马坐车我从来是无所畏惧的。我的目的一是唤醒我自己,一是告诉赶车人我没睡着。结果,雅图被我喊醒了,她却责怪我,傻呼呼地大叫:你喊什么,我刚才做梦回到家了,见到阿妈还没说话就被你喊醒了。

  赶车人幸灾乐祸地说:他刚才也做梦了吧。

  我感到很窝火,就又开始冷战,一声不吭了。

  赶车人接着又连续把车轮子拐进了几个马兰坑,颠得我和雅图五脏六腑都快碎了。这马兰坑在草原上可是不能轻视的。别看夏天开起了蓝幽幽的马兰花,神秘、美丽、迷人。它的坑却是草原上的死亡陷阱。马兰的根是与草原牧民家里的生活息息相关、不可缺少的日常用品。马兰的根细的像马鬃,粗的像电线里的钢丝,非常坚硬。牧民家里用的洗锅,刷衣服、鞋子,给马洗澡,都是用马兰根做成的刷子。每年秋天,牧民们就开始挖马兰根,留下一个一个大坑。冬天下雪、夏天发水,就会不断地有人和牲畜掉进去,小坑能掉进一只羊羔,大坑可能会掉进一头公牛。只要掉进去,不马上救,就会卧死。

  走出了马兰坑区,赶车人再也坏不了我们了。前面的路,越来越宽阔了。我知道离牧场也越来越近了。我们就要到家了。

  走了一天的路,我们走进了黑夜里。吵闹的白天寂静下来,静得我们只听见车轮、马蹄声,和肚里肠子空叫声的时候,一阵亲切的狗叫声响了起来,这是我家的狗闻到我的气味,跑到了牧村外来迎接我。我跳下马车,雅图也跟了下来。我呼喊一声,就有七、八条黑影向我们飘了过来。黄母狗和它的孩子们,一群小狗活蹦乱跳围着我和雅图,显得热烈、亲切、友好。有一只肥胖的小黑公狗,抱住雅图的腿就不放开。

  进了牧村,我看到前面亮起了阿妈的灯光,我们到家了。进了家门口,我才见到老黑狗双喜,它又老了很多。我很惦记它,就像牵挂着家里一个年迈的爷爷。

  阿妈说,双喜有些日子都不出来了,你回来,它又知道了,看这样还没老糊涂。话还没说完,双喜站着就打起了呼噜,嘴角挂着笑容。阿妈说,它还是老糊涂了,这会儿可能又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玩耍的事情来了。我就抱起双喜送回了狗窝。这个老爷爷真重。

  春天是羊生春羔的季节。羊一般都是秋天膘肥体壮的时候成为孕妇,到了春天嫩草发芽的时候分娩,一直下到遍地开花。所以阿妈说,羊是草原上真正的主人,把四季分配得合情合理。阿妈一年就是忙着接生,给人接生,给狗接生,给羊接生,有时也给马、牛接生。除了人生孩子是不分四季的,其他的牲畜,交配、生育都是有季节的。

  每年在我们家里,最热闹的事儿就是给羊接生。我们家的母羊特别多,生起羊羔来,就像互相竞赛一样。我阿妈是裁判长,到了那个时候,她就穿上那件补着厚厚的各色补丁,带着陈年斑斑血迹的旧袍子。这旧袍子上的血迹,不知道是多少代母羊生儿育女的沉淀。袍子的前襟上缝着一个大口袋,足以装下一只小羊羔。阿妈在放羊的时候,经常会把早产的羊羔从草地里捡回来。

  帮阿妈给羊接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当小羊从母羊的屁股里露出头和两只前腿的时候,阿妈就要开始帮忙,她用双手抓住小羊的头和身子,一点一点往外拉,帮着母羊用劲儿。有一次,两只羊同时下羔,我也学着阿妈的样子,往外拉小羊,结果把小羊的腰拉断了,差点弄死。后来我就不敢了,我相信这个本事只有阿妈才有,那种和母羊一起和谐地用劲儿,是需要拿捏好力度和经验的。那只断腰的小羊,一直到长成大羊,都是瘫痪的,每天塌着腰,拖着两只后腿,长得又瘦又小。它从来没有跟着羊群去草地里吃过草,每天羊群出牧,就它一个孤苦伶仃地在羊圈里呆着,很可怜。我看着它的那个样子,自己心里就感到难过、惭愧,后腰也有疼痛的滋味。冬天一来,刚下第一场雪,那只残疾羊就死了。我阿妈说这个残废羊自己死了也好,少挨一刀,这也是前世修的一种福分。我们也没有吃它的肉,给狗分了。这只羊是当年生的,肉嫩,双喜年老体衰,牙齿也不尖利了,阿妈特意给它选了一些好肉吃,比如前腿、内脏都给它吃了。

  母羊下羔很矫情,边下边咩咩地叫,声音就像叫妈妈,虚张声势。其实我最佩服黄狗下崽,一个夜里最多的时候要下九个,小狗一只一只从它的屁股里钻出来,它很坚毅,瞪着眼睛,一声不吭。我只见过一次女人生孩子,看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是死人,泡在血里,很苍白,默默无语。

  大羊生小羊,正常出生的小羊都是头先出来。所以,出生的时候躺在地上,大羊、小羊头冲两个方向,屁股对屁股,慢慢地在阿妈的手中,两个生命就分离开来。分离开之后,当小羊湿漉漉地站起来,在风中打晃,刚会说话就咩咩地寻找妈妈,这时阿妈又要让它们合到一起。生头一胎的母羊,一般都不是一个好母亲,她生小羊痛苦,生出来就很怨恨,跑得远远的,抛弃小羊,不给它吃奶。这时阿妈会很耐心地拉回母羊,拉过小羊,就开始唱我年年听,没有一句歌词的《劝奶歌》。但是羊却听得懂,慢慢母亲和孩子就会和好,母亲流着泪给它的孩子吃奶。阿妈唱歌很平和,没有那么高亢,也没有那么悠远,也不太凄凉和苦楚,却极其慈悲、温暖、平和。《劝奶歌》曲调很短,她就耐心地回环往复地唱,就像苦心婆口地规劝一样。

  我这时也总是很感动,变得很乖顺,主动把干羊粪沫子用筐装着,在圈里给小羊铺出一个干爽的地方睡觉。我喊雅图和我一起来干,喊她没有反应,见她静静地站在我阿妈身边,泪流满面。

  我说,雅图过来,跟我去给小羊铺干羊粪。

  她说,我要回家,我想我阿妈了。

  我吼她说你刚来就要回家,那你还来干什么?

  她倔强地说,刚来也要回家。

  那你不上学了,你不是来上学的吗?

  雅图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我是来上学的,那就不回家了。她可能觉得自己滑稽,就破涕为笑了。

  见雅图哭,雅图的小狗图图,也忧伤地紧挨在她的腿边,呆站在哪里。图图就是和雅图一见面就很亲热的那只肥胖的黑色小公狗。进了屋,她和阿妈说把这只狗给她养。阿妈当然同意,雅图就给狗起名叫图图。我嘲笑她公母不分,给公狗起自己的名字。雅图竟然说,她自己就是想当公狗。

  图图见雅图又笑了,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兴奋得撒起欢儿来。

  阿妈唱完《劝奶歌》,就站起来,搂住雅图: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

  阿妈劝哭了母羊也劝哭了雅图,自己却很平静。她喊我到屋里去拿出剪子。

  雅图说,是要剪羊毛吗?

  阿妈说是给刚下生的小羊剪耳朵。

  我很喜欢看阿妈给小羊剪耳朵。小羊刚出生,耳朵长得不整齐,要把它的软边修整齐了。我家的小羊耳朵最漂亮,在草地上看耳朵,有一道漂亮的弧形。一群羊都是一模一样的耳朵,很好看。尤其是和其他人家的羊混群了,我家的羊最好分辨,看耳朵,很远我就能认出我家的羊。

  我告诉雅图,羊群里,每家羊的耳朵都是不一样的。

  雅图问:剪小羊的耳朵就是为了区别羊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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