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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9章 牧场(2)

  我说,还是为了好看。

  阿妈说,小羊刚生下来,这样在它的耳朵上剪几剪子,将来就希望它脖子上少挨一刀。

  我还是第一次听阿妈这样说,我很疑惑:那就是说它将来不会被杀了吃肉。

  阿妈说是。

  我说养羊不就是为了杀了吃肉吗?

  阿妈抬起头,平静的眼睛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她说,阿蒙,你要有慧根。

  我没明白阿妈说的慧根是啥意思,也不去想,我想的是,我们为了吃肉才养羊,但是阿妈养羊却又怕羊被杀,那么,怕羊被杀,为什么还要养羊?不杀羊,我们又怎么吃肉?

  后来果然应验了,色队长发明了新方法,杀羊不再用刀子捅脖子,而是掏心。这更残酷。就是杀羊的时候,把羊按倒,刮掉胸口的毛,用刀划开胸口,把手伸进羊的腹腔里去,把羊的心血管抓断,血全部流到腹腔里。这样的好处是,流到腹腔里的血干净,不像捅脖子会沾上很多羊毛和粪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血流得彻底,肉里把血管里的血流净,肉的味道就会纯净、鲜美。这样杀羊的坏处就是罪孽太大,色队长作为发明人肯定会有轮回转世、连绵不息的报应。色队长的成果很快在牧业队、花灯牧场、科尔沁旗、整个科尔沁草原,以及草原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推广了出去,后来的岁月,我们家一代一代剪耳朵的羊,几乎都死于掏心。

  我很焦虑、烦闷。我喜欢吃羊肉,也离不开羊肉,两天不吃羊肉,身上的骨头就感到酸痛。本来人吃羊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现在这个杀羊的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为被杀的羊忧心忡忡,也会莫名其妙地对周围的一切心生恐惧。尤其是恐惧黑夜。

  郁闷大多是在白天,主要是刚刚睡起的时候,迷迷瞪瞪,一片茫然。晚上恐惧就一颗一颗数星星,内心里为自己祈祷好运,也为阿妈、阿爸祈祷,每次要把阿妈、阿爸放在我的前面,每人祈祷一件事,总是三个愿望。我今晚的三件事就是阿爸早点平安回家,阿妈高兴一点,我能马上见到阿爸。我就在心里命令窗外草地上草、风或天空中的星星显示奇迹。说是命令,实际是在祈求。我祈求夜里草上起风,把星星像羊群一样,全部都刮到一起变成月亮,再把月亮在黑夜里变成太阳。可是,一次都没有应验,风吹动草的声音我夜里常常听见,却看不见星星像羊群一样聚在一起变成月亮,更不见月亮变成太阳。所以阿爸仍然没有回来,阿妈仍然不高兴,见不到阿爸,我也就不快乐。

  夜里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比如羊圈里有羊受到狼的袭击,我都要准备挺身而出。这是我从旗镇回来才具有的胆魄。原来和阿妈两个人的生活,我是儿子,什么事情总是阿妈出面处理,我被放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现在家里我是唯一的男人,我要保护家中的两个女人阿妈和雅图。

  不过常常夜里起风,闹出很多响动,我也毫不犹豫就勇敢地冲出去,结果不是一场虚惊,就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动物在捣乱,毫无威胁。小动物里也没有我所惧怕的黄鼠狼,那种家伙比狐狸还狡猾,我出去即使是它们也早已躲藏好,或者逃之夭夭了,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最给我面子的是狼,一次也没有光顾。让我树立起来了做男人的英雄气概。

  每次出去我都是故意把动静搞得很大,虚张声势,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要让阿妈和雅图知道,如果外面的动静,发生情况没有让她们醒来,我的动静肯定要把她们惊醒;再者就是如果真的有来犯的侵略者,我也要先恐吓它们。我每次要从门缝先往外面看,没有最好,有了被吓跑了也好,如果有了没被吓跑,我就再吓,它们不跑,我绝不开门出去。

  我一般是相信狗的,而且我还很会听狗的叫声。狗叫肯定有事,如果叫的声音不大,间隔长,证明是怀疑性的,感觉有情况,但是目标离得还远;如果叫声节奏快了起来,密度紧凑,证明目标已经走到门前;如果狗叫的声音急促,并且感觉到声音忽大忽小,证明狗已经跳了起来,和已经进来的目标接触上了;如果狗的声音出现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并且发出哼叫声,那肯定是已经开始撕咬了;慢慢听见撕咬之后,又是一阵远去的声音,那就是追赶出去了;然后回来,又是一阵狂吠是报告主人,侵略者已经被打败击退,然后狗就不叫了,安静了。那时我就勇敢地冲出去了。

  一次,判断错误,让我看走了眼。外面的狗叫声远去之后,我就打开了门。因为阿妈和雅图也起来了,和我一起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向外看。我觉得有点没面子,就想表现一下,另外对于去追赶回来的狗也是一个鼓励和安慰。我手里拿根狼牙棒,打开门就冲了出去。这根狼牙棒是我自己发明做出来的,是一根一米长,有羊腿粗的榆木棒子,前半截被我钉上了上百根五寸的钉子,然后用铁钳子把钉子帽全部绞掉,就是一根杀伤力很威猛的狼牙棒。狼牙棒上每一根钉子都像一颗尖利的狼牙。

  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一条黑影飞快地向我冲了过来,我没提防,黑影就对我穿裆而过。速度快而有力,差点撞掉了我还没来得及举起来的狼牙棒。我开始还没太害怕,以为是狗。院子里养了几条狗。但是这种冲过来的力量却不像狗,我脑子想都没想,就吓得拖着狼牙棒撒腿往回跑,那条黑影也吓得撒腿往外跑。我在门口遇上了观阵的阿妈和雅图,他们把我拉了进去。那条黑影在大门口遇上了出去追赶回来的黄母狗和它的儿子图图,我们就听见一阵残酷的撕咬。过一会儿,黄狗狂吠着回到院子里,我们从门缝看见它伤痕累累,图图和那几条小狗都跟在它的后边,却没有受伤的。我惊魂未定,站在那里也不逞英雄了。阿妈打开门,把黄狗叫进屋里,给它包扎伤口,我们围着它,内心充满了感激。阿妈凭经验判断说,今晚来的不是狼就是野狗,还不是一条,你跑了出去,多危险。往后可别那么鲁莽了。

  回到炕上我就睡不着了。以前,我躺在炕上睡不着,就像烙饼一样,来回翻身,结果越翻越睡不着,看着窗外数星星都不行,数圈里的牛、羊、狗,各种颜色排队,大牛、小牛、大羊、小羊、大狗、小狗,还有马,还有人,我和阿妈,排完大小,就排颜色,按颜色排完,就按公母排,结果更是睡不着,有时就被一只羊或一条狗的故事把我吸引去了,我去回忆它们从前的故事就会很兴奋,想到已经死去的,尤其是狗,我就很忧伤;有时我正数着数,那些马牛羊狗,就突然都对我瞪起了大眼、小眼,这些牲畜的眼睛就像肥皂泡一样,漫天飞舞,天旋地转。我惊慌得马上睁开眼睛,让那些看我的眼睛,在我的脑子里快速消散。我躺在被窝里,惊悚得一动都不敢动。

  当然,最后总是要睡着的,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规律,在睡着之前,只要我想到的是一些恐惧的事情,醒来睡的姿势都是很舒服的,而且几乎是一个姿势,就是侧身靠右睡,头枕臂弯,蜷曲着腿,右手搭在左肩上,左手放在两腿间,呼吸均匀,很舒畅地就睡着了。这不是我有意设计的动作,是自然形成的。后来我观察羊羔、狗崽、牛犊、马驹睡在母亲的怀里几乎都是这个睡姿。

  我恍然大悟,后来再睡不着觉,尤其是遇上恐惧的事情,我就这个姿态,不用数数,我感到很安全,很快就进入温馨的梦乡,甚至连炕都不尿。

  有一回,接春羔,母羊难产。大羊把小羊生出来,小羊活蹦乱跳,大羊还是死了。阿妈摸着大羊鼓胀的肚子说,可能里面还有一个。抛开母羊的肚子,里面真的还有一只小羊。小羊已经胎死腹中,它的身上裹着一层好像白色透明的雨衣,那个动作令我惊奇,竟然是我睡觉的姿态。

  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阿妈,这个小羊羔,在肚子里怎么是这样睡的呀。

  阿妈说:不管什么动物,胎儿在妈的肚子里都是这个样子睡的。你在我的肚子里也是这个样子睡了十二个月。人家的孩子都睡十个月就出生了,你是个懒孩子,多睡了两个月。你不知道,你在里面睡懒觉,外面多少人为你担心睡不着觉。

  我说,那阿爸也为我担心了吗?

  你阿爸没为你担心,就他不为你担心。他说你还在路上走呢,进了家门你就会出生了。

  我说我不是在你的肚子里吗?阿爸怎么说我在路上走呢?

  你阿爸说我肚子里的你只是骨肉,路上走的是你的灵魂。

  我说那你就不担心了吧?

  阿妈说,我还是很担心,最担心的就是我,你在我肚子里睡一天懒觉,我就一天睡不着觉。

  我说在肚子里睡觉这个姿势是最舒服的。

  阿妈说就是舒服了,你才不愿意出来,娘胎里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说,可是,在娘胎那么安全的地方,小羊羔又为什么会死?

  阿妈说,这是它的命。

  我很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感到放松,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人间好多道理,怪不得我用这个姿势会感到很安全,会很容易睡着,这是一个天生的自我保护的安全动作呀。但是生命为什么会这么神奇?我不明白怎么回答,就又有些糊涂了。我是中学生了,懂得这是一种困惑,就像我阿妈说的是懵的。这种感觉就像我现在站在草原上,原地360度转了一圈能看清周围的很多东西,越近的看得越清楚明白,越远的就会越来越模糊,有些模糊的可以猜测,再远的就只好想像了,想像不到的远方,就充满了神秘的诱惑,就想去探个究竟。我能这样来思考问题,不仅仅我已经是牧场中学的一个中学生了,还是因为在旗镇的图书馆里,我读了那些文学杂志开了窍儿。我最迷恋的蒙文版的《花的原野》和汉文版的《科尔沁文艺》,至今让我梦绕魂牵。我常常会想起翻阅杂志时的那种手感和温馨,还有在草地上从未闻到过的书香味道。我在那里,看到了比草原更加辽阔的世界。

  回家的新鲜感很快一扫而光。星期天,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带雅图来到了学校。我们学校建了很高的围墙,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庞大的羊圈。学校的大门紧锁,墙太高我们爬不上去,只能从大门的缝隙里钻进去。学校的大门,不像旗镇里歌舞团的大门是铁的,我们是木头的。木头不像钢铁那样坚硬,可以弯曲、晃动。

  雅图帮我向一侧拉动大门上的木杆,我先伸过脑袋,侧着身子就钻了进去。雅图就没那么顺利了,我在里面帮她拉木杆,她的头也伸进来了,可是牛奶却给卡上了,钻不进来,也退不回去。雅图憋得脸红,眼珠子往外冒,呼吸急促,惊惶地急呼我快点救她。我也很害怕,就只好把她的牛奶一只一只往里拉,这两只牛奶虽然肥大,却是硬硬地向上翘着,一点都不柔软。费了半天劲儿,她总算进来了,胸前的扣子几乎都弄掉了,两个刮出了血道道的乳房,翘着粉红色的小乳头,很恼怒地暴露了出来。我很惊喜,又想用手去摸。雅图挥手打开了我的手,用力很猛。

  雅图很恼怒,她羞涩难当,双手抱住前胸,对我狂叫:咋办?

  看她受了这么多苦,我是很认真地在帮她。又看她这个样子,我却想笑。

  我领她穿过操场,来到了教室第二排我的班级,门口上挂着一块刷着白漆、写着黑字的木牌:七年(二)班。门当然是锁着的,以前我带过班级的钥匙,由于是每天最早到校的学生,老师就让我每天早晨上学负责开门,晚上放学负责锁门,我也成了最后离开学校的学生。现在不知道是谁负责带钥匙?我回来上学了,包老师还会让我带钥匙吗?不管让不让我带钥匙,我肯定还一如既往地是班级最早到校的学生。

  班级后窗子那块破了一个角的玻璃还在,我让雅图蹲在地上,我踩在她的肩膀上,就伸进手打开了窗子。玻璃把我的手腕刮掉了一块皮,没出血,我也顾不得了。我急忙从窗子爬进去,故意逗雅图说,你也从窗子爬进来吧,我拉你。雅图惊魂未定,她说:我不进去了。我说: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我在里面打开了教室的门。雅图抱着胸部,又绕到前面进了空荡荡的教室。这种空荡感,让我忆起旗镇歌舞团的排练大厅来了。我就想到了瘸腿老师傅、王珏和花达玛这些活着的人,还有库房里的宝力高他们那三个死去的人。我说不出这种滋味,心里就很难受。我又想到了在心里已经不太敢想的阿爸来了。阿爸是活着还是死去的人?

  雅图说你在干什么?又傻呆呆地想起你班级的谁来了?快帮我搞好衣服。

  我醒过神来,看我的座位还保留在那里,里面也没啥东西了,只有几张我练习用过的草纸,上面的字写得很认真,但是有一道题很明显是分子分母算错了,还有半块带甜味儿的绿色橡皮。证明我的座位还没有人坐。

  雅图催我:你别看了,一道破题看了半天,上面也没有图画,快点帮我搞好衣服。

  凭着记忆,在我座位后面的墙上,竟然找到了两个生锈的大头钉。

  我用大头钉想把衣服给雅图订在一起,雅图见了恐惧地大叫:不要往我的肉上按,我不是墙。我看不行,就在班级装牛粪生炉子的栏子里,找到了扫地的扫帚。我在扫帚上拆下了一条细软的铁丝,在她胸前,从上到下串了起来。很结实,也很安全,就是不好看。

  雅图也感到很满意,马上就把兴趣转移到我的教室上来了。我告诉了她我的座位。

  她说你和女生一座吗?

  我说是呀,那个女生比你还肥。

  她说你刚才走神是在想她吗?

  我说是呀,她还欠我一支铅笔没还。

  这样回答让雅图高兴得大笑起来,笑声响亮,甚至不小心意外地放了一个响屁。

  她说你学习好吗?

  我说我的学习成绩不好,不是不好好学,是好好学也学不好。

  雅图看了我一眼,就很体贴地说,那和我一样,走吧,回家。

  我离开学校只有半年多,记忆里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比原来大了。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学校,回想从前和老师同学在一起时的热闹时光,感到很惆怅。

  我当时心中就急切起来,想马上回到学校来念书。

  回到家里,我和阿妈说:明天我和雅图就去上学。阿妈当然很高兴,晚上就为我和雅图整理好了书包、衣服和鞋子。

  第二天,我和雅图早早地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们趟着露水,走过十多里东塔拉的草地,来到学校。学校里已经有好多同学在操场上奔跑了。

  我按照阿妈的嘱咐,先到校长室找到了矮个子满达校长,介绍说雅图是旗镇里我叔叔的女儿。他很高兴地说:旗镇里的学生要在咱们牧场中学读书,我很欢迎。读六年级,就去白玉花老师的班级吧,那是三个班级里最好的班。

  雅图虽然比我小两岁,旗镇上学早,只是比我低了一年级。我今年十四岁了,已经读七年级。雅图十二岁,读六年级。

  白玉花老师是全校的音乐老师,也是六年(一)班的班主任。我带着雅图在文体组找到了她。白玉花老师的嗓子像绸子一样柔软,她的脸上却长了很多酒刺。上音乐课的时候,她总是一手粉笔面,边唱歌边用手挤脸上的红疙瘩。一堂课下来,她的花脸总是红一块,白一块。今天见到她,发现她脸上的红疙瘩更多了,而且,红疙瘩上有些还冒出了白色的脓头。白玉花老师一见面,端详了一下雅图细嫩的圆脸,就喜欢上她了。她搂着雅图的肩膀走向六年(一)班教室的时候,我背着书包跟在后面,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因为是我办成了让雅图来牧场中学读书的事情。我能办事了,这是我长大成人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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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红马中年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