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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15章 牧场(8)

  这个我们叫打瓜的瓜是一种很像西瓜的瓜。绿色的花纹和滚圆的形象都很像西瓜,只是比西瓜小一些。就像驴像马却比马小。打瓜没有红瓤,熟透的最好的就是黄瓤,也是黑籽,比西瓜籽小一些,但是晒干炒熟了比西瓜籽还香。我们的习惯是吃生瓜籽,比炒熟了好吃。生瓜籽和熟瓜籽口感上最大的区别,就是熟瓜籽有糊味儿,皮易破碎,参杂到瓜子仁里,嚼起来很扫兴;生瓜籽有自然的口感,皮很完整,从嘴里一颗一颗吐出去,很有风度。吃得多了,堆积起来也很壮观,颇有成就感。瓜子仁儿嚼起来也香得很纯粹,那油腻的香味,让人边吃边能想到泥土和生草的滋味。另还据说我们的打瓜籽,是供应大旗镇和出口苏联、塔桑尼亚的。

  我们的劳动任务就是在瓜园里把瓜摘下来,在指定的一排一排木头槽子边,免费把瓜瓤吃掉,吃不掉可以放进带来的桶和壶里,带回去和家人一起吃。这种行为属于屎壳螂推粪球--连吃带拿。

  我们放进桶里的都是坚硬的瓜心,就是把手陶进瓜里抠出那个硬硬的心。这个瓜心部分最好,没有籽,最甜,也不容易坏。吃是我们的劳动过程和劳动量,劳动结果是要把瓜籽清理出来放进马槽子里。老师和瓜园的看瓜人,要不断地检查我们的桶里有没有带进瓜籽,有一粒都算是偷东西。把瓜瓤抠到槽子里,也是违反劳动纪律。

  我很熟悉地给雅图讲解这些知识,但是这个无知的人,由于自己来自旗镇,就固执地坚信我们明天去吃的打瓜就是西瓜。她还嘲笑我们牧场的人,没有见过世面,连西瓜都不认识,竟然管西瓜叫打瓜。她还问我为什么叫打瓜?我说打瓜就是把那个瓜拿在手里,用拳头打烂吃里面的东西。我说这个名字是很合乎情理的,没有毛病,如果叫西瓜那就古怪了。西瓜是什么意思?雅图的解释也令我哑口无言,她说西瓜就是从西方引进来的瓜。这么大的瓜,长成这个样子,就是不像中国人的模样。

  我们虽然一个晚上都在争执,但还是充满快乐,帮助阿妈洗净了一个奶桶,我们明天要抬着去瓜园。夜里睡得也不踏实,一直盼着早点天明。可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却都睡着了,阿妈一个一个将我们唤醒。其实,真正一夜没睡的是阿妈。她为我们煮了猫耳朵汤和鸡蛋,让我和雅图一定吃饱了早饭再去瓜园。她说走几十里的沙坨子路,空着肚子会累出病来的。为了安慰阿妈,我象征性的吃了一点,雅图就是不吃。我们抬着桶,发着叮叮咚咚的响声向学校奔去。

  我们到了瓜园,重新排队,老师喊完立正、稍息,宣布劳动纪律之后,大家就像炸群的羊群一样分开四面八方,包抄着冲进瓜地里。

  瓜园太大了,瓜秧栓着大大小小的打瓜,像网一样布满在连绵起伏的沙漠上,一望无际。雅图兴奋地大叫:哇,满地都是西瓜。我眼花缭乱,已经顾不上纠正雅图无知的喊叫,看中一个打瓜,抱起来,扯断瓜秧,却又发现下一个更大,就又扔在地下去抱下一个,还没抱起来,就又发现下一个更好。

  很快我们吃饱了,带来的桶也装满了。其实也不能装太满,路太远,我们抬不动。雅图边吃边炫耀地说:这些西瓜没有我们旗镇里的甜,一个红瓤的都没有,是因为还没有熟透,就让我们给吃了。我对她的无知已经麻木了。其他已经吃饱的同学就和她争执,告诉她这是打瓜,黄瓤的已经是最好看的颜色了,这是天底下最甜的瓜。雅图的无知虽然让我脸红,但是我也不想去帮助那些和雅图争执的同学,因为雅图毕竟是我们家里的人,我本来应该袒护她,可是现在我只能低头不语,大口地吃打瓜。平均每人上了两次大、小便(没有厕所,就在草高的沙窝里,假装以找瓜的名义,蹲在那里就快速完成了。),吃了三气打瓜之后,太阳夕沉,我们要集合回家了。个个吃得肚子滚圆,眼睛向外凸出。尤其是我们的老师包大卵子,眼睛冒着,肚子腆着,裤裆鼓着,往回走的时候,总是向后仰着,好像要躺下睡着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赵援蒙老师不讲故事了。我们也不想听故事了。虽然故事还没有讲完,我还很牵挂那个神秘女人郭德洁的命运。我们要加快步伐,赶紧回家,沙漠上沙子晒了一天,热得透过鞋底都能烫脚。地上热气翻滚着往上冒。我们桶里的打瓜瓤正在缩小,水越来越多,走得慢了还没到家,可能打瓜就已经化成酸水了。

  我们一路走一路撒尿。女生撒尿,就男生先走;男生撒尿,女生先走。包大卵子想在男女生之间作为监督,划清界限。满达校长对他不放心,让他在前面带队,就自己亲自来划界限。这回满达校长成了中心人物,把撒尿的男生女生划分得清清楚楚。我和雅图抬着一个桶,我去撒尿,她不能停下等着我,包大卵子就帮她抬。包大卵子就边走边和雅图说:这回来牧场中学读书合适了吧?吃西瓜都不用花钱,比你们旗镇好吧?这就是共产主义。雅图终于明白了,她说:这才不是西瓜,我们旗镇的西瓜是红瓤,比这甜,老师不要用打瓜冒充西瓜。

  肚子渐渐瘪了,天也慢慢黑了下来。有凉风吹来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听到牧村里的狗叫,已经尿瘪了肚皮,拖着两条软腿,有点走不动路了。我感到现在的饿比早晨来的时候还凶猛。快进村的时候,我发现了我们多年的一个愚蠢。桶里化成的水渴了可以喝,不喝也可以倒掉,减轻负担吗,饿了也可以吃桶里的打瓜瓤。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雅图,并停下来打开桶的时候,雅图说什么也舍不得吃瓜喝水,更舍不得倒掉。我说这水抬回去也是倒掉,为啥这么傻要抬着这么沉重回去又不要的打瓜水?雅图还是不同意,我也就不坚持了,其实我自己也舍不得,因为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

  可我还是要急着赶路,我和雅图用一根榆木棒穿在桶的弯粱上,抬着桶,要快点把新鲜的打瓜带回家给阿妈吃。回到家里,夜里我们无论用深井凉水怎么浸泡,第二天,那些打瓜都比酸奶子还酸。如果再吃,就会跑肚拉稀。从前没有经验,辛辛苦苦,从那么远的沙坨子里抬回来的打瓜,酸了舍不得扔,吃了就坏肚子。后来是阿妈发明了用打瓜煮猫耳朵汤,大家就都来效仿,结果牧村的锅里增加了美味,拉肚子的人也就减少了。

  我这一天走了太多的路,疲惫不堪。打瓜吃多了,在肚子里几乎都化成了水。怕明早起来打瓜酸了,不能吃了,晚上,临睡前又从冰凉的水缸里捞出几块塞进肚子里。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深沉。早晨醒来,发现打瓜在我肚子里化成的水都跑到我的体外来了,我的被子、垫子都水淋淋地湿透了,甚至垫子下用牛粪和碱土抹成的炕面,都有些泥泞状了。

  我猜想这一夜我可能至少尿了三泡。

  我从湿漉漉的被窝里窜了出来,赤裸裸地站在地上,发现一套洗得干干爽爽的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炕沿上。阿妈来过了,她预知我尿炕了。穿衣服时那干爽的感觉抓在手上、贴在身上,让我感到很舒服。

  阿妈喊我赶快吃饭去上学。我出去吃饭,阿妈就进了我的房间,我不用担心,她现在不会把我尿湿的被子和垫子,拿出来晾晒。她要先替我叠好。在我和雅图上学走之后她才会拿出来,她不会让雅图看见。等我们放学回来,阿妈早就把晾干的被、垫拿回屋里给我铺好了。

  我走到院子里,惊喜地看到凉衣绳上挂着雅图的褥垫,中间一大片湿漉漉的,再看每天泡我夜里尿湿衣服和床铺的盆子里,泡着的竟然是雅图睡觉穿的裤子。我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找到了知音的感觉。

  我故意大声问阿妈:是雅图尿炕了吗?

  阿妈却眼神很神秘的样子说:雅图没尿炕。

  我指着褥垫和盆子说:没尿炕,这是谁的?

  阿妈很高兴地搂过雅图,亲热地说:是雅图的,我姑娘没尿炕,她来月经了,长成女人喽。

  我看雅图的脸,苍白还有点肿。

  我对阿妈说的雅图来月经和长成了女人,这些意思我都懂。黄母狗刚刚长到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见到她的屁股流血,以为被狼咬了,就着急地呼喊阿妈来看。阿妈看了笑对我说:这是小黄母狗来月经了,她长成了大母狗,能下崽了。

  我偷偷地看雅图,雅图也长成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吗?

  雅图看见了我在看她,苍白臃肿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潮。

  两个月后,在我家羊圈后面粪堆边上的蒿草里,一些腐败的蘑菇残迹上,我发现了长出一棵新嫩的打瓜秧,开出了几朵小黄花,还结出了两个绿色的毛茸茸的小打瓜。这是雅图固定屙屎的地盘。

  冬天来了。家里昨晚来了一个亲戚,这在我们家是很稀少的。我原来以为阿爸阿妈都是没有什么亲人的,很少有亲戚和我们来往。那个亲戚我叫他舅姥爷,是阿妈的舅舅,却和阿妈的年龄差不多。用蒙古谚语讲:牛犊虽小却是老母牛生的,辈分大。舅姥爷来揭开了一个秘密,阿妈的这个舅舅也曾经是查干庙里的喇嘛,阿爸和阿妈成亲,还是他给做的媒人。隐约还在他们的话里听出阿爸和阿妈也是近亲。

  我对舅姥爷很亲。在舅姥爷没来之前,我已经把雅图一家当成了我的亲戚。我知道这个亲戚是认的,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有了雅图一家,还是减缓了我与生俱来的那种孤独感。现在阿妈的舅舅来了,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是我真正的亲戚。我感觉到好像一下子有了依靠,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有了亲情的关系。

  舅姥爷的家是在更原始的草原--乌兰塔拉,过游牧生活住蒙古包。他说咱们家有时离你们花灯牧场一百里,有时能有三千里。我数字概念不好,觉得一百里、三千里,反正很远。他们家一年要游牧那么远的路,肯定很辛苦。就像长调《故乡》里唱的:

  我的故乡没有遗址

  马群就是流动的历史

  只要温暖的春天来临

  我们就会把寒冷的冬天忘记

  雅图提出了质疑:舅姥爷,你们家会飞吗?舅姥爷看来很喜欢雅图,他温和地说:孩子,咱们家里,不会飞,会走。不是用两条腿走,咱们家骑着马,赶着勒勒车,跟着牛群、羊群的脚印,在草地上到处放牧,哪里草好就去哪里,一年四季生活在马蹄子和车轮子上。舅姥爷是典型的草地口音,把我们总是说成咱们,倒显得很厚道、淳朴、实在和亲切。舅姥爷看我们住牧村定居点的人家,就像我们看雅图他们住旗镇的,很是羡慕。

  早晨天亮了,舅姥爷喊我们快点起来穿衣服,他说昨天夜里下雪了,要带我和雅图去抓兔子。

  太阳照亮了雪野。夜里,雪下到一米深就停住不下了。世界洁白宁静,显得很不真实。一夜之间,我们好像被转移到了童话的世界里,原有的一切都被遮盖上了,美丽的、破旧的、肮脏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破落的家庭,甚至墙上都是黑乎乎的陈年旧迹,用一块厚重的白布蒙上了一样。我们的科尔沁草原就是这样,每年告别秋天迎接冬天的就是这第一场雪。这场雪常常是在夜里悄悄就下了,头天一般没有迹象,第二天推开房门,就有进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抓兔子我很有经验,只要看见雪地里鼓起一堆雪来,露出一个黑黑的小圆洞,轻轻地向外飘着热气,就把手伸进洞里,拽着后腿就能拎出一只兔子来。

  兔子是很聪明的,也很可怜。它们没有家,尤其是它们包括黄羊等野生动物,还陶醉在享受金秋季节,各种成熟的果实的时候,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冬天来临的迹象,突遇风雪,就手足无措。于是就各显其能,寻找活命的方式。兔子就会找一个草窝,把头钻进去,躲藏起来。它们以为脑袋安全了,全身就都安全了。雪下大了,就把它埋了起来,露出屁股向外,呼出的热气就形成了一个黑洞。我那时就认为兔子是用屁眼呼吸。

  这样抓兔子雅图当然不懂。只有我这样生长在草地的人,才享受得到抓野兔子带来的乐趣。当我跟雅图说兔子是用屁眼在呼吸的时候,雅图马上躺在雪地里狂笑,嘲笑我无知。她说呼吸是把空气吸进去,又呼出来,就像唱歌。屁眼没有吸气的功能,只能放屁,能唱歌吗?

  我们争论,舅姥爷就在一边憨厚地笑,不吭一声。

  发现目标,抓第一只兔子的时候,是我出的手。我把手快速地伸进黑洞,很利落地就把兔子抓了出来。我很得意地向雅图展示了一下。兔子很温顺,可能吓傻了,也可能冻麻木了,两只眼睛圆睁着看着大家。雅图很惊喜:真抓到兔子了!快给我。她要来抱,我却把兔子交给舅姥爷。舅姥爷抓着兔子的两条后腿,很熟练地在空中轮了一个圆,啪地就摔在了地上,兔子的嘴和鼻子、眼睛都流出了血来,蹬几下腿就不动了。雅图傻了,上去就打舅姥爷,你死老头,这么好看的兔子,怎么把它摔死了?你是狼呵!

  早晨我们出门的时候,又怀孕了的黄母狗还有它的孩子们,也就是图图的兄弟姐妹们也要来。我把他们阻止住了,赶回了院子里。可是,走出牧村口,看到身后图图还是跟来了。

  图图见雅图打舅老爷,就扑上去要咬。雅图就停止下来拉图图。图图松开舅老爷的袍子大襟,很懂事地把死兔子叼给了雅图。雅图不要了,就奖给了图图吃。

  我本来想说今天的分工:我负责抓,舅姥爷负责摔死兔子,让雅图拿着,我要好好表现表现。我还没有说出来,舅姥爷和雅图的动作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我见雅图哭了,还没大没小地捶打舅姥爷,舅姥爷站在那里不动,任凭雅图哭打。图图不想多管人事,就快乐地在雪地里吃起了兔子。

  舅姥爷说,好姑娘,不要哭了,我佛,原来拉西的女儿心肠像绸子一样柔软。那咱们回去吧。你不喜欢摔死兔子,咱们就不抓兔子了。

  我正兴致勃勃,我说不回去,再抓几只。

  雅图也不想回去,还要继续抓,但是不能摔死。

  舅姥爷很认真,很犯难:姑娘又不让摔死,抓一些活兔子,怎么拿?

  雅图说,抓一只就放一只,我们不要弄死它们,就和它们玩。

  半天的工夫,我们已经抓到了十一只兔子,也放掉了十只兔子。今天的兔子很奇怪,什么颜色的都有。本来兔子的颜色是随着季节变化的。春天是土灰色,夏天是墨绿色,秋天是草黄色,冬天是草白色或雪白色。今天抓到的兔子却五颜六色。放第一只兔子的时候,图图要去追赶,被雅图打了一巴掌,它有记性了,再放,它只是看着,不去追了。只是有些困惑,不知道我们这几个人在玩什么游戏。

  现在抓到的是第十二只兔子。雅图怀里抱着那只肥胖的白色兔子,双耳直立,一双眼睛像红玛瑙一样,楚楚动人。也可能是有舅姥爷和雅图在场给我壮胆,也可能是这只兔子的眼睛真的太纯洁迷人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动物的眼睛不害怕了。雅图说这只兔子就不要放走了,我要带回去养。

  天很冷,很幽静,很纯美,吸一口空气进肚,很甜爽。

  太阳照在雪地上,闪闪发光,折射返回的雪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雅图的红袍子,在洁白的世界里格外引人注目。就连火狐狸也嫉妒得在她的身边跑来跑去。

  雅图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雪包。从不同的方向竟然露出了五个黑黑的大圆洞。雅图兴奋得大叫,这里有一窝大兔子,她学我要把手伸进洞里去抓。图图跑过来拦她,还冲着黑洞呜呜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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