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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17章 牧场(10)

  雅图又郑重其事地报幕:下一个节目歌舞《毛主席前进,我挥手!》她脑子里肯定有根弦就是断了。

  白玉花老师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是魔鬼附体!

  雅图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忙说:老师我报错了。然后就傻子一样,呆在那里不动了。

  小个子校长愤怒地向上一窜说:你连续报错了两遍,这不是报错了,这是故意报的!停止演出,把她带到校长室去。

  这时我们的班主任包大卵子上了舞台。他拉过雅图,对满达校长说:满校长,不要给学生扣高帽子,她怎么会故意报错节目呢,大人有时候也会把话说反了,这孩子是在舞台上紧张才说错了话。

  满达校长挥舞着短粗的手臂,对着包老师把身子向上一蹿,大声说:包老师,这已经是公开的事实,你不要没有脑子,现在你袒护学生,要考虑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看着包老师站在满达校长和雅图中间,本来他的身体就很魁梧,现在一下子显得更加高大了。我一下子觉得包老师很令我敬重,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在背后和心里叫他包大卵子了。

  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不敢上台为她说情。我知道,去说也没用。看雅图被几个老师推着进了校长室,就感觉大事不好,悄悄地拎着书包,抄小道向家里狂奔而去。进家门黄母狗和它的狗崽子们亲热地扑向我,我一顿脚把它们踢开,开门就喊:阿妈,快点去学校,雅图反动了!

  黄母狗站在门口很陌生、很惊慌地看着我,它的狗崽们已经吓得跑开了。

  我阿妈手里拿着干牛粪,正在往灶坑里扔。她站起来抱住我的双肩说:不要慌,孩子,喘口气,说清楚,咋回事。

  还没等我说完,阿妈就明白了。她把一块湿牛粪压到火上,说,走吧,边走边说。

  我就跟阿妈抄小道往学校赶。后来,我回忆才发现,自己一个回合都是从狗蛋家的门前跑过去的。从那以后,我就对那家不是那么恐惧了。说来奇怪,我不怕了,那个女人也就不在我的眼前浮现了。是那个女人已经投胎转世了?还是从我的心里消失了?我不知道,有些困惑,有些轻松。

  赶到学校已经放学了,操场上,搭的演出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演出用的桌椅已经搬回了教室,学生们都已经走光了,校长室也锁了门。只有雅图一个人,失神落魄地蹲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口,书包扔在地上。她脸上化的妆,已被泪水冲出了几个水道道,成了一张花脸。

  阿妈快步上来就抱起了雅图,雅图也抱住了阿妈的胳膊哭了起来。

  阿妈说:孩子,不怕,没有事,走,咱们先回家。

  雅图很惊慌问阿妈:婶子,校长说我是反革命。

  阿妈假装笑着说:校长胡说,哪有你这么小的反革命。他是吓唬你呢。

  雅图说:不是吓唬,他说了,让我回家写检讨书,明天回学校开全校大会批斗我。演出台不拆,就是明天留着批斗我用。让我在哪里反动,就在哪里认罪。

  阿妈的脸色一变:小矮个子,他敢!糟践这么小的孩子,他才是反革命。孩子不怕,我明天送你来,他要批斗你,也让他批斗我,我陪着你。

  自从我出生和阿妈认识,十四年,我第一次看见阿妈面孔这么凶狠,说话这么勇敢,喊叫这么大声。

  雅图又自言自语:我的红卫兵再也入不上了。

  我自作聪明,安慰她说:入不上就不入呗,我不也是没入吗。

  雅图说:你还不够条件,我原来是够条件的。

  我感觉到很没面子,虽然扫兴,却也不能再怪雅图。

  雅图很沮丧,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们往家走。

  阿妈回过头来右手拉住雅图的手,左手拉住我的手,说:看,阿妈一儿一女多有福气,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谁敢欺负我的孩子,我才不会饶他,你们要相信阿妈。

  雅图一下子来了精神,很感激地抱住阿妈的手臂,好像突然一下子有了依靠,什么都不怕了的样子。她仰脸看着阿妈说:婶子,我也叫你阿妈吧。

  阿妈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就是你阿妈。来,叫吧,有阿妈,你谁都不要怕。

  我一开始让阿妈拉着手,还有点不好意思。听阿妈和雅图这么一讲,也感到特别有力量,紧紧地攥住阿妈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拉住雅图的手。我感到雅图今天才真的是我们家的亲戚了。雅图也不害羞了,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丰满的胸,虽然捆绑着白布条,此时也不断地连绵起伏。

  阿妈说,阿蒙,天黑了,咱们在东塔拉甸子里走,你是咱们家里的男人,你要勇敢点,学会保护好我们这两个女人呵。

  我甩开阿妈和雅图的手说,那当然,你们不要怕,在后面跟着我走。说完,我就大义凛然地和阿妈他们拉开距离,走进浓厚的夜幕里。并且从牧村东头,铁蛋家的门前,从容不迫地进村回了家。

  半夜里,我起来喝水,听见阿妈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我推开门,见阿妈身上披着被子,把雅图紧紧地抱在怀里。雅图目光呆滞,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她嘴里一遍一遍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手里翻来覆去地叠她的检讨书。

  阿妈向我悄悄挥手,示意我回去睡觉。我却像傻子一样,赤身裸体地僵硬在了那里。

  晚上睡觉前,我和阿妈还安慰她说没有事,好好睡觉,她说还是写完检讨书再睡。怎么一觉醒来,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雅图疯了。刚过十三岁就这样给疯了。第二天,阿妈没让她去上学。一天里,学校找了她三次。先是满达校长让我回家来喊雅图上学,学校的大喇叭已经通知各班,今天上午开反革命学生雅图的批斗会。我回来,阿妈让我也不要回学校去了。

  中午,音乐老师白玉花来了。她见雅图目光呆滞,在反复地叠检讨书,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白老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试图抱一下雅图,雅图却毫无反应。白老师也不去学校了,就和我们一起守着雅图。

  晚上放学前,满达校长来了。黄狗狂叫着率领它的狗崽们咬了出去。我阿妈不让满达校长进家门,也不让他看雅图。这么小的孩子会是什么反革命?作孽!你把她逼疯了。快滚!回去等着遭报应吧!

  小黑狗图图几次进屋都见雅图在哭,像不认识一样,对它不理睬。无论怎么亲热,讨好,雅图就是连看也不看它一眼。图图很郁闷、很伤心,以为雅图不要它了。就自己孤独地趴在门后生闷气。看见阿妈领群狗往出赶小个子校长,它就来劲了,把满腹怨气都用在了追赶满达的身上,追出大门外,我喊都喊不回来,一直到远处看不到影子,听不到叫声。

  我期盼着包老师能来看雅图,可是包老师没来。

  过了几天,舅姥爷来了。我听到了舅姥爷和阿妈在屋里说话。舅姥爷说,这报应说到就到,我早就听说了拉西在旗镇里很红火,每天抓内人党,打反革命。他自己的孩子这么小也成了反革命,你说不是报应吗?我怀疑尼玛活佛的失踪也和他有关系。

  阿妈说,孩子是无辜的,拉西也不会伤害活佛。

  舅姥爷说,我看这孩子是身体附着啥东西了,要不她怎么会那样胡说呢,拉西在旗镇伤害了太多的人,人家的冤魂要报复的。我要带她走,去给她找萨满巫师看看,冤有头,债有主,不能糟践孩子。

  阿妈说:孩子好可怜呵,现在还能找到萨满吗?

  舅姥爷说:哪家死人不可怜呀。从前的老萨满藏在我家里供养着呢,乌兰塔拉的运动还没搞到我的蒙古包里。

  阿妈说:那就让他多做法、念经,为冤死的人招魂超度吧。

  舅姥爷说:每天都做法,他知道了旗镇里死了挺多人,多数都是无辜的冤魂。

  阿妈说:你问问萨满,尼玛活佛在哪里。

  舅姥爷说:问过,萨满不敢说。

  舅姥爷带着雅图一个人走了,阿妈不让我去。她说他们不是去玩,是去看病,你跟在身边不好。

  雅图走了,我在家里感到空落落的,好像她一走,就把屋子里的东西带走了一大半。我感到很孤独,心情难过。比我还难过的是小黑狗图图。雅图走了,上了舅姥爷的马车,对图图仍然是不理睬,看都没看它一眼。雅图的眼睛已经没神了,不用说看狗,连人也不能看了。马车一走,图图着急了,跟着车边跑边叫,有时还要往车上跳。舅姥爷不让它跟,就用鞭子往下抽它。晚上,很晚图图才回家,垂头丧气,不吃不喝,不到十天,图图死了。那天早晨,阿妈起来烧火煮牛奶,发现图图僵硬地冻死在了门口的雪地上。阿妈悲伤地说,图图死了,是雅图这孩子的不祥之兆。我听说书人讲过成吉思汗的四儿子拖雷,替他当大汗的哥哥窝阔台去死的故事。我对阿妈说:图图是雅图的狗,可能是替雅图去死。阿妈听我说了之后,很惊喜地看了我一眼说,那一定是。

  又像以前一样,黑天后我跑到外面找人去玩。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恐惧草原的雪夜。月亮圆圆的像一团雪球滚动在遥远的天际,夜空清冷明亮,一种漫无边际的苍凉,总让我感到心里恐慌。

  当我长成现在的大我时,那个心慌的小孩并没有消失,而是藏在了我的生命里,长进了现在大我的身体。

  这样的夜晚,好像阿妈讲的童话一样,既迷恋,又害怕。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整个童年的乐趣,就是喜欢到草原的雪地里打架。夜晚,我经常和牧村里的孩子们,集合在雪地里去玩耍,野跑,打架。现在,大家玩时,都喜欢扮演革命现代京剧里的人物。云龙他们那些强壮的就都扮演郭建光、杨子荣这些英雄形象。我们弱小一些的,就扮演滦平、刁小三、王连举这些反面人物。

  夜深了,月光渐渐暗了,我们玩得兴趣盎然、疲惫不堪时,突然想到回家,我的心里就生出了恐惧。但我还是喜欢争强好胜,硬逞强,跟那些扮演英雄的角色,一起把更矮瘦的送回家。路上我总是希望云龙他们也能送我回家,可我又怕他们真的提出来送我回家,那样他们就会把我当成弱小者而瞧不起了。我不想被他们看不起,所以,有的时候,路过家门我都先不回家。其实每次玩到一半,我都想中途就回家,那样大家都在,我就不太害怕。但是我又不敢走,中途退场,怕大家背后说我胆小。当最后和云龙分手,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开始向家里奔跑。我不敢看天空,也不敢看左右或者回头看,更不敢减慢奔跑的速度。每次都是,只要我在外面玩,阿妈就点着灯等我。阿妈跟我说:你一个人去外面玩,黑夜里回家要是害怕,就一直冲着灯光往家跑,阿妈点着灯等你。远远的看见灯光,狗还没叫,我就喊:阿妈开门,阿妈开门!跑到门前,几条黑影飘出来,见到家里的狗,我的胆就大了起来。迈步走进到家门,已经显得若无其事,很从容了。

  今天晚上玩得不开心,刚出去就打了一架。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东塔拉雪地里开始打雪仗了。云龙他们中学生对我不太理睬,对我理睬的小学生不断地围着我说:你们家有个反革命,你们家的反革命装疯。我那天晚上好像火气很大,一听到他们说雅图就很恼怒,抓住其中的一个小学生百岁,也就是我的同座高娃的弟弟,摁倒在雪地,就往他的脖子里塞雪。我发现了跟着起哄的也有狗蛋,我没敢抓他。结果,我被他们一窝蜂地反摁倒在雪地上,脖子里、怀里、裤裆里,都被塞满了雪。站起来,雪在衣服里,贴住脖子,冻在屁股上,很冷。我就往家跑,这是我黑天出来玩,回家最早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最早的一个回家。

  回到家里,阿妈感到很奇怪,问我:今晚,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有把打架的事情说出来,我说,不好玩。

  新年到了,拉西叔叔到乌兰塔拉,去舅姥爷家里接雅图。回来路过我们牧场,进家门打了一个招呼。雅图瘦了很多,还是目光呆滞,神志不清,还是不停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大家都没有心情吃饭,也很少讲话。我看阿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她嘴角了一下,还是没说。她就用力抱了抱雅图。拉西叔叔好像什么都明白,摆了两下手,也什么都没说。他喝了几杯烫热的高度白酒,领着雅图就上车走了。拉西叔叔自己赶车。拉车的只有一匹老红马。

  那天也在下雪,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的马车离去、走远。雪,飘飘扬扬,很快就覆盖上了他们的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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