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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18章 阿茹(1)

  十八岁那年,我在花灯牧场中学毕业。在过完年后的春季,我接阿爸的班,正式转成红色的户口本,进入旗歌舞团。我正式成了旗镇人。我没有成为当年羡慕的旗镇上的小流氓,而是当了旗歌舞团的演员。我阿爸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杳无音信。我每天都在心里盼望着出现奇迹,可奇迹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我能够顺利接班进入旗镇,也全靠拉西叔叔的照顾。拉西叔叔现在是旗歌舞团的革委会主任。

  我被正式安排住进了阿爸的房间,也就是说单位正式把这套宿舍分配给了我。拉西叔叔说,就住在这里吧,你阿爸当活佛的时候,两岁半就住进了这套房子里,你看不见,我知道他会在这里保佑你。过几天给你安排一份具体工作,跳舞不行了,你年龄太大,骨头硬得像牤牛。拉西叔叔攥了一下我的左手腕,好像对我的身子骨还很满意。他说:你阿爸不在,就别学长调了,学件乐器吧,不行我来教你马头琴。

  拉西叔叔是查干庙里的乐师出身,不但精通拉马头琴,还会作曲。他和阿爸刚进歌舞团的时候,干劲冲天,激情满怀。拉西叔叔曾精心对马头琴进行过改造,经过多次艰辛尝试,将牛皮蒙面的传统马头琴音箱,改为蟒皮蒙面,使马头琴的音域变得宽广开阔,声音的层次也丰富多彩,被记者写表扬文章,登上《内蒙古日报》蒙文版。

  现在旗镇里不搞批斗会了,歌舞团又开始正规排练、演出。拉西叔叔被任命为歌舞团的革委会主任,花达玛说主任就是从前的团长,就像阿爸从前把查干庙里的喇嘛拉回歌舞团一样,他把歌舞团因为挨批斗、打内人党而离开的演员,只要还活着的,几乎都从草原各个角落找了回来。

  拉西叔叔现在领导歌舞团,有权利,也有精力,就对马头琴又进行了一次改造,把蟒皮面换成了梧桐木面。这次改造是逼迫的,当然主要还是他有兴趣。当歌舞团接受旗里的任务,要排练演出时,从库房里拿出来的马头琴,因蟒皮面受潮,声音都已经不准了。换成了梧桐木面,不但音色坚实、纯净,也不怕潮湿了。这事儿被马头琴厂的厂长知道了,他很推崇拉西叔叔的梧桐木面马头琴,于是就投入了生产。现在,草原上使用的马头琴几乎都是梧桐木面的了。这次没记者采访,拉西叔叔也不想张扬,如果记者写了表扬稿,可能都会发表在《内蒙古日报》汉文版上。

  马头琴的演奏形式,从诞生起,一片草地,一种方法,都依演奏者个人的习惯,没有统一标准,束缚了马头琴对各类乐曲的规范演奏。为改变这一状况,拉西叔叔曾设想,统一草原各地演奏法。现在有机会了,他就想多带几个徒弟,多出去演出,推广自己的演奏方法。

  拉西叔叔走后,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在阿爸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正式成为我的房间,无所适从地一圈一圈绕着炉子走,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道是一种轻松,还是一种沉重,是一种喜悦,还是一种悲苦。

  这几年阿爸的房间就这么空着,歌舞团没安排别人进来住,一是对阿爸的敬重,二是阿爸从前毕竟是庙里的活佛,拉西叔叔也是喇嘛出身,他们心里明白活佛住过的房间,别人是不敢居住的。我看得出来,他们口头都把毛主席当成人间唯一的活佛,其实他们心灵里都有自己的活佛。

  我离开这里几年,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些尘埃。我还是照旧打扫卫生。

  听见笑声,让在清静中流汗干活的我一惊。我抬头见正在被阳光晒化的冰,顺着窗玻璃往下流淌,模糊的玻璃上,一个模糊庞大的人头,双手贴在玻璃上往屋子里看,边看边笑,露出一口白牙,形状恐怖,像是头颅上长了一双翅膀的巫师。

  我打开门,伴着笑声,一个苗条的身影轻盈地飘了进来。

  阳光明亮,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她挺直腰身站着,腰还没有我的腿粗,却很颀长。腿也长,人长得很协调,个子比我还高。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贴在身上,两只脚错成八字站着,好像马上就要翩翩起舞。我有些慌乱地看着她,她的脖子细长,皮肤不是很白,眼珠纯净黑亮,很精致地梳一个髻盘在头顶,显得很有个性,很倔强,脸很细小,是真正的瓜子型,鼻子直挺挺的,两个圆圆的小鼻孔,呼气吸气,轻轻翕动,很有魅力。在我们小黄眼珠、大圆脸、高颧骨、蒜头鼻子、薄嘴唇的草原蒙古姑娘群里,这种美丽实属罕见。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却大胆地用她的黑眼睛看我。她的眼睛一睁开,就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显得很生动。她嘴很大,一笑起来,上唇和鼻孔间堆起三条细嫩的处女纹来,露出了两排齐整细致的牙齿,靠右侧的一颗小虎牙,最是点睛之笔。

  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阿蒙,尼玛活佛,歌舞团原来长调老师的儿子。

  这个声音很柔软,我有些紧张,还努力显得彬彬有礼,我说我可不知道你是谁?

  她说,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叫阿茹,现在你就知道了吧,我阿爸是舞蹈队的王珏,我阿妈是唱歌的花达玛。

  阿茹边跟我说话,边笑着就把自己的腿抬起来,把脚尖搬到头顶上,压到那个头发髻上;另一只脚,脚尖立在地上。后来我知道这是阿茹的习惯动作,走到哪里,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腿来。两条腿像玩具一样,被她任意造型。

  她边说边笑,这笑声真要命。一个说话柔软的人,笑声却是很清脆。我自从见到她,就感到脑袋晕沉沉的,有点不太清楚。

  阿茹说:你把这个屋子擦得好干净呵。

  我说,我们牧场的家里比这还要干净,我阿妈是个很干净的人。

  阿茹很好奇:你阿妈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这一问让我怔住了一下,好像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阿妈,虽然我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又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啥样。这个问题让我有点发傻。我说:我阿妈是一个好人。

  阿茹说:我相信你阿妈是一个好人,要不活佛也不能娶她,活佛娶了她,她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才对。你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的阿妈漂亮吗?

  我想不是不好意思说,是真的不知道,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就有点脸红不吭声了。

  阿茹充满好奇的黑眼睛,从我脸上扫过,见我摆在窗台上的两个柳条笼子,她说你还带来了蝈蝈笼子。很欢喜,就过去看。她看到的第一个笼子里的那两只金壳螂,是在牧场我抓给雅图的,结果让她给扔了,我就自己保存到现在。那年一直到冬天,我都不给金壳螂粪球吃,它俩就在笼子里饿死了,就成了两个金光闪闪的标本。

  阿茹不认识,我说是屎壳螂,她不相信,她说她在姥姥家长大,也是草地里,见过屎壳螂,是黑色的,比这个小。

  我就不说这是金屎壳螂了,我说这是金壳螂。

  她说金壳螂就不是屎壳螂了吧?

  我说金壳螂是屎壳螂中的王爷。

  她说那还是屎壳螂呀。

  我没有办法,金壳螂也是屎壳螂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实。

  阿茹不问了,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说能不能给我一只。

  我说行。打开笼子的门,结果一碰,有一只就断了翅膀,干了,太脆了。

  我清理出那只坏的,关上门,提起笼子送给了阿茹:你拎回去吧,给你了。

  阿茹很惋惜弄碎扔掉了的那一只。

  我说没什么,夏天回去再抓。

  笼子里剩的那一只,正是当初在牧场的家里,跑到柴火堆里的那一只。它曾让我惧怕的双眼已经很黯淡了,我似乎又看到了它当时苍白、虚弱的内心。一个金光闪闪的外壳,竟然是这么脆弱。

  阿茹又好奇地看我的第二个笼子。

  她说:带这么多泥球来,你很喜欢玩泥球,打弹弓吗?

  我说是粪球,金壳螂的食物。

  阿茹还是不相信,我拿出一个,扔进正在旺火燃烧的炉膛里。我们打开炉盖子观看,粪球进去就燃了起来,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红球,然后是白色的灰球,被火舌舔了几下,就连灰烬都看不见了。

  阿茹没像雅图那样,见我装了一笼子粪球儿大呼小叫。可能因为我说是金壳螂的食物,她觉得很正常,也许是她从小生活在草地她姥姥家,和生活在旗镇的雅图不同,对牛羊的粪便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们生活在草地,一日三餐,哪顿饭能离开牛粪?没有牛粪,我们连一壶奶茶都烧不开。

  阿茹拎着笼子走了,我看着笼子里剩下的粪球,浮想联翩,心头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我想阿妈了,也想家乡的草原了。

  临来之前,阿妈帮我收拾东西,竟然找出来一大筐粪球。这些都是我每年夏天捡来玩的,到冬天干了,阿妈就把这些粪球收藏在这个大柳条筐里。我长到了十八岁,竟然积攒了这么一大筐。我从中挑出来了这么十几个装进了这个小笼子里,带到旗镇来了。其他的我就边数着数,边往炉火里扔。那一晚,我和阿妈几乎一夜都没睡,我们好像都有心事,但是也都没讲几句话,就是围着炉子默默地坐着。阿妈要说什么我心里明白,阿妈也就没说,我要说什么,阿妈也知道,我也没说。快天亮了,已经数到了三千多,粪球还没有数完,整个一夜都在烧粪球。炉塘的火里,是一个一个的白白的灰烬,很洁净。红红的火舌,在白灰中,温情地向上舔着。屋里很温暖。三千个粪球,在炉膛里堆积成了无数个圈圈点点的痕迹,像句号,像问号,也像省略号。

  我把一个作文本也带上了。里面一篇被老师评为优秀的作文,是我读中、小学期间的最高荣誉。在中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要写阿妈,阿妈不同意。我说同学们都写父母,阿爸我都不熟悉,长大了就没有见过,我最敬佩的就是阿妈。阿妈说写你舅姥爷吧。

  舅姥爷已经在乌兰塔拉死了。他是在雅图回去的那个冬天,牧场要开庆祝会,让他选出一群肥羊赶到牧场屠宰,给参加会议的人改善生活。那年,长生天惩罚草原上的人们,降下了百年不遇的白灾。风雪呼啸,白毛风天气赶着牧群走是犯忌的。场部骑马来传达音信的人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要喝酒,你可不要让革委会的酒桌上没有肉。舅姥爷赶着羊群走了一天一夜,准时到达了正在敲锣打鼓的场部。当羊肉热气腾腾地在锅里被煮得烂熟的时候,又冻又累的舅姥爷全身寒冷僵硬地死去了。

  舅姥爷被宣传成为了保护牧场的羊群,而英勇牺牲的英雄。我也这样把他当成英雄写了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我写得最好,给了我一个优秀,并在班级作为范文让我给同学们念了一遍。回家,阿妈却告诉了我舅姥爷死的真相。阿妈说,你舅姥爷不是英雄,他们说的是假话,可他值得你敬佩。刮白毛风的天气,一百多里,场部的人让他送一群肥羊去,就是故意找他的茬,他们已经计划要把他当成反动喇嘛来批斗。他不去,不但自己保不住,还会影响他的九个孩子,去了,知道没有活路,但能留下好名声,保护孩子们。

  那一夜,我长大了,阿妈老了。

  早晨,我离开家的时候,阿妈还是跟着黄母狗在后面送我。黄母狗又怀孕了,膨胀起来的乳头是九个。我再往后看,老黑狗双喜没来。我就停下了,站了一会儿,不放心,就向家里走去。

  阿妈和黄母狗也停下,转身跟我回去。我回到院子里,打开双喜的狗窝门,见它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伸手拉它的头,拉不动,很僵硬。

  阿妈说,双喜死了,昨晚就死了,我没告诉你,想你今天就走了,会很伤心。

  我看着双喜,眼泪流了出来。我本来早就应该哭的,要离开阿妈了,心里很酸楚,不是个滋味。但是我觉得在阿妈面前应该坚强,就忍着泪。现在看到双喜死了,就忍不住了。

  阿妈要抱我的双肩安慰我,我躲开了。阿妈说:双喜年纪太老了,死了也不是坏事。你别哭了,好好去旗镇上班吧。

  我真的很伤心。双喜跟阿爸从查干庙回来已经二十多年了。阿妈说狗的二十年,已经相当于人活到了百岁。不管是人、是动物、是草木,能活上百岁的就是佛。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双喜不是长毛的一条狗,也不是一个穿衣服的人,是我充满了亲情的亲人。其实,在家里它早已经是阿爸的化身了。

  我说,今天不走了,我要亲手把双喜埋上。

  阿妈说:你走吧,去旗镇好好上班。你不要管双喜,我不想马上埋它,我要供奉它满七天,要像对人一样安葬它。

  我一路都很忧伤,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双喜的狗模样。我感觉它不单纯是阿爸的化身,它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老人,我的一个很亲的老爷爷。

  第二天,歌舞团开大会,我知道的更多了。拉西叔叔宣布了歌舞团三个新上班的人员名单。阿茹安排做歌舞团舞蹈队的舞蹈演员,老师傅瘸腿巴根退休回家,他的儿子铁山接班在饭堂当师傅,阿蒙,也就是我学拉马头琴。

  拉西叔叔宣布到阿茹,我看阿茹,她还是笑;宣布到铁山,我看铁山,铁山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很熟悉;宣布我时,大家看我,我低下了头,有点紧张。

  那个铁山身体很宽,衣服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裹不住的紧绷感。一张圆大的脑袋上留了很厚的披肩长发,不太协调,就像马的鬃毛长在了牛头上。虽然有点滑稽,但是觉得这个人挺憨厚,对我很有一种亲和力。

  就这样我和阿茹认识之后,也和铁山认识了。我们成了同期进团的同事。

  我们开始了每天的朝夕相处。铁山是食堂的师傅,我每天都要到食堂去吃饭。每天见面时,他虽然也是像老师傅那样对我很亲热,很照顾,但,他似乎总是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过了一个星期,有天晚饭时,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歪戴着厨师帽,叼着一颗烟,坐在了我的饭桌前。

  铁山有点脸红,问我,咱们以前认识吧?

  我有点糊涂了,认识?不认识吧,好像没见过面。

  铁山温和地一乐:看来你真的忘了。那年,你是不是来过旗镇?在电影院里,大眼、小眼他们一群小流氓欺负你,是谁帮你了?

  是谁帮了我?我仔细看铁山。你不是独耳龙吧?我很惊喜,上前就抱住了铁山。

  铁山用手撩起长发,果然露出那只秃耳朵。铁山也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厚道地说:在单位里,不要叫小时候的外号。

  我说对不起了,那时候你是光头,也没有这么胖,现在你都长变形了,我怎么能认出来,不敢相信,人长大了相貌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铁山说:你还记得吗?我那时给你说过的独耳马已经死了。

  我想起几年前,在旗镇电影院里,铁山帮我打架的情景。

  我说,你不是说独耳马死了,你也会死吗?

  他说:那是活佛说的。可我没死。

  他说那天很冷,晚上寒风刺骨,我们家人都已经睡觉了。离旗镇只有十多里的伊和塔拉牧场的兽医来我们家送信,说是独耳马死了。我阿爸的老家就是在伊和塔拉,那个兽医是我阿爸的表弟。

  很奇怪那几天我也在生病,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我小的时候独耳马和你阿爸活佛的预言了,表叔来了敲开门,进屋就找我,我阿爸说,孩子病了,刚睡下,别吵醒他。

  表叔很神秘悄声地说:独耳马死了,你看看铁山那孩子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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