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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26章 阿茹(9)

  她笑咪咪地用手拧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疯了,让我去男厕所。

  我说真的,那里有一个女人,长头发。

  我急着往前走,阿茹用力一把拉住我,是你带进去的女人?

  我说,胡说,她自己进去的。

  那你怎么那个女人了?

  我说那个女人在厕所的顶棚梁架上,那么高,我能怎么样她。

  我快走到拉西叔叔的办公室了,阿茹还在后面拉着我:那个女人漂亮妈?

  我说,我没看清楚,就是长头发。我去叫拉西叔叔,一会儿就知道了。你先过去门口守着。

  阿茹甩了一下长发,做了一个漂亮的舞蹈动作,就向男厕所门口冲去。

  拉西叔叔正在和书记还有几个副团长在开会。我没敲门就冲了进去,我说:厕所的顶棚上有一个人。

  拉西叔叔说,别急,慢点说,什么人?

  我还是着急:不知道,头发很长,全身都是土。

  书记说:哪个厕所?

  我说:男厕所,我刚进去看到的。

  书记说:还在吗?去喊保卫科,别让人跑了。

  拉西叔叔说,走,咱们先去看看。

  我们走过去,我看阿茹站在男厕所门口,探进脑袋在往里看。我就先跑过去,把阿茹拉开,让拉西叔叔他们先进去。

  阿茹指着飘下来的长发说:那个女人还在。

  厕所里面很安静。拉西叔叔带人进来,他也像我那样爬了上去,右手拿手电筒照着,左手拉动一下那人的衣襟,又一股尘土落下来。下面的人以为上面的人站了起来,就都有点紧张。这时,却见拉西叔叔有些惊惶地跳下来,趔趄一下,就跪拜在地上了。他说:我的尼玛活佛,你原来在这里呵,我们找你十多年了,都是我的罪过呀。

  我阿爸尼玛活佛终于回来了。十二年过去了,他已经成了干尸。阿爸被请了下来。歌舞团的人对他很恭敬,说话都小心翼翼地用个请字。拉西叔叔带领大家把他请到了排练大厅,也就是从前查干庙的大雄宝殿,临时安放在了一个厚重的大红木桌子上。

  晚上,大家都回去了。阿茹要和我一起在这里陪着阿爸。我拒绝了她。我说我要单独和阿爸在一起。我找了他十几年,终于找到了,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阿爸说说话。

  夜深了,我一个人陪在阿爸身边。洗擦净身上的灰尘,一个真实的阿爸重现人间了。阿爸的身体是盘腿打坐的姿态,不能躺倒。他手指捏着菩提手印,像是面对众生讲经说法。他的眼睛似闭似睁,嘴唇平静地合拢,嘴角像在微微启动,面容及其安详、宁静,显现出红彤彤的光泽。这些年他的生命停止了,头发却没停止生长,以至于长到飘到了地下,被我发现了。这也是缘,是阿爸和我相见的缘分,大家都这样说,我们毕竟是父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活佛唯一的血缘传人。阿爸的头发可真长,差不多将近两米,虽然柔软,却是乌黑发亮。

  我对阿爸讲话。他没有回应。你真的能听见吗?阿爸,你真的是神灵吗?我开始怀疑了。如果是神灵,他就一定会给我启示,给我回应,回答我这么多年我心里装得满满的为什么?就会减轻我的痛苦,就会让我活得每天不再心惊胆战。

  阿爸,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家门,来这里找你。那时,你已经不是活佛了,你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长调歌手。可是我找不到你,我孤独、胆怯、焦虑,内心满是失望和苦痛。现在你回来了,你不但不是一个活佛了,也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你是一具树根一样的干尸,可是拉西叔叔他们却要把你当成真正的佛来供奉了。你这个佛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吗?我要的不是你这样的一尊佛,我只想要一个活着的阿爸,不但要有肉体,还要有热血,有生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阿爸,喝酒、吃肉,酒醉生气了,就打他的老婆和孩子。儿子在孤独、害怕的时候,你这个阿爸就会成为他的主心骨,帮他壮胆,给他力量。但是,你都没有给我过,却给了我更多的孤独、焦虑和失望。我知道,你再也活不过来了,也永远不会再成为我活着的阿爸了,你成为别人的佛了。

  我摸着阿爸的脸,揉着阿爸的手,看着阿爸的眼睛,阿爸没有反应,目光中根本没有我。我明白了,阿爸是佛,他需要的是虔诚的香客,朝拜者,不是亲生的骨肉儿子。

  夜很深了,去白城子的火车已经开过去了。旗镇里安静了下来。突然,我听到吹水壶的声音由远及近,向我们歌舞团方向,呜呜噎噎地走了过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出现了拐弯儿,又由近及远向远方飘去。

  我总是感觉到门外有一个影子在晃动,我知道那是阿茹。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出去。阿茹在外面已经站了半夜。月光下,夜里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长发。我搂住了阿茹,她的身上也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了。在阿爸面前我忍住的泪水,现在忍不住了,流淌在了阿茹的头发上、肩上。阿茹也搂抱着我,但我感觉到她的手没有力量,平时那种一接触到我的身体,就兴奋得四肢和肚皮用力贴向我的劲头没有了。她似乎显得有些怯生生的感觉。我很奇怪,转身,搬过阿茹的面孔,她看我的目光竟然让我感到陌生。

  我说,阿茹,你怎么了?

  她说:不知道,我心里有点怕你。

  怕我?为什么?

  你是佛的儿子。

  我说,我是佛的儿子,我也不是佛,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太晚了,走,咱们回去睡觉吧。

  阿茹说:我不想回去,我能进去陪陪活佛吗?

  我说:那好呵,咱们进去吧,我阿爸也肯定很喜欢你这个漂亮的儿媳妇。

  阿茹说:活佛真的会喜欢我吗?

  我说:真的会喜欢你。

  阿茹说:为什么?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吗?

  我说:因为你纯洁、善良、漂亮,会跳鸿雁舞。

  阿茹走进去,就虔诚地跪在了阿爸的面前,静静的双手合十,一直到天明,我们听见了去北京的火车开了过去。阿茹很平静,但是我怎么看,阿茹都不是阿茹了。

  上班后,旗里来人了。旗长和政协副主席、文化局长、宗教局长也都到了现场。现在的旗革委会已经恢复成了旗政府,拉西叔叔也不叫歌舞团革委会拉主任了,他现在是歌舞团团长。

  拉西叔叔马上在旗长面前口头宣布:从今天开始,排练大厅暂时停止排练,任何人未经批准,都不许到大厅来干扰活佛的清静。

  拉西叔叔对我说,今天要把佛娘请来,旗政府已经派了吉普车,你跟着一起去吧。

  我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陪阿爸。

  拉西叔叔说,这里有我,你就放心吧,活佛的事情不是个人的事情,是国家的事情,我们要按照国家的组织原则来办理。你回去先跟佛娘说清楚,路上由你陪伴,我也放心。

  我同意了拉西叔叔的安排,我说让阿茹和我去吧,先跟你给她请个假。

  拉西叔叔说:带上她去吧,好好安慰你阿妈,不用请假,这也是工作。

  我回到屋里,见阿茹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神不守舍的样子。我说阿茹和我回花灯牧场去接阿妈吧,旗里的吉普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阿茹马上振奋了精神,和我跑上了吉普车。一路上,她还是很安静,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和我手指扣着手指用力攥在一起的反应。

  吉普车的速度,比马车快得太多了。我是第一次坐吉普车,阿茹也是第一次。我们虽然都没有表现出惊喜和兴奋的情绪来,但都很惊叹这吉普车的速度。从旗镇到花灯牧场,四匹马拉的马车,从日出到日落,整整要跑一天的路程,吉普车跑了半天的半天还不到,这么算,十六匹马拉的车跑的速度也不会比吉普车快。

  吉普车开进我们家的院子里,惊吓得黄母狗和狗崽子们如临大敌,狂叫不已。不用说我家的狗不认识吉普车,就是牧村里的人也很多人没见过,我阿妈也没见过。

  当时我见阿妈正在羊圈里起羊粪,阿妈听见狗叫,见有一辆吉普车开进自己家的院子里,感到很惊愕,见我从车里跳了出来,就马上脸露喜色了,接着又见阿茹下车,就放下手里的铁铲子,走出羊栏来迎接我们。

  阿妈说:是你们歌舞团要来演出吗?

  我说不是,走吧,咱们进屋里说话。

  阿妈亲热地拉住阿茹的手往屋里走,阿茹也很亲近地靠着阿妈的身子走路。我跟在后面看着走在前面的这两个对我最重要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感恩。

  进了屋里,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问,阿妈身体好吗?阿妈说,我的身体没有病,你们不用惦记,好好工作吧。说完又很宽厚地看着阿茹。阿妈说了你们不用惦记,显然也把阿茹包括在内了。她已经把我和阿茹当成一家人了。

  阿茹看着我,不知道我如何跟阿妈讲阿爸的事情,好像很为我着急。

  阿妈也看出来了,我们好像有什么事情回来要跟她讲,犹犹豫豫,有点为难之色。但她不问出来。

  我说,阿妈,阿爸找到了。

  我看见阿妈的身子一颤抖,阿茹紧忙把阿妈的肩膀抱住了。我和阿茹还处在紧张状态,很快阿妈的情绪倒先平静下来了。她大概在我们回来的阵势和语态神色上,看出来了不是好消息。这种结果,这么多年,在她的内心里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她可能每天都在用好消息坏消息的结果来折磨自己。

  阿妈平静地说,你们说吧,不要紧张,阿妈的心啥都能承受得住。

  我就把发现阿爸的经过讲给了阿妈听,并且告诉她,旗里很重视,旗长都亲自去看阿爸了,今天来的吉普车就是旗长派来的。一切都由拉西叔叔来操办,拉西叔叔说了,阿爸的事情是国家的事情,要由国家按政策来办。

  阿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扛了一辈子的重担,一下子放在了地上。她说,要去换上一身衣服,马上就出发。我看阿妈走路的脚步,踩在地上轻得像两片草叶在飘动。

  阿妈把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蒙古袍子。我从未见过阿妈的这套袍子,我猜想,不知道多少年前,她为了和阿爸见面就做了这套袍子。这套袍子像天空似地蓝地儿,上面绣着白云似地白牡丹花,领子、袖口和四围镶着草原似地绿边儿。蓝天、白云、绿草地,穿在阿妈身上高雅华贵、辽阔幽远。这让在旗镇里,穿惯了汉族流行简便衣服的阿茹,简直要惊叫起来了。她抱住阿妈说,太高贵了,太迷人了。

  到达歌舞团,阿茹和我左右陪着阿妈走到阿爸面前。我看见迎接阿妈的拉西叔叔,见到阿妈时的目光好像很惊奇地闪动了一下。阿妈跪了下去。她没有流泪,好长时间,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爸。她虔诚地跪拜在阿爸面前,带着无限的崇敬。好像阿爸离家多年是去闭关修行了,现在终于修成正果出关了,身为佛娘,让她感到骄傲和自豪。我和阿茹跪在阿妈的左右,我看着阿妈脸的上表情在复杂地变化,猜测着她的心思。

  阿妈站起来,没有言语,脸上平静的神色,让周围的人都感到压抑、窒息。

  回到我的房间里,阿妈再也坐不住了,她全身虚脱倒在了炕上。晚上旗政府设筵宴请阿妈吃饭,阿妈不去,就只好由我代表了。阿茹也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家里陪阿妈。

  宴会结束,深夜了,去呼和浩特的火车已经开过去了。由于阿妈不在,酒桌上大家喝酒就很放得开,除了我之外,旗长、政协副主席、宗教局长、文化局长、拉西叔叔都喝醉了。我回到家里,阿妈和阿茹都不在,我就知道她们一定守在阿爸身边。

  来到练功大厅,我暗示阿茹出来,让阿妈一个人静静地陪着阿爸。出门,我悄悄地对阿茹说:拉西叔叔说,阿妈的这身蒙古袍子是当年她和阿爸成亲的时候穿的。

  阿茹听了一愣,就激动地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受到了她失去的力量又回来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猜就是,但是我没敢说出来。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将来咱们结婚的时候,我也给你做一件这样的蒙古袍子,举行隆重的传统科尔沁婚礼。

  阿茹说,我不要你做的,就要阿妈这件。

  睡觉的时候,我们三口人睡一铺炕。阿妈睡在中间,我和阿茹睡在左右。我一夜都睡不着,这种家的感受,我好像多年都在期盼。我自己很感动,似乎有泪在流出来,但是我不敢发出声响,怕惊醒了阿妈和阿茹。第二天早晨我才知道,她们也都是一夜没睡,也都不敢发出声响,怕惊醒大家。这铺炕是阿爸的炕,他成为活佛就睡在这铺炕上。昨晚,阿妈是第一次睡到阿爸的炕上,我不知道她一夜没睡在想什么?

  歌舞团已经恢复为查干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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