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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烟魂》 作者:黄复彩

第32章 变声期(3)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红烧肉了,我的肚子咕咕地叫着,嘴里不停地咽着口水。一般说来,教师在另外的小食堂就餐,但是,文化革命以后,为了提倡师生平等,教师们开始同学生在一个食堂吃饭。但是,老师可以进入厨房打饭,而学生则不能。新来的那个大学生老师今天特别兴奋,这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他上午的课上得特别成功的缘故。他已经打了饭,端着饭盆子走到我们的队伍边,一边用油腻腻的嘴唇向我们做出笑容可掬的样子。就在这时,几名专政队员在瓦西里的带领下提着专政棒杀气腾腾地冲进了食堂,直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等我们回过事来,那几个凶神恶煞般的专政队员猛地将那个大学生打倒在地,红烧肉厚腻腻的汁水淋到他的雪白的汗衫上,淋到他的小白脸上。两个专政队员将他的左右手向后拧起,他们揪住他的长发,将他的头高高提起。不用问,我们都明白是他上午讲解毛主席诗词惹下的祸子。但我们委实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向军代表告的密。我承认,我有些同情那个小白脸的大学生老师,他的课的确上得很好。我想我将来当了老师,我也许也会像他那样给学生讲解毛主席诗词的。

  受到这突然事件的冲击,我们的胃口顿时大减。这时,厨房窗口的那扇小门啪地一声打开了,我们到底禁不住那红烧肉的诱惑,无数双握着磁碗的手臂顿时塞满了那扇窗口。然而这时瓦西里却陪着军代表走进了饭厅。瓦西里朝厨房挥手叫着,厨房暂时不要开饭,军代表有重要指示。厨房里的那扇窗口又啪地一声关死了。

  我们以为军代表一定会讲那个大学生的事,但军代表却对刚才的事情只字未提。他说下面请范主任传达一个十分重要的文件,大家欢迎。瓦西里走到饭厅的那个小讲台上,他静了一会埸,似乎是等待大家的掌声,但是,除了有几个女同学拍了几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瓦西里这时来插一杆子极其反感。瓦西里显得有些尴尬,于是他开始传达那个文件。阮小兵捣了我一下,示意我注意瓦西里的下身,原来瓦西里西装短裤的裤扣没有扣好,而最最糟糕的是,瓦西里只穿了一条西装短裤,因此,在他慷慨激昂时,裤扣里面的内容就十分清晰地暴露出来。女同学大部分都别过头故意去看窗外的风景,男同学们更是对瓦西里指手划脚,窃窃私笑。王团长已经从台下骚动的情绪中发现了什么,他走下讲台,终于发现了瓦西里的精彩之处。王团长短促地笑了一下,走上讲台,犹豫了一下,似乎打算给瓦西里做某种暗示。但是不等王团长开口,瓦西里连忙抻手拦住了王团长,说,吃饭是小事,我马上就完了。王团长只好又背起双手,恢复了他惯常的严肃。

  瓦西里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门户正洞开着,他读完了那份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文件后,仍意犹未尽,继续对那份文件进行瓦西里式的发挥。讲到激动处,瓦西里开始在台上走来走去,似乎要将他的没有关上的尼古拉大门作最完美的展示。

  女同学们再也不忍心台上的那种惨烈的表演,这时全都背转身去。婆娘们不开口说话便罢,一开口说话,那些如同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话语就再也收拢不起来了。台下的说话声已经完全盖过了瓦西里的长篇大论。

  红卫兵小将们,有什么想法没有?瓦西里终于结束了他的演说。

  不知谁喊:小姐们都晕过去了。

  瓦西里继续说,有想法是正常的,可以有的放矢,也可以无的放矢,总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台下有人喊:瓦西里同志,面包会有吗,奶油会有吗?

  大家笑起来,但瓦西却一本正经地说,什么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包括毛选四卷。另外还有过冬的房屋。当然,我们是去接受再教育的,不是去享乐的,你们一定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放下架子,把思想的大门向贫下中农大胆敞开。

  还有,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阮小兵叫着说。

  大家轰笑起来,有人拼命地敲响饭盆子,有人吹起了口哨。瓦西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终于看到了自己洞开的“尼古拉大门”。他赶紧用手捂住裤扣,别转身仓皇地走下了讲台。我们终于听到那扇窗口啪的一声又打开了,但是,同学们却潮水般地涌进了厨房,奋力地将各自的磁碗伸向那盛肉的大盆。瓦西里已经整理好裤扣,听到这边的骚乱,立刻返身扑向厨房,叫着,饭厅停止开饭!饭厅停止开饭!大家谁也不理睬他,倾刻功夫,那一盆红烧肉便连最后的一点汤汁也不剩了。阮小兵舀了满满一缸子肉,奋力拨开众人向厨房外冲来,一边大叫着,不要拥挤,让列宁同志先走!大家喊着,乌拉——

  我们终于打到了属于我们的那一份红烧肉,土匪们欢呼着拥到宿舍开始喝酒。

  我说,是什么人向军代表告密的?阮小兵说,我没有。姚一民和蔡光辉也都说没有。唯有丁永亮不表态。我说,丁匪,老实说,是不是你告的密?丁永亮似乎并不肖于回答我的责问。他开始往各个磁碗里倒酒。我按住了他的手,再次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必需把这事说清楚。

  是我又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丁永亮不怀好意地拨开我的手说,他并不值得同情。毛主席诗词不能那样解释。他那样一说,大家都不再说话。姚一民说,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蔡光辉也说,马上要下放了,这年头,自身难保。我一想也觉得有理,马上要下放了,我只有十七岁,但却要去种地。我曾经有一万个理想,可从来没想到我会去种地。这样一想,我很爽快地将碗里的酒大喝了一口。丁永亮也大喝了一口酒,说,马上要下放了,有本事的赶快挑一个女同学带走,否则就只有到乡下讨黄脸婆了。

  或许是丁永亮的情绪感染了大家,大家一想到要到乡下去讨黄脸婆,顿时全都伤感起来,阮小兵哭起来,说,老子到目前为止还基本上没谈过恋爱呢。我大声地叫着,我宣布,明天就正式向白玲玫求婚!我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觉得眼前的土匪们在望着我傻笑,宿舍里的床铺以及天花板在我的眼前飞快地旋转着。然而我心里清楚,我叫着一个名字,土匪们轰笑着,渐渐地大家都倒了下去。

  直到傍晚时分,我才从昏昏诞诞中醒来。我口渴得要命,爬起来想喝一口水。我端起茶杯,却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我一阵恶心,终于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吐过了,我觉得好受多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土匪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从操场上传来余大毛唱《智取威虎山》的声音。我发现余大毛今晚唱得极其伤感,他把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情调完全唱得死人般的悲凉凄切。我想是不是还要演《智取威虎山》?军代表不是不让演了吗?或许军代表又让演了,包括下放,也许都不过是我喝醉了的一种梦幻。

  屋里的蚊子能把人给抬起来,我赶紧逃出宿舍。迎面刮来一阵风,但天气仍然闷热。我的头脑经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终于想起中午发生的事情:大学生老师的祸从口出,瓦西里宣读的那份文件……。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又都不那么真实,在一轮月光下,唯有余大毛那悲凉凄切的歌唱真真切切地传到我的耳里。

  土匪们不知什么时候早集中到那棵棠棣树下,而在另一棵棠棣树下,邬小梅晃动着那一对大奶,飞快地讲着什么,在她的四周围满了初中部的女同学。原来邬小梅在向她们介绍着山区的故事:那里的男女不分厕所,女孩子到了十六岁一律都要嫁人,嫁过人后的妇女没有固定的丈夫,大队书记要谁同他睡觉就是谁同他睡觉……

  远远地,我发现余大毛不知什么时候剃成了光头。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余大毛一定意识到专政大队将要抓他,所以他事先将长发剃了,免得到时候有人趁机报复抓他的头发,白吃苦头。我想既然余大毛要被专政大队抓去了,抓我们的那一天还会远吗?我默默地走到土匪们的身边,姚一民腾出一块地方让我坐在他的身边。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余大毛在月光下一遍一遍地唱着“打虎上山”。

  姚一民伸手揽着我的肩说,土匪们就要离散了,以后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弟兄们。他这一说,我的鼻子一酸,就掉下一颗泪来。丁永亮轻轻地唱起了“晚风轻轻吹水面泛波浪衷心祝愿你好姑娘”,于是,我们也跟着轻轻地唱起来:“但愿从今后你我永难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阮小兵啜泣着说,能不能找瓦西里商量一下,让我们弟兄分在一个公社,山区也行。当即遭到姚一民的反对,姚一民说,瓦西里我恨不得就杀了他,谁去求他谁不是娘养的。蔡光辉也说,妈的瓦西里应该找个机会报复他一下才解恨。大家都同意蔡光辉的意见,说一定找一个机会报复瓦西里一下。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报复的办法。这时,一直不说话的丁永亮似乎有些不耐烦,他使劲地朝那棵棠棣树踢了一脚,说,下放就下放嘛,干嘛那样悲悲切切的,一点男子汉气也没有。他这一说,大家似乎又来了精神。

  不知谁带头唱起了《语录板》:“参加了解放军,来到了咱们班,第一个知心的朋友就是那个语录板。主席的话儿记在上面啦,字字句句句句字字闪呀么闪金光……”一曲未完,有人接着又唱“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人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我自岿然不动……”仍是唱得悲悲切切。接着又唱“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正经的歌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唱歪歌,唱“红通通的大膀子,白生生的脸,冬天不生疮来,夏天不生疽……”大家一边唱,一边笑,阮小兵开始捣乱,他突然大叫一声,天王盖地虎!姚一民用更大的声音叫着,宝塔镇河妖!大家于是齐声拉长了声音叫着:么哈么哈——

  余大毛终于从操埸上走到我们中间来,我们也终于停止了那种歇斯底里的叫喊。余大毛与我们默默相对,彼此无语。余大毛的脸上流着泪水,说,你们以为我很痛苦是吗?我才不呢。不管多少年后我只要一想到这一段历史,我都会感到骄傲。有一个词叫什么,叱诧风云,对,我就是叱诧风云。想想当初我在草鞋班里算个什么东西,我就是现在死了也够了。余大毛说到这里,突然像疯子一样地叫起来:老子够了——够了——够了——

  我们吓坏了,以为余大毛一定头脑出了问题。那边棠棣树下的女孩子们在余大毛的叫声里作鸟兽般四散而去,阮小兵蔡光辉他们也开始从棠棣树下站起来作随时逃走的打算。只有丁永亮走上前去拍着余大毛的肩说:大毛,我刚才听你唱打虎上山真有童祥苓的味道,留得青山在,将来我们的智取威虎山还是要演的,真的……

  不等丁永亮说完,余大毛一把推开他,说,你少酸吧,你以为我疯了?我清醒得很呢。丁永亮吃惊地看着余大毛,丁永亮确信余大毛已经疯了,连忙逃也似的掉转身走了。余大毛叫着,你们都走吧,你们这些没有出息的东西。

  棠棣树下只剩下我了。这时,余大毛径直走到我的身旁坐下,伸手揽住我的肩膀说,戴匪,你是不会抛弃我的是吧?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头脑出了问题?我说,我知道你心里的痛苦。余大毛说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心里痛苦的内容。我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当然是知道的。

  余大毛突然说:戴匪我想问你,听说你要向白玲玫求婚,有这事吗?我吓了一跳,连忙声明说:那不过是一句酒话,我怎么会爱上她呢,我才十七岁,况且我的嗓子……

  余大毛看着我说: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余大毛突然哭了起来,他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将他的令人恶心的头紧紧地靠在我的耳边,说,戴匪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痛苦的全部内容了,你知道,我早就爱上白玲玫了,白玲玫当然也是爱我的。但是,你知道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专政大队就将我专政了,所以,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把白玲玫让给你了。

  我吓了一跳,我知道这是余大毛的一个最具有政治智慧的发言,我怎么会上他的当呢?我说,大毛我谢谢你的好意,我不爱她就是不爱她,你应该懂得,捆绑不是爱情,强扭的瓜不甜。余大毛这时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承认,在他的这双充满政治智慧的眼光下,我有些心虚,好象我真的爱上了白玲玫。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轻轻地哼起了一句小调。余大毛在棠棣树下来回地走着,终于,他重新坐到我的身边,用异常亲切的语调对我说:戴匪,我的好兄弟,我有一件事求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余大毛说:你知道,我对作文一直不很重视,所以我,怎么说呢,而你的作文我记得在全省都得过奖……

  我打断了他,说:你不用说了,你是让我替你代写一封情书给白玲玫是不是?

  余大毛说:其实,我知道我是不会得到她的,我就要去坐牢了,说不定还会枪毙,我没有什么遗憾的,就是这一件事不能放下,我必需要在这之前向她表白,表白完了,我死而无憾。余大毛说完,将他痛苦的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余大毛的双肩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二十年后,余大毛仿佛是在一夜间成为这个县里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在一次什么会议的间隙,余大毛向我提出能否为他的企业写一本树碑立传的书,被我婉言拒绝了。余大毛借着酒劲往事重提,说我二十年前就欠他一笔人情帐。在他说这番话时,他的第三任妻子一直紧贴在他的身边含而不露地笑着。这个女人比余大毛的第一任妻子白玲玫足足要小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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