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请给我一支烟:男版》 作者:初雪

我没有眼泪,那是因为我不怕疼痛。在我很小的时候,看电影《烈火中永生》,那里面有不少共产党员受刑的场面。同学们看了都在说共产党员的意志如何坚强,有的人还信誓旦旦地表示,长大后,要做江姐、许云峰那样的共产党员。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反正我没这样想。我想到的是:他们受刑的时候难道不疼吗?我偷了养父的香烟,点上,然后把燃着的那头按在我的大腿上,疼,钻心地疼,我还闻见了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但我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是电影中的某一个地下工作者,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岿然不动。这样经历了记不清的次数之后,一切跟肉体相关的疼都不过是被养在身体上的虱子咬了一口,轻描淡写,雁过无声。在“宫”里头,电棍、殴打、鸡奸等等给我的疼痛都是毫无意义的。我对疼痛的感觉是麻木的。

我曾经试图寻找自己对于疼痛麻木的根源。在大学里,我确实在这一方面花费了不少精力。有一段时间,我不去上课,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到理论上的说法。很遗憾,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并不失望,因为找不到理论,反而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身世是造成我不怕疼痛、不会流泪的根本所在。

让我告诉你吧,我是一个私生子。我的养父从没有向我隐瞒过这一点。我觉得养父是个很真实的人,他没有用美丽的谎言来掩盖事实的真相,这让我有了很强的承受能力。每当他喝了酒之后,就会骂我是“婊子养的野种”。对于婊子和野种这两个在凡夫俗子们看来带有侮辱性的词,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我从没有觉得这两个词有什么不好,它们只能说明我与别人的不同。我确实与别人不同。念中学时,因为打架和早恋,转了三次学校。没有人对我抱有希望,老师说我是人渣,不可救药。但问题是,我居然考上了大学。一位对我恨之入骨的老师得知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时,竟发出这样的惊呼:“上帝呀,你为什么这么不公正!”亏他还是个无神论者,居然也会用“上帝”这个词。不过,这是一句多么可爱的感叹,我喜欢得不得了,就像有“香港脚”的人喜欢挖自己的脚丫子一样。

养父虽然骂我是野种,仿佛对我怀有深仇大恨,但我以为,他还是以我为自豪的。要不,他不会在我考上大学那会儿请了两桌酒,这可花掉了他半年的工资。我想,与其说他是在祝贺,不如说是在炫耀,或者说是在向凡夫俗子们反击。养父是在我“坐宫”的时候去世的。是那个曾经想感化我的张辉映帮我操办了丧事。在我“坐宫”的时候,养父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我也没流一滴眼泪。我对前来探监的张辉映说:“现在一切都解脱了。阿辉,我告诉你呀,我不是他亲生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私生子,是只浑身爬满虱子的野狗。”我这是第一次向一个外人坦白自己的身世。阿辉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大概他以为,我肯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而胡言乱语,便说了一气安慰我的话。其实对于“坐宫”我从来就不在乎,“坐宫”就“坐宫”呗,读不了大学就读不了大学,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对着阿辉笑了笑,说:“我真的是个私生子,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只知道她与老爸本来是在一个剧团唱戏的,跟一个唱小生的生下了我,然后就抛下我,跟那个唱小生的跑了。老爸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毁了,连她的照片我也没见过。”阿辉的眼里突然有一星泪光在闪动,我知道他在滋生文学的感动,这种感动随着文字的形成,就会烟消云散的。阿辉把两只手都贴在玻璃上,我的手也贴了上去,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探监的时间到了,他说:“我会常来看你的。”不知为什么,我背过身走向牢房的那一刻,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管教厉声问我笑什么,我说浑身痒得难受,管教便给了我一个耳光,说是替我杀杀痒,可我笑得更厉害了。因为笑不出眼泪,管教说我在装疯卖傻。那天我吃了管教五个耳光,脸都红肿了,却感觉不到疼。我一直认为,担当改造别人的角色的人,大抵都有施虐的倾向,而被改造者又都有受虐的潜意识,否则就达不到平衡。达不到平衡的人群,还能存在吗?教官的耳光与我的笑声,就是达到平衡的一种形式,在这种形式里,我知道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出乎意料地思念我的养父。当捧着饭碗时,我想起了养父做的狮子头,还有油炸臭豆腐,还有他每晚咪酒时散发的酒香。当管教们教训我的时候,我想起了养父给我的耳光,耳边响起他的骂声:野种!跟那婊子一样的野种!当夜晚降临,牢友们花钱去看电视,我一个人蹲在牢房里,透过小窗对着苍茫的夜色发呆,我又想起了养父,想起了他唱的戏。

在“坐宫”的日子里,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我都能听见一种鬼鬼祟祟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同牢房的那几个小瘪三躲在被子里手淫。在这样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环境里,这种声音就像春夜里猫的叫春声,很能催生春情。可是我几乎丧失了性的欲望,我讨厌那样的声音就如讨厌人们在吃饭时讨论着大便。这时,养父的唱戏声就会很清晰地飞进我的耳朵里。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养父的唱戏声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那样的氛围里出现,甚至连每一句唱词、每一个吐字、每一次换气,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眼前老是晃动着养父的那件戏袍。其实,此时我听到的唱词和看到的戏袍都是毫不相干的。我听到的往往是养父在《甘露寺》里扮乔玄的一段唱,唱词里说的是乔玄劝说孙权和吴国太不要杀刘备的事,听养父说这是马连良最著名的唱段,可是我到现在也不晓得马连良是谁,我只晓得京剧里有个男扮女装的梅兰芳。唱戏声渐渐消失了,可是养父演戏时穿的那身戏袍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戏袍可不是乔玄穿的,而是西楚霸王项羽穿的。听养父的那些戏友说,养父演《霸王别姬》很拿手,演虞姬的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当时在小县城里是有名的美人儿。他们说我笑起来时像她,我说我又不是女人。现在想想,我那位母亲的眼睛一定生得很妩媚,专勾男人的魂的,没准儿养父就是被这双眼睛勾住的。她的眼睛一定是生在了我的脸上,要不,他们怎么说我笑起来像她呢?这种眼睛生在女人的脸上是妩媚,要是生在男人脸上就是淫荡了。有时我讨厌这双眼睛,它让我看起来像个坏人,可它却是我养活自己的本钱。男人喜欢妩媚的女人,女人喜欢淫荡的男人。这是生活告诉我的。

其实我看到的那件戏袍早在我14岁的时候就被养父亲手烧掉了。至今我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烧掉它。烧了就烧了,为什么还要把烧成的灰埋了?

我是在养父烧戏袍的那天,发现养父老的。那天,我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无所事事地打着瞌睡,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锣鼓声和京胡声,我知道养父和一帮票友又在树荫下面折腾开了。他们的京剧于我真的是毫无意义,他们唱来唱去,我怎么着都觉得是一个调子,有时一个字得拖很长时间,听着都嫌烦。可养父他们就是那么乐此不疲,除了下雨下雪,天天都这么折腾,有时在树荫下,有时在公园里,有时在巷子的某个天井里。听街坊邻居说,养父先前在小城里唱戏名气挺牛,《霸王别姬》、《铡美案》是他的拿手戏,特别是在《甘露寺》中,他由花脸反串了一把老生,更是轰动一时。后来,剧团解散了,他又没多少文化,只好到工厂当了工人。那边京胡声传来,养父就唱了起来,没唱几句,声音陡地一变,嗓子仿佛被什么划了一下,接着那边就鸦雀无声,后来京胡又拉开了,还是那调,养父唱的还是那几句,一到先前卡壳的地方便又卡住了。我知道他的嗓子倒了,这意味着他以后再不能唱了。这样反复了好多次后,我站在阳台上看见养父朝家这边走来,低垂着头,步履有点蹒跚,好像生了病似的。我愕然发现养父的双鬓已经斑白,养父老了呀!我奔下楼去,上前扶住他。他用力一把推开我:“野种,给我闪开!”我说:“你骂什么人?好心没好报。”他瞪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骂你这个婊子养的野种!”我说:“没老野种,哪有小野种!”他滔滔不绝地骂着进了家门。一进家门就从箱底翻出那件绣着龙的戏袍,抱在怀里,脸埋在戏袍里,呜呜地哭起来。我懒得去劝慰他,由着他在那儿独自流泪好了,自己拿了本书和一包香烟到阳台上去享受阳光。那时候,我喜欢阳光。我不知道养父是什么时候停止哭泣的,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冲到我面前,一把夺走我手中的香烟,朝楼下的天井里扔去。那大半包香烟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的过程中,全都散落出来,落在地上横七竖八,像鼻涕虫爬过后留下的痕迹,杂乱无章,却是千丝万缕地连着的。养父说:“老子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可不是让你这么不学好的!”我说:“反正我是野种,学不学好跟你没关系!”养父忽然软了下来,说什么以后再也不会骂我野种了,并拿出钱让我去给他买猪头肉和啤酒。养父脾气暴躁,但有他的优点,那就是说话算话,像个爷们。我们这里的男人与江南和上海的男人很相似,像爷们的少,像娘们的多,大多是些“母男人”。打这以后,他还真的没骂过我野种,我和他安安稳稳地过了一段日子。直到有一天,我在学校和人打架,被学生家长告到家里来,他又开骂了,只是这次把“野种”改成了“孽种”。我一直以为养父就是“诚信”的代名词,否则,我早就离开他,流浪去了。

我到巷子头上称了一斤猪头肉,买了一打啤酒。那天晚上,养父就着猪头肉、臭豆腐干,还有中午剩下的一些蔬菜,开始还是一瓶酒分三至四次喝完,到最后三瓶时,就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那硕大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游动着,不换一口气,一瓶酒就这么下去了,一打啤酒和一斤猪头肉一扫而光。我知道养父的酒量很大,可从没看见他喝得这么猛。看着他喝酒,我就想,倒嗓对他的打击难道就那么大?唱戏对他就那么重要?喝光一打啤酒,养父的脸色一点没变,但话少了不少,眼里有些伤感的东西。后来,他站起身来,到里屋把那件戏袍拿了出来,披在身上。我愕然发现,在夜晚的灯光下,它是那么熠熠生辉,上面的那条用金丝线绣的金龙呼之欲出。如果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它一定是金碧辉煌的,但这种金碧辉煌又是傲视一切的,穿上它的人也就有了一种霸气。它绝对是一件精品!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养父叹着气从身上扒下了它,然后来到天井里,点上了火。我惊叫:“别烧!”养父没有理我,只是用火钳拨弄着它,火便更旺了。火光映出养父的脸和头颅,脸上的皱纹像水波纹似的流动,头发是灰白的,没有一丝生机。这一瞬间,我意识到养父已经很老了。火熄灭了,养父完全沉在了黑暗中,他蹲在那堆灰前,一动不动,四周非常静,静得叫人想喊出来。突然间,我听见他像在舞台上唱戏那样长叫一声,然后就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地上的灰用手一捧一捧地捧进一只小布袋里,然后出了家门。我跟着他,来到他跟戏友们经常聚会的那棵银杏树下。只见他在地上挖了个坑,把那个装了灰的布袋埋了进去。树下一片黑暗,从人家屋里窜出来的几星灯光,只是加重了这黑的颜色。现在我每每回想起这一幕,就会贸然想起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养父并没有成就某种事业,但他依然那么英勇,那么卑贱。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孩子,一个介于成熟与幼稚之间的孩子,一个在夜色中跳舞的孩子。


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初雪作品集
请给我一支烟: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