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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一支烟:男版》 作者:初雪

十四

十四

阿辉说:“近来很烦,简直烦透了。”我就知道他会说这样的话,每次他来找我都是在他心烦的时候。人呀,一心烦,就需要倾诉,而选择倾诉的对象很重要,选择对了,确实可以把烦恼暂时排泄掉;要是选错了,那无疑是雪上加霜,没准儿跟他说的话,就成了你的死穴。活在这世上,就得人提防着人,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张辉映选择了我,那是因为我不是跟他一条道上的,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张辉映的烦恼缘于他的工作,像他这样的县级干部,所谓工作上的烦恼其实就是人际关系的烦恼。记得上回,他跑到我这里,谈及自己在单位里受一把手的压制,才华得不到施展,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我带他到长江边散步,望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长江,听着江面上传来的船舶苍凉的嘶鸣,他禁不住诗兴大发,朗诵起《三国演义》卷首的那阕《临江仙》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伏在长江边汉白玉的栏杆上恸哭起来,清亮的路灯洒在他背后,很模糊,很寂寞。当时我在想,他的内心一定很寂寞,不管你是什么人,在寂寞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我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算是表示对他的安慰。那一天,他在我面前哭了两次。但是,第二天大清早他的状态已调整得很好,看上去满面春风了。我知道,他的烦恼已从他的眼泪中排泄掉了。

但这一回,他没有向我说出他烦恼的理由。我和他走在深秋的长江边,都戴着墨镜,穿着黑西装,看上去像两个黑社会的,路人看起来,一定很阴森。阴寒的江风吹着我们,风里夹着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我们都没有说话,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突然,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背影,依旧是一袭黑色的衣裙,依旧是拖着面纱的黑帽子,依旧是带着病态的步履,她在人群中一闪就消失掉了。我说:“你相信吗,那个女人一定很美。”阿辉说:“你在说什么?”我说:“就是那个穿黑衣裙的女人。”阿辉说:“哪个?我怎么没有看见?”我说:“别装。我知道你看见了。”阿辉说:“天地良心,我真的没在意。我一直在想事儿。”我说:“那是我看走眼了。也许我看见的是一个幽灵,这座城市的幽灵。”我敢断定,张辉映在撒谎,虽然他戴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相信他隐藏在墨镜后的那双眼睛一直在探寻着什么,他一定也发现了那个背影,而且他与我一样,也对那个背影有些熟悉。他的变化真的很大,正如他自己说的,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

我们在长江边最僻静的茶座坐下,点了两杯碧螺春。张辉映的位置正好背对着长江,他呷了口茶,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长江,感叹说:“这座城市的长江被调教得可真美。”我说:“那我们俩换个位置吧,让你把长江看个够。”他连忙说:“就这样最好,也许看得太真切了,反而觉得不美了。”我说:“玩深沉!知道吗,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个背影,其实我已经看见过几次了,这回,她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阿辉又扭头望着长江。我不高兴了:“我的话你在不在听?”阿辉说:“谁说没听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幽灵让你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是谁?我认识吗?”我说:“贺燕雁。”阿辉的手仿佛是在不经意之中抖了一下,我捕捉到了这个轻微的细节,显然我的话触动了阿辉的神经。他说:“今儿个你是什么意思呀?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成心给我雪上加霜嘛!”我说:“别别别,我可没雪上加霜的意思。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感觉。不想听就拉倒,生哪门子气呀。”阿辉说:“你小子,别跟我装蒜了。我心烦,你就高兴,是不是?”我说:“好没良心的话!我还烦着哪。”

没想到,提到贺燕雁,还真捅到了张辉映的痛处。自己抛弃了人家,又要做出心痛的样子来,怎么着就让我想起《雷雨》中的周朴园。读大学时,阿辉在外租房子,就是为了和贺燕雁同居。贺燕雁学的是包装设计,因此阿辉的房间里竖着一个画夹,房间里总是充溢着颜料的味道。开始,我总以为她叫“艳艳”或“燕燕”,等阿辉写下那两个字,我想起了在姜夔的一首词中见过的,便随口说:“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此话一说,我立即后悔,觉得这太伤阿辉的面子。不想阿辉不经意地说:“我不爱她。跟她同居,只是为了听她叫床。他妈的,把我的骨头都叫酥了。”当时,我很奇怪阿辉对这个问题会这么坦诚。现在,当我像赶场子一样从一个女人的床上爬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时,我的性早就麻木了,只有那些叫不出真名的女人的叫喊才给了我快乐,在那一时刻我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存在着的个体。我和阿辉行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在这一点上交汇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当欲望成为主宰时,所有的男人其实都是一样货色。这就是人的本性!狗日的本性!

阿辉问我烦什么,我便把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告诉了他。他听了,脸色有些肃穆,叹了口气说:“听我一句话,不要再干下去了。”我说:“说教吗?留点劲,说给你的下属听吧。”阿辉说:“你又来了!性格即命运。你呀,就是栽在你自己的个性上。”我说:“我的个性怎么了?你以为你那样过得潇洒呀,为了捞个一官半职,给人当孙子,累不累呀?”阿辉说:“你这是什么话?好好好,你行,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可是为你好。你那个什么‘爹地’,出卖16岁男孩的初夜权,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引诱未成年人卖淫,天理不容!那什么酒吧迟早要出事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阿辉说:“知道还在这行混?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工作,关系放在人才中心,保证人家单位不会过问你蹲监狱那档子事。”说实话,阿辉的话真的让我很感动,可他不知道,上了这条船就不那么容易下来了,有的人无意中干了一次之后,一辈子都在干这事,直干到死在床上。我说:“我知道你很够哥们。可是,我再也受不了那种约束。我再干两三年,等挣够了钱,有能力包一个二奶的时候,我就洗手不干了。”阿辉说:“自甘堕落。”我笑了起来:“这是被卫道者们曲解的词。我承认出卖肉体是堕落,可那只是肉体的堕落,起码我从来没出卖过自己的良心,我的灵魂是干净的!比起那些出卖灵魂的人,我们这些出卖肉体的,要比他们高尚不知多少倍。”阿辉不再言语,又扭头望着长江。一阵江风吹来,刚刚病愈的我有些弱不禁风了,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说:“真冷。”阿辉也抱紧了双臂,想来他也感觉到了深秋的冷。

阿辉提出要到润河街吃宵夜。这就奇了,阿辉每次到这里,只到长江边,提都不提润河街。今天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我一时弄不懂他的真正用意,便很诧异地看着他。此刻夜色已经弥漫开来,我摘掉了墨镜,脸上的表情在他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里一览无余。他说:“干什么这么看着我?这里的润河街这么有名,我一次还没去过呢,难道就不能去见识见识?”既然他想去,我也就把话挑明了,我把“重料”和“花菜”的隐喻说给他听,问他需要哪个。他笑了起来,说是两样都不要,仅仅是去看看而已。于是,我带着他走到了润河街的街道上。“台风”过去了,润河街人气已经很旺,但并不人声喧哗,每个人仿佛都在不知不觉中遵循着某种约定。一边走我一边小声给阿辉介绍着这里的情况,润河街的起源和历史,这里的特色菜和特色服务,它和长江街的不同之处,等等。阿辉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听,戴着墨镜的眼睛很不安分地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我突然意识到,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找某种东西,依他的性格,这种东西必定是对他极其重要的。那是什么东西呢?我说:“我怎么觉着,这回你像个克格勃?”他说:“是吗?如果我真的是想找某样东西,你会帮我找吗?”我本能地有了点警惕:“那要看是什么东西。你不会是要调到这里来了吧?为了自己的帽子,从我嘴里探消息,然后再来刮一次‘台风’,为自己捞个狗屁政绩。”他笑了起来:“你真该去当作家,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只是我对‘刮台风’这类政绩压根儿就不感兴趣,再说我也绝不可能到这地方来。要知道,拥有两个灵魂的城市,很像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很可怕的地方。”我问:“那你在寻找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好奇,仅仅是好奇。”我问:“就这么简单?”他不高兴地说:“怎么,你怀疑我?难道我真的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了吗?”我说:“对不起,是我多虑了。不管你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好哥们!”阿辉的脸转向了我,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看得出他有些激动。

在独臂老太的大排档,我们坐下了。我点了几个特色菜,然后让独臂老太开张正式发票。阿辉说:“怎么,还要让我这客人付钱呀?”我说:“也许你忘了我的职业,那可都是别人买单的。今晚要不是陪你,少说也要转两三个台子,也得有三四百的进项呀。这顿饭你要是不买单,我还不得亏死?我可不像你们,吃喝拉撒国家全包了。”他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得了,这顿我出钱你请客。”我说:“应该是,公家出钱,我请客。”几杯酒下肚,阿辉的兴致开始慢慢上来了,他很像一支慢热型的球队,一旦进入状态,就打疯了。阿辉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八两白酒不在话下,而且面不改色,但他现在害着红眼病,是不能喝的,我劝他少喝点,他说酒是男人的生命,像古龙那样,死在酒里也值得。他的话多起来,从古龙谈到金庸,从鲁迅谈到茅盾,从惠特曼谈到海明威,谈到卡夫卡,谈到昆德拉,谈到杜拉斯,谈到托马斯·曼,他那已经开始谢顶的额头亮晶晶的,那上面布满了一条条的青筋,我想那里面一定都盛着智慧。这一时刻,大学里的那个阿辉又回来了。他问:“还记得我写毕业论文时,你建议我写赛珍珠吗?”我说:“怎么会忘呢?”

阿辉准备的毕业论文是关于柳永的词的。我说柳永已被人写滥了,再写也不会有什么创意。我建议他写赛珍珠,这位写中国人又不被中国人承认的美国作家。阿辉的脸上掠过一丝黯淡的笑:“赛珍珠?我可不会写,我可不想给自己在政治上惹麻烦。写毕业论文要创意有什么用?再说,我又不想在文学上有所发展。”然后我们都沉默了。那时正是繁春时节,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发出了新芽,空气里有一股正在发育的气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伤感,需要发泄的欲望强烈得一触即发,我便握紧拳头狠狠地向粗大的法国梧桐的树干砸了下去,立即我的手背全麻了,有血慢慢渗出,我用舌头把它们舔干净。阿辉看着我的举动,嘲弄地说:“你可真是有个性!知道小女生怎么评价你?说你拥有天使的面容,魔鬼的微笑。”我说:“是吗?可这跟我无关!”阿辉说:“脸生在你的身上,怎么能跟你无关?我警告你,燕雁现在可是我的女人,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我说:“你胡扯什么呀!”阿辉恨恨地望着我:“真该把你培养成一个同性恋者,否则,我的女朋友都会被你勾跑。”后来,在“宫”里接受李老大施以我的鸡奸时,我想起了阿辉的这句话,就特别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在大学里就要了我;我也恨我自己,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为什么不把自己给了有着兄弟般情义的朋友。可是,当阿辉对我说这些话时,我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污辱,我想揍他。我强拉着他向学校的大草坪走去。小草返青了,正好打架。虽是繁春时节,天气还有点冷,我却三下两下脱光了上衣,说:“这一仗,你想打也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你输了,燕雁是你的;你赢了,我追燕雁。”其实我明白,怎么打阿辉都是输的,我这样做不过是想给自己和好朋友一个下台阶的机会。我们开始打架了,没几个回合,阿辉就被我扳倒在地。最后我们躺在草地上,对着蓝天哈哈大笑,笑得蓝天白云在我们面前飘忽起来。穿衣服的时候,阿辉问我左胸上纹的芳芳是谁。我说是我爱过的女人。他又问我芳芳现在在哪儿。我说这跟他没关系。而现在,谁要提出看我身上的纹身,我就说这得付钱的。

阿辉说:“后来,我还真的写了一篇关于赛珍珠的论文,意思是为赛珍珠平反。你猜后来怎么着?一家权威的杂志还真给我发了。真搞笑!”其实他侃侃而谈的这些,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很长时间我什么书都不看了,以前看过的书也都忘得差不多了。生活告诉我,读的书越多,心理障碍就越大。所以我必须强迫自己忘记那些读过的书,否则,它们会像镜子一样照着我,让我时时产生羞耻感,那么,我就不可能那么心安理得,身上的伤口就会永不停息地流血流脓。

阿辉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这时一个40岁上下的男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可怜巴巴地说:“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样的人,在长江街和润河街多的是,他们是另外一种活法,永远说着可怜巴巴的话,口袋却永远都是鼓鼓的。他们的这种活法与我的活法,与阿辉的活法,与所有人的活法,本质上是一样的:活着才是真实的。我看见男人的眼里有一星泪花在闪动,那凡夫俗子式的悲伤,绝不是装出来的。我的心便软了,说:“坐下来,一起吃吧。”李老大对我这种行为的评价是:犯病。犯病就犯病吧,听说经常犯病的人免疫力要强于不犯病的人。既然可以增强免疫力,为什么不犯点病呢?男人看样子真的是饿极了,狼吞虎咽中带着饥不择食的感觉。阿辉问:“听口音,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男人说:“我是东北人,找儿子找到了这里,不想碰到一个骗子,说是见过我儿子,帮我找,把我的钱都骗走了。”男人低下了头,眼泪滴到饭碗里。我问:“你儿子多大了?怎么会跑丢的?”男人说:“才16岁,啥事也不懂。为一件小事,被我打了几个耳光,就赌气离家出走了。要不是遇上你们两个好心人,我非饿死在这里不可。这地方的人,特冷漠。”男人吃完了饭,我给他100元钱,让他赶紧回去,登个寻人启事什么的。男人走了,消失在夜色中。阿辉说:“你真有点犯病。这人没准儿就是个骗子!”我说:“他肯定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没有撒谎。”

说实在的,对于张辉映的这次到来,我始终怀着深深的疑问,他这次来绝不是为了排解他心里的烦恼,而是在寻找什么,甚至我认定他的红眼病是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他来此的真实目的。一直到他兴致勃勃地离开,我也没有解开这个谜,也不愿解开这个谜,因为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做一具行尸走肉就是这点好,不需要把问题往复杂里想,跟着感觉的节拍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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