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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四章

第四章

灰烬中有许多未烧透的碎片,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挑出来,秋日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天井里。母亲身边的地上已堆出了半人高的绢片和烧焦的漆器残骸。几天后,父亲到旧屋来,母亲引他去看那些烧过的东西。父亲仔细地翻捡比对,他对母亲说,这几块残卷,肯定是顾恺之的《女史箴图》。

《女史箴》是西晋张华所撰。说起《女史箴》,母亲并不陌生。外祖父给母亲自小的功课,就是读《女史箴》。文章讲的是旧时女性应该具有的操守与品德,全文三百字,有叙述,有举证。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就是插图本的《女史箴》。母亲不明就里也不以为意。早先乡间私塾,大都教授这种手卷的内容。

父亲辨认了半天,指着那片最大的残绢上的几个字,念给母亲听:“出真言善千里应之苟达斯义。”他略有所思:“这应该是隋唐摹本,没错。设色绢本手卷。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可是稀世珍宝啊!这屋的主人是谁啊?”

母亲对顾恺之也略知一二。她说:“不大可能吧?真有这样名贵的东西?”那时父亲一定非常心痛。他又细细地察看那些被烧得残破不堪的漆器,取出其中几块,在地上铺排,他肯定地说:“这是漆绘木屏,木质是黄花梨的,是北魏的《屏风漆画列女古贤图》。至于是否真迹,很难说。”

父亲那天晚上,沉浸于从那堆灰烬中搜寻出来一大堆残绢、漆器之中。大部分画作、手卷和漆屏已烧剩三分之一。这些古画与漆屏有千余年的历史,其中顾恺之的手卷与画作就有《女史箴图》、《洛神赋》和《烈女图》。据父亲后来说,它们虽不大可能是真迹,但至少是隋唐和宋代的宫府摹本,也非常珍贵。至于那些北魏的漆屏,更是稀世奇珍。

那些残片,父亲一直视若宝贝,他装在一个樟木箱里,母亲将它们送到土改工作队去,队长说:“农民烧的,我去已经迟了,你先收了吧!”直至“文革”抄家时,这些宝物连同箱子一起被抄没了。我相信箱子和残片一定还在某个角落,被某人据为己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有时会不厌其烦地询问母亲,请她说说那天与父亲面对火中余生的残片的情景,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着同样的话,她并不为此生出什么惋惜。在外祖父的“硕士第”里,一些今天看来是稀世宝物,价值连城的东西,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摆设。那年月,稍为家道殷实的人家,谁没有几幅古画,几张漆屏?

“只是顾恺之的手卷,恐怕那是绝品了!我不懂这些,你父亲是懂的。他真的很聪明。”说罢,她深深地叹气。我明白母亲并非为那些古画,为顾恺之叹气,那些东西毕竟离她太远。而父亲是离她最近的,近到她根本不知延安为何物,执意跟随父亲走上去延安之路。我有时会生出奇想,假如当年父亲真的成功抵达延安,将会怎样?

我常常在睡不着又思念父亲之时,把父亲的一生安放在“左”派和右派,革命和反革命,幸运与不幸运的天平上衡量。在每个革命的重大转折环节上,我都为父亲设计着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的转身,按不同方向延伸着父亲的前途。如果在苏北没有遭遇日军,如果当时就被日军枪杀了,如果被捕入狱或者叛变了各种幻想幻觉,最终令我非常沮丧,自我嘲笑同时看不起自己。究竟想从这些设想中得到什么满足呢?

顾恺之的那些残绢手卷,令我常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同时有怀拥那些东西的欲望。这种欲望不可与人分享。就像怀拥着父亲的岁月。那真是个奇妙的年代,可能怀拥的东西是那么神奇。

我似乎看见那天井里的大火。那是谁点的火?往火里扔漆屏和顾恺之《女史箴图》的又是谁?一把火就烧掉了一千多年的时间,那么容易就消灭了生长一千多年的东西,真的很无奈。我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顾恺之鸣不平,这位东晋的遗老,如果知道一千多年之后的这些事,不知作何感想?他还会那么卖力地去描绘绢本手卷吗?

这些奇怪的念头,许多年来一直在我脑际萦回。特别是关于《女史箴图》,我想象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景象。我曾经听父亲说过,《女史箴图》在清朝时曾被收藏在圆明园,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英军将画掳回英国,1903年大尉约翰将画卖给大英博物馆,《女史箴图》遂成为大英博物馆镇馆之宝。

关于这幅画有个传说:“二战”结束之后,英国为了答谢中国军队在印缅地区对英军的援助,曾提出要赠送两件赠品给中国:一件是军舰,包括三艘驱逐舰、一艘巡洋舰,还有一件就是这幅《女史箴图》。可见英国人对此画的价值判断,后来中国方面选择了前者。要了军舰,不要画。父亲以为这幅留在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应当是隋唐时宫府的临本,可是老屋的这幅被火焚毁的《女史箴图》,更像是顾恺之的真迹。这是父亲后来的说法。

当我终于在图书馆的画册中见识大英博物馆的藏画《女史箴图》的时候,在手卷第五段中看到了父亲说过的那些题字:“出真言善千里应之苟达斯之义。”后面还有四个字:“同衾以口”,最后一个字我辨别不出。画中是一位正对镜描眉的女子,另一位女子插手端坐,一女官正为她拢发手卷的左侧题有:“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性之不猸,或愆礼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你看被人侍候的那位夫人,甚至没有将目光投向镜子中的自己,而是望着镜子下方空处,落在某个虚无之处。夫人的美德,内敛与自持而无半点挑逗,呈现了那个时代最高贵美丽的女性形象。自此,更燃烧了我对顾恺之的遐想,对父亲收藏过的那些残绢下落的无端想象。

我想去寻找自己诞生的那座老屋。这个念头煎熬了我许多年,是因为一个叫顾恺之的古人呢,还是因着父亲那些不知失于何处的残卷,抑或一个更隐秘的人生秘密?在我看来,残绢就是父亲,父亲就像残绢一般耐人寻味而难以读懂。他总是把自己埋藏得很深。我有时会内疚自己这样去想象父亲。他爽朗的笑声里,其实很忧伤。我固执地相信,那座老屋连同外祖父的“硕士第”,一定藏有迄今无人知晓的秘密,老屋在年深月久的等待中,期望着我前去发现。父亲带走了太多的秘密。

我早就知道灯塔。

灯塔在离陆地不远的海上礁盘。涨潮时,海水会淹没礁盘,白色的灯塔像一根巨大的阳具,在海浪中飘摇;退涨时,礁盘露出海面,海天一色,灯塔像巨大的擎天柱,显得很雄伟。

在夜里,不管星夜还是月夜,我一推开窗户,目光越过饮马滩,就可以看见灯塔一闪一闪的灯火。如果是在白天,甚至可以看到半截风帆,从外海慢慢驶来。海边的树林和寮居,遮住了行驶的船体,却遮不住高高的桅杆上张开的风帆。那半截风帆像一面旗,在树梢与屋顶上慢慢地移动着。这时,我就该出动了。

渔船进港,平日里空荡荡的寮居里突然冒出来许多人。他们都是做各种渔船生意的。卖油卖肉卖菜卖水给渔船的小贩,更多的是收购鱼货的鱼贩子,大多是些中年妇女。渔船到来之前,她们会早早聚集在寮居里外,和寮居里的男人打情骂俏,东拉西扯。寮居是用木板搭起的海边棚屋,三五条渔船就会有一座寮居。寮居向海里伸出去一条长长的几十米远的栈道,渔船就靠在栈道张开的码头边,渔民们通过栈道回到岸上来。海浪大的时候,木板搭成的栈道会有些摇晃。走在栈道上,即使是在没有风浪的季节,我也会望着起伏的海水,顿生一种晕眩的感觉。我并不晕船,但是那种晃悠的感觉非常强烈。似乎又回到老叔的箩筐。

我小时候,每回跟父亲上街,都有不少渔民模样的人跟父亲打招呼,总是恭恭敬敬地称父亲为“先生”,顺手把拎着的新鲜鱼货送给父亲。父亲总是极力推辞,总也无法婉拒。有时渔民会挑出一二只龙虾,或几条稀奇古怪的海鱼,也不交给父亲,说说便走了。待我与父亲回到家中,那些鱼货已躺在天井里的水井边。渔民们把鱼货直接送到家里来。那些渔民的子女大多是父亲的学生。

我很想到灯塔去。想了很多年。

我的家离灯塔很远,灯塔在海中,离寮居却近。我喜欢读小说,却不喜欢去上学,于是常常逃学,到寮居里去玩。同学大多是渔民的孩子,也大多起了些与海货有关的名字,诸如龙虾、虾蛄、跳鱼、斑著等等,都是些鱼虾的名字。老师认为不雅,那些字也不太好写,便依照谐音给他们重新起名,如果是女孩,龙虾便改为龙霞,如果是男孩,虾蛄便称作夏谷。家长们最后都会到父亲这儿来,对这些名字作最后的求证。他们认为,父亲是这城里最权威最有学问的先生。到处都是这样的传说。

城里小学校的老师,几乎全都是父亲的学生,而全城的中小学生包括上了大学的,也全都是父亲的学生。还有那些做了官当了干部的,只要是城里的本地人,又在城中读过书的,无人不与父亲有师生之谊。父亲成了这城里事实上最权威的人士。人们或许会不认识几年一换的市长或书记,但无人不知城中有一位经历传奇,学问渊博了得的先生郭大风。他比城中那些做官的更有名气,加上他还有一些革命经历,这些革命经历在民间也被极力渲染,加工成为英雄传奇。有学问又有革命经历,这在小城里伟大光明如同灯塔。

我跟父亲说想去灯塔。父亲说,灯塔是神,神不可以随意的。

随意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父亲不做解释,只是说,长大就明白了。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的。父亲的权威与学问压倒了我。我跟父亲说话总是很惶恐,这缘于我童年就很少有机会与父亲亲近。

我只好去找母亲,母亲不直接回应,却对肥婶说:“雷很野呢,你要看住他啊!”她又叮嘱凤卿:“雷不是很会跑路,带着他啊!”母亲不无忧虑地看着我。在我心目中,妈妈是一个过于漂亮也特别摩登的女人,她老是在做头发,穿一些很艳丽的衣服,还抹香水,我很不喜欢。我觉得有这样的母亲,在伙伴们中很羞耻。妈妈还跳舞,不但跟父亲跳,还跟别的男人跳。我因此常常很气愤,很不高兴母亲跟电影中的女特务有相似的地方。我喜欢肥婶,喜欢凤卿,她们从不抹香水,肥婶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那种椰子油的味道。肥婶的头发让椰子油抹得光亮又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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