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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醒来时天已大亮,远方一夜未眠,依然警觉异常,我依然在梦中没有走出,眼底尽收的依然是大雨初晴,四处湿漉漉的饮马滩。伏地的芦苇和让海水连根拔起的红树林,河水里漂浮着从上游倾倒的树木,劫后的饮马滩唤起昨天的记忆。

薄壳还在,正是涨潮时分,饮马滩里四处都是海水,海水夹带着枯枝残叶四处横流。滩涂上到处是半死不活的小鱼小虾和死去的夕蛤。它们和海草缠在一起,在早晨的阳光下,无奈地等待着潮水的到来。它们靠着海草的潮湿勉强地存活着。

我用一支枯枝,把那些活着的小鱼小虾拨进有水的地方,它们静止不动,慢慢地活了过来,迅速地潜游而去。再卑微的生命也有活着的权利。这是远方和中尉叔教给我的,是大海里生存的法则。

学习班给母亲两天的假期,规定头天早晨七时半离开,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前必须回来。来回路上各用去半天。

母亲那天下午两点多回到家里,那时,我已经出发到饮马滩。我本想最迟在黄昏时分会满载归来,给妈妈一个久违的惊喜,为妈妈带来她最喜欢吃的薄壳。市场上也有薄壳卖,一毛多一斤,但是父亲母亲的工资已被冻结,爸爸每月只发给十五元,十五元连他自己狱中的开销都不够。妈妈属于被监管的对象,每月发给三十五元。哥哥与夏谷去了连南,肥婶和凤卿姑被遣送回乡下老家。这三十五元,就是连同妈妈在内我们这个九口之家的全部生活费用了。那时外祖母和祖母分别住在乡下,每月还必须从这三十五元中分别给她们各寄去十元。妈妈在学习班里,每天劳动、学习、检讨,还必须缴生活费九元,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在理论上,就只有六元,每人每月一元。这是一笔无法盘算得清楚的账。

我无法说清那些岁月,我们兄弟姐妹们是如何捱过来的,既还没走到沿街乞讨的一步,又别无其他生活来源,也说不出有谁曾经真正的资助过我们。即便有心资助,也无人敢伸出援助之手。何况那时人人自危,也人人穷得叮当响。每月六元,除了房租两元和电费,还剩下什么?那时没有自来水,吃水到附近一公里外的水井去挑。烧的是蜂窝煤,每月按定量供应,因为常常没有开火,勉强够用。每月每人供应二两花生油、四两猪肉,一年几尺布票,大米是大人二十三斤、小孩十六斤,根本不够吃,必须到市场上购买地瓜等粗粮来补充。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分别从十岁到十九岁,个个都处于长身体的年龄,没有油水,粮食就吃得更多。

对那段日子,我虽然记忆深刻,但每一天是如何捱过的,我却说不出任何细节,对它的记忆,消失在饥肠辘辘的感觉里。越是难以接受的生存细节,就越是难以永远铭记。我终于有些明白唐九,在噩梦过去之后,他永远地遗忘了历史上的1963年,他是真的忘记了,他是真的以为对于他来说,从来就没有过1963年。可是,对于我来说,唐九的1963年却是如此真切,刻骨铭心,无法忘怀。有些人,很容易模糊自己曾经的苦难,迟钝苦难加身的印象,也许我与唐九都是。也许不仅仅是我与唐九,许多国人都是,遗忘似乎成了基因,伤痛由此消淡。

我从饮马滩回到家中,满怀喜悦同时极度自豪,期望得到母亲盈盈目光的顾盼。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母亲的眼睛不但美丽温柔,同时充溢着一种后来我才能定义的东西,那种叫做盈盈的神采,那并非是所有美丽的眼睛所拥有的。你如果看过30年代月历牌上的上海女人,她们的目光里就有这种东西。它们不是因为眼睛美丽便自然拥有,更多的还因为教养修持和内心的纯正淳良,有一种安静的沉稳与娴熟的优雅,那是一个女子始终如一的心灵凝冻。我母亲的眼睛就满溢着这种凝冻。即便在1966年那样的岁月里,人心的黑暗也没有能够将母亲目光里的这种凝冻消匿。

破屋里空无一人。三个弟弟终日在外面游荡,姐姐大约去送母亲回学习班了。学习班在城外十八公里处的海边盐场,没有公共汽车抵达,偶尔有骑单车载客的,十八公里至少索要两元钱,来回要四个小时。妈妈付不起单车费,她走路要五个小时。惟恐迟到,她大约十点钟就出发了。早些回去是为了争取好的表现。

我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母亲。期待已久的那宝贵的两天假期,竟因为我的愚蠢,我和我的母亲,失却了团聚的机会。我自然还没有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我只觉得手中提着的那兜沉甸甸的薄壳,瞬间如一滩污水,从手指间流走,流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好久好久,我听见“砰”的一声,那兜薄壳摔在泥地上,我感觉到那些紧紧地缠在一起的薄壳,它们薄薄的外壳,集体地撞击地面破裂时锐利的声音。那是无数粒薄壳各自破碎时集体发出的哀鸣。

母亲走了,回到学习班。许多年后,我始终无法释怀。母亲因为等我,在破屋里那个横风逆雨、电闪雷鸣的夜晚,是如何度过的?她不知儿子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为什么在她千辛万苦可以回到家来的时候,儿子却不在家中?

我去饮马滩,对谁都没说,连姐姐也没有说。我只想在黄昏时分归来,给妈妈一个惊喜,让她看到亚雷长大了,那个顽皮的蛮野的亚雷,是一个多么富有同情心和爱心的儿子,能干的儿子。我已经十五岁了,许多伟人都是在十五岁时开始他们的事业,为世人所知的。我虽然没有可以预见的野心与可能性,但是我对自己的母亲,可以尽到别的人家的儿子所不可能有的一份心力。因为,我有属于我的饮马滩。被人遗忘与不屑,无人顾及的饮马滩,就是我的英雄之地。

真是事与愿违。

破屋冷寂而荒凉,梁上有老鼠吱吱叫着,腾跳出一片空落与无望。墙上年久的石灰,大片剥落坠下,撒在两张并排着的床板上。昨夜漏雨,铺盖卷成一团,像死尸一般蜷曲在床板一角,床板上有好几片大大小小的水渍,红砖地上到处都是水。刚才雨停,姐姐来不及清理红砖地上的水,就跟着妈妈走了。我这样猜测。

我不知该怎么办。是马上去追赶妈妈?她们走出去多远了,往哪儿去了,走了多久了,我一无所知。还是在家里收拾薄壳?也许她们只不过到街上去,还会回来。离学习班报到时间,还有六个多小时。我想来想去,六神无主,颓然地坐在门槛上。门槛是麻石砌成的,一夜冷雨淋泡,变得非常冰凉,凉彻肌骨。墙脚也长出青苔,砖缝里的秋草,衰衰地趴着,满目是伤心之地。我只觉得很冷,从心里往外冷,打了一个寒颤,清鼻涕就流了出来。我想把蜂窝煤炉捅出火来,打开炉盖,炉筒里都是水,原来蜂窝状的煤块成了一坨烂泥。到处湿漉漉,屋子里冷嗖嗖的,似有一股阴风四处游窜。

三个月前,罗德宏和胡伟标带领红卫兵冲到家里来,宣布对父亲实行专政。第二天,我们就被扫地出门了。

那天,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这些年来,我努力忘掉那些只要稍微触碰就会汩汩流血流泪的日子。那些血流与泪流,没有伤口,它们不知从身体的哪一部分,从哪儿流出,源源不断,四处横流,令人惊悸!仿佛瞬间就会流出一片血海与泪海,任是谁,任是如何都无法遏止。那是些无法言说,无法指明,无法表露的伤痛。

抄家,带走我的父母,全由初三甲班的红卫兵来执行,妈妈是初三甲班的班主任兼英文教师。初三甲班的班长是胡伟标,他现在是学校“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主任和“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总司令,而父亲是本校本城最大的三反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这个专政任务由胡伟标来领导,由初三甲班来执行,是天经地义的。说不清是精心安排,还是极度巧合。作为初三甲班的学生,虽然我无资格参加红卫兵,但作为班级的一员,我必须每天到班里去报到,参加班里红卫兵大队的所有活动,破四旧、抄家、批斗三反分子、揪斗走资派等等。

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处在由无数复杂目光织成的罗网中心。有时还必须在斗争我父亲的模拟会场上,宣读揭发我父亲三反罪行的材料,这些材料大字报上都有,我只要添油加醋,往严重里上纲上线就可以了。邱岚是重点帮扶我的人,她常常循循善诱地启发我,引我在日常细节里寻找我父亲的反动言行,然后再由她组织成大字报的内容,说成是我的检举揭发材料,让我在斗争会上宣读。

每次宣读,我都不敢看父亲,不知道他的表情和心情,但可想而知,他应该比谁都明白我的检举揭发,比任何人对他的检举揭发来得更加令人伤痛,因而对他的伤害也更大。我在当时只感觉到自己充当这种角色的屈辱,我内心对父亲并无刻骨仇恨,对他的检举揭发,也很少去思量它们对父亲的伤害以及他的心情,我无法顾及这些。我的思想已然被引导到父亲是一个坏人,而我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我必须大义灭亲,坚决与反动父亲划清界线,站在人民一边,与反动家庭决裂。

邱岚曾经问我:“你敢不敢在批斗会上,抽郭大风的脸?狠狠地抽!这才能证明你是革命的,坚决与这个反动分子决裂!”我发觉她说的是郭大风,而不是说“你的父亲”,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一种感激,一种被革命队伍接纳为革命者的光荣。邱岚这种表述绝不是无意的,她一定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希望的,但前提必须是,我要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革命。

我面对邱岚那张很漂亮的圆圆的脸,这张脸在没有被仇恨与愤怒遮蔽的时候,真的很漂亮也充满着稚嫩的气息,令人心仪同时爱怜。她是我们班里几个最受男生欢迎的女同学之一,她有男孩子的性格,却又有着女孩子的妩媚,不像别的女孩子,想跟男同学亲近却又扭扭捏捏,她是风又是火,和男同学在一起玩,心无芥蒂,也不怕别人议论。

她对我是真的负责,告诫我:“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她并不十分歧视我,只是希望我真的与反动父亲划清界限。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真诚,但是说到上台去批斗并打我的父亲,我真的做不到,我无言以对。她似乎看出我的犹豫,只好很失望地说些别的。

我忘不了昨天她怒目圆睁,对父亲万分仇恨的样子。昨天她与罗德宏、胡伟标一起宣布对我父母实行专政的情景,令我难忘。我忘不了她那张美丽的圆脸,充满仇恨和愤怒的样子。

那天早晨,我照常到班里去,邱岚叫我拎浆糊桶,带几把大刷子,我不知道今天将去哪家破四旧。

走到我家门口,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胡伟标猛地推开我家的大门,我在门外磨蹭着。

胡伟标站到院子的天井里,双手叉在腰间,大声呼叫着我父亲母亲的名字。

父母站到天井里,同学们围了上去。我站在人群外围,像是在别人家里,我的心情确实如此。同学们无视我的存在,像往常进入别人家里抄家一样,进入各个房间。

抄家开始了!

天井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父亲母亲孤单无助地立在那里。早晨八九点的太阳,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父亲一手叉着腰,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一些。他的脸毫无表情,刚刚刮过的腮帮上泛着青白的颜色,他的头发灰白,比昨天更为灰白,几乎全成银灰的了,但梳得整齐、光洁。父亲看着我,嘴角有微微的笑意,这是我非常熟悉但却从未去细究过的微笑。这样略带严厉但却欣慰的微笑,其意义是我在失去他的无尽岁月里,一点点地定义出来的。

那一天,在同学们忙于抄家的空隙里,我和我的父亲母亲,一起站在天井里,那是自我十五岁以来惟一的一次。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我知道已经大难临头,不可逆转,从此我们家将分崩离析,土崩瓦解。我也许再不能走近父母一步,更没有机会与他们站在一起,即使有可能,时代也不允许我们再站在一起。他们成了人民的敌人、反动派,而我将成为一个可以选择自己革命道路的革命者,就像当年我的父亲,登报与祖父脱离关系,背叛反动家庭,投身革命一样。我将会亲手把纸糊的高帽,戴到我的父亲母亲头上,手拉捆绑他们的绳索,牵着他们游街示众,高呼打倒他们的口号。

肥婶和凤卿吓坏了,她们手足无措。特别是凤卿姑,她的脸完全变色,由于惊恐而变得死灰死灰,她妩媚的眼睛里,有一种将死的呼救。于她而言,天已经塌下来了,从昨天就开始坍塌了。她和肥婶都经历过土改,都知道土改是怎么回事。她的目光,在我与我父母、天井台阶上摆的高帽之间逡巡着,她看我的目光里,有着一丝疑惧。我至今没有忘记她的这种疑惧。

肥婶经历过许多事,她比凤卿年长十几岁,但她的惊惶比凤卿姑更甚。现在回忆起来,她的惊恐不仅仅是对这一家的忧虑,对这家人从此遭逢厄运的绝望,同时,也有着对自己的担忧。她出身不好,丈夫外逃香港,要不是郭先生收留她,她和儿女们将无处栖身。十几年来,她已经成为这个家庭不可分割的成员,儿子夏谷和女儿夏霞,与郭家儿女无异。肥婶也把郭家当作自己的避风港,她与郭家彼此血肉相连,但是今天,这一切都将因为这家主人的厄运,而堕入万丈深渊。连同她自己,也会遭逢与主人相同的命运,这令肥婶胆战心惊。她惊惶,又无助无能无力。此刻,她不知该做些什么。在这些无比权威的革命小将面前,肥婶一反她平日里的母鸡秉性与母鸡形象,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同学们在昨天还是校长的郭大风家里,翻箱倒柜,他们对这位平日里威严而且备受社会崇敬的校长,有很神秘的印象,他们想从中寻找到他的反革命罪证。

其实,我知道家中的一切都很简单,除了一些线装书,老家搬运来的家具和母亲从上海随身带来的一些摆设外,家中别无长物。我倒是在祖母家中,发现她有大量从庵堂带回来的佛经、书画和各种各样的香炉古玩。他们一定也会到祖母家去。祖母单身一人住在出租屋里,是她要求父亲为她租赁的。她生性孤僻,不愿意和我们这些孩子住在一起。星期天,父母会带着我们,到她那儿问安。

同学们陆陆续续把一些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东西,搬到天井里。胡伟标手里举着一个孔雀石花瓶。这是一件印度艺术品,曼陀罗花成喇叭形开放着,两侧各有裸体的印度美女举托着花瓣,造型非常优美。正是这座雕像,成了父亲生活糜烂、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罪证。

家藏裸体女人像,这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为此,父亲在无数次斗争会上,都被批斗得哑口无言。罪证确凿。我在斗争会上,曾见过父亲为此分辩,他强调这是艺术品,但立即被打断,不允许他分辩。他从此不说,每逢问到这个问题,他便沉默认罪。

邱岚喜出望外,很得意地搬出一个精致的樟木箱,她大惊小怪,把樟木箱送到胡伟标手中。胡伟标神情严峻。

他并不急于打开樟木箱,却严厉地问父亲:“郭大风!这是什么?是不是变天账,地主的地契?”他想当然地呼喝。

父亲见状,连忙说:“请小心点”话音未落,便被胡伟标打断:“说!里面藏的是什么东西?快说!说不说?”

“你不让我说,我怎么说?”父亲有些气恼,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里面是你们不懂的东西!”

“什么?你诬蔑我们革命小将!有什么我们不懂的东西?毛主席教导我们: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打倒三反分子郭大风!打倒漏网右派郭大风!反动分子你不打,他就不倒!打倒反革命分子郭大风”他大声呼起口号,几间屋子的红卫兵们七零八落地呼应着。

胡伟标欲砸开樟木箱,我看见父亲的眼中闪过绝望的神色,母亲非常紧张,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樟木箱。我更是害怕,说不定里面真的就藏有胡伟标所说的变天账、地契或者血衣什么的?那可就严重了!我从父母的表现里,感到事情的严重,樟木箱里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胡伟标打开了樟木箱,我看不见盒里装着什么东西。胡伟标脸上现出了惊诧的神色,他对邱岚耳语,然后带着樟木箱,急匆匆地走了。

我像坠入深渊,眼前一阵发黑。我不知道樟木箱里面是什么,我从未在家中看到过这个樟木箱。它藏在哪儿呢?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证据。胡伟标的诡异神情,无声地表明着事态的严重。肥婶和凤卿姑面面相觑,她们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好。郭先生也许真的藏有什么性质严重的东西,那可就死到临头了。我感到她们对父亲的信赖正在一点点的坍塌,我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几乎所有的线装书,都被扔到天井里,堆了半个天井。那里面,有许多是父亲在解放初期,从古旧书店和废品收购站里收集来的。那时一些富贵人家逃离大陆,许多带不走的东西,流入民间市场。父亲收藏了许多古书和字画。这些东西都成了他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证,被杂乱地扔在天井里。

同学们把自己没有见识过的东西,都通通当作“四旧”扔到天井里,包括琉璃做成的罗丹的“老妓女”。

天井里堆满了家里所有稍有价值的东西,连两只刻有德国制造的铝锅,也被当做四旧。我惊讶家里怎么藏匿着这么多的“四旧”。在同学们眼中,这些东西无一例外的全都是“四旧”。所有的青瓷、盘、碗,都是明清时期甚至更早朝代的,这些瓷器或画有仕女、才子佳人,或画上亭台楼阁,写有诗文,这些都是毛主席反对的东西。

我一直站在父母对面,不知为什么,我不敢走动,僵在那儿。我觉得所有同学,即使忙于抄家,但他们的眼睛,依然在监视着我。我已经很自觉地把自己与他们分开,我是罪人的儿子,自然也是以戴罪之身在革命。我一直认为我自己是革命的。我渴望被革命队伍接纳,我害怕被革命抛弃。我觉得我已经极度分裂,面对父母,我从心里不希望他们遭遇不幸,幻想他们能够平安躲过运动,不要受伤。面对自己,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划清界限,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必须与反革命父母彻底决裂。面对天井里堆积如山的东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它们烧了,甚至把这所房子一起烧掉。

我对这个家庭开始有了仇恨,这些微妙的心理变化慢慢积聚着。我羡慕起胡伟标、邱岚,如果能够跟他们一样,耀武扬威地去革命,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包括这个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包括永远不要和家人见面,彻底地背叛这个家庭。站在天井台阶的那一刹那,我确实这样思想。我甚至想,此刻突然来一场地震,我和父母,还有同学们,特别是胡伟标,同归于尽,这是我最为希望的。那样,我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做。大家都一起成为烈士。我以为在天灾面前,也许大家就都平等了。

胡伟标回来了,他领着阿狮和民兵指挥部的民兵。他们喝斥父亲,勒令他到门口,几个民兵拿绳子把父亲绑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看见大门外站着许多红卫兵,父亲在走出门口时,回头瞟了我和妈妈一眼。我看见爸爸脸上有很奇怪的表情,是微笑吗?是哭泣吗?都不是。那是一种我永远无法解读的表情。

我想这一切也许和那只木箱有关系。

不容多想,父亲就被带走了。随后,母亲也被民兵指挥部的人带走,她没有被捆绑,肥婶和凤卿姑也跟着被叫走。同学们都走了。自始至终没有人理睬我,我一个人,留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家中。天井里的“四旧”静静地堆在那儿。胡伟标临走时,交代在场的所有人,谁也不准动这些抄家的“四旧”。自然是说给我听的。

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扔到了天井里。父亲和母亲十五岁时的一张合影,被扔在地上,镜框和玻璃碎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把照片拾了起来,悄悄地放进贴身口袋里。我在房间里走了一遍,除了这张照片,什么东西也没拿。我逃也似的走出家门,我决定从此不再进这个家。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到哪儿去?我不知道。

我在街上无目的地游走,最后在饮马滩里坐了半天。黄昏时回到家,家门已被贴上封条。姐姐和弟弟们不知到哪儿去了?上午他们上学不在家里,我想此刻,他们应该是在祖母的出租屋。

两天以后,由华荣出面找到阿狮。阿狮指示居委会给我们找房子,居委会把一间刚刚死了一位老婆婆的破屋租给我们。老婆婆是五保户,无儿无女,几天前自己吊死在这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

我和姐姐、三个弟弟,在父亲被抓走的第三天,搬进了这间破屋。

在这间破屋里,我们住了十三年一直到1979年,父亲平反昭雪,我们才又搬回十三年前的那座小院。

我在离开破屋的时候,将之命名为“硕士第”。那是外祖父书斋的雅号。我在破屋布满青苔的砖墙上,刻上了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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