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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饮马滩的大雨是与众不同的。我家与饮马滩近在咫尺,也就五百米左右,我在家门口,透过窗户,天天可以看到饮马滩,也几乎天天走近饮马滩。十几年来,饮马滩从未在我的视野中消失过,哪怕是在大雨滂沱、台风袭来的日子,我依然可以从玻璃窗上,遥望灰蒙蒙的,如水墨画般的饮马滩。每天晚上,我在睡去之前的最后一眼,看见的也是饮马滩无边的芦苇梢。它们透过窗棂在夜空里向我招手。

这是饮马滩多雨的秋天,我在艳阳之中走进饮马滩。母亲昨天从学习班中被放回来,准许有两天的假。我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母亲了,决意到饮马滩,去赶一次小海,挖些泥蚬、海蛤,抓些石蟹,给母亲补一补。饮马滩、天河出海口的西侧,乡里正在围海造田,饮马滩回流的潮水被截住了,原来囤积的海水正在慢慢干涸,海里的鱼虾被堤堰堵住了。没有了潮水,也就没有了随潮水而来的小鱼小虾,饮马滩正在慢慢地变得枯萎。滩里的赤菜一片片地干枯,贴在失水半湿的沼地上,散发着一阵阵腐臭的气味。

我原以为刚刚涨潮,潮水会带上来鱼货,便在平潮时分,进入了饮马滩。天气好极了,我想先到灯塔去,去找中尉,把妈妈回来的喜讯告诉他。我把家中的每一点点起色,都当做是形势好转,父母的问题变轻的讯号,以此改变人们对我们的歧视。这种心理现在想来十分好笑,但在那时,犹如惊弓之鸟的我,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也会寄予救命的希望。

我见到中尉舢板的锚,在岸边的乱石中,舢板一半在滩涂,一半淤在水中。中尉没在灯塔,这时正是午后三时,还不到点灯的时候,中尉也许到城里去了,去无脚蟹的寮居。

看看离退潮时分还远,我便在海边的锚地上百无聊赖地干坐,坐等饮马滩潮水退尽。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满天乌云,乌云从大海那边迅速地向饮马滩汇聚而来,大海深处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雷声。饮马滩里成片成片的芦苇呼啦啦地压地吼叫着。大风刮过饮马滩的上空,在有空隙的地方四处穿行,碧蓝的海水一下子变成黑色,海面上翻滚着乌黑的波涛。滩涂上赶小海的人布下的“闸薄”,被海浪冲卷得七零八落,四处漂流。大风挟带着硕大的雨点,哗啦啦地抽打在芦苇上、礁石上和红树林肥大的阔叶上。

横风逆雨抽打着饮马滩,饮马滩变得疯狂乖戾,所有的站立着的树、芦苇和红树林,都像发了疯似的西摇东晃,只有中尉的那几棵高高的椰子树,在狂风暴雨中显得分外悠然,它们随风而动,依风而摆,好像在与这狂风暴雨游戏一般。远远望去,椰子树细长柔韧的躯干,像一根向天翘立的鞭子,不是风雨在抽打着它,而是它们在抽打着风雨,肆意戏弄、激怒风雨,风雨拿它们毫无办法。我站在锚地上,雨把我的脸抽打得一阵阵发痛,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我一动不动,木然地站在那儿。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冷风冷雨抽打着我有些麻痹的心灵,只有此刻,我才觉得我是自由的,那种孤单孤零孤独的感觉,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奇怪,我的灵魂似乎因此而变得轻松和单纯,紧绷了许久的心,一下子被释放开来。所有因为父母,因为大哥、夏谷,因为姐姐和弟弟的负担,全都卸去,连我的父母所遭受的那一切遭遇,此刻于我已是无足轻重。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不寻常,我成了一个海边的巨人,可以随意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脚下的锚地,流淌着从四面八方汇流而来的洪水,洪水从乱石缝中欢快地肆无忌惮地涌流着,在随着退潮渐渐显出的滩涂上,冲出一条条汹涌着流水的沟壑。无数条小河经过锚地的乱石飞流向阔大的滩涂,像无数支马队,从四面八方向大海突进。我看见在天河的出海口处,随着退潮的海水汹涌地流泻,几条回流的大鱼,逆着汹涌的奔腾的浑黄的河水,飞跃着腾起在空中,又迅速地落下,潜入水中。山上的雨水,集中到天河里,通过饮马滩流向大海。十多年来,我无数次进入饮马滩,连在梦中也听得见它的呼吸声、芦苇的拔节声和红树林气根在水中卟卟地吐气的声响,可是,我从来没有在大雨中,在逆风里,在海潮的澎湃中,真正的和饮马滩贴在一起,和它一起在大自然的狂暴中,共同领受着生命的舒展。

事后想起,那时很可能会被风雨海潮拖下大海,可是,那时的我却是狂气十足。我终于可以在无人的饮马滩,遥望连中尉也不在的灯塔,一个人,在大风大雨里,毫无惧怕的站在黑暗的大海边,而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那时,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一定是已经做回了船老大的儿子,而不是中学校长郭大风的儿子,三反分子郭大风的儿子。

天河的水涨得很快,河面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天河两岸的芦苇和红树林被河水淹没得只剩下一点点的芦花,在滔滔的河水里艰难地探出头。幸好正是退涨时分,退潮的海水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滩涂,足够让肆虐的河水去慢慢的覆盖。

突然,我发现离我最近的芦苇丛猛烈地骚动着,那不是风雨的骚动,好像是什么人在芦苇丛中拼命地挣扎前行。我的目光穿越了浓重迷离的雨帘,我看见两只暗红的熟悉的眼睛。“远方!”我大喊起来。我冲过去,眼看就要接近远方,不慎脚下一滑,全身扑倒在淤泥里。我的脚似乎触到一个尖利的东西,我知道让陷在泥里的牡蛎壳给刮伤了,我感觉到脚在流血,但不要紧,海泥会迅速的止血的,但是很疼,有一种钻心的刺痛。我就势向远方爬去。远方的身子有一半陷在泥里,它不断地向前作着冲击的姿态,但是后身似乎被什么重物拖住,使远方每前进一点点都非常艰难。

我扒开远方身下的泥土,原来,远方的一只脚被一副山猪夹夹住了。那山猪夹足有十几斤重,锐利的钢齿紧紧地咬住了它的脚踝。

雨下得更大了,风呼叫着,和着退潮的轰隆隆的涛声,在饮马滩里无端的呼啸着,像鬼叫,也像喑哑的哭泣。我从远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的痛苦。我扒开泥土,但雨水又迅速把淤泥化成稀松的泥水。每动一下山猪夹,远方就长吠一声,粗重而急骤的喘息像打雷一样。我很害怕,刚才那种好心情和不同凡响的感觉,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河的水漫得很快,刚才还很坚硬的泥地,现在已变得稀烂,脚下开始有了积水。也许我和远方一起,再也走不出饮马滩了。中尉不知在哪里。我突然想起夏谷。如果此刻他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我们一起就一定能够救出远方也救出自己。可是夏谷远在连南,已经好久没有音讯了。不能想夏谷和大哥,否则心很痛,痛得没有力量去救远方。

远方很是痛苦,远方表达痛苦的方式也是隐忍的。在大雨中,在渐渐黑下去的天色里,我甚至可以看到远方在流泪,或者是雨水淌过远方眼睛的错觉,总之,远方的惨状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甚至忘记了一切,什么都没有,只有远方和我在一起。只有我们在一起。我努力想把沉重的山猪夹搬起来,连同远方同样沉重的腿和半个身子,一起搬动起来,放到坚硬一些的泥地上,再想法把铁夹子扳开。

天好像破了,天好像被砸开一个大洞,向人间无情地倾泻着天水,也许天是在流泪,它也积压了太多太久的伤痛,无法遏止自己的悲痛,于是没完没了的恸哭、流泪。我确信是这样的。我从未见过这样久这么长的大雨。

我找来一根树枝和几块石头,把石头一点点的嵌进铁夹下面,用树枝把铁夹子撬松,又塞进一块石头。铁夹子终于露出泥水,这是一只铁锈斑斑的铁夹子,但它的钢齿部分依然锐利坚固,钢齿和远方的血肉紧紧连在一起,血在不断地奔涌着。我用尽全力,拉开了夹子两边,聪明的远方迅速地抽出了后腿。远方对天狂吠了一声,那一声吼叫犹如惊雷,一种获得解放的狂欢响彻饮马滩的狂风暴雨之中。我在合上夹子的那一瞬间,心中忽然涌上来一阵无以名状的痛楚。人为什么总是用自己的智慧制造出伤害生灵的武器呢?

我紧紧地拥抱着远方的头颅连同远方的躯体,就像那天我在海边的悬崖上,紧紧地抱住远方一样。我发觉远方全身颤抖,体温很低,远方被夹住很久了吧?我拔了一把咸草,用石头把咸草砸软砸烂,敷在远方的伤腿上。

雨还在拼命地下着,风也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和瘸腿的远方,一点点地穿行在饮马滩的丛林中,艰难地往海边锚地走去。我想中尉应该是回来了。

中尉是绝对不会耽误了点灯的。

果然,灯塔的灯亮了。在风雨中,灯塔的灯光显得幽暗但是温暖无比。远方对着灯塔,又发出了往常沉闷的低吼。

我想起还没有赶小海,给妈妈的小鱼小虾一点儿也没有着落。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风雨过后的饮马滩,就是一个天然的丰饶的渔场,里面应有尽有。沙蛤、河蚬、蟛蜞、泥螺、血蚶,还有跳跳鱼会给妈妈奉上最鲜美的饮马滩的海味。她喜欢吃小小的状如弯月的薄壳,用薄荷炒,有一种很奇特的香味。尤其是薄壳炒出的汤汁,更是天下美味。我知道饮马滩哪儿有薄壳,秋天,正是薄壳当令的时候。我抚摸着远方的头颅说:“对不起,远方,我要去给母亲捞薄壳了。”

我们向风雨中的海涂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无边的泥泞里跋涉着,远方一瘸一瘸地跟在我身后。

这时,天完全黑了,只有灯塔亮着桔红色的灯光,灯光在风雨和海涛中显得很无力很软弱。我回望身后瘸腿的远方,在苍茫凄凉的暮色中,潮尽的海滩上空荡荡的,在横风逆雨里,只有我和瘸腿的远方。虽然远方受了重伤,但是,远方在停下来、站立着时,依然是雄赳赳的。它像海明威笔下乞力马扎罗风干的狮子,屹立在大风大雨里。

我在一条海沟里,捞到一篷又一篷的薄壳。每篷大约有几十斤重。又肥又大的红薄壳个个有小手指大小。薄壳有红肉、白肉之分,红肉薄壳肥腻,白肉薄壳清香。在同一个季节里,红、白薄壳不分彼此,都是上好的海味。海沟里铺着厚厚的一层薄壳,大约有半公尺厚。

我用上衣兜起一篷薄壳,足够家人享用好几天的,吃不完还可以用粗盐腌起来,几颗咸薄壳就可以送两碗白粥。苏州街的“咸料”铺,五分钱就可以买到半碗腌制得喷香的咸薄壳。

薄壳太沉,我搬不动,刚才为了给远方解开夹子,已耗尽了力气,我只好扯下半篷,也足有十几斤重。我背着十几斤的薄壳,走出滩涂,走进饮马滩。穿过一片芦苇,就可以走出饮马滩了。

风停雨歇,月亮升上来,满天繁星,饮马滩复又变得宁静,宁静得令人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存在过,刚才那狂风暴雨是一个幻觉。天河早先混沌的洪水,此刻在月光下显得非常光亮,像镀上一层银色似的,隐约可听得见天河淌水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远方就跟在我身后,远方走起路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尽管远方瘸着一条腿。远方像月光下的幽灵。我已无力气回转身看远方,我凭感觉知道,远方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我什么也不怕。

任凭我不断为自己壮胆,我还是想起关于饮马滩消失的城的传说。说实在的,自从我发现饮马滩,我的童年就充满着对饮马滩的强烈好奇,那些关于饮马滩的零碎传说,已经慢慢地汇聚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从远古直到现在,一个个英雄或者反动的人物,都在我脑海里断断续续涌现,一个个与这些人物有关的故事,都在骚动着我幼小的心灵。我是把饮马滩里那座传说中消失的城,当作我的天堂来梦想的,尽管有的故事非常血腥,也无法阻止我对这座曾经存在过的城池的向往。我愿意做一个城中的古人,起码他们可以啸聚山林,可以当响马,做刀客,不受官府约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杀身成仁也不枉人生一场。

饮马滩实在是一个引诱人胡思乱想,激发人的野性与潜能的地方。我想,如果我是饮马滩城里的山寨大王,我便可以振臂一呼,唤各路英雄,到民兵指挥部里劫出父亲,再隐身饮马滩,量阿狮、罗德宏和胡伟标们也无可奈何。想入非非之时,我的脸上在笑,可心里却痛得要命。自欺欺人而已。

除了远方,没有人能帮我,而远方又能真正帮我什么呢?几年前,远方在海里救过我,那一次和夏谷一起差一点淹死在海里。那次之后,我对死有一种很切近的恐怖,以至于常常有一种随时随地都会遭遇不测,就地死去的预感。尤其是单身一人的时候,有时在海涂,有时在饮马滩的沼地里、天河的河水中,我都有一种危险逼近时的惊悸,自从唐九被判刑,夏谷去了连南,父母被抓进学习班,这种心情就更加强烈。

我实在走不动了,又饿又累,背上驮着的薄壳又沉又重,全身脏得像从垃圾堆里钻出来似的。海水渍得全身发痒,我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泥地上。

梦幻中,父亲向我走来,他严厉但是非常可亲,他会很绅士地和我握手,称我为“亚雷同学”或“亚雷同志”,有些认真,有些开玩笑。我从记事起,就记得他从来都是这样对待他的这个儿子。后来我去海南岛上山下乡,每回探亲回来,久别重逢,他除了握手外,还会主动地和我拥抱,令我有些不太习惯,有些不好意思。

我朦胧听见凤卿姑和肥婶在呼喊我,她们急迫而又关切的声音令我温暖。我突然想起肥婶白皙且宽阔的胸脯,胸脯上硕大又饱满的双乳,想起儿时与夏谷和大雷争抢着吮吸她的大乳的情景,喉咙里似乎溢出一股久违的清淡无味却香甜无比的乳香。夜晚,不管是炎热的夏夜还是寒冷的冬天,我都会握着凤卿的手,扒在她的肩膀上睡去。她的肩膀柔滑如同绸缎,我会一只手握紧她的手,一只手不断地摩挲着她的肩膀,慢慢地睡去。我反而对母亲的身体没有多少印象。其实,吃谁的奶长大,不单像她,同时就一定具有了母与子的亲缘。那不仅仅是一种相通的血脉,还有一种相投的气味。

我至今没有淡忘肥婶身上那种令人陶醉的气息,还有凤卿姑身体那种柔滑的触感。这些都是一个男人永生永世无法遗忘的切肤记忆,它们活跃在男人的记忆里且生生不已。

在今夜,在经历了一场无情无义的横风逆雨之后,在月朗却又繁星密布的暗夜里,这一切复又集中到母亲身上。仿佛这么多年来,肥婶、凤卿姑这两位女人倾注在我身上和心灵中的一切,全都为着今夜我的母亲而来。

我想,同在狂风暴雨中的母亲,她一定也正在为我担忧。我肩上沉重的薄壳,正好印证我与母亲之间最为质朴而又无奈的联系。

那一夜,我没有能够走回家中。远方温热的身体,焐热了我全身同时焐干了我又脏又湿的衣裳。我竟然伏在远方的身上,酣然睡去,远方一直挺直着脖颈,让我趴在它身体上呼呼大睡。远方不时煽动尾巴拂走袭来的蚊虫。

我做了许多梦,梦见童年的许多事,在梦境里,八相是快乐而狡猾的,九索挑着货郎担做了许多生意,田女很快乐地去读书,唐九生龙活虎,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在饮马滩里抓蟛蜞和青蟹,夏谷根本就没有去连南,大雷考上了北京大学。我们笑他这么笨这么呆居然还考上了北大,莫不是北大发错了录取通知书,把亚雷错写成大雷了?父母亲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而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更是长袍马褂,鹤发童颜

我们都生活在饮马滩那座消失已久的城市中,这座城市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最早的线索,源于我发现的一个叫做“刺血槽”的石凿容器,一个接纳了几千民众鲜血的巨大石槽。正是这个传说中的石槽,开启了通向消失之城的大门。

我确信,饮马滩的大雨之夜,是一个神赐同时神助神示之夜。这是我在好多年后,在追忆那一夜时的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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