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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那天下午,学校里空气有些紧张,老师们好像在布置着什么。我觉得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上课铃响起,班主任杨文劲老师来到班上,召集大家到操场上去整队。高年级的六个班被集中在一起列队,徒步去两公里外的城内李家祠堂,参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展览馆” 。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如此迫近地观看了我外祖父马灿汉的“历史反革命罪行”的。面对那些萧杀的反动证物,我的确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内心紧张得不得了。那把刀鞘上刻着“蒋中正赐”字样的中正剑,依然寒光闪闪。剑鞘上精致的龙纹,“黄埔军校第一期”,以及“成功成仁”,还有外祖父的名字“马灿汉”等等字样。这把剑在我看来,真是惊心动魄!我顿感万分耻辱,心中极度紧张。

我悄悄地观察周围的同学,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心虚得很,如芒在背。我不敢肯定这就是外祖父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一切与我朦朦胧胧的印象里的外祖父,似乎同出一人。父母从没跟我正式说起过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事情,我从肥婶、凤卿姑和外祖母口中,零碎得知一些。那是一种不祥的谈论,一些暗地里东鳞西爪的闲谈,他们谈论这些时,给我一种偷偷摸摸、欲言又止的感觉。他们好像在谈论一些好人,有些惋惜,有些惆怅,还淌着泪,抹着鼻涕。

有一封胡宗南给马灿汉的信,大意是请已经退隐乡下的马灿汉再度出山,参加抗日。他称马灿汉为“恩师”。我知道胡宗南是一个大军阀,大坏蛋。马灿汉和胡宗南是黄埔第一期的师生。虽然马灿汉比胡宗南还年少几岁。那时马灿汉二十四岁,是美国普林斯顿的教育学硕士。

中正剑和胡宗南的信以及黄灿灿的国民党中将军服,这些反动罪证都指向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那就是罪大恶极。

我在心里希望同学们不要注意这些物品,希望他们快快走过。可是,小孩子偏偏对这些东西有兴趣,同学们围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他们对中正剑和国民党军装非常感兴趣。七嘴八舌,议论不停。

“这个大坏蛋现在在哪儿呢?被枪毙了吗?”

“肯定被解放军杀头了!”

“现在还在,抓去戴高帽游街!”

“你看,这狗军官多坏!还藏着中正剑呢!”

“蒋中正就是蒋光头吧?人民公敌还给他送剑呢!真是坏透!”

“他还是中将呢!中将有多大?”

“肯定比虾四佬大吧!”

和马灿汉并列展览的是渔霸虾四佬。虾四佬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的照片十分模糊,只见虾四佬长袍马褂,跪在地上,旁边站着几个拿着鬼头刀的农民。

“砍头啊!”跟在我旁边的夏谷轻声对我耳语,“那刀有多利啊!砍不断怎么办?”夏谷总是喜欢寻根问底。

我说:“我们往外走吧!”

“干吗?多好看啊!”夏谷拉住我说,“去那边看地主婆,很妖娆呢!”

我推说:“我尿急,你自己去吧!”我希望夏谷和我一起去厕所,可是他兴致勃勃。他在展览馆里到处流窜,争着向大家发表各种新发现。我心想,夏谷的父亲逃往香港,也是阶级敌人呀!可是他心里却全无阴影。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们这些孩子从未经历过的。

我们从展览馆出来,被带到城内的戏院里。戏院是用竹子搭成的巨大建筑,有上千个座位。有时放电影,有时演戏。早先大多是演古装戏,近年经常演现代戏,《朝阳沟》或《年轻一代》,是附近城市的剧团来演的。

戏院里白天经常开大会。城里的各种群众性大会,都是在戏院里开。

戏院里坐满了城里的中小学生。这次被押到戏台上来的,居然是唐九。

唐九这一年十四岁。

半年不见,唐九长高了许多,他的脸本来就白皙,现在显得很苍白。他被剃了光头,青白色的头皮,在汽灯下泛着青白色的幽光。正是下午四点,戏院里的灯光很暗,舞台四周点着四五盏白亮亮、咝咝叫着的汽灯。那时斗争会最喜欢点汽灯,汽灯不但灯光贼亮,而且会咝咝地叫,那叫声微弱但是顽强。不知是因为斗争会的缘故,还是因为斗争会点汽灯的原因,汽灯使人有一种将要喷发的兴奋。汽灯的白热化和灼人眼睛的灯光以及持续不断顽强嘶叫的声音,令人感到不安。大白天还点汽灯,增添了会场的庄严和斗争气势。

我很诧异唐九为什么被抓来斗争。中学的政治老师罗德宏主持斗争会,他高大严肃,站在台上,很像《红岩》里的许云峰或者成岗。他宣读了关于唐九反革命罪行的公告,原来唐九在半年前跟着他的哥哥表姐一起偷渡香港,在海上漂了三天之后,被海上边防军抓获,表姐跳海逃走失踪了,他和哥哥等几十人被抓了回来。今天是全城中小学生代表集会,斗争偷渡犯唐九。

唐九在这半年里,一定经历了许多事。他对这样的场面好像有些习惯了。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见到我的同学、我最熟悉的同伴被置于这样的处境中,我害怕极了,也担心极了。唐九竟然成了人民的敌人!他还这么小的年纪。我双腿在不停地发抖,心也跳得非常剧烈。我在戏院恶浊的空气里,嗅到一阵阵腐臭的气味,好像包帆工会晒台上晒咸鱼的味儿,也像是在清理海边阴沟时散发的恶臭,我只感到一阵阵的反胃。

我看见唐九那还是孩子气的脸上,布满了密集的汗珠,还是泪珠?汽灯灼热的白光燎烤着苍白的唐九,他站在那儿,有些无措,有些惊慌。他忽而低下头,忽而又抬头,眼光毫无神采地向台下扫掠。我希望他能看到我,也许会觉得不太孤单。唐九太可怜了,可是谁叫他去叛国投敌呢!我知道偷渡是最严重的罪行,社会主义的花朵,怎么能够开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呢?

唐九真是胆大妄为,他竟然敢去偷渡?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香港是资本主义的地狱,那里资本家压迫剥削工人,人民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课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唐九为什么还要去投奔黑暗呢?

罗德宏老师在台上说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我只见他一会儿挥起手臂,带领大家呼口号,一会儿又面对唐九,大声地质问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见罗德宏的嘴巴一开一合地掀动,而唐九有些语无伦次。他本来就不会正经说话,在课堂上,他老是回答不好老师的提问,可是在课后,他给我们讲故事,扯闲话,却是口若悬河。

有人给唐九送来一沓纸,唐九便按着纸上的文字,念了起来,开始声音很小,罗德宏身后的一个民兵,猛地打了他一巴掌:“大声念!”如晴天霹雳,唐九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把台下的人也吓了一跳。

“我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贪图生活享受,对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不满,有刻骨的阶级仇恨叛国投敌对不起英明的、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向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请罪”

唐九念得结结巴巴,有些字他不认识,就老是停下,望文生义地勉强读完。

我跟着大家呼口号:“打倒偷渡分子唐永佳!”

最后,唐永佳被判刑五年。他被套上手铐,押了下去,几乎是被拖拉着带走的。他未成年,本来未到法定的判刑年龄,也许是事情太严重了,但是,“民愤极大”,却是罗德宏对唐九的最后判定。

唐九被押走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着唐九,想着偷渡的事。香港有什么魔力呢?那么多人冒死也要偷渡。这是为什么?这在当时是无解的。惟一的解释只能是,这些偷渡客,天生就是反革命分子,不是什么好人。这也许才是最准确的答案。

此刻的唐九,完全不是我曾经熟悉的唐九,特别是他的脸,那张明朗的,有些调皮和顽劣的脸,曾经闪烁着聪慧与无法无天的童稚之光的脸到哪儿去了呢?如果不是罗德宏先生一字一句确凿无误地读出唐永佳的名字,我甚至怀疑面前台上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真的就是我的同学唐九?

我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唐九,我努力想让唐九的目光也向我投视。可是他的眼睛是空洞的,像有一层浓浓的雾笼罩着。他大约已经看清楚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就有他的同班同学,他说不定看见了夏谷、田女和我。我突然发现他紧紧抿着的嘴角,泛起一种很奇怪的纹路。他的内心在努力想表达什么?是惭愧?负罪?无以面对?还是宣示某种勇敢?我不知道他对偷渡是怎样看的。

他心中或许充满懊悔,或者是更强烈的反抗,我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当然是罪有应得,我从未想过他的行为是可以宽恕的。我甚至想过必须与他划清界限,他成了一个叛国投敌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只是担心他会被判死刑。我想起了他平日里的许多行为与言语,努力去想起他平日里做过的种种坏事,也许这会减少我此刻对他的同情。

我在心里千百次地问唐九,为什么要去偷渡呢?表姐在海里失踪,一定是死了,没有人能够从茫茫大海里逃出来。小城常常有人偷渡到香港或者台湾,经常有这样的消息在暗中流传,有的是本地人,有的外地人经小城偷渡,有时几十人,有时几个人,都是乘那些很小的三桅船,也有用单桅船的。唐永佳这次偷渡就是乘的一只三桅船。船上通常只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没有电台也没有罗盘,全凭船老大的本事,顺风顺水要十几个小时。有时会漂流到台湾去,有时在海上遇到风浪,漂上三五天,水尽粮绝在海上等死,也是常有的事,俗话说:“行船走水三分命”,何况是些从未出过海的人?

唐九被抓回来了,表姐一定死在海上。后来我才知道,唐九的父亲本来是当地一个富有的乡绅,土改时逃到香港。唐九的母亲带着十个孩子,从一岁到十岁。唐九十岁之前,在香港的父亲和他们失去联系,他们十个孩子全靠母亲走街串巷贩卖青菜水果为生。唐九十岁那年,父亲突然托人带来信息,此后每年都给他们寄来侨汇,母亲便不再卖菜,日子也因之好了起来。唐九经常穿着香港寄来的衣服,颇有几分香港客的意味。人字拖鞋,花格子衬衫, 四十二支纱的T恤,还有口香糖和轮船上吃剩晒干的锅巴。唐九成了同学中的异类,他常常把口香糖和锅巴分给女同学吃,他成了女同学追捧的对象。

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听不见会场里的其他声响,突然,在一阵“打倒偷渡分子唐永佳”的口号声之后,台上传来了唐九带着无限委屈和哭腔的声音:“我是去找我爸爸,我不是去叛国投敌!”他几乎是撕裂着喉咙大喊,他恸人心肺的哭喊声,通过扩音器,响彻了整个戏院的角落,罗德宏愣住了。

“你父亲是反动派,是土豪劣绅!你去香港找他,就是叛国投敌!就是反革命!打倒反革命分子唐永佳!打倒老反革命分子唐大榜!”罗德宏带头呼起口号。

戏院里口号声如雷轰鸣。

唐九停止了恸哭,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也木然地举起了手,木然地呼起打倒唐九的口号。

接下来是学生代表、居委会代表、教师代表、民兵代表依次上台去宣读批判文章。十四岁的唐九,被说成是一个老谋深算、蓄谋已久的反革命分子。

小学六年级的一个女同学周茉,她父亲是本城的公安局长周仁。周茉代表小学六年级同学,上台去批判唐九。她穿着一条很好看的连衣裙,头发上别着一个硕大的蝴蝶结,非常夸张地遮盖住整个头发。看得出这是她的父母,为了这次发言,精心为她打扮的,好像是出席什么盛大晚会,或节日庆典似的。周茉是我们隔壁班的班长,唐九平日常常开她的玩笑,她长着一副娃娃脸,有两个酒窝。唐九老是用手指去戳她的酒窝,然后把手指放在舌头上舔,说:“米酒真难喝,米酒真难喝!”周茉并不恼,反过来和唐九打闹。现在这个女孩子站在唐九不远的地方,她圆瞪怒目,努力做出非常仇恨的样子。

“我们六一班全体同学,同仇敌忾,坚决打倒偷渡分子唐永佳同学。再踏上一只脚”读到这里,她做了一个强烈顿足的样子,脚往地上狠狠一踏。她转过头来,面对唐九:“我们是革命的接班人,警告反革命分子唐永佳,你们妄图变天的反革命梦想,永远不会得逞!”她走过唐九身边的时候,我发现她下意识地瞟了唐九一眼。她满脸通红地跑下台来。隔得太远,我无法看清他们各自的眼神流露着什么东西。两个孩子之间的情感,很容易被眼前的现实改变了吗?我相信周茉的目光一定是充满着复杂的仇恨的。那复杂的仇恨来源于一个很简单的答案。

许多年后,我再次见到唐九,我说起曾经的这段经历,唐九竟然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抑或他决然不想往事重提?那个岁月,真的这么容易在唐九的记忆中消失?我郑重地对他说:1963年,你十四岁,偷渡,判刑五年。“有1963年吗?”他惊疑地问。1963年,当真在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吗?抑或,那一年,中断了他的全部记忆。

五年之后的1968年,刚刚出狱不久的唐九再次偷渡。这回,他不是跟随哥哥姐姐去偷渡香港,寻找父亲。而是作为一个庞大的偷渡集团的头目,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偷渡,而他竟然在那动荡的年月里,如鱼得水般,数次往返于偷渡香港的漫漫途程中。他领头在南中国海上,做了一起惊天大案,然后自己去了台湾。在这期间,他带走了周茉。周茉是在唐九的安排下,偷渡香港然后去台湾与唐九会合。他们于70年代初结成夫妇,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年代,他们双双回大陆投资,在东莞设厂。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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