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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海金现在是学校纠察队队长,他已不用去盐场耙盐了。海金突然闯到“硕士第”,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红卫兵。

我认出他们是初三乙班的同学李国雄和陈秋水。他们见我,铁青着脸,没有说话。我已经习惯曾经熟悉的人们,现在铁青着脸,这种脸是阶级立场坚定的表现。海金更是铁青着脸,海金纯粹就是一个打手,矮矬,但是结实,孔武有力,长期在海边作业,有一副古铜色的面容和肤色。

过去,海金常到我家来,给父亲送些海边的粗盐和里的鱼虾。他说盐是最好的,里的鱼虾是浅海的,味道比深海里的还好。母亲总是感激不尽,忙着给海金准备一些回送的礼物,诸如孩子的衣服、玩具等等,让他带到乡下去,乡下的孩子稀罕这些东西。有时我不愿意母亲把玩具悉数送人,又从海金手中夺了回来,弄得海金很不好意思,他讷讷地说:“亚雷鬼得很啊!”

海金摆出一付公事公办,十分得势的样子。他对着我和姐姐大声地吼叫着:“三反分子郭大风,现在暂时回到学校劳动改造!从晚上起,你们把饭送到学校,饭菜不能搞特殊!听到没有?”我没有出声,姐姐轻声回答:“知道了。”

海金回头对我说:“亚雷,你是个坏分子!要好好改造!”

我已经听惯类似的话,反正在他看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我知道我在全城人眼里,已经不是什么好人。海金怎样说,对我已经没什么刺激。

海金在批判会上,总是拳打脚踢,他对每个人都如此,似乎对谁都有特别的仇恨。他本来是全校身份最低的工人,现在却掌握生杀大权,批判斗争会,每次都少不了他,他一出场,反动派们一定胆战心惊。

形势难道有了好转?这几天有各种消息传来,中央又召开了“中央工作会议”。好像对几个月前派工作组的问题,有新的说法,说派工作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海金走后,姐姐说马上要去学校看父亲,我说先别急,待我弄清一些事情,再见爸爸时,好把一些消息告诉他。

床铺上,堆了好多我从外面带回来的《红卫兵战报》,我天天都会从外面把各种“战报”带回来。我仔细看,几乎每份小报上,都有关于“中央工作会议”的消息。有一则消息很令我兴奋,周恩来在接见红卫兵时,对运动的若干问题,作了原则性答复。他指出,在青少年中不能一次就定左中右,不要叫保皇派,不要给青年过早的盖棺定论,指出红卫兵不能对干部搞罢官,不要扣人、抄家,不要打人,搞体罚,强调不准冲击解放军,不能代替法院、监狱、公安等专政机关,也不能干扰报社、电台等宣传机构,力图把日益发展的混乱局面限制在一定范围内。

这就是父亲暂时被放出来的缘故吧?

送晚饭时,海金一直在门口站着,他凶巴巴的,总是无话找话,而且特别喜欢教训人,教训父亲,打击我们。他对姐姐还比较客气,姐姐总是循过去的叫法,叫他“海金兄”,他也并不反对。

五个月来,我第一次在这样的气氛下与父亲在一起。我虽然很紧张,但是,学校总比民兵指挥部安全得多。

父亲被关在教务处的储藏室,里面堆满各种历年试卷、字纸,盖着厚厚的灰尘。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就是父亲的床铺。里面还未收拾,爸爸是上午被带到这儿的。爸爸好像心情很好,看得出毕竟向好的方面转化,这里起码不是监狱。只有海金一个看守,他还被告知,每天去打扫礼堂和校道,并且负责敲钟。其实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敲钟只是一个象征。

姐姐很冲动,她抱着爸爸的腰,一个劲地抽动,我听不见她的哭声,她无声地抽泣,死死地抱住爸爸的腰,弄得父亲有些不知所措。姐姐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她有说不出的悲痛,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打击,她是让这个世界吓坏了。包括她在乃豪医生那儿已经经历和即将经历的一切,这一切并未使她坚强起来。她像一只在极度惊吓中的雏鸟,此刻自身难保的父亲,成了她心目中的救命稻草。那时,我还不是十分清楚地知道,有一种悲痛,来自内心的困惑,来自周围人们蔑视的目光,来自你出生于一个被唾弃的家庭。而这一切,又都不是自己的过错,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可是你被告知你是罪人。你不是没有爱,而是你被告知,你没有爱的权利。那时,我无暇也无意去想这些事,这些明明白白写在父亲写在姐姐和亲人们心上的事。

也许是时间太长了,五个月的关押,在我看来,父亲有些恍若隔世。父亲以乐观洒脱出名,总是意气风发,在我的印象中,他平日里,就像是一个电影里的革命者,特别像赵丹扮演的那些英雄人物。他身材高大,总是昂首挺胸,加上他口若悬河,更是一副英雄气概。但是此刻,他过分失血苍白的脸有些浮肿,刚刚刮过胡子,下巴铁青,头发却长及肩,灰白同时杂乱,他像是从阴曹地府里来的厉鬼。

“明天带把剪子来,给我剪剪头发吧。”这是父亲的第一句话。他声音有些喑哑,但依然中气十足。

姐姐一直在哭,我却站在一边,仰视着父亲,他比我高一个头,望得我脖子发酸。

海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只剩我们父女三人。

父亲问起妈妈、弟弟们,还有肥婶、凤卿和祖母。我把所知的事,一口气跟他说了。父亲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拥在怀中。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有一种疏离的别意。不知为什么,我以为我会听到“亚雷同学”“亚雷同志”,但是没有。父亲的脸上有许多化不开的酸楚。

“大雷和夏谷有来信吗?”他突然急切地问。

“没有,听说他们那儿的人都去北京串连了。”我应着。

哥哥在父亲眼中,究竟是什么?他爱哥哥是无疑的。也许在父亲看来,革命者的父爱,就是那样的方式。

我感觉到父亲内心急剧的翻腾,也许这失去自由饱受凌辱的五个月,让他真正的看清了这个世界,看清了他已经逝去的将近五十年岁月的履痕。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总结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似乎有一种姑且的欣慰。从暗无天日的民兵指挥部,到稍有自由空间的陋室,至少可以有限度地走到较为开阔的外面来。

母亲是五天后才回到家中的。在这五天中,我每次给父亲送饭时,起初父亲还问起:妈妈回家没有?后来,他不再询问,我从他迷惘的目光里看到他的隐忍。

我知道,母亲在父亲心中所占的位置。他人生的许多拐点,都与母亲相关。我知道声名显赫家道富有的外祖父,对他的大女儿,有太多的婚姻安排。1938年广州沦陷时,外祖父负伤被送往澳门治疗期间,曾令母亲前往澳门,并为她安排了泰国之行。希望她与泰国巨富联姻,离开多灾多难的祖国。十五岁的母亲,已经与还在颠沛中的我的父亲私订终身,他们青梅竹马不愿分离。这样的父命后来又有多次,而母亲始终初衷不改。父亲穷困潦倒的青年时代,其经济来源大多是母亲资助。母亲把父亲当成一座山,而父亲把母亲当作心中的明珠。母亲为父亲献出了她的全部,父亲也为母亲放弃了许多人生的机会,包括某些革命的选择。

我很小的时候,小城的生活很安宁舒适,旧中国遗存的生活方式,在民间并没有太多的改变。父母每月的薪水,还是用稻米兑现。哥哥穿着父亲幼年穿过的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看起来十分奇怪,我常常取笑他,叫他“小地主”。

小城虽然开埠很早,但民风依然淳朴古旧。小城里突然来了一对上海青年,男的是一米八几的高个子,戴着眼镜,女的却不足一米六米。每天下午落日时分,小城的人们都会惊奇地看到这对高矮悬殊,却衣着时髦的年轻夫妇。这是古旧的小城里一道新鲜亮丽的风景,有一些奇特,令人忍俊不禁。他们十分恩爱,在街上购物,在海边散步,在周末的晚会上起舞,在简陋的电影院里,无比浪漫地看电影。女的总是挽着男的臂膀,男的总是走得笔挺,时不时和路人打招呼,向熟人介绍自己的妻子,还时不时停下来,关照身边娇柔美丽的女人。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这对沐浴新生活,又带着太多旧时代都市印记的青年男女,那时,他们都刚刚过三十周岁,还是一对浪漫的青年。这样的小城风景,一直持续到1958年反右斗争开始,才告结束。1966年,大字报上揭发父亲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证据之一,说他“出门骑马”,指的就是这样的风景。

我是一个红色少年,以我所受的红色教育,立场站在无产者的无产阶级一边。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妈妈涂口红、烫发、带着上海腔调说话,甚至连她因为胃痛偶尔抽一二支摩尔薄荷烟,我都很反感,感到耻辱,在同学们中间觉得很丢脸。我不希望看到这样落日的风景,不愿意跟父母一起上街去,我更愿意单独跟父亲去,或单独跟母亲去。

妈妈回到家中,她似乎早已知道父亲就在学校。她自己被允许在家里过夜,每天早上七点到下午七点,必须到学校去冲洗厕所和打扫卫生。她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说去看爸爸的事。

我说,妈妈,一起去看看爸爸吧!爸爸很可怜,他很老,他好像会死去。母亲却不言语。我说,妈妈你病了吗?她依然不失妩媚的美目,慢慢地沁出泪水,我看见她紧紧抿住的嘴唇松开了,突然,她无声地抽泣,肩头抽动着。姐姐在她身边,陪着她流泪。

过了好久,她终于开口:“亚雷,跟妈妈一起去死。好吗?怕吗?妈妈不能活下去,不能!”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要去死?爸爸不是已经出来了吗?不用再去游街了。妈妈不是也可以回家了吗?

我不想去死。我想妈妈不是真的要去死吧?我还有伟大的理想要实现呢。妈妈还不知道,我已经去居委会报名到海南岛上山下乡。如果顺利,两个月后我就要离开家了。

母亲一手揽住姐姐,姐姐比她哭得更凶。姐姐心中有比母亲更伤心的事。乃豪医生去世的消息,妈妈并不知道,姐姐和于金的变故,妈妈还蒙在鼓里。

我问妈妈,弟弟们怎么办?爸爸怎么办?他们也一起去死吗?我很认真。我不知道那时我怎么会以那样认真那样平静的口气,和母亲说这样的话题。

照理母亲对“硕士第”并不陌生。虽然我们搬进这间破屋时,母亲已经去了学习班,但前些日子回来住过一晚,那天我去了饮马滩。可是此刻,我发觉母亲对“硕士第”有着一种很惊惶的感觉,她老是在黑暗中问我:“亚雷,你们怕不怕?”我故作镇定地说:“怕什么呢?妈妈。”

母亲十分不安:“这间屋子为什么这么冷?外面是什么地方?”

我极力使母亲安定,告诉她:这是华侨四婶的祖屋。本是一座二进天井的大屋,日本人轰炸小城,屋子被炸掉了大半,只剩下三四间老屋。废墟部分让住在对面的“雨亭伯”家开辟出来种菜。我们住的这间,原是库房,解放后住了四婶家的亲戚,一位老太太,半年前因不堪久病的痛苦,上吊死了。废墟里有一些野生的杂树,杂树长得很茂盛,所以这座废墟白天显得很阴凉,夜晚树影婆娑,显得很阴森。没有电灯,几间老屋里点着马灯和蜡烛,灯光幽暗,遇有微风,光影幽动,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虽然能与子女团聚,但却寄居在这样的破屋里,阴森诡异,这令母亲很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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