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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有一年,我从海南回来探亲,“文革”已经结束了,父亲已去世多年,母亲也退休多年。我追寻1966年,那段短暂但非常特殊的岁月里的那些旧人,特别是中尉。关于他,民间有许多传说,却无人能够完整地讲述他的一生,包括他最终的归宿。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遣送回北方故乡途中失踪了。

母亲的讲述,接续了我在小说开头曾经提到的那位土改队长的故事。

土改队长就是中尉。

中尉的经历并不复杂,十五岁参加八路军,那是1945年,淮海战役结束时,他十九岁,在四野某部当连长。从部队被派参加南下工作团,到海阳当土改工作队长,后来到海阳地委当宣传部长。1956年带领青年垦荒队到海南,在海南某农场当场长,两年后从海南被遣送回海阳。他是作为右派分子被送回原工作单位处理的。他在农场当场长期间,适逢反右斗争开始,当过土改工作队队长的中尉,对土改工作有反思,比如对农民划成分的界定,没收地主土地与华侨土地的政策界限等问题,他都有深刻的经验教训,包括农民协会随意枪毙地主和乡绅的问题,都有过激行为和违反政策的事件发生。中尉在土改结束后,曾给地委写过关于土改工作存在问题的总结材料,这些材料,当然也就涉及了某些领导人的官僚主义作风,包括对他自己工作的反思。他到海南工作之后,结合自己的土改工作教训,对农场发生违反政策的行为,做出了处理。他在一份写给华南垦殖局党委的《在分局政工会上关于端正政策、扭转作风、改善内外关系问题的报告》中指出,分局存在“严重的官僚主义、军阀残余、违法乱纪等恶劣作风”。他举例说明,比如“二排战士十余名,殴打工作人员,捕捉政府人员,开枪打老百姓”,“简直是国民党军队,不是人民解放军”。他在报告中痛斥道:“这种行为,是犯罪行为,是党纪国法所不允许的。”他还列举了某农场政治副场长符某,任意捆绑了八个工人,说是“调皮集团”。中尉哭笑不得,他说:“调皮还集团,我还是头一次见过这样的发明。”“有对夫妻打架,该场长亦将其逮捕。还有的干部,纵容民兵挖群众祖坟,任意砍伐群众树木、竹子,占用农民山林”

中尉的这份报告,在反右斗争中被当作向党进攻否定军垦的黑材料。在半年时间里,这位老革命,从反右斗争初期的领导小组组长,到反右斗争中期,变成了“党内最危险的右派分子”。还好,他没有被就地判刑押送劳改,而是遣送回原工作单位由海阳地委处理。中尉被开除公职,下放海阳包帆工会劳动改造,当了一个晒咸鱼的临时工。1963年守灯塔的老人去世,华荣和无脚蟹等船老大,通过阿狮,让中尉去灯塔当守护人。中尉不是一个轻易认命的人,他被划为右派分子,而且是极右派分子之后,他不停地写上诉材料,但全部石沉大海。阿狮警告过他,两个字:无用!劝他不要犯傻,越写上诉,就越往死里整,再写,连守灯塔的活路都没有。中尉终于不再写。中尉终于平安了几年,没有人去灯塔烦扰他,他也明白地看清了自己,光荣过了,也努力过了。在土改中,他伤害过人,不分青红皂白,听任农民协会的人,糊里糊涂地枪毙了几个不该枪毙的乡绅。在反右斗争中,说了一些真话,被人歪曲,也被人伤害,扯平了。这是无脚蟹和华荣对中尉的评价。中尉无话可说。

1966年底,我去海南不久,中尉被捕。事出中尉和我父母的关系。那天抄家时,胡伟标抄出我父母珍藏着的一个樟木箱子。箱子里珍藏着的,是我母亲在“资政第”老屋里捡拾到的《女史箴图》手卷绢本,据我父母考证,是为顾恺之真迹。当时母亲曾把这些真迹,送到土改工作队去上交,中尉时任土改工作队长。中尉当时说:“农民烧的,我去已经迟了,你先收了吧!”这是中尉的原话。父亲当时怕背上私藏文物的罪名,故写了简要的说明,特别对中尉的原话分毫不差地辑录存照,置于樟木箱里。这个樟木箱里的东西,十几年来保存完好。胡伟标在箱子里发现了父亲的笔记。经过调查,确认中尉就是当年的土改队长。这个被划为极右派的中尉,有了现行反革命的罪证。关于胡伟标们是如何将此事罗织为“严重罪行”的专案材料,已无处可寻。中尉在关押批斗了半年之后,被转送到地区公安局去,后又被遣送回乡。中尉是个倔强的认死理坚持原则的革命分子,他致死都不会认输,承认自己的反革命罪行的。这是我的看法,但在现实的状况下,中尉究竟会如何表现,世人不得而知。单凭人们的记忆和零碎的传说,是无法还原一个真实的中尉的。

岁月模糊了这个革命者的真实面貌,比起那些沉冤有时的伟大人物,中尉只算得革命的大风磨中,一粒被无意间扬弃的结实的谷子。这是他和那些真正的本该被扬弃的稗子的本质差别,但历史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什么。

但是,我明白,真正改变我人生走向的正是中尉。有时,我在想念中尉以及那个年代一切与我有关的人和事时,我会有一种隐隐的伤痛。我真心地希望,春姑曾经给过中尉一些男女间的温暖。我知道中尉因为革命,错失了爱情与婚姻,后来因为被划为右派分子,无缘爱情与婚姻。他曾有过相好的女人,却终生未娶。在中尉守灯塔的漫长日子,春姑是他惟一亲近的女人。如果他们之间有过真实的秘密,那令我宽慰。于中尉于春姑,我都是如此想望的。虽然这已是一个无须证实的秘密,但却是一个令人温暖和欣慰的秘密。中尉和春姑已经去世或失踪多年了,即便活着,也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垂垂老矣。可我还是祈祷,曾经活在我的少年时代,活在我永远的记忆中的他们,曾经欢娱过人的欢娱,爱过、快乐过。尽管那些欢娱、爱和快乐,是以生命与屈辱换来,我依然为他们曾经享有过那些黑暗里的光明而心存感念。

那个令中尉蒙难,也令我父母蒙难的樟木箱子,里面那些在英国人心目中等同于三艘驱逐舰的《女史箴图》手卷,至今不见踪影。它的下落有两种可能,一是已被焚烧。罗德宏和胡伟标他们接受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归来之后,在学校操场上,曾经举行过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行动,把海阳抄家和破四旧得来的战利品,堆成一座篮球场大小的小山,一把火烧掉,大火烧了三天。这也是海阳一千六百多年历史上的惊人之举。从无数海阳家庭中抄出来的无数字画、文物,里面包括从我家抄出的所有书籍孤本和藏品,还有珍藏多年的我祖母的佛经、香炉和唐卡,那是她从二十岁时削发为尼,至解放初从庵堂里带出来的东西。另一种可能是落入谁手。我曾经问过已经中风失忆的罗德宏,他一脸木然,连他曾经是“文革”红人的事,也忘得干干净净,胡伟标与邱岚更是讳莫如深。对于他们而言,沉默是金。

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灯塔,去饮马滩。她想让我忘记。时至今日,她已八十多岁了,她依然不愿意跟我说外祖父的事。她始终对她父亲为共产党游击队做了许多事,却最终死于另一支游击队手中的遭遇而迷惑不解。她在她父亲最危急的时候接到音讯,他在弥留之际,通过游击队,想见她最后一面,她却因为丈夫正在土改队工作,而迟迟没有前往。这成了她心头永远的痛。当时,母亲的理由是怕因此连累丈夫。这些理由,在今天看来,很荒谬。

我看见了春姑。

许多人,每四人铐成一排,从饮马滩里被押了出来。春姑就在其中,她和三个男人铐在一起。

人人衣衫不整,身上沾满污泥,有的人脸上、手上淌着血,也没有包扎,像是在逃跑途中被抓获,个个狼狈不堪。

春姑披头散发,脸上有几道血痕,像是被海滩上的荆棘刮伤,她的长发盖住了半边脸,看得出她有意把头发遮挡住脸颊。我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的脸,她是看见我的,可却像不认识一样,好多民兵和公安押着他们往城里走去。

昨夜有两只拖网船,载着一百二十多人偷渡香港,还没出公海,就在后江搁浅了。公安早就守候在海滩,船上的人往海里跳,泅上岸,在海滩上四处逃窜。听说公安还开了枪。结果是一个不剩,全部落网。

春姑已经不是第一次偷渡了。上一次是在1960年,那次被抓回来,劳教了两年。“文革”开始,她在苏州街开的脂粉店被红卫兵砸了,她离开了苏州街。

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春姑了,上一次见她是在无脚蟹的寮居。我说不准她究竟是无脚蟹的女人还是中尉的女人,她好像和这两个男人都有关系。这可不好。在这一点上,我有些鄙夷她,尽管我对此一无所知,也毫无根据。我只是隐约觉得,春姑的风骚里有着不太正经的东西。当然,正经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春姑的神情有点恍惚,她衣衫不整,很考究的唐装上衣,斜扣扯掉了,露出半边乳房,半只雪白的乳房很夸张地暴露着,她却毫不在意。她本应本能地遮盖它,但是她没有,她脸上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在队伍里,她显得从容但是木然。我很害怕。春姑在我心目中,尽管形象复杂,但她身上时时泄露着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她本来妩媚的丹凤眼,此刻装满呆滞的茫然的毫不在乎的令人莫名其妙的东西,没有了魂魄,显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记得几个月前,那天傍晚我按照无脚蟹的指点,装作赶小海的样子,到饮马滩去。我对饮马滩的每处地方都非常熟悉,我心中很镇定,虽然是第一次,但我毫不慌乱,我相信这是我生活的新起点,是我生命的一次有价值的拼搏,我没有任何犹豫与惊怕。我甚至没有想到走出这一步,后果将如何?包括海上九死一生的风险。我像平日里去饮马滩,去跟远方玩耍一样,没有半点紧张与不安。这事今天想来,也有些不可思议。并非勇敢,而近乎无知。本来,偷渡是一件目的性很强的冒险,以命相拼,连带的政治后果也很恐怖。但对于我来说,目的却不知不觉地消退了,行动本身充满着诱惑,仿佛我是为着行动而去,目的并不重要。我已经无法很准确地去揣摩,再现那时的心境与情绪,却依然能感受到那种诱惑的恐怖。

那是一个荒弃的小码头,说是小码头,无非也就是几块规整一些的条石铺成的路,从饮马滩的灌木丛中,一直延伸到一处海湾。路几乎让芦苇和灌木覆盖,人必须弓着腰,拨拉着茂密的苇草,才能通过。这路一定是饮马滩里,传说中旧城的废路。青条石被无数双脚踏得光溜,石缝中长出杂草与杂树,看得出平时很少有人经过。

我遵照无脚蟹的教导,什么都没有带。那时正是夏至刚过,天气十分炎热,可海上风凉,我倒穿了一件厚些的上衣,但却赤着脚没有穿鞋。无脚蟹说到了香港,什么都不用愁,即使被抓进监里去,也会把你的衣服剥光烧掉,再给你换上囚衣,少不了有一双鞋。再说,穿鞋在船上行走不便,危险。我在家里都穿着木屐,出门常常赤脚。无脚蟹让我带个玻璃瓶子,装上些糖水,饿了抵挡一阵子,就足够了。他说这几天流水很好,顺利的话,十个小时就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下午,我早早就到了预定的地点,我潜伏在小码头附近的草丛中。无脚蟹交代我,在别人都上船,准备开船时分,我再飞跑过去,抢上船去。他已经跟船老大说好,不收我的钱,就当我是“挽马尾”的。我问“挽马尾”是什么意思?无脚蟹说:“挽马尾就是耍无赖。有些想偷渡的人,又交不起钱,事先知道消息,就铤而走险,临时上船。此时船上的人怕消息泄露,也只好让你上去,把你带走。但若遇不测,最先倒霉的可就是挽马尾的人,人们会合力把你扔进海里去。”那时我就坚决反对,我没有钱,宁可不去偷渡,也不愿让人扔到海里去,把命先丢了。“没有事的!”他又拍着胸膛,很豪壮地说,“你就跟他们说,是无脚蟹的朋友,是无脚蟹让上船的,看谁敢把你怎样?”我半信半疑,但无脚蟹的话,无人不信。

我觉得历险很有意思。好男儿志在四方!经风雨,见世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些格言都是那个时代的豪言壮语。有一种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情怀在激荡着我。

中午,我多吃了一碗地瓜粥,海上没有饭吃。

离开“硕士第”时,我特意多看了几眼这座破屋,又特意去巷口看了门牌号码,牢记在心:“三奇巷18号”。这是一个吉祥的名字。

这巷子有一个传说,这个传说很鼓舞人。三奇巷是诞生奇迹的地方。传说这里原是饮马滩里已消失之古城的北寨门外,寨墙脚下的荒僻小巷,寨墙倾倒后,墙基外刺钩竹丛生,人称此巷为“刺仔脚巷”。巷中住有三姓人家,分别为黄姓、林姓、徐姓,是三姓居民的祖宅。清乾隆年间黄姓人家有子离家多年,后任福建海棠镇总兵凯旋旧里,此为一奇;又有一林姓,公婆同享寿孝,公婆及十子二妇,皆原配齐全,俱成家立业,此为二奇;又徐姓老夫妇同庆百岁寿辰。三事同时出于一巷中,成为美谈,此巷因此得名。巷闾现有“三奇巷”石刻门匾。我仿佛受到传说的鼓舞,相信奇迹会发生。何况“三奇巷”几个遒劲的魏体字,就饱满生动地悬在头顶。可见史上传说均为真人真事。我已经进了“三奇巷”,自然也就如前人一般,将为一奇。

约定上船的时间是六点,人到齐即开船。蛇头选择这个时间,正是公安局下班吃晚饭的时候,冬天日短,六时天色已暗,流水也最适合航行。顺风顺水,次日凌晨就可抵达香港,那时还未上班,海警正在早餐,正好趁机上岸。若被抓住,只要有亲属来认领,也不会被送回大陆。无脚蟹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还给了我一个地址姓名,说一到香港,就打这个电话或寻这个地址,会有人为我安排。最后,他在我手心里压了一张百元港币。他让我把这百元港币,缝在内裤正中部位,这样就万无一失了。“除非你的鸟没了,钱是不会丢的。”无脚蟹开玩笑地说。本很紧张的我,一下子被逗笑了。

看看时间还早,我在芦苇丛中,清理出一个藏身的地方。把手去摸裤裆,百元港币还在,藏在那儿,真的万无一失,何况我还将它缝得密密实实的。“即便鸟没了,百元港币也丢不了。”我在心里乐得真想笑。无脚蟹这办法,真是固若金汤,无脚蟹真是太聪明了。

冬天的阳光很暖,心里却有点冷。我以为此去将不再回头,也绝无再回大陆的可能。心想从此将与父母兄弟咫尺天涯,突然间很伤感,想着临走也没跟姐姐告别,把她蒙在鼓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想着也许明天就成了一个香港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心里便有些乐。香港虽然不是遍地黄金,但只要愿意像那十五天苦役般地劳作,还不是大把大把地挣钱?我想得美美的。

昨夜一夜未眠,老想着各种心事,只盼着天亮。妈妈见我翻来覆去,担心地问:“亚雷,你没事吧?”我掩饰过去。我怕惊扰母亲,她天不亮就得去学校扫地洗厕所。我装作睡着了,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难受极了。

此时却有些困,不知不觉便在草丛里睡着了。

杂乱的脚步声把我惊醒,暮色苍茫之中,我迅速跳了起来,往小码头那边奔去。不时有人从我身边匆忙地跑过,附近有拉枪栓的声音,有人大声叫喊。小码头那边人声嘈杂,人影幢幢,我知道出事了,本能地掉头便跑。前面有人堵截,我迅速地跳进旁边的一条河沟,顺着河沟,我就能逃出饮马滩,我想饮马滩也一定被包围了。公安局很厉害,他们知道饮马滩最能藏住人,可也最容易把人给逮了。进出饮马滩只有几个路口,把路口把住,任是鸟也飞不出去。我看见好几个人往饮马滩里跑去,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我跟了上去。那人回头,我看到一张俊美但是惊恐的脸。此人正是于金。我急忙叫住他,示意他到我这里来,他愣了一下,就跑到我身边。我领着他沿着河沟匍匐前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裆,那一百港币还在。

赤脚趟在河沟里,三角形的咸草锐利地拉刮着脚脖,脸上也被飞闪而过的芒草拉出了许多口子,被咸咸的汗水渍得生痛。

我害怕极了,我看见一团火,从饮马滩深处向我窜来。是远方。它迅速跑到我身边,我抱着它的脖颈,它舔了舔我的手,在我前面跑开了,我紧紧地跟着它。它领着我们跑出了河沟,在城外的一个烧贝灰的窑洞里藏了起来。这时,借着冬天夜里冷冷的月光,我才看清于金那张俊美的脸,那张脸满是惊恐和慌乱。他气喘吁吁地问我:“亚雷,这里保险吗?民兵会不会过来这里搜查?”我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我对于金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恨他害了我姐姐,姐姐天天夜里都在哭。上街还觉得很羞,像是被人抛弃了,连苏州街也不敢去,总是绕着道走。我不想跟他说话,有些后悔刚才叫住他,让他给公安抓走才好呢!我想,刚才跟他在一起往饮马滩里跑的人,现在也许藏在饮马滩,等到明早肯定束手就擒,或者现在就已经被抓走了。显然,这绝对不是公安局意外发现,不是有人反水告密,就是一个圈套。也有蛇头收了钱,临了却有意把消息泄露给公安,让公安抓个正着,境外的蛇头乐得收了钱又省事。如果是这样,饮马滩里一定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今夜哪儿都不安全,在野外,在路上,在街里,都不安全,只有在家里,在破屋里才是安全的。“硕士第”在城边的三奇巷,于金去过那儿。我说我要回家去了,于金问可不可以也带他去家里,他说苏州街今晚肯定是回不去了。如果公安局抓到船主或蛇头,拿到名单,那回苏州街等于自投罗网。

我冷冷地说:“你就不怕我姐姐杀了你?”

他说:“你姐杀我干吗?”他一脸无辜的样子令我很反感。我想把他扔在这儿,让民兵把他抓走算了,也替姐姐出口气。

于金虽然比我大几岁,但跟呆子没有两样。这半年来,要不是在灯塔,在寮居、在饮马滩闯荡,我跟于金也没什么两样。可是现在,我自为以人在江湖,又有江湖朋友中尉和无脚蟹,他们都是风云人物,起码在我心目中是这样的。

“你别假装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你说怎么办?”于金很慌乱,他明亮乌黑的眼睛东张西望,心神不宁。

我知道此刻是安全的,至少我是安全的,我不在偷渡名单之内,挽马尾是不在名单之内的。可于金就不同了,他是交了钱入了名单的。他还不知道我的秘密。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我:“你干吗也去那儿?”

“哼!我为什么不能去?那儿是你家的啊?”我毫不客气,“我走了!”说着我往洞外走去。于金连忙拉住我:“亚雷,带我去你家吧!我回不了苏州街的!”

“我姐不同意!”我很无情。

他沉默,叹了口气:“我做不了自己的主,请你原谅。”我听了很恼火:“关我什么事?我走了。”

于金紧跟着我,我吓唬他:“前面有民兵!你跟着我干吗!”

他有些埋怨:“亚雷,你怎么这样?很了不起是不是?”

我说:“是了不起。我准备去告发你,怎么样?”

“告发?那你呢?你不是也偷渡吗?”

“我怎么偷渡啦?名单里有我吗?”

“那你去哪儿干吗?”

“去抓你!”

于金笑了,他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使这张脸显得很生动。

我们并肩走着,我打算去无脚蟹的寮居,有无脚蟹在,就不会有事。回“硕士第”?不可以,不能让于金见姐姐。

寮居那边灯火通明,有几盏汽灯吊在临时架起的三角架上,我甚至听到空气里传来汽灯燃烧时咝咝的叫声,那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又要开斗争会了!我叫于金赶快走,不能去寮居,只好到“硕士第”去。

到处都见到荷枪实弹的人,到处的人都很可疑,像是密探,又像是特务。那气氛在我看来,就像电影《羊城暗哨》的情景。我和于金不再为姐姐的事争执,我们悄悄地摸到了三奇巷的牌匾下,那儿有一盏街灯。小巷里静悄悄的,废墟里一片黑暗,只有雨亭伯家的窗口亮着昏黄的灯光。他们家很迷信,有一间屋子常年点着长明灯。我让于金在屋外等,我先进家里去,再让他进来。于金没有吭声,我独自飞快地跳进废墟,熟练地窜到破屋跟前,门是闩上的,我敲开门,是姐姐开的门,我迅速闪进去,正想把门掩上,于金挤了进来,他紧跟着我。“你真讨厌!”我骂他。

姐姐和于金照面,他们俩都愣住了。

屋子太小,只有九个平方,放了两张板床,中间就只剩下一条狭长的过道,伙房搭在门口的窄巷里。屋子里多了一人,就转不开身,我们的活动通常都是在板床上进行。白天把一张板床收起来,人才能走动得开。

我本想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儿,但我无处可去。我还是有点后怕,虽然跑了出来,但说不准哪儿有问题,一出门就会被抓走。其实于金也不能久留的,经常会查户口。

姐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诧异地看着我。

我也无话可说,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想编话骗她。我没心情去扯闲蛋。于是对着于金说道:“你自己说吧!还是我替你说?”

“说什么?”于金安定了一些。

“我去偷渡”于金终于坦白述说。

姐姐很吃惊,随即问:“为什么?”奇怪的是,姐姐没有惊喜,也没有叫他走,她今夜显得很平淡很冷静。但是,她的眼圈马上红了,她的眼泪流出来。

突然,她急促地说:“赶快把衣服换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与于金,身上脸上全是泥和血痕,衣服沾了许多污迹。

姐姐从枕边拿出了我的衣服,把一套长裤上衣递给于金。她转过脸,随即向门口走去:“你们赶快换衣!”她站到门外去。

我换好衣服,把于金扔在屋子里,我对姐姐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你跟他说话吧,对他别客气。我已代你教训他了。”我对姐姐笑了一下,鬼鬼的。

姐姐有些羞涩:“你别多事。有什么好教训的?快点回来啊!”

我哪里敢出门去,刚才的事还没平静。我在废墟里找了一处石阶坐下来,四周很黑,月亮沉入乌云,荒园里树影婆娑,饮马滩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信天翁凄厉喑哑的叫声。是迷路的小信天翁在黑暗中的哀鸣,找不到父母的信天翁,有时会在这样的凄厉中哀号而死。

三奇巷没有应验变成四奇巷。想着今夜差点就成为罪犯,差点就闯下大祸,我心里一片空茫。虽然此刻我还不能断定事情已经过去,但心底还是平静的。看得出姐姐对于金并无埋怨,她很识大体,也很悲悯,她没有怨恨于金的样子,令我欣慰。这样,她会慢慢熬过去的。

我在废墟里坐了许久,我想让姐姐跟于金多待些时间。对面雨亭伯家传出了鼾声。这是一家极为卑微,过得艰难却很和睦的人家,全家八九口人,全靠雨亭伯在公路边摆个小摊子,卖些凉茶、草、凉粉之类的小吃食。他每天早出晚归,家里没有男孩,七八个孩子全是女孩,从两三岁到十七八岁,女孩儿个个长得灵秀,终日围坐在绣花规前绣花。男主人雨亭伯木讷本分,女主人雨亭嫂能干泼辣,女孩们聪明灵巧,这一家人清苦但令人羡慕。他们也租住了废墟的空屋,时常跟姐姐走动。

姐姐放心不下,她到外面找我,我跟她进了破屋,于金不敢回苏州街去。他们说话,我半醒半睡地陪着,我们就这样直到天明。

我跟着押送偷渡犯的队伍,经城里游走。沿途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偷渡在海阳不是一件耻辱的事,但却是一种严重罪行。偷渡成功的,总是传回来飞黄腾达的故事,逃不出去的判了刑出狱后又继续逃,有的人一生都在逃。老同学林大头就是这方面的标兵,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偷渡专家,他后来发展成为一个专门负责带小孩偷渡的行家,为父母亲在香港的人家,带小孩出去,获取可观的佣金。春姑恐怕是一个最倒霉的偷渡犯,她总是被抓回来,有一次已经到了香港,因风浪大靠不了岸,船被漂出公海,让大陆边防军给抓个正着。

这回,春姑恐怕得被判个五年六年,因为她是屡犯,会重判。

我似乎看见我和春姑铐在一起,和她并肩走着。我心里很惊惶,不知将会被带到哪儿去?而春姑却很淡定,她好像是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思想的迹象,她就那样机械地走着。我受了她的感染,也机械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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