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的第三个周末是我值班，接听热线电话。热线电话是为了解决广大工友们常见的而不需要接受治疗的心理疾病设置的，这条热线的主要对象是在外打工的人群，自九十年代初期开通以来，在全国的影响都一直良好。
热线电话设在市广播电台，通过电波的方式传播出去。但由于广播的覆盖面及热线的影响，在全国的许多地方都能接收到这档节目。有一段时间，就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华夏之声《青青草有约》节目被广大的中学生热捧一样，我们的节目被广大的劳务工所接纳喜爱。以前，单位曾做过一个调查，发现在那段时间里基本上每个劳务工都有一个小型收录机，其中，喜欢这个心理热线节目的占据四成之多。现在，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劳务工人员结构的调整及本身素质的不断提升，听收音机的人越来越少，但治疗所的热线电话仍然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在我之前，第三个周末是由苏米娜值班的。因为这是一条心理咨询专线，所以必须要由心理医师接受咨询。在治疗所里，尽管工作人员较多，但大多都是只懂皮毛，对心理这块儿可以说是爱莫能助。所以，苏米娜尽管是副所长，也必须值班。只是，在我到来后，这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不过，这一天，我不用再为吃饭的问题而担忧。单位为了使接听热线的工作人员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也为了感谢广播电台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支持与合作，制订了一个规定：凡是热线值班人员，午餐与晚餐都可享用麦当劳或肯德基套餐。规定上面还有具体的订餐电话，就是说只要拨通了电话，套餐就会在十五分钟之内送到。我虽不习惯这些洋快餐，但相对比较清淡乏味的西江本地菜，我还是愿意选择它们。
这条热线只到周末才开，并且每周只有一天的时间，周日的上午十点至下午四点，一共六个小时，与我们正常上班的六个小时一样。由于播音员的时间是有限的，并且这档节目也只是两个小时，所以，下午的时间，我会回到治疗所，继续接听热线，与上午不同的是，下午所接听的热线不会被直播出去。
主持人用她淳厚的声音把我介绍完后，我便接到了第一通打进来的电话。这是一名深圳的工友，好像是比较常打热线来的朋友，对于是我接听的热线比较意外。我在电话中告诉他，本来是苏米娜接听的，但由于她现在是我们治疗所的领导了，以后每月的第三个周末都将会由我来接听。电话中他自说自话持续了近十分钟，我明白了他的情况：他高中毕业之后，到深圳打工近十年了，由于对工作一直拾不起兴趣，所以至今仍然是一家工厂的货仓的搬运工。在这几年，随着打工文学在国内越来越被重视，尤其是两名打工作者在国内获得某文学大奖之后，他就不停地在想，自己也是一名打工者，同那名作者的情况大致相同，他都能够在文学上获得成功，为何我不能呢？但现实的问题是，他坚持写作了几个月，投出去的作品却没有一家刊物愿给他发表出来。他就开始抱怨文坛的黑暗与不公，但又不想放弃文学创作，因为，文学能够很容易使他出名。
这是一个对生活有些失望而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文字的人，他期望通过自己的文字能够使自己得到社会的认可，从而改变目前的这种生活状态。只是他过于盲目与乐观了，他没有认清自身的条件就为自己制订了一个现阶段无法达到的目标，结果只能是失望。他说的这两位打工作者我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由于工作的需要，我也常常阅读一些与打工相关的文学作品。从他们的作品中，我能够读出他们在文学这条道路上的艰辛。但对于这位患者来讲，他只看到了表面的现象，即他们获得大奖后的风光，却没有看到他们文字背后的努力。这类人往往是空想主义者，我所需要做的是当头棒喝，把他们从美好的梦想中给唤醒到现实中来。待他讲完，我直接问了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万一你发现，你的文字梦想破灭了，你会怎么办？他长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我知道这个结果他肯定无法接受，他甚至会对这个社会绝望。这样的人，在文学上是不会走远的，即便他有可能会发表一些文章。
但我不能让他绝望，因为他是我的患者，尽管这种咨询与治疗都是免费的。我告诉他，如果你想在文学上走远一些，并且取得一定的成绩，首先你要做的是加强自己的文学积累与生活积累，而不是想着怎么写出旷世之作。只有你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才能写出令自己满意、令编辑与读者满意的作品，也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获得成功。你现在所要做的，应该是想方设法使自己的处境变好一些，而不是永远在货仓里做一名搬运工。文学与你的工作、生活有很大的关系，试想一下，你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文学？即使你仍坚持文学，你哪里会有钱去购买书籍？不学习又怎么会有进步呢？
“我明白了。”他在电话中坚持要我的地址，说要寄酬劳给我。我自然推托，我告诉他，用这些钱买些书看吧，我祝愿你早日从目前的境况中走出来。
纵观这位患者的一生，他太过于自大，认为自己一定是与众不同的，这也是他一直只能做一名货仓搬运工的原因。所幸的是，他还年轻，同时也愿意检讨自己，所以我相信他能够很快地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在我以往的心理治疗中，我看到过很多这样的人，有些人一辈子犯同样的错误，接二连三地陷入恶性循环，而问题往往出在他们对自己的问题缺乏认知，周围的人又害怕得罪他不愿给他提醒。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当失败降临时，不但要探究失败本身，更重要的是探究导致失败的主角本身，那就是对自我的清醒剖析。他只有认清了自己，才能够从现实的逆境中走出来，否则他永远只能浑浑噩噩地度过他的一生。
有许多事情别人是无法理解的。比如接热线电话，时间到了，心理咨询师就会向打进热线的患者说，对不起，时间已经到了，欢迎你下次再打电话进来。他们不会为了某一个人的事情而选择延长时间，因为这是义务咨询，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件事而去探究其心理意义。治疗所也有明确规定，在接听热线的时候，每一个电话不要超过二十分钟。这样规定的出发点是为了让更多的患者打电话进来，但却忽略了心理咨询的意义所在。一个人一旦有了某种心理疾病，即便你是一位高超的心理医生，想凭借着你的三言两语就为他治愈，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是的，他们不会明白。别人向你倾诉，也是需要勇气的。在面对很多问题时，我们无法去帮助别人解决，然而，最起码的，我们说些安慰他们的话，告诉她们，别灰心，这个世界始终是美好的，总还可以吧？是的，我认为，在这个时候，我所能做的，也仅仅如此而已。我首先在广播里告诉那些想打电话进来的人，我会用心倾听每一个打进来的电话，而不会有时间的限制，当然，如果你的问题解决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之后我接到一位女患者的电话，她用了近五十分钟才把她的困惑讲清楚。她来自湖南，是属于那种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的女孩子，同许多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一样，她任性、调皮，不热爱学习，但父母仍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中专毕业以后，她和她在学校结识的男朋友一起到广州闯天下，梦想开拓一番事业。但只在广州待了短短几个月，她就吃不下在工厂里所受的苦，辞去了工作后终日在外面游荡。刚开始男朋友还拿钱给她用，并劝她找份正当的工作，先让自己稳定下来，但一直几个月她始终如此，男朋友便不理她了。她也没有去找他，反而在网吧里认识了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四川男孩。
四川男孩对她很温柔，不仅给她地方住、给她吃，还给她钱花，年少不谙世事的她很感动地与这位男孩同居了。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男孩只好带她回四川老家，在当地派出所登记结婚。女孩的父母知道此事之后，气得大病了一场，说从此之后与她断绝关系。谁知结婚后的男孩很快便暴露了本性：嗜赌，手脚不干净，脾气暴躁，动不动对女孩就是拳脚相加。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女孩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她再也忍受不了男人的暴力，就离家出走再一次南下广东打工，事情这才告一段落。
“既然你认为他不爱你，经常打你，而你也忍受不了，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呢？”我问道。
“因为他不同意啊。他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说要我死了这条心，离婚这件事想都别想。”
“刚才我听你讲到，你们现在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那就更不用提一起生活了。据我国的婚姻法规定，如果夫妻双方在一定时间内处于分居状态，一方可以申请离婚的。具体的你可以咨询一下律师，他会告诉你如何处理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也无法联系到他，就是我的男人。”
“为什么？”
“公公告诉我，他在两个月前因为偷窃被警察抓走了。我打电话到他们当地警察局查询，他们说根本就没有这事。我再问公公，他又说是广西的警察抓的，因为他犯下的是跨省偷窃。广西我又没有熟人，我怎么查啊？”
“跨省缉拿罪犯，也一定要与当地的警方联系的。既然当地警察局都不知道这事，说明这其中另有蹊跷。”
“我也怀疑我公公在骗我，他根本不想我离婚。他们家很穷，他们儿子又有这么多的坏毛病，他们是害怕儿子离婚之后就再也讨不到老婆，所以，就一直找借口说联系不上。”
“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我这样问是想了解她的决定。
“我也咨询了一下律师，不瞒你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做律师的。她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我仍可以离婚，并且不一定需要男方到场。但我的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我想要回孩子，但我又没有能力一个人抚养他。孩子现在两岁多了，跟着爷爷奶奶过。每次想起孩子，我都忍不住要哭上半天，我那苦命的孩子——”
看情形她有要哭起来的意思，我立即转移她的话题：“说说吧，你现在的情况。”
“任何一家企业都不会对一个没有学历也没有经验的人产生兴趣。在许多次求职失败后，我想我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于是找了一份餐馆服务生的工作。”她平静地说着她在餐馆里的打工经历，我自然联想到餐厅里那些忙着端菜倒酒的服务小姐，这些人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周围，但却又是最容易被我们所忽略的群体。她们的待遇自然不用说了，由于所从事的工作没有任何的技术含量，待遇也相对较低。
她继续说道：“现在我每个月的收入，除了必要的开支，也就所剩无几了，根本就没有能力抚养我的孩子啊。”
“结果你就得上忧郁症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办了？”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我说：“现在有些女性，凭借几分姿色，周旋于男人丛中，众星捧月，左右逢源，获取一些虚荣和体面，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下面潜伏着多么严重的危机，依靠男人的宠幸争取到的东西，依赖男人的施舍获得的表面权益和地位，一旦失去男人的支持，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青春易逝，韶华难留，依靠吃青春饭、当花瓶摆设来混日子的女孩，有几个会有好的归属？不过，你比较幸运的是，你很早就使自己摆脱了这种境况，并且过上了自力更生的生活，尽管现在生活还不富裕，甚至有些吃紧。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成功地使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在市场经济发达的今天，到处都充满了诱惑，金钱和权力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有句老话，虽然偏激但不无道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漂亮的女性比不漂亮的女性更要抵御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于后者的各种诱惑。要想不致埋身于滚滚红尘，要想事业有成、人品高尚、受人赞誉，就必须耐得住寂寞，受得了清贫，就必须堂堂正正地做人。”
电话那边继续沉默，我接着说：“我见过太多这些凄楚哀怨、悲欢离合的故事了，我不得不告诫这些女孩子：不要贪图一时的虚荣而不惜做灵与肉的交易。心灵的重创是很难医治的疾患，灵魂的堕落将是无可挽回的悲剧！请听我一句话：不要害怕一时的清贫和寂寞，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真谛。”
电话里传来她那微颤的声音：“你别说了，龙医师，我已经知道错了。只是，我真心地希望您能够帮助我走出目前的这种困境啊，我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中国的哲学家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过这样的名言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现在你的工作应该说还没有进入状态，因为你的生活环境还比较恶劣。这个时候，你即便把孩子接到了身边，也无法给予孩子一个比较好的成长环境。但中国还有一句名言叫物极必反。现在你已经柔弱到了极点，刚强的一面也开始浮现。目前，你要做的就是把你的这种刚强继续保持下去，并且在你的工作中表现出来，在工作上做到雷厉风行，同时也要不断地提升自己，尽快地使自己强大起来。只有这样，你才能够走出目前的困境。”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每次想起孩子，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去做一件事。我如何才能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
“想念孩子或者想念亲人，这是每一个在外打拼的人都会有的一种心态。但思念是一种动力，也是一种压力。如果你想到孩子将来要与你生活在一起，你现在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那就会激励你奋起；但如果你只是把目光局限于眼前，只想到孩子在受苦，那这种压力你肯定无法忍受。你之所以每次想起孩子就会哭上半天，就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好好地为孩子的将来想过，没有为自己的以后规划过。现在你应该全面地去思索一下这个问题了，你到底要不要孩子以后与你生活在一起？如果要，那么你现在该怎么办？这是你现在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谢谢你，龙医师，真的谢谢你。”电话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听得出来，她释然了。而这个时候，我上午的热线也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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