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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上村头树》 作者:欧阳强

第4章 桂满婶子

  满婶,生当秋日,时桂花盛放,郁郁菲菲,遂得名“桂卿”,人称“桂满婶子”。

  桂满婶子,少满叔4岁,20岁上嫁与满叔。45年了。当时,满叔在一个中学代课。桂满婶子和我们的奶奶住在兔形山,做“半边户”。现在,满叔退休了,两个就住在对门排上。3间红砖屋,楼地2层,是满叔退休后改建的。

  满婶有时也和崽女翻古,说:“你屋爷那时有什么?一间半土砖屋。哦,还有一副眼镜。”

  我们的奶奶在日,也说:“你屋满婶子,正月结的婚,十月生的人。那年冬天冷,多亏她寻了一楼柴。”

  满叔补充说:“还有3000分工分。”

  桂满婶子为人爽直,颇有史湘云之风。做事不躲懒,舍得出力气。搞集体的时候,生产队男女劳力一字排开,莳田于大路长丘,满婶子刷刷刷,到边了,抬头看看,大多还在半路中间。若有人欺红踩黑,她也敢斗。我们一个堂伯,时任集体的保管员,有次给满婶子称口粮,秤放嫩了,秤砣坠地,满婶子捡起秤砣就要砸。你说怪不怪,堂伯的长子还喊满叔为“官爷”。

  1979年,满叔起屋3间。起屋的土砖,干透后也有30来斤,通常由两个男劳力做:一个打泥于模中,一个把泥抖紧揩光,而后两人提着模子,把泥坯放于地上;晾到七八成干的样子,要把触地的一面铲平了,抢起来,等到干彻底了,方做得上用场。3间屋的土砖,大半是满叔满婶子所放,满婶子打泥,满叔抖泥。满叔要上班,泥坯晾到七八成干要时间么,有时天公不作美要下雨么,等不到满叔回,铲砖抢砖的事就靠满婶子。

  3个崽女。到满叔退休那年,长子在市里当干部,听说是处长。处长是什么官呢?和县长一样大。县长上头是市长,市长上头是省长。哎呀,保不定人家明日就市长省长了呢,如果他也读了老弟那多书的话。他老弟,也就是满叔的满崽,留美博士还后,科大教授。陈景润晓得不?人家研究的就是“1+1=2”。女儿比起老兄老弟来稍微次点,嫁在本乡,育有两女一男。蛮好,总得有一个留在身边照应吧,我们认为。不过,在满叔退休第四个年头,女和郎就到市里搞运输去了。人家三个小孩,不寻钱行吗?

  桂满婶子读过两年高小,识字不多;不像满叔,“文革”前正牌高中毕业。满婶常说满叔:“炳生,莫看你读了几句书,戴了副眼镜,就嫌人家,冇得我,只怕你养不出这样有发身的崽女呀。”炳生,满叔小名也。满叔说:“哪个嫌你?大家都讲桂满奶奶好八字。”

  好八字的桂满婶子,偏生得了个“背时病”(满婶语)——癫痫,也叫癔症,俗称“羊痫风”。

  一天,一家人正呷饭。大家说:“好呷,就是咸哒,辣哒!”要在往常,做饭菜的满婶子会答言,说:“油盐煮咯,呷不得呀?”这次,没答言。满婶子怎么啦?哎哟,她两眼翻白,牙齿咬得铁紧,喊她不晓得应,摸她手脚冰凉!几分钟——大概5分钟吧——后,终于醒转,不解地问:“我怎么啦?”——这就是桂满婶子首次发那个“背时病”,时在1994年夏,离满叔退休还有10年。

  又是附一又是湘雅,又是B超又是CT,又是验血又是号脉。异口同声:癫痫,又叫癔症,俗称“羊痫风”,病因不详,根治困难。

  满婶子说:“发癫?我祖代就冇出个癫子!”其时,我们生产队有个德良,按辈分我们得叫他叔,但都不叫他叔,都叫他德良,甚至直接叫他癫子,因为德良就是个癫子么。

  满叔说:“不对呀,又不吐白沫子,又不讲胡话,只是喊她不晓得应,手脚冰凉。”其时,我们的宗运哥,就是在城里呷国家粮的宗运哥,他屋堂客,就是同样在城里呷国家粮的紫霞嫂,得的就是癫痫,也叫癔症,俗称“羊痫风”,据说发病时又喷白沫子又讲胡话。——好人为什么就没好运呢?

  于是,满婶子开始呷药。一海碗一海碗黑黑的苦苦的汤药,一丸一丸大如乒乓球的黑黑的甜甜的丸药,一枚一枚黑豆黑米煮的黑鸡婆蛋……

  在大家好心好意的奉劝下,满叔甚至试过迷信。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提醒说:“看造过什么孽冇?”造孽?满婶子想来想去,只有一桩:婆婆——就是我们的奶奶——在日,讲话不注意,高声大气。而后,每一念及我们的奶奶,桂满婶子就眼泪双流。

  病,却是一条癞皮狗,跟定了满婶子,如影随形,赶都赶不走。

  桂满婶子烦了,说:“呷药呷药,冇癫都呷成癫子!”

  当时满叔还在学区上班,早出晚归,心挂两头。出,招呼一个人:“帮我看好你满婶子(或满奶奶),莫让她到塘边堰边墈边火边去哒!”归,问满婶子:“药呷过哒冇?”其时,药已固定下来,苯妥英钠,湘雅一教授所开。

  满叔终于退休。走!去仁爱。

  一家报纸,正整版整版,广告仁爱。

  一路好找。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来仁爱的,真是挤脱肋巴。多是像满叔一样,怀揣报纸,远天远地赶来,操着各式“普通话”,向仁爱倾诉各式“背时病”的苦。

  仁爱的药特别:西药,抗工;丸药,说是以特别的蛇经特别的法而特制的。

  满婶子依法服用。服了几天,满婶子说:“心里怎么打鼓啊?”观其面相,如醉酒然。满叔想,可能是蛇药的问题。打电话一问,果然。仁爱说:“我们仔细审看了病历。是患者的体质与异蛇丸的药力相克所致。发生这种情况的概率,不到万分之一。很遗憾!建议患者单用西药……”

  长话短说。一个疗程下来,满叔觉得满婶子发病的次数似乎少了些,每次的时间似乎短了些,反应似乎弱了些,于是招呼长子:去仁爱,买抗工。

  药是买回来了,不过长子说:“哪里是抗工啰!是抗I,也不是抗I,是卡马西平。”

  卡马西平就卡马西平。只要有用,管它卡马卡牛,西平东平。继续服。服到将近半个疗程,满叔觉得满婶发病的次数似乎多了,每次的时间似乎久了,反应似乎强了。可能是停了苯妥英钠的缘故?于是,加服苯妥英钠。

  一个疗程下来,明显有反应了。满叔说:“不行。去附一,检查。”

  一路检查下来,医生建议:要么苯妥英钠,要么卡马西平,用一停一。

  从此,桂满婶子专服卡马西平。一年360日,未有间断。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满叔招呼满婶子:“桂卿,药呷咯哒冇?”

  桂满婶子说:“呷药呷药,我就是这个药呷的,记心都得狗巴去哒!”

  “冇法,只怕要呷到老啊。”

  有人在身边还好,万一冇人在身边,掉到火里水里从高墈摔下来,怎么得了?所以,满叔时时上心。有时三两分钟没看见满婶子,就喊:“桂卿,桂卿!”答应还好,若是答应迟了,满叔就戴副眼镜,上垄下垄找,找得一肚子脾气:“野狗子脚,死哪去啦,一眨眼就冇看到人哒?”

  “人家就到园里摘个班椒”,或者“人家就到田边看下水”,桂满婶子没事人一样。

  满叔老得蛮快。崽女偶尔回来,劝父亲:“千万注意身体呀,莫做得咯狠,戒烟,呷酒适量……”

  桂满婶子呢?她求崽女,说:“我现在就是个废物,你买瓶安眠药给娘啰,莫在这里磨你屋爷哒!”

  崽女说:“讲哪里话?你老这是养身病……”

  ——认得我们的满叔和桂满婶子了吗?那一脑白发,一脑青发,伏在田里,栽油菜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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