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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上村头树》 作者:欧阳强

第8章 哦,安徽安徽

  秋后的日子,风在田野中叹息,禾秸在田野中静默,老鼠在公家的粮仓里打闹做爱过日子。母亲望着一日一日焦黄的菜地,一日一日颓败的瓜棚,一日一日浅陋的米桶和一日一日疯长的我们,不知所措。这时,操着各式口音,操着各式包袱,操着各式证明的“安徽人”蜂拥而至,云集我的故乡。

  他们往往把身子佝成弧形,把脸色、头发、衣衫搞得风尘仆仆,身子在门外,头却早探进门里,贼眼灼灼,盯着桌子上的碗筷,操着各式各样而又显然装饰过的口音:爷爷奶奶叔伯阿姨,可怜可怜,散点散点。

  爷爷奶奶叔伯阿姨许是耳背,半晌之后,方道:哪里的?

  安徽。

  吗?

  安徽!

  “安徽”二字有如一剂神药,当即医好了爷爷奶奶叔伯阿姨的耳背目眩神疲气浊,让他们霎时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于是,他们无比幸福无比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爷爷就会朝奶奶使眼色,伯伯就会朝婶娘使眼色,叔叔就会朝阿姨使眼色。奶奶就颤着一双小脚,婶娘就歪着一双解放脚,阿姨就雄赳赳气昂昂跨着一双大脚,进得里屋,拿得一个小盅。这种小盅玲珑精致而又美观大方,是乡亲们专为安徽人预备的。不论小脚解放脚还是大脚,端着小盅出来,必慢慢腾腾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目不斜视,似乎小盅里装着能够供曹操下江南的80万大军吃上3个月的粮草。聪明的还会让手扯鸡爪风似的颤,颤掉两粒米于地,让鸡们抢去,这可是雪白雪白的大米呀。然后,会在安徽人千恩万谢之中把米倾在包袱里。就像现在人们干杯一样,她们还得亮亮杯底;也不说话,那瓷白瓷白的盅子底就是最大方最慈悲最善良最美好最真挚的语言。安徽人还要点头哈腰谢过不停,爷爷叔伯阿姨却早挥挥手,说:去吧去吧,造孽造孽。

  很久了。以至我每次回乡,乡亲们总担心我健忘,一个劲地问我:还记得吧,安徽人?

  怎能不记得呢?我不但记得安徽人,而且还记得“那一个”安徽人。

  那是一个值得永久纪念的日子。母亲和往常一样,唉声叹气,不知所措。父亲的老红旗单车一路响着,提前报告他回来的消息。跨过门槛的时候,父亲拍拍我的肩头:怎么老不争气,老没出息,老是把疲沓脓当饭呷。母亲正怨找不到出气筒,说:你争气!你出息!你争气出息会让崽女把疲沓脓当饭呷?父亲说:我就争气一次出息一次让你们看看!父亲一手入怀,掏掏掏,掏出一张票子;一手抓过我污黑的手,把票子拍在我的手中。父亲挥挥手,像毛主席登机去重庆一样挥挥手,说:徕崽你去碗厂买一斤咸鱼回来,兰英你去烧火煮饭。因为高兴,母亲颤出了一串极有韵味的“嗯”。因为高兴,我不知是该先抬左脚还是该先抬右脚,或者什么脚都不抬,或者两只脚一齐抬。这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愣在那里,父亲生气了(当然不是真生气),骂道:没出息的家伙!还是老子去。

  除了铃不响、其他什么都响的老红旗单车响起来,是怎样地把欢乐的音乐从我心里一直唱到远方,唱到天堂去了啊!

  火苗舔着锅底。热油吱吱作响。咸鱼的香味浓郁芬芳,排山倒海地涌向我。我眼花缭乱晕头转向眉飞色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很久以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就会想起第一次听贝多芬的情景。是的,只有伟大的交响乐如贝多芬者才能与之媲美。母亲如同一个超凡绝伦高华绝俗的艺术大师。她翻煎着咸鱼,如同圣母捧着她的圣子走下云端,那么神圣,那么庄严,那么大爱;又如王羲之写字吴道子作画公孙大娘舞剑李凭国中弹箜篌李谷一手拉风箱呼呼地响那么潇洒自如那么韵味十足,那么指挥若定举重若轻风流倜傥一座皆惊呢。以至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一直认为小泽征尔的指挥就是小儿科。咸鱼一如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我的主啊,苦难辉煌,凤凰涅槃,闪耀着远古年代青铜器的金色的光泽。

  一根根煎好的红辣椒,覆盖着一条条煎好的咸鱼。它们就这样盛在碗里,摆在桌上;如同那些伟大的旗帜覆盖着伟大的遗体,让人肃然起敬,高山仰止。父亲是老屋唯一读过《西游记》原著的人,他给我们讲过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故事。我可不做猪八戒,做那个不争气没出息的二师兄!可是为什么疟疾在此时此刻要惩罚我,让我拿筷子的手不争气没出息地抖啊抖,抖个不停呢?

  倒是母亲干脆,她只用两秒钟的时间,就给我们每人分发一条咸鱼两根辣椒。说:慢慢呷!

  父亲买咸鱼的时候买了一瓶西渡白酒。他抿着酒,嚼着咸鱼和辣椒,说:骨头比肉还好呷。

  许多年后,父亲和母亲常常感叹:可惜,再没有那么好的咸鱼啦。他们的感叹苍凉悲怆,如同王粲登楼杜甫登高陈子昂登幽州台,如此沉郁顿挫如此黯然神伤如此无可奈何。

  当年却不是这样。当年,母亲手捧饭碗,蹲在门槛上;慈祥的目光从碗里的咸鱼、辣椒和米饭延展到外面的世界,似乎在目送那一缕缕随风远飏的咸鱼香。我想,在母亲的潜意识里,此时的咸鱼香更像一束束攒射的子弹。狗日咯,馋死你气死你哪个让你看不起我半边户!

  斜对门的邹四嫂,也坐在她家的门槛上,像是一堵柏林墙。面对母亲密集发射的子弹,她表现得镇定自若心如止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打喷嚏不咽口水不肚子咕咕叫。她怀中的来弟,表现得差劲许多,哭声响亮如蛙。来弟的哥哥德良,其表现就只能用糟糕来形容了。他长长的口水,垂在下巴,迎风招展如旗——分明是白旗;他挂着白旗,向我们家向咸鱼走来。为了阻止其临阵倒戈叛变投敌沦为不齿于人类的汉奸卖国贼和狗屎堆,邹四嫂用一只手拍着来弟,空出一只手执着荆条。德良一次次走向我们走向咸鱼,一次次功败垂成半途而废功亏一篑。

  母亲看着这一切,更加容光焕发。我想,她定在心底用高分贝在发布自己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

  邹四嫂明知自己的疯儿子德良必将变节投敌认贼作父有“鱼”便是娘,仍在死守仍在坚持仍在负隅顽抗仍在垂死挣扎。她,多少也是令人敬佩的。是呀,中国人民是有骨气的,饿死不呷美国鬼子的救济粮!

  这个时候,安徽人救了她。

  最先发现安徽人的是母亲。母亲像一只看见了老鹰的老母鸡,惊跳而起,从门槛冲到桌旁,端起菜碗,冲进厨房。咣——开碗橱;咣——关碗橱。我们的心随之平静下来。

  安徽人朝邹四嫂点头哈腰,说:可怜可怜,散点散点。

  来弟哭,德良叛,邹四嫂正没好气呢。她破口大骂:亏你有手有脚五大三粗亏你不跛不瘸不聋不哑亏你爷娘生下你带大你你正而不足邪而有余你游手好闲讨米告化你丢人现眼白变世人条枝子好呷你去呷条枝子哪炮子好呷你去呷炮子哪屎好呷你去呷屎哪看我不……

  安徽人落荒而逃。德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岂能放过?紧缀着安徽人,向我家踉跄而来。

  如今我们都忘了这个安徽人长得什么样子了。有说高高大大的,又有说细细索索的;有说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又有说猥猥琐琐,娄阿鼠的;有说细皮嫩肉,面白无须的;又有说络腮胡子,面黄肌瘦的。乡亲们常常为此争论不已。争到后来,连这个安徽人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是呀,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安徽人从邹四嫂门前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他拖着两条灯递棍一样的腿,拖着踉跄沉重的影子,拖着解放了自由了的德良,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家门,我的母亲。母亲的心随着安徽人的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快要崩溃的时候,母亲突听得“叭”的一响,然后就看到安徽人像倒树一样扑倒在她的脚边,口喷白沫,嗬嗬作声;手如鸡爪,漫无目的地抓着母亲脚下的土。

  母亲木头一般,定在那里。为什么会这样?母亲后来有过几种说法。一说,哎哟吓死我了,一个大活人说倒就倒在你面前,还不吓死你?二说,不能动,一动都不能动,老班人讲一动就会死人。三说,……说一千道一万,我绝不相信邹四嫂的说法——“冇良心噻”;我相信,母亲是将这安徽人的突然倒地当成骗吃骗喝坑财坑物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了,她需要处变不惊处惊不乱静将冷眼观螃蟹从容应对以不变应万变。

  安徽人呢?口中的白沫越喷越少,嘴里的声音越嗬越弱,抓地的手越抓越慢;到后来,简直不喷不嗬不抓了,只一口气喘着吊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断了。母亲到底是女人,惊慌地喊父亲:哎!

  唉吗唉,舀盅米,打发走。

  不要米。

  要饭?

  不要饭。

  要菜?

  不要菜。

  哪来的恶叫花!不要米不要饭还不要菜,莫非要老子的酒?正酒不呷呷罚酒。赶走!

  走不了啦!你快来吧!

  父亲步履铿锵目光淡定呼吸匀称打着酒嗝走近安徽人。他扒拉安徽人的头扒拉安徽人的手扒拉安徽人的眼皮扒拉安徽人的人中扒拉安徽人的鼻孔扒拉安徽人的太阳穴扒拉安徽人的圜心沊眼。安徽人呢?安徽人一如既往安徽人我行我素安徽人毫无反应安徽人一副死猪不怕活水烫的样子安徽人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父亲烦躁起来,说:水。

  水从安徽人的唇边溢出,潺潺流过父亲的手,积在安徽人抓过的地上。

  父亲说:酒。

  酒从安徽人的唇边溢出,潺潺流过父亲的手,积在安徽人抓过的地上;酒香弥漫,熏人欲醉。

  好酒!我们多么希望安徽人喝了咱的酒,魂兮归来,赞一声我们的西渡白酒啊!可是安徽人我自岿然不动,就是不动啊!

  父亲颓然抹去额头上一粒粒黄色汗珠,说:喊刘满爹,快去!

  刘满爹是唯一实打实到过安徽,并且不是“到此一游”地到过安徽的,据他说哎哟安徽有好多女子求娘拜爹要嫁给他有好多徕崽求娘拜爷做他的崽。他说:哼!我能答应吗?安徽女子是什么女子?下江婆!安徽徕崽是什么徕崽?叫花子!想巴着我到湖南来呷大白米,门都冇得!这资格,甚至是我的坐过火车到过韶山去过天安门受过伟大领袖广场接见的父亲所不及的。既生瑜何生亮。英雄往往互不买账互不服气互不顺眼。父亲和刘满爹路来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哪怕是九十九步边上也井水不犯河水河水不犯井水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刘满爹分开围观的人群。人们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安徽人。连来弟也不哭了,在邹四嫂的怀里探出小脑袋来,滴溜着大家肃穆的面容;连德良也不癫了——哦,他倒好,早已逃离这凝重的空气,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你晓得,我们的乡亲向来以勤劳坚忍著称于世,当此关键时刻自然是目不交睫,大气不出,绝不喧哗,绝不嚷嚷。

  刘满爹果然是刘满爹。刘满爹不扒拉,不扒拉安徽人的手、头、眼、鼻、太阳穴和心窝沊眼,什么都不扒拉。刘满爹画符刘满爹烧纸刘满爹念咒刘满爹喷水刘满爹打碗;刘满爹太上老君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刘满爹天煞打你归天去地煞打你地难藏;刘满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念之差万劫不复莫谓言之不预也;刘满爹念念有词窃窃私语软语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刘满爹口若悬河声若洪钟黄钟大吕铁板铜钹指天画地当头棒喝狮子吼;刘满爹宝相庄严;刘满爹披头散发;刘满爹咬牙切齿;刘满爹装神弄鬼;刘满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刘满爹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刘满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刘满爹不怕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刘满爹手到擒来马到成功;刘满爹功亏一篑抱憾终身。刘满爹哟刘满爹,是法设尽,技止此尔,黔驴技穷。

  安徽人呢?安徽人才不吃他这一套呢,他的灵魂一定在天堂或者地狱中窃笑刘满爹的大显其丑吧。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红心已结胜利果,碧血再开革命花,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

  在刘满爹一筹莫展之时,我的母亲终于爆发了。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哭又骂:你砍千刀咯你打炮子咯你泡大河咯你屙块子咯你吗事不好做你讨米告化你哪里不好死你偏死到我屋门前你屋爷娘屙你咯坨块子血耶……

  哭着骂着,母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抡起手掌——经过砍柴扯秧莳田杀禾喂猪打狗等等无数实践磨砺好的手掌——啪啪啪,啪在安徽人的脸上。狗日咯,你不是要死吗,老娘先打死你,再和你同归于尽算哒。

  好耳光!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振聋发聩,起死回生,大快人心事,除了“四人帮”。

  安徽人哇地吐出一口痰来,黄黄的,稠稠的,粘粘的;举着一双眼睛,疑惑地看着围观的人们;只稍一疑惑,就豁然清醒啦,用大家熟悉的口吻道:爷爷奶奶叔伯阿姨,可怜可怜……

  人们开怀大笑,特别是我可怜的母亲笑傻了笑哑了笑哭了笑呛了笑憋气了,差点笑死了,甚至笑得连咸鱼就忘了。咸鱼在德良,还有邹四嫂,甚至来弟的肚子里所托非人无路可逃痛不欲生后悔莫及。

  狗欢喜,三脚踢。老祖宗从来都是一语中的。

  当然,老祖宗还有另外一句话,同样中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

  从此,人们对母亲的哭骂和巴掌津津乐道东施效颦敬畏有加。

  从此,母亲在与邹四嫂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妇姑勃谿明争暗斗之中居高临下,占有道德的心理的文化的制高点和制空权。

  还有因为贪吃咸鱼,邹四嫂、德良和来弟不得不大灌其井水,灌到第二天就拉肚子了,拉到第五天拉得四肢无力两眼发黑冷汗直冒,不得不上卫生院。据说,花了不少冤枉钱。邹四叔不得不提前卖了原本想在过年边上杀的猪。这正应了老祖宗又一句话: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赔了夫人又折兵;或者喉咙好过,屁眼难过。

  闲话少说,却说许多年之后,母亲高兴,她的小儿子我的满老弟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大家都来道喜,说:来啦?

  母亲说:来啦来啦。

  大家问:吗咯大学?

  母亲答:中国科大!

  大家也都高兴,说:中国科大,肯定是在北京吧,哎唷真是出息真是争气!

  母亲的声音低了八度,说:不在北京,在安徽在合肥。怎么偏生在安徽呢?

  大家都很同情,叹道:哎哟,安徽!

  邹四嫂讲闲话啦,说:哼,安徽!安徽有大米呷冇安徽有辣椒呷冇安徽有东西呷冇?原以为屁眼起旋风麻屁点得火燃卵子发得砧板响,哼,安徽。出叫花子的地方!

  闲话传到母亲的耳朵,母亲气不打一处出,说:安徽冇大米呷管你卵事,安徽冇辣椒呷管你卵事,安徽冇东西呷管你卵事,安徽出叫花子管你卵事,总比出癫子出贼婆子出猛婆堂客强,安徽还出皇帝呢,哼,安徽!安徽管她卵事!

  哦,安徽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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