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朋友

　　老曹好纠结。起因是朋友孙非的信息：“有余钱否？最近手头有点紧……”尽管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但是地球人都知道，朋友孙非这是在向老曹借钱了。

　　借，肯定要借，要多少给多少。我们是什么关系？老同学，上下铺，铁哥们！有肉同呷，有酒同醉，有玩同乐，有苦同担，有坏事也同做。老曹——那时还是小曹——看中了图书馆的《边城》。说准确点，是收在《现代文学作品选读》中的《边城》。两天之后，孙非就帮老曹圆了梦，让他拥有了一个完整的《边城》。亏他做得出，他用刮胡子的刀片把《边城》从原书里挖了出来，还用牛皮纸做了一个封面。薄是薄点，简是简朴点，看起来真像一本书。现在，这《边城》还摆在老曹的书柜中。当然，孙非看中了图书馆的《管锥篇》，老曹也是二话不说，帮他把风做掩护当下手，让他得偿所愿。哦，对了，自己和小方能够走到一起，多少和孙非有点关系呢。那时，他们在隔壁的学院散步，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子。孙非说：“给你打个赌，我晓得这女孩子姓什么。”老曹说：“你认得她？”孙非说：“素不相识。”老曹说：“我和你赌，赌晚餐。”近了，孙非喊了一声：“小王！”“小”字很响亮，“王”字很含糊。小方竟然接言了，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方？”孙非说：“山人自有妙算。”后来，小方问老曹：“他怎么知道我姓方？”老曹说：“你听错了，他是叫小王。”小方幽幽地说：“一步错步步错，这个该死的孙非。”——你看看，咱们是什么关系？不借，说得出口吗？

　　话又说回来，朋友归朋友，借钱归借钱。朋友就是朋友，最好莫和金钱、利益挂钩；一旦掺和了这些东西，“朋友”二字就变味了。这就叫可以同患难，不可以共富贵；这就叫鞋和脚之间容不得沙子；这就叫亲兄弟，明算账。不是吗？曾经有个同过一段事的朋友，向老曹借钱，说有急事。老曹身上才500来块钱，借给他400块。自己调离原单位近10年了，朋友就是不提“还钱”二字，只怕早就忘掉有这么回事了吧？钱不多，但是看得出一个人来啊。当然，孙非不会是这样的人！不过，也说不定。自己借钱给昔日的老同事时，不也认为老同事不是那样的人吗？最后怎么样？400块。尴尬就尴尬在这里。问吧，你怎么这么小气？不问吧，你又不是做慈善的。万一孙非也像这个同事一样呢？这个同事还好说点，虽然已经不在一个单位，但离得并不远，只要自己厚着块脸，400块是要得回来的。孙非就不同了，天远地远，万一不还钱，背石头打天啊？老曹读大学的时候，也是个文学青年，胡乱写过一些东西，随写随丢，没留下原稿。早几年，当老曹和孙非重逢的时候，老曹提起这事，未免叹息。孙非说，莫急，他给保存着，回头就给老曹寄过来。可是，眼睛都望穿，就是不见寄过来。哎哟，孙非怎么是这么样一个人呢？这不比当初真以为再也找不到原稿还让人难受吗？寄稿子如此，还钱岂不是……

　　但是，出门讨米易，开口求人难。人家天远地远，开口向你借钱，容易吗？毛主席说：“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别人处于国家危急时刻，我们站在旁边看，不论怎么说，心里也难过。”谁能没有个难处啊？朋友不就是患难时节伸出的一只手，下雨天递过来的一把伞吗？孙非肯定是遇到困难了。什么困难？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是家里遭灾了？噢，肯定是家里遭灾了！早不久，电视里还在说，孙非他们的家乡暴雨洪水山体滑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何况是朋友有难？拒绝一个身处危境中的朋友，你老曹的良心到哪里去了？给狗扒去了吧！岂有此理！不要把人想偏了，想坏了，以为洪洞县里无好人，所有人都和你老曹一样不讲良心不讲道义不讲感情。借！哪怕是有借无还也要借！

　　话又说回来，朋友的困难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啊。孙非说的是“手头有点紧”，并没有说受灾啊有难啊。“手头有点紧”，是怎么一回事呢？打牌打输了，手头有点紧；炒股炒亏了，手头有点紧；买地下六合彩，手头有点紧；搞传销搞非法集资，手头有点紧……对对对，肯定是非法集资！前不久，孙非他们家乡刚发生集资户冲击机关的事！如果是非法集资，你哪里在帮朋友，简直是在害朋友，把朋友往火坑里推！那一年，老曹的孩子还在读初中。孩子的一个同学要借200块钱，说父母出差去了，而自己急需200块钱去长沙学钢琴。结果怎样？好心办了坏事，女孩哪里是去学钢琴？是上网打游戏去了。搞得小方事后老埋怨老曹：几十岁的人，哪这么容易上当？吃一堑长一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啊。哼，手头有点紧，我老曹手头还真有点紧呢！孩子读大一，要钱吧；小方吵着买车，要钱吧；家里的沙发该换换了，要钱吧……不是有点紧，而是硬邦邦的紧。救人一难，当然胜造七级浮屠。助人一恶呢，起码也得五级浮屠六级浮屠吧。

　　但是，不过……

　　知夫莫若妻，老曹的纠结岂能瞒得过老婆小方。小方说：“怎么哪？是不小心找了个小三，死活要和我这个黄脸婆离婚，又担心离不脱吧？”

　　老曹说：“开什么玩笑！人家愁得不得了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孙非，你还记得吧？”

　　“哦，是那个小眼睛大胡子嘴里缺了个牙齿的孙非？是那个生儿可生女亦可把女儿取名‘亦可’的孙非？是那个半夜打电话要你去长沙喝酒唱歌的孙非？是那个湘西土匪孙非？记得。怎么不记得？化作灰都记得！孙非，怎么啦？”

　　老曹就将孙非借钱的事告诉小方。小方就问，假的吧，这年头假的多。老曹就说，不会是假的，他们视频过。小方说：“视频？视频可以PS呢。”

　　哎呀，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老曹忙去调回放。翻过来覆过去，眼睛鼓得灯笼大，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求求你哪，PS吧，PS吧，一举脱我老曹于两难之境，继续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两肋插刀义薄云天的人。但是，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看了半天，审了半天，老曹不得不痛苦地下了一个结论：视频千真万确，没掺半点假，甚至比老曹孙非两人是朋友这个命题还真实。

　　既然视频是真的，没有PS，不容置疑，那么老曹的纠结也就真真切切了，不能就此了断，还将继续下去。老曹又陷入痛苦的两难：一会儿，借的念头占了上风，因为他想到了友谊，感情，良心；一会儿，不借的念头占了上风，因为他想到了欺骗，利用，人心的险恶。

　　正矛盾着，电话响了。是孙非！接还是不接？

　　响响响，电话它不停地响，没完没了，不依不饶。

　　——该死！你就不能等等吗？我还没想好呢，烦不烦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