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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上村头树》 作者:欧阳强

第25章 亲家

  “亲家”,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未收;《古代汉语词典》释曰:一、泛指有亲戚关系之家。二、夫妻双方父母互称。

  这第二个义项,现代汉语还在用。在我老家,夫妻双方的父母即称对方父为“亲家老子”,母为“亲家母”。一些生有男孩的男子喜欢叫一些生有女孩的女子为“亲家母”,虽然他们的孩子并不是夫妻,将来也很可能不结为夫妻,但是这个称呼显然是由“亲家”的第二义项引申而来,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这篇小说所谓的“亲家”却有别于上述种种。在我老家,张三李四生意见了,有仇怨了,结梁子了,是对头了,乡人即曰他们结“亲家”了。——以“亲家”称“仇敌”,以“死鬼”呼“爱人”,以“喜事”指“丧事”,以“宝”代“蠢”,诸如此类,无理而有趣。

  伟大领袖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结“亲家”,当然是有缘故的。

  或为一只蛋。张三捡了一个蛋。李四说,是他家的芦花鸡生的。张三说,不对,他清白看到是他家的黑鸡婆生的,还有热气。李四说,你说是你家的鸡生的,你喊得应吗?张三说,你说是你家的鸡生的,你敢斩鸡发愿吗?——于是,两人斩鸡发愿,结为“亲家”。

  或为一锄土。张三李四自留地相连。你想多种一蔸菜,我也想多种一蔸菜,寸土不让,半锄必争。

  或为一口水。张三包塘,李四包田。张三包塘要养鱼不让放水,李四包田要种稻硬要放水。张三说,把我的鱼干死了,你赔?李四说,把我的禾干死了,你赔?

  或为一盘牌。张三和人打牌,李四一旁观战。张三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李四不语。李四使眼色。李四给张三的对手们使眼色。于是,张三输了;张三、李四就没有道理不结“亲家”了。

  或为一尺高。张三李四邻居,屋檐搭屋角。两人房子平起平坐,一样高。李四先改建了,比张三的屋脊高出一尺;张三跟着改建,比李四的屋脊又高出一尺。李四说,你不是明摆着要压我一头吗?张三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或为……

  ——算了。原因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不胜枚举。总之,多是鸡毛蒜皮,蜗角蝇头。是呀,哪有那么多阶级苦、民族恨、血泪仇呢?

  却说张三李四结“亲家”了。怎么结的?原因不详。是为一只蛋吗?两家并非邻居,你的芦花鸡我的黑鸡婆也不乱下蛋。是为一锄土吗?两家的自留地并不毗连,你多挖一锄我少挖一锄都算不到对方的头上。是为一口水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有一年李四张三承包的是上田下田,上田刚打了化肥,下田就要放水;才放得分把钟,上田说我刚打了化肥不能放水,下田说我才晓得你刚打了化肥这就去堵了口子。是为一盘牌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说不清楚。是为一尺高吗?先前就说过,两家并非邻居,你高点你在北方住,我矮点我在南方住,井水不犯河水,河水也不犯井水。因此,张三李四到底怎么结的“亲家”?有点混沌,有点含糊,有点朦胧,不那么泾渭分明,不那么脉络分明,不那么旗帜鲜明。要弄清个中缘由,远不是“1+1=2”那么简单确切,很可能比弄清中美之间的恩怨情仇还要复杂、困难得多。即使去问张三李四本人,他们肯定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能给您一个“尔而忘勾践杀汝父乎”的答案来。如果您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钻牛角尖,建议您去请教各类考试的命题老师,看看他们能不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

  模糊就模糊吧。蒙蒙大吉昌。好在大家都晓得张三李四结“亲家”了,这是明卖猪婆肉,显而易见的,还用说吗?

  他们不再互相打招呼,连“呷了吗”这样流行的招呼也不打。在路上,看到了对方,他们通常远远地就各走一边、各走一方,避免碰面的机会。实在没办法,不得不碰面了,立刻化作两块携有同样电荷的金属,一碰就迅即荡开。打牌、聊天、呷酒等等场合,有张三就没李四,有李四就没张三。在村、组召开的户主会上,张三的意见哪怕合情合理,千对万对,采纳和实施这个意见哪怕对李四有百利而无一害,也必然遭到李四的口诛笔伐,坚决反对;反之亦然。谁都明白,这两个人是钉子碰到铁,的的确确结“亲家”了。

  你可以怀疑太阳系是不是只有九大行星,可以怀疑地球上是不是只有五大洲四大洋,可以怀疑我们伟大的祖国是不是只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甚至可以怀疑亲子鉴定结果,却绝对不应该、不需要、不能够怀疑张三李四结“亲家”这个事实。即使你是胡适之博士,喜欢“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也不行。

  事实胜于雄辩。在事实面前,所有的怀疑都是自讨没趣,都是捕风捉影,都是无中生有,都是栽赃诬陷,都是用心何其毒也!所有的怀疑论者都得闭嘴,闭嘴——shut up!——让事实说话吧。

  一个黄天白日,张三当众宣称,他的宝贝儿子从即日起改名了,就叫“李四”,起个贱名好养。

  李四听说了,说:“乱改名字,那是犯法的。”

  李四认为犯法的事,在张三看来百分之百不犯法。于是,张三开始堂而皇之地骂起李四来——

  “李四,你这个没发身的东西……”

  “李四,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家伙……”

  “李四,天天死人怎么不死你啰……”

  “李四,阎王打发你做牛做马,你偏偏抢个人脑壳就走……”

  骂谁呢,啊?

  我骂我屋崽,管你鸟事?

  这样一来,李四很受伤。把自己的儿子改名“张三”吧?未免拾人唾余,毫无创见。把自己改名张三的父名祖名吧?不行。张三父与自己父、张三祖与自己祖既是老庚,又是换过帖子的拜把兄弟。把自己改名“李X”“李Y”“李Z”吧?也不行,张三的儿子既然可以改名“李四”,何尝不可改名“李X”“李Y”“李Z”呢?

  李四思前想后,两天两夜,闭门不出,水米不进,脑壳都想烂,喉咙想得冒乌烟。第三天一大早,李四仿佛一位谋定而后动、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的将军,吹响了战略大反攻的号角。他施施然骑着单车,施施然来到石子街,施施然买了一只癞皮狗、一堆碎骨和一条竹鞭,然后施施然回到我们的大屋场,施施然开始驯狗——

  丢一块碎骨,说:“张三,你狗日的给老子追……”

  又丢一块碎骨,说:“张三,你狗杂种给老子叫……”

  或者,抽一竹鞭子,说:“张三,你这条灾狗子给老子摇尾巴……”

  又抽一竹鞭子,说:“张三,你这条瞎眼狗给老子把屎舔干净了……”

  ——轮到张三很受伤了。岂有此理!是可忍而忍而孰不可忍?必须反击!必须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地大反击!必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还,让敌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地偿还加诸吾身的伤害和侮辱!

  张三在石子街买来了夹兔子的夹子,还有麻油和五花肉,把涂着麻油的五花肉放在夹子边,把夹子放在癞皮狗“张三”必经的路上。“张三”果然上当,当它全神贯注于涂着麻油的五花肉的时候,夹兔子的夹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住了它的一条腿。“张三”一声惨叫,拖着一条伤腿,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张三那个高兴啊,比自己吃一顿香喷喷的五花肉还高兴。

  然而,高兴得太早了。且说“张三”拖着腿逃回李四家。李四若无其事,不给“张三”取夹子、治伤腿,任它受罪去。还放出话来:“狗日的张三自己要弄断自己的腿,我有什么办法呢?莫说弄断一条腿,弄死最好。石子街没得狗卖呢!你今日弄死它,我明日就去买一条又聋又哑又瘸又癞皮要多丑有多丑的灾狗子,还叫‘张三’。我家养的狗统一叫‘张三’。就算没得狗买,我买头猪买只猫买只鸡不行啊?都叫‘张三’。”

  杀之无血,煮之无汤,张三无可奈何。好在他还有“李四”,总算有一个鼻筒出气。张三不断推出辱骂“李四”的升级版:“我日死你屋娘啊,李四!”“我操你屋先人啊,李四!”“你个臭婊子养的啊,李四!”……不仅仅是辱骂,还罚“李四”站,罚“李四”跪,罚“李四”饿饭,罚“李四”剃光头,罚“李四”写检讨,罚“李四”自己揭自己的糗事,自己掀自己耳光,无所不用其极。午夜梦回,张三也后悔,不该这样对待儿子,但是谁叫你是我张三的崽,不,谁叫你是“李四”呢;所以,一到要对付“亲家”的时候,他哪里还记得这个出气筒还是自己的儿子呢?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怎么对“李四”,我就怎么对“张三”,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怜的一条“张三”给折腾得哪里还有什么人模狗样!一张癞皮,今日这块伤还没结痂,明日又添一块新伤;四条腿,倒有三条是瘸的;一身骨头,戳得老高;一条尾巴,总是拖在地上……“张三”能够活下来,真是命长啊。

  这其中有“李四”的功劳。许是同病相怜吧,“李四”“张三”竟然好起来了。“李四”被父亲张三骂了,找谁去?找“张三”;“张三”被主人李四打了,找谁去?找“李四”。“李四”帮“张三”擦洗伤口,接起断骨,梳理皮毛,补充食物;“张三”听“李四”诉说冤苦,为“李四”舔干眼泪,甚至表演节目逗“李四”破涕为笑。一人一狗,亲如兄弟,情同手足,相濡以沫,相依为命。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之间竟然产生了心灵感应。有时“李四”心惊肉跳,寝食难安,而此时他的父亲张三并未对他怎么样。不好,“张三”要出事!“李四”打飞脚往李四家里去。果然,远远地就听到“张三”的惨叫;有时“张三”突然叫个不停,其声惨烈,而此时他的主人李四并未对它如何。它癫了吗?不,这个时候他的朋友“李四”一定在受罪。

  “李四”“张三”好上了,张三李四岂能答应?

  张三对儿子“李四”说:“你再不听话,再去找那个——那个狗东西,老子打断你的腿!”

  李四对癞皮狗“张三”实施了最严格的管制和专政,把它余下的唯一好腿打折了,还买来铁笼、铁链和铁锁,说:“再和老子作对,叫你狗日的坐穿牢底!”

  “李四”听话了,碰到真李四,他啪啪先给自己两耳光,然后对张三说:“龟儿子‘李四’再也不敢和你老作对了。”

  “张三”听话了,碰到真张三,老远就叫,就追着他咬,李四拍巴掌笑:“狗日咯,你自己咬自己,咬伤了,老子可没得医药费赔呀!”

  后来,张三放松了对“李四”的管教。这么听话的儿子还用管吗?李四放松了对“张三”的管制,解了铁锁铁链,把它从铁笼里放出来,说:“死畜生,只要你不和老子作对,想去哪去哪。”

  没过多久,张三和李四不是冤家不聚头,又遭遇了。张三半眯着眼睛,等着听“李四”的巴掌声和骂“龟儿子”的话;李四呢,也半眯着眼睛,等着听“张三”狂吠,听“张三”把真张三追得落荒而逃。等了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张三满腹犹疑地张开眼,看看身旁,大惊诧:噫,“李四”呢?李四同样满腹犹疑地张开眼,同样看看身旁,同样大惊诧:噫,“张三”呢?两“亲家”不觉木立当地。

  是呀,“李四”“张三”呢?——很简单,他们受不了了,远走高飞了。

  两“亲家”接下来的反应大相径庭,而又殊途同归。张三踏上了漫漫的寻子之路,逢人就打听:“看到一个伢子和一条瘸了四条腿的癞皮狗没?”终于一病不起,客死他乡;李四呢,望着空空的铁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天晚上开了一瓶埋了38年的老酒,边呷边说:“老子明日就去石街子,买只灾狗子!”乐极生悲,第二天早上再也没有起来。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那实在不能叫尸体了,应该叫一架白骨。

  人们说:不晓得张三李四在阴间还做“亲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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