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抽纸和筒纸

　　“赵抽纸同志，给你提条意见呢。”

　　三把手张抽纸说。

　　提意见？应该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嘛。给我提？更是应该的，我新来乍到，不提我的意见提谁的？赵抽纸早做好了听意见的准备，哪怕是不那么好听的、一针见血刺刀见红的、让人脸红心跳血压上升心律失常汗出如浆颜面扫地的意见，都准备好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嘛。闻过则喜嘛。虚怀若谷嘛。能给我提个什么意见呢？我才来几天，能有什么意见给我提？静将冷眼观螃蟹，稍安勿躁，且看你能给老子提个什么好意见来！于是，赵抽纸满脸诚恳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这个新来乍到，这个能力水平，这个思想作风，还有——还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王成同志说得好：‘向我开炮！’我恳请同志们向我开炮，越集中越猛烈越尖锐越劈头盖脑越好。”

　　张抽纸笑笑，说：

　　“开炮，肯定是要开炮。我呢，一不放空炮，二不放礼炮，三不放哑炮，要放就放个响炮，打不死人，痛是要痛一下的。准备好了没？我可要放了哟。”

　　赵抽纸正要答话，四把手王抽纸说：

　　“放吧放吧。有放白不放，多好的机会。放了好，憋着难受。”

　　二把手李抽纸跟着说：

　　“难受倒在其次。憋着不放，伤肝伤肺，轻则上火，重则——”

　　一把手刘抽纸敲敲桌子，说：

　　“哎哎哎，严肃点。让人家放——放开把话讲完噻。”

　　张抽纸说：

　　“放炮之前，我想先请教赵抽纸同志几个问题。”

　　赵抽纸点点头。

　　“请问你办公室用的什么纸？”

　　“材料纸。”

　　“不是问你写的纸，是问你擦嘴巴揩屁股的纸。”

　　“面巾纸。统一配的面巾纸啊。”

　　“筒纸还是抽纸？”

　　“抽纸。先前也用过几天筒纸。”

　　“不是几天吧？差不多两个礼拜吧？这周才用的抽纸吧？”

　　赵抽纸连点了三下头，连说了三声“是”，一个问题一个头，一个问题一个“是”。

　　张抽纸扫了扫刘抽纸李抽纸还有王抽纸，接着问：“我们用的什么纸？”

　　“抽纸。”

　　“用筒纸没？”

　　“没。”

　　“其他同志用的什么纸？”

　　“筒纸。”

　　“用抽纸没？”

　　“没。”

　　“很好。我的意见提完了，没有别的意见了。”

　　张抽纸这么一结束，大家都僵在那里，李抽纸还是王抽纸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刘抽纸说：

　　“同志之间要坦诚相见，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说什么，不要藏着掖着，云山雾罩，犹抱琵琶半遮面。”

　　张抽纸抽了两张面巾纸，擦了擦嘴巴，说：

　　“那么，我再问几个问题。”

　　赵抽纸也抽了两张面巾纸，并不擦什么，在手里把玩着，说：“您明示。”

　　“请问，一个单位什么最重要？”

　　“制度。”

　　“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小平同志讲，制度更具有——更具有——总之是更管用。请问赵抽纸同志，既然知道制度的重要性，为什么要破坏制度呢？”

　　“我？我没有破坏制度。”

　　“领导用抽纸，其他同志用筒纸，这就是制度嘛，这就是规矩嘛。你身为领导，却用的筒纸，还没破坏制度？”

　　赵抽纸丢了团成一团的面巾纸，又抽了两张在手，只胡乱往脸上擦。张抽纸又发了第二炮，他说：“请问，一个队伍什么最重要？”

　　“风气。”

　　“不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正一帆悬嘛。请问赵抽纸同志，为什么要助长歪风邪气呢？”

　　“我？我哪里助长了歪风邪气？”

　　“你本来应该用抽纸你不用你用筒纸，如果同志们都像你这样，特别是那些本来应该用筒纸的人都像你这样，会怎么样呢？我敢肯定，自由主义、绝对平均主义、无政府主义还有攀比之风一定会在我们单位盛行。这个绝不是我危言耸听，已经有苗头啦。毛主席讲，长官骑马，战士走路。这个不能乱。一乱就乱了队伍乱了风气。”

　　汗出得太多，面巾纸用得太快，赵抽纸一顿猛抽，刷刷刷。张抽纸乘胜追击，一炮接着一炮，连将。他说：“请问，一个班子什么最重要？”

　　“团结。”

　　“很好。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团结也出干部嘛。请问——”

　　“莫请问了，我破坏了班子团结，我放着该用的抽纸不用而用不该用的筒纸，就是班子中的异类就是班子中的杂色就是班子中的噪音，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既然你有这个认识，团结的问题我就不多说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赵抽纸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吐出了“品德”两字。

　　“很好，很好。请问——”

　　赵抽纸呀赵抽纸，你的DMA干什么去了，怎么能让敌人的飞毛腿肆无忌惮，指哪打哪呢？赵抽纸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打断张抽纸的话，大声道：“你不能怀疑我的人品！”

　　“我丝毫都不怀疑赵抽纸同志是个好同志。但是，好同志也会办错事。刘备是个好人吧，但是他摔阿斗就摔得不那么高明，就摔得太作秀太假摔了。很明显嘛，收买人心嘛。我相信赵抽纸同志用筒纸是无意为之而不是有意为之，但是会不会造成一些人的误会呢？会不会让人们觉得我们班子里只有一个清官好官其他都是贪官狗官呢？能不能100％排除这个可能呢？谁能打包票呢？……我和赵抽纸同志之间毫无私人恩怨，相反我很看重赵抽纸同志，很看好赵抽纸同志。为什么给赵抽纸同志放炮不给别人放炮？就是因为看重看好嘛，爱之深责之切嘛。我的炮放完了。赵抽纸同志，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啊？”

　　赵抽纸已经收了汗，冷静下来。是呀，帽子虽然大，戴在自己的小脑袋上却并不合适，越大越不合适；硬要安上去，任谁都能看得出有多滑稽多荒谬多可笑，鬼都笑出尿。既然敌人的炮弹已经打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原子弹了，有什么可怕的？顶多作个自我批评，不痛不痒，还能伤得了老子几根鸟毛？所以，赵抽纸打定主意，要对张抽纸说，哎哟，怎么就放完了呢？您一顿排炮，我的感冒好了一半；请您接着放啊，干净彻底治好我的病啊。正要说，话到嘴边，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这是王抽纸。他说：“他受得了，我受不了。”

　　“我又没有批评你。”

　　“这还是批评吗？这叫深文周纳，无限上纲；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叫打棍子，戴帽子；这叫‘文革’，‘四人帮’，‘左’——”

　　刘抽纸提醒说：

　　“就事论事，莫扯得山高水远。”

　　张抽纸说：

　　“一触即跳，听不得不同意见，老子天下第一，别人都是‘文革’余孽‘左倾’流毒，这才是打棍子戴帽子。既然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还有什么缺点错误是怕人说的，是不敢改的？”

　　“到底谁打棍子戴帽子？我们来看看。先说制度，哪条制度规定领导用抽纸不用筒纸？再说风气，人家小赵来我们单位不到一个月，就把我们单位的风气带坏啦？还好意思说团结，到底是谁在做不团结的事说不团结的话？最可笑的是人品，你用抽纸，人家用筒纸，井水不犯河水，你偏偏神经过敏，无事生非，吹毛求疵，到底是谁的人品有问题？”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有非可生，就不是无事；有疵可求，就不是乱吹。”

　　“即使有问题，也是小问题，一不违纪二不违法，小事一桩，无可厚非，不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应该允许人家有抽纸筒纸的自由。”

　　“这是单位，不是家里头。家里头你爱用什么用什么，单位就要讲规矩，就要讲原则。”

　　李抽纸接过话把，说：

　　“原则当然要讲。”

　　李抽纸且不急着往下说，他啜了一口茶，慢慢咽了，又抽了两张面巾纸，慢慢擦了，这才开说。他说：“我们最大的原则是什么？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最大的规矩是什么？就是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权为民所用。舍此之外，别无原则，别无规矩。我们的一言一行，都要遵循这个规矩和原则……”

　　李抽纸高屋建瓴，雄辩滔滔，真理在手，所向披靡，天下无敌。他说：“……赵抽纸同志放着抽纸不用用筒纸，无可厚非；岂止无可厚非，简直是好得很。我们领导用抽纸，普通干部用筒纸。同志们啊，你们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有人说，我们单位人分两类，一类叫‘抽纸’，二类叫‘筒纸’。干部提拔了不叫提拔，叫‘抽纸’了。找人办事，不找‘筒纸’专找‘抽纸’。如此等等，说明什么？说明我们严重地脱离了群众。我很赞同张抽纸同志的意见，既然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有什么缺点错误是怕人说的，是不敢改的？”

　　李抽纸顿了顿，仍旧啜了一口茶，慢慢咽了，仍旧抽了两张面巾纸，慢慢擦了，这才打出底牌。他说：“我提议，从今天起，单位统一用筒纸。不论是领导，还是普通干部，大家都是同志（‘筒纸’）嘛，都要向小赵同志（‘筒纸’）学习嘛。”

　　赵抽纸又出汗了，比先前出得还多还厉害。问题已经起了变化。从抽纸和筒纸的问题演变成了“抽纸派”和“筒纸派”的问题。这是质变，是裂变，是事变。不要以为两派2∶2，打成了平手，你的机会就来了。哪里是什么机会？是陷阱，是罗网，等你往里跳，等你往里钻。不要以为你是韩信，你投项羽则项胜，你投刘邦则刘胜。你不过一枚无足轻重、小得不能再小的棋子，一枚弃子死子，随时可以弃若敝屣，死如蝼蚁。不要以为“筒纸派”是在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没有这回事！他们不过借机发难，把你作为一团裹着痰污的面巾纸砸向了对方，最好砸在对方的脸上！不要以为“抽纸派”已经山穷水尽，败局已定。还早得很呢！他们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反败为胜。不对！他们只不过是示人以弱，以退为进，让反动派自己跳出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秋后算账，一网打尽，我的乖乖！

　　不容赵抽纸多想，刘抽纸已在点他的将。刘抽纸说：“赵抽纸同志，你也说说吧。”

　　“我——我擦擦汗。”

　　赵抽纸伸手去抽纸，不想抽了个空；背时的遭遇倒灶的，纸盒里没纸了。刘抽纸见状，喊：“老孙老孙，快来换纸巾！”

　　老孙是单位请的临时工。听到刘抽纸喊，毛都走直。刘抽纸还嫌慢了，骂道：“你这个死龟孙，是不是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啦，是不是想和老子唱对台戏啦，是不是要炒老子的鱿鱼啦？”

　　等到老孙千对不起万对不起下去了，赵抽纸没要刘抽纸来催，开口说话了。他说：“我要衷心感谢同志们对我的关心爱护帮助教育和栽培，没有同志们的关心爱护帮助教育和栽培就没有我赵抽纸的今天。刚才，张抽纸同志给我上了一堂很好的政治纪律和制度建设教育课，王抽纸同志给我上了一堂很好的政治路线和政治方向教育课，李抽纸同志给我上了一堂很好的宗旨意识和群众观念教育课，特别是刘抽纸同志，您言传身教，率先示范，带头执行民主集中制，带头贯彻群众路线，带头落实勤政廉政，带头发扬优良作风……千言万语一句话两个字，感谢！你们是我赵抽纸一家子一辈子的恩人和贵人哪！我代表我全家给同志们鞠躬啦！”

　　赵抽纸站起来，鞠了三个躬。鞠着鞠着，真的感动了，泪水涌出。落座后，张抽纸给他递来两张面巾纸；他说了声“谢谢”，接过纸，擦了泪，接着说：“我还要诚恳地向同志们作深刻检讨。官僚主义害死人啦！我新来乍到，下车伊始，就搬到现在的办公室。现在的办公室有现成的筒纸。于是，我偷懒啦，忽视啦，不作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啦，顺势就用起筒纸来啦。一用就是两周，直到用完筒纸，才去找老孙领纸，这才发现了问题——”

　　张抽纸说：

　　“先晓得是这样，我就不向你开炮了。”

　　赵抽纸说：

　　“这个炮要开，开得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如果不是你开炮，我知道问题严重却不知道问题有这么严重……痛定思痛，我建议，发个文件，进一步明确抽纸筒纸使用的有关规定。”

　　长话短说吧。最后，是刘抽纸同志作重要讲话。他说：“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开成了一个团结的会议，民主的会议，务实的会议，鼓劲的会议。具体来说，好就好在……我完全赞同大家的意见。一、要从全局的高度重视抽纸筒纸问题，用‘细节决定成败’的理念抓紧抓好这个问题的有效解决；二、要完善规章制度，用制度管人管事，坚决反对官僚主义、极端个人主义、绝对平均主义等等不良习气；三、领导要带好头，树好样，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坚决做到，禁止别人做的自己坚决不做，自觉维护班子的团结，增进班子的合力，释放正能量。四、关于几个具体问题：同意发一个文，请赵抽纸同志牵头，抓紧调研，起草和送签；同意统一用纸，请李抽纸同志牵头，抓紧拿方案，听意见，抓落实。‘筒纸’是不是就代表群众路线，‘抽纸’是不是就代表官僚作风？是统一用‘筒纸’，统一用‘抽纸’，还是‘筒纸’‘抽纸’继续分用，到底哪个好？先不要匆匆忙忙下结论，先老老实实做调查。只有把调查研究工作做在前头，做深做细做实做透啰，才能避免和减少决策失误，少走甚至不走弯路。据初步反映，广大干部群众对‘抽纸’还是比较认同的，可不可以统一用‘抽纸’呢？请大家认真调查研究。总之，要一切从实际出发，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有利于服务群众促进发展推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