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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上村头树》 作者:欧阳强

第29章 一个伟大而孤独的父亲

  很久以前,我告诉我的朋友,我有一个梦想,写一篇小说,为一个人翻案。很久了,久得让我都怀疑自己曾经是否把这个想法透露给我的朋友。我记得,自己对朋友说,题目都已想好,叫做——

  “《一个伟大而孤独的父亲》。”

  “我吗?”朋友说。

  “不,舜父,瞽叟。”

  “那个瞎子!你能写出一朵花来?”朋友说。

  我说:“你不能看不起瞎子。”我进一步指出,那些掌握人们的八字命运,能够预知吉凶未来的,多是瞎子。没有瞽叟这个瞎子,就没有舜。

  朋友说,他丝毫也不怀疑瞽叟是舜的父亲,舜是瞽叟的儿子。从这个意义说,他同意没有瞽叟这个瞎子,就没有舜。

  我说,不仅如此。我的意思是,瞽叟不仅是舜的生身之父,而且造就了舜。因此,没有瞽叟,就没有舜。

  造就?朋友的怀疑溢于言表。他说,瞽叟除了生下舜,让他有一双异于寻常的眼睛之外,一生的事功就是“常欲杀舜”,非除之而后快不可,何来造就?

  我请朋友稍安勿躁,听我细细道来。我们先达成了一个共识:从出身上看,瞽叟并不简单,甚至可以说大有来历,他是黄帝的7世孙,帝颛顼的5世孙;颛顼继黄帝之位;之后是其侄帝喾,在位70年,帝喾之后是其子帝挚,在位9年,禅位于其弟帝尧;帝尧在位98年;舜出生的时候,帝尧已在位40年。这就是说,从帝喾到帝尧40年,漫长的120余年,颛顼的后裔——瞽叟及其先人们——都微为庶人;这120年,是瞽叟这个家族这个部落蛰伏的120年,孤独的120年,痛苦的120年,煎熬的120年,耻辱的120年。他们面对的是神异的喾,骄横的挚,高高在上的尧;那个原本属于他们的帝位,如此遥不可及,如此高不可攀,如此渺不可追。如果你是这个家族的族长、这个部落的首领,你会怎么样呢?

  3000多年之后,有个叫金庸的,写了一部小说,叫《天龙八部》,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慕容世家前赴后继,一代一代都在做着复国的梦,直至发疯。

  瞽叟的条件远不如慕容博,但是他做得远比慕容博好。我说,慕容博甚至给他提鞋都不配。

  朋友说:“根据呢?凭什么说瞽叟在做复国梦?”

  当然有根据。我向来不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这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史载,虞舜者,名曰重华,字都君。重华,就是重放的鲜花;都君,就是大君,大帝。屈原说,“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就像慕容博给儿子取名为“复”一样,“重华”、“都君”都寄托了瞽叟希望儿子担当起重振家族、重兴部落、“还于旧都”这一历史重任的期许。

  儿子的条件远不如慕容复。史载:舜,龙颜,大口,黑色,身长六尺一寸,也就是说,他长着一张马脸,一张口阔吃四方的大嘴巴,一张黑不溜秋的老皮,个子很矮(这个需要多说几句,史载禹“九尺三寸长”;帝尧身高史无记载,然则班固《白虎通》曰:“尧犹峣,至高之貌也。”那么,帝尧想必高大魁梧;而舜,身长六尺一寸,折算成现在的身高,我的天,一米四,较之慕容复的玉树临风,简直有点像武松他哥——武大郎。瞽叟绝望了吗,悲观了吗,放弃了吗?相反,他制订了一个前无古人的计划,开始对儿子改天换地、脱胎换骨的创造、培养和重塑。

  于是,儿子的出生是多么的不同凡响啊。瞽叟说,儿子并不是他这个瞎老头的种,而是他的妻子见天上的大虹意感而生,这个儿子注定要光照寰环,泽被苍生,成为普天下最亮最亮的红太阳。

  儿子的眼睛是多么的不同凡响啊。瞽叟说,请看,请看,他哪里像我这个瞎老头?那双贼眼睛多么亮啊,比天上最亮的星辰都亮!请看,请看,他是不是有两个瞳子?多么神奇呀,一只眼睛竟然生了两个瞳子!

  不难看出,瞽叟创造、培养和重塑儿子的过程,走了一条截然不同于常人的路子:对儿子的重塑与对自己的批判、打倒、否定紧密结合,相辅相成。我简直怀疑,瞽叟天生就是个瞎子,有可能他的视力比常人差一点吧,但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的不同凡响的眼睛,他义无反顾成了一个瞎子;儿子的眼睛越亮,他瞎得越厉害,越离谱。

  眼睛,仅仅是开始。接下来,我们在史书中读到:“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怎么杀呢?他让儿子上仓库去检修,他把梯子搬走,在仓库底下垒了一堆稻草,喊道:“我要放火烧死你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舜一手绑着一只斗笠,像鸟一样飞了下来,得以毫发无伤。他又让儿子去凿井,等到儿子凿得深了,他和次子象作势往井里填土,喊道:“我要活埋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舜呢,早在旁边凿了另外一口井,轻轻松松脱了险境。

  我的朋友说:“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瞽叟顽,有目不能分别好恶;舜孝而有大智慧。”

  我说,舜的孝和大智慧,正是建立在其父不可理喻的顽和老糊涂上。瞽叟越是顽,其子就越是孝;瞽叟越是老糊涂,其子就越是大智慧。否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哪里会像瞽叟那样,一顽到底,杀了几十年还杀不死一个儿子的?他压根不是想要儿子的命,而是想要儿子扬名立万,闻达于诸侯。如果舜不能闻达于诸侯,扬名立万,说不定他真会一刀杀了儿子,然后自杀。

  作为家族之长、部落之首,他在处心积虑地历练这个儿子,培养这个儿子,受之殷,荷之重。史载,他要舜负责农业(耕历山)、渔业(渔雷泽)、手工业(陶河滨)、制造业和军工业(作什器于寿丘)、商业(就时于负夏),简直是把家族和部落的命脉都交到了儿子手里。

  正是多岗位锻炼,舜的能力、威望得到全面的提升。耕历山,历山土著之人都给他让路;渔雷泽,雷泽土著之人都任他居住;陶河滨,生产出来的器皿一具是一具,具具美轮美奂,无瑕无疵。他的居所,人们越阡度陌,前来投奔,一年之间聚成村,二年之间聚成镇,三年之间就聚成丰邑大都,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不出名都难啊。

  这时候,至高无上的尧已90高龄,在位70年,垂垂老矣。想到接班人的问题,征求大家的意见。有人说:“太子丹朱最合适。”尧说:“唉——还有谁?”有人说,共工合适。有人说,鲧合适。尧说:“还有呢?”大家说,还有一个瞎子的儿子,虞部落的舜,听说很孝顺,很有才干。尧说:“是吗?那就试试吧。”

  于是,舜与丹朱、共工、鲧等进入尧的考察范围。舜很顺利地通过初试。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这给尧留下了好印象,史载“尧以为圣”。这样的测试,对于舜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要知道,他可不是丹朱式的公子哥儿,而是经过了父亲三十年如一日的教育、熏陶和打磨。

  我的朋友说:“一个成功的人,不仅应该感谢给你帮助的人,同样应该感谢给你磨难和挫折的人。那么,我同意,没有瞽叟就没有虞舜。”

  我说,我曾经和常人一样,很困惑,在帝尧已经把女儿嫁给了舜,准备将他做接班人培养的时候,为什么瞽叟还想着要杀舜?他是不是癫了?哪怕舜不是他亲生的儿子,也没有这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呀!

  后来,我仔细推算了一下娥皇女英的年纪,舜年30而为四岳举荐给帝尧,是时帝尧在位70年、90高龄啦。就算帝尧异乎常人,50多岁尚有生育能力,则娥皇女英都年过30。男人30一枝花,女人30豆腐渣。很难想像,一枝花的舜对豆腐渣的娥皇女英能有什么真爱情。而帝尧正是要以两个嫁不出去的老女儿来“试哉”舜,来“观其德”!聪明睿智的瞽叟正是看穿了帝尧的心思,他必须想办法帮助儿子渡过这个难关,否则将前功尽弃。

  一根骨头,对于一只不那么饿的狗来说,可能毫无价值,碰都不想碰;同样一根骨头,对于相争相夺的两只狗来说,马上身价激增,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好个瞽叟!他正是抓住了人类这个普通弱点,导演了一场两个儿子夺媳的好剧。这个剧一唱,舜的心思变了:没想到这娥皇女英还是个宝贝,有人和我争呢,我岂能不知珍惜,撒手与人?娥皇女英的心思变了:看来夫君还是爱我们的,为了我们不惜兄弟阋墙,争个你死我活,如此有情有义,我们怎能不万分珍重,舍身以报?

  我的朋友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我说,不是我的想象力太丰富,而是瞽叟太有政治智慧,太有故事,太有戏了。可惜他的事功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不为人们所知;偶尔露一鳞半爪,又为人们所误读。

  他的儿子舜年20以孝闻,年30尧举之,年50摄行天子事,年58帝尧崩,年61代尧践帝位。舜之践帝位,第一件事就是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恪尽子道,非常恭敬。封弟象为诸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舜其实是在感谢父亲对自己无私无我的栽培,甚至不惜牺牲了名誉,担着千古的骂名。

  舜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他对儿子商均的培养,就远不如父亲瞽叟对自己的培养,愣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商均培养成了另一个丹朱。

  想想舜摄行天子事的时候,流共工于幽陵,放灌兜于崇山,迁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举“八恺”“八元”,剪除异己,培植亲信,又以德衰幽囚尧,堰塞丹朱,使父子不得相见,然后取而代之,唾手而践天子位。其时也,舜是何等的英明果决!不要忘了,这个时候他的背后有一个高明的老师——父亲瞽叟。到了舜的晚年,听信仇人之子大禹所言,南巡苍梧,想亲眼看看子虚乌有的“百兽率舞,凤凰来翔”,留商均监国,以娥皇、女英、禹辅之,亲帅象、丹朱踏上了南去的不归之路,何其昏聩尔!我想,在湿热的南方,来日无多的舜,大热大寒之后醒来,眺望北方的天空,一定是在寻找天国里父亲那双深邃的忧郁的温暖的眼睛吧!

  我的朋友说:“五帝之事,儒者不传,荐绅先生难言哉,想不到你能够给一个早有定论的恶瞎子做成一篇锦绣文章,比起时下的百家讲坛来,你可高明多了。可惜,你没有早生2000年。若是早生2000年,《史记》该由你来写了!”

  我说,千古知音何处觅?一篇锦瑟解人难。我纵然能用生花妙笔,写就《伟大而孤独的父亲》,瞽叟就不担骂名了么?郭沫若氏,惊才绝艳,想给曹操翻案都翻不了,何况我呢?

  我的朋友说:“翻案不得人心。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英雄本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知我者,君也。”我抓住朋友的手说,“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不!不!不!”我的朋友说,“我的意思是,瞽叟担了几千载骂名,能得到你这样一个知己,九泉之下也必感动得眼泪双流。不过,有件事——”

  “是瞎子没有眼泪吗?”

  “不!是你还得去趟复旦大学,请他们验证一下舜和他的父亲瞽叟确有其人。”

  我笑了笑,说:“不必了。写小说不像你写史,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最后,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的朋友叫司马迁,就是《史记》的伟大而孤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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