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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 作者:徐迅

第37章 熬日头(5)

  孝女愣了一下,眼里就流下了泪。乡亲们都当她是一个“灾星”——那是她十几岁的事了。那年大年除夕,不知怎的,她缠着大大要钱买新衣,大大突然死死盯了她一眼,说:“家要败,出妖怪!”东挪西借了十块钱给她,然后就跳进皖河一个深水潭里去了。于是,村里人就认为她是扫把星,背地里对她指手画脚的。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拿她教训子女,说千不该万不该,孝女不该气死她大大。说她是个不孝女!“不孝女!不孝女!”喊得震天价响。

  村里姑娘一个个往外嫁,却无人上门给她提亲。

  县里大力提倡兴办乡镇企业,号召“要发家,淘铁砂”。孝女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在皖河里捞起一袋沙子就跑到长江边的一个炼钢厂,求人验沙。钢铁厂的人说这沙子含铁砂量达百分之六七十,可以用,还和孝女签订了委托她收铁砂的合同。孝女回来就在皖河边搭起了一个竹棚,办起了淘砂场。没想到,孝女仅仅淘了一年的铁砂,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村里一下子轰动了,满河满汊的都淘起了铁砂。河里弄得一片狼藉。孝女看到这情况,就想张罗成立一个淘砂公司,但乡亲们宁愿自己淘,都不愿意进她砂厂,说,跟一个灾星淘铁砂,沾了晦气!她被弄得一筹莫展,只有找乡长想办法,乡长也无可奈何。

  “哪个把你当灾星啦?”憨伢嘟哝了一句,目光投在衣堆上,那里一件白衬衫吸引了他。

  孝女也望着憨伢,目光最后停在憨伢裤腿的那个破洞上。心里一酸。憨伢脸黑黝黝的,眼珠慌乱得直打转。

  “大小伙子领救济衣,你不嫌害臊?憨伢,你老婆叫你来的?你老婆呢……”孝女欲言又止。

  “嘿嘿!我老婆在家。”

  “在家做么事?”

  “困觉。”

  “她懒!你家田里草长得一人多高了,不丢脸?”

  “我做不来田。”憨伢说。

  憨伢说的是实话。先前集体“大呼隆”生产,出勤成天混工分,荒废了手艺。分了责任田,样样技术活都得自己干,他还干不了……孝女弯下腰,帮助憨伢解开衣包,一捆又一捆地挑。从中挑了几件红红绿绿的衣裳,放在憨伢脚边。然后抖出一件黑底花衬衫,把衣服围在他身上比划,问他好看不好看。

  憨伢嘴角溜下一丝口水,嘻嘻地笑。

  “憨伢今年几大了?”

  “二十八。”

  “你就这样混到老?”

  “嘿嘿!没想过。”

  憨伢嘿嘿一笑,心思却还在那堆衣上。乘人不备,就从衣堆里飞快地抖出一件白衬衫套在了身上。衣裳显然宽大了些,罩在他身上竟如水桶般晃悠。突然“哗啦”一下,孝女就把他的衣服剥下来,胡乱地捏成一个小包扔到了一旁。

  憨伢怵怵地,看身前耷拉一大块破片,露出了自己黑黑的肚皮,吓得赶忙用手遮着。

  “咯咯,憨伢,人都说你老实,你还封建呢!”孝女说。

  封建不封建,憨伢从未想过,但这回脸却不红了。

  “憨伢,你穿这件花格子衬衫,挺帅气的,哼!说不定老婆会喜欢……”孝女忍俊不禁,就挑起一件衣套在他身上。

  “老婆喜欢?”憨伢高兴了。

  “当然啦!”孝女望着憨伢沮丧的脸,说:

  “我看大伙儿也都欢喜你!”

  “大伙儿,啊!不,不!”憨伢的脸涨得通红。

  “菩萨金装,人要衣装!憨伢,你就穿这衣……你种不来田,你跟我淘铁砂,赚钱能买好多好多的新衣服!”孝女说。

  “砂也值钱?”

  憨伢先觉得脑袋不知往哪儿钻,接着,仿佛觉得格子衬衫穿在身上花里胡哨,火烧火燎地脱着。

  “不照,不照……”他突然说,“我不跟你淘铁砂,我晓得你是一个瘟神……”

  瘟神?孝女一愣,眼睛一潮,泪水就下来了……这么个老实头也这么看她?孝女猛地一转身,她就一声大骂:“憨伢!老憨头,老憨头,你就领一生的救济衣吧,你这个烂泥巴糊不上墙的东西!”

  抽抽噎噎的,她哭着跑了。

  到了春上,村里的姑娘三三两两邀着去镇上玩儿。

  小镇上刚刚兴起的一个贸易市场,两面合街,二里多路长,整天挤满了天南海北的生意,来来往往的人几乎压断了一条街……孝女也上街。办淘砂厂,招不来人,她也灰了心。伙伴们不跟她一起跑,她就一个人玩儿。伙伴们兴高采烈地看稀奇,她却一个劲地往剧场里跑。那天,剧场门口恰好有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喇叭,说他们是“新世纪新潮歌舞团”的,小喇叭一遍一遍地广播招歌星的启事。惹得围观的人一拨一拨地拥上去看热闹。

  孝女三拨两拨地就挤上了前,说:“我唱!我唱!”

  那小伙子见她不像是开玩笑,叫她当面试唱。她张嘴一声黄梅腔,那人立即同意招她,不几天就带走了她。

  “果然不是好东西!”乡亲们这下又起哄了。

  大约半个月后——孝女领着“新世纪新潮歌舞团”回小镇演了一场晚会。乡亲们赶去看了。孝女穿了一身古怪的衣服,在台上唱得声嘶力竭,狼嗥鬼叫,屁股夸张地一扭一摆。后来还有几个小伙子上台,扭起了什么太空舞,霹雳舞……乡亲们一听不是黄梅戏,戏还没唱到一半,便一个个开溜了。

  “乌七八糟的,孝女跟他们搅在一起,有个好?”一路走,他们一路骂。

  “招灾惹祸的,早看她不是个正经货……”

  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见孝女家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

  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小伙子。下来就打开车门,牵着孝女下了车。啧啧!乡亲们嘴里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吆喝着看热闹。孝女穿着一身的红艳,脸上的胭脂涂得鼻是鼻脸是脸的。“吃糖!吃糖!”抓起一把糖果,大大咧咧地散着。

  吃糖?乡亲们扭着脖子就跑。

  过了些天,孝女走了。

  从那以后,孝女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在乡亲们差不多把她淡忘了的时候,他们在电视上却看见了孝女。“孝女!孝女!”他们一齐惊叫着,叫着叫着,他们的眼睛瞪得牛卵子大:那唱歌的名字不叫孝女,叫婉女——是一个在南方红得发紫的歌星。

  【后记】

  前面说过,我在青年回乡的日子,村里许许多多的老人特别是一些年富力强的中年,突然像一株株割倒的稻把一样,纷然垂下。然后又像稻把那样的被收拾,被埋在那不高不矮的丘陵上——记得我进城的那天上午,趁着祭扫祖坟的机会,鬼使神差地跑到丘陵上转了一趟……天空低垂,没有风,日头像灰黄的蛋壳一般从乌云里钻进钻出,轻飘飘的。皖河干细如一缕瘦弱的烟,丘陵枯萎的庄稼漫无边际,叶片在风中瑟瑟发抖,一个个馒头样的坟茔,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干瘪如同女人乳汁耗尽的乳房。黑漆漆的电线杆在丘陵上歪歪斜斜,纵横交错,像一根根黑色的十字架……霎时间,红保管、野郎中、焦二奶、辣子嫂、少班主、云豆、香秀……他们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转起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丘陵绵绵延延,一眼望不到边。陡然,我想起祖母教我的童谣:“三岁伢,走天边,走到胡子白艳艳。问问还有多少路,还有三斛搭八千……”

  “迅伢,是你呀!”我边走边哼着。突然,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跳。

  “迅伢,是你呀,我是你香秀娘啊!迅伢,你说说,你说,郎中是不是我……我害死的呀!”女人轻轻啜泣着……我抬起头,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竟是野郎中的女人香秀——记得野郎中死后,香秀娘无法在这里再待下去,就改嫁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此时,她佝偻着身子,手上拄了拐杖,颤巍巍的,一双混浊小眼,泛着磷火般的光亮。像遥远的地方倏然而来的女巫。

  笃笃地,她用拐杖不停地敲着坟地。

  “多行善事,多积阴德……郎中是个野鬼,迅伢,我得给他烧烧纸……”她说。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呜呜怪响,如隐雷一般急骤地滚来,在空中久久地回旋。我不由得全身毛发倒竖,我突然看见枯草摇曳的野郎中的坟前,摆了一碗米饭,一条熟鱼,一条熏肉,一只鸡,一个酒壶一个茶壶,香烛袅袅,纸灰黑蝴蝶般翻滚着……

  我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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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