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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 作者:徐迅

第36章 熬日头(4)

  丘陵绵绵长长,一个包连一个坳,一个坳连一个包。乡亲们怎么也想不透这光秃秃的丘陵逶迤到了这儿,怎么就有了一口清汪汪的水塘,就有了一棵绿葱葱的古树?他们不懂风水,只晓得他们一生一世都吃这塘里的水,只看到这水塘长满了菖蒲和水草,惹得蜻蜓那里叮叮,这儿嗅嗅,然后“哧”的一下飞了出去。白天,一群鸭子浮在水里“呷呷”地叫唤,女人在塘边洗衣浆衫什么的,把棒槌捶得“啪啪”直响。

  这里不仅出京戏,还出了黄梅戏。

  唱戏都有戏班。京戏的班子唱到京城就唱出了气候——不说也罢。黄梅戏的戏班,他们熟悉,也喜欢。春和、三喜、龙庆……乡亲们晓得哪个戏班有什么拿手的戏。有戏班就有班主,三喜班的班主姓程,人称程班主。据传,民国政府禁唱黄梅戏时,有一回,碰到一位禁戏的县长抓他,县长来时,戏场已开锣,一干人坐在台下看着看着都入了神。曲终人尽,县长摸摸脑壳只好转回衙门。一时传为美谈。只是,程班主唱戏唱了一辈子,唱到儿子能说会道时,却把儿子送进了私塾,希望儿子识文断字,光宗耀祖,支撑门户。可儿子偏偏对“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没兴趣,听见狗叫就学狗叫,看见讨米的叫花子,就跟叫花子学唱……程班主哭笑不得,长叹一声:“作孽!作孽!”双腿一伸,便由他去了。

  一夜之间,满世界流行起了“样板戏”,黄梅戏当做“封资修”又被禁了。戏班一散伙,少班主回了家。这样过了几年,等实行责任制,分田分地的搞起改革开放,黄梅戏死灰复燃,一下子又热火起来。

  少班主立即又拉起了三喜班。

  这一天,他“啊啊——咿咿”的正在塘边吊嗓子,表姑姑找上了他。表姑说儿媳和姑娘两人吵嘴,要他去劝架。劝了一天没有用,他就唱《何氏姑劝嫂》,直唱得姑嫂两人泪水涟涟,亦哭亦笑,和好如初。没想戏文唱了这一出,他高兴得多喝了几盅酒。

  跌跌撞撞地回到戏班子,有人哭丧着脸找他,说演《女驸马》的姑娘和一个男人私奔了。戏的开场锣都敲了几遍,四乡八村看戏的人挤满了戏园,这还了得?救场如救火,他们想让云豆演——云豆是少班主的宝贝女儿,少班主没让她学戏。但实在无奈,他半信半疑地唤女儿上了场。

  没料到,云豆一上场竟唱得有板有眼,赢了满堂彩。

  “我早就看出云豆会唱戏!”

  “云豆唱得不错,以后就让她唱吧!”

  人们都奉承着。

  “唉!龙生龙,凤生凤,唱就唱吧!”少班主叹了口气。

  拆了戏台柱子回到家,屋里亮着灯,云豆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心一酸。

  云豆其实只是他的养女——年轻时在外唱戏,少班主碰上了一位唱叫花子戏的女人,就把那可怜的女人带回了家。女人和他结婚的三天头上生下云豆。云豆乖乖的,他看了就喜欢,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上头禁唱黄梅戏,少班主靠操持红白喜事维持一家生计……舞龙灯、狮子灯,操办红红绿绿的喜事,云豆娘不说什么,可操办丧事,云豆娘想到他给死人洗身子,裹被子,就觉得恶心。逢上干那事,云豆娘也断了欲望,洗了身子也不让他上床。惹得少班主急了,恶声恶气地骂:“你就不死了?”

  女人觉得他是个凶神恶煞,趁一个月黑风高夜,逃之夭夭了。

  “云豆娘,云豆……云豆能唱戏了!”借着酒劲,少班主大声嚷。嚷着嚷着就一把抱住了云豆。“云豆,云豆,我的乖女!”

  “噌”的一下,父女俩猛然撞翻了桌上的煤油灯。

  第二天一大早,少班主酒醒过来,想起晚上的事情,身子像筛糠一样的哆嗦。叫了声不好,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就跑进云豆的房间,却发觉云豆不见了。

  云豆跑到乡派出所里告了他。

  从劳改农场回家,少班主四乡八村的找了几年云豆,也不见人影。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回戏班子。父亲强奸女儿,乡亲们骂他到底是戏子、是牲畜,他也没脸站到戏台上让人戳脊梁骨。只好出门一把锁,进门锁一把,一边操持红白喜事糊口,一边满世界找她们母女俩。

  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走上一个小山坳,少班主点燃一支烟,吸一口,立即被呛得干咳起来。轰轰烈烈的,仿佛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边咳,他边反过手捶背,盘膝坐在地上……锣鼓锁钹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头顶上,一群大雁自北向南鸣叫而去。他走着,厚厚的树叶踩在脚下噗噗地响。

  “云豆,云豆啊!”少班主老声老气地喊。

  丘陵上漫起了雾。村头一株遭了雷殛的枫树的树枝伸在半空,影影绰绰,像一只狰狞的怪兽。远处,一溜人家窗户透出了光亮,光怪陆离,刺得他的双眼发胀。身边,时而有什么东西“簌簌”地响。

  他揉揉眼睛四周张望,什么也没有。

  夜色渐渐地吃掉了面前的光亮,少班主就看见自家的屋了。屋黑黝黝地夹在一群亮光之间,就像一口无底的枯洞,似乎向他慢慢地吞噬了过来。他浑身发颤,腿脚一阵抖索,仿佛黑暗牢笼里的一只困兽。

  “噗”地一下,什么东西突然绊了一下,他一头栽了下去。

  “死狗!”他咕哝了声,吸口烟,借着微弱的火光,这才发现面前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他摸摸女人的脸颊,冰凉冰凉。弯下腰,就动手抱起她,喘着粗气背回了女人。

  进屋点亮了煤油灯,他把女人放上了床。

  昏黄的灯光映着女人的脸,像一根瘦黄瓜。但她穿着挺干净,上身毛士林满襟褂,下身是黑裤子。打量了一番,他就解女人身上的衣服:一层毛士林,两层毛士林,最后,面前一亮的竟是一件红衬衫!……他心里一颤,就想起自己的那件——他那红衬衫是干丧事避邪用的,讨了云豆娘,给她做了嫁衣。

  烧了一盆水,剥开女人身上的衣服,少班主给她擦洗。边洗,边甩着嘶哑的嗓子,唱黄梅戏《女驸马》:

  难道说好姻缘要成画饼,

  难道说夫妻相逢在来生?

  在来生,在来生,

  说什么好姻缘要成画饼,

  说什么夫妻相逢在来生。

  ……

  唱唱停停,停停唱唱,闹腾了一夜。早上声音渐渐地没了。就有人去看。那人一推开门,昏黄的煤油灯“噗”的一声灭了。

  “少班主!少班主!”那人喊了两声,却没有回音。

  那人骇坏了。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猛然在村子里吆喝起来。乡亲们惊乎乎地跑到他家门口,人颈伸成了鹅颈。见半晌没动静,便一齐拥进了屋。只见少班主齐摆摆地躺在女人身边……回头再看看女人,见她好面善,却想不起她是谁。

  “啊!莫不是云豆娘?”有人小声说。

  “少班主!少班主!”有人摸摸少班主,发觉他的身子早已冰凉冰凉!

  孝女

  太阳火辣辣的,射不进屋子,屋里很阴晦。阴暗的屋里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衣被。衣被是县民政局运到这里救济的。衣被一捆一捆,有的还簇新簇新的,散发着一股棉布与尼龙交织在一起的怪味儿。憨伢一进门竟有些眼花缭乱。乡长说他:“你个大懒汉,给你家分了田,你不好好种,你就天天等着领救济衣吧!”他嘿嘿地陪着笑。说老婆哭兮兮,骂他傻啦吧唧,乡里来了救济衣不晓得领。他今天特地赶了个早。

  “憨伢,你是来领衣的吗?”

  没想到还有比他早的。一进门,憨伢就听见柔柔的一个声音。

  睁开眼睛,憨伢发觉乡长身边站的竟是孝女。孝女水汪汪的一对大眼,扑闪扑闪的,盯着他。

  憨伢不好意思,将眼睛立即岔开了。

  “我,我来耍!”

  “来耍?憨伢,你莫非也躲我……也当我是灾星?”

  “嘿嘿……”憨伢只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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