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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下卷)》 作者:朱西京

第25章

  “孩子,在六十年代,要是听到谁跟谁离婚了,人们总是报以讽刺甚至怪异的目光。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妈妈咋可能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到美国去呢?而现在,人们已经是另一种心境,甚至会庆幸又一段悲剧谢幕了。一次失败的爱情,不只是一个结束,也应当将它视作是一个新的开始,它会带给我们很多东西——让我们学会找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感情需要,让我们学会珍惜,让我们学会更成熟地对待爱情,没有人天生就心想事成。我们要学会自强,学会从自己的经历中酿造甜蜜。”

  柳茗望着妈妈,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扯出了那个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话题。

  “妈妈,我想问一个我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您能否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茗近乎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柳絮那根久已沉寂的神经。自打见到女儿后,她几次都想敞开心扉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多少年来,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沉重的垃圾堆在心里,她不敢想象女儿能否接受,也不知该以怎样合适的方式告诉女儿,才能被她接受。

  柳絮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漆黑一片,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脉搏的跳动。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汽笛,悠悠然从黑暗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闪出的火花,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合成了一片,思想的齿轮也开始了无休止的滚动。

  她知道女儿正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从女儿紧迫的呼吸声中可以辨出她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她希望女儿躺在那儿睡着了,而不再追问。她渴望逃避,逃避女儿想迫切知道的东西。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女儿提到它。

  柳茗仿佛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她起身走到母亲跟前。

  “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相信我是有承受力的。”她的声音里有坚定,有恳求。

  “孩子,也许今天该是我告诉你这些的时候了。”柳絮捧起一杯茶水,眼睛望着某一个地方。那些往事是如此遥远,它藏在记忆的深处,既刻骨铭心,又恍若烟云。

  终于,柳絮把发生在自己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女儿。

  说到吴有道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赶回农村,莫名其妙死去之后,屋子里死一般寂静。柳茗上下审视着母亲,脸色苍白,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孩子,今晚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述这些往事。你的亲生父亲早已不存在,你应该把他彻底忘记。至于你李伯伯,我坚信他是一个好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谁都难免会犯错误,我认为你李伯伯是犯了一个本不想犯的错误,所以我原谅了他。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件事在他一生中也是桩痛苦的事,在他心灵上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

  柳絮边讲边爱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脸蛋,看着女儿理解的目光,宽慰地笑了。

  “妈妈,在国外二十多年,你一直一个人生活吗?”柳茗小心斟酌着字眼问。

  柳絮停顿了一下说:“妈妈属于那种死心眼的人。我一到美国就在你舅爷创办的一家广播器材公司任职,一心想着尽快站稳了脚跟做出一些成绩,不让同事小看自己,所以就顾不上个人的感情和婚姻问题了。”

  “妈妈在大学的时候就是众人仰慕的校花,你一定是男人眼中最优秀的女人。”

  “这可是你说的啊,这些优秀到了妈妈这样的女人头上,不但不是好事反而变成了坏事。”

  柳茗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

  “男人通常不会喜欢我这样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人,他们更喜欢那些小鸟依人型的女人,而妈妈也不可能放下架子去找个捧不起的阿斗或刚愎自用的楚霸王做丈夫。一晃三四年过去了,我三十五岁时个人感情还是一片空白。在国外工作不同于国内,彼此都视对方为竞争对手,即使我为舅父做事都得揣着点儿,要维护好企业的形象,还要树立自己的尊严。虽然我在做业务的过程中也接触到一些不错的男人,可是大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一个女人总不能赶着追人家吧?后来你舅爷的一个好友曾经给我介绍过两个男朋友,但我不是忙于工作而忘了约会,就是压根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结果人家没见我的面就拜拜了。”

  “妈妈,您后悔吗?”

  “后悔说不上,但妈妈当初心高气傲,不过后来机会还是出现了。我们公司在美国同行业中有一些知名度,公司每年都要举行两三次研讨会,我和一位叫赵启南的先生就是在那次研讨会上认识的。”

  “赵启南?妈妈,这个人的名字好响亮啊!”

  “也许你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一名华裔学者,毕业于耶鲁大学,当时的职务是白宫的一位高级顾问,出过好几本经济学方面的书籍,反响很大。当时他四十八岁,长我十三岁,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和我在一起很健谈,往往是英汉语并用。他习惯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我,这种目光和表情使我觉得温暖,我被他吸引了。而他也特别的善解人意,从不以大学者自居,我看到了他身上闪光的东西。”

  “妈妈,您爱上赵启南了吗?”柳茗目光闪闪地望着妈妈,俏皮地说。

  “后来,他根据我的特长给我投资创办了一家华人电台,我既当老板又做节目主持人,从此开始了我的事业。两年后我们正式结婚了。我们在一起过了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年春天,他收到一份邀请函,去欧洲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就是这一次,他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

  “为什么?”

  “刚到欧洲,他因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为了能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公布于众,他不顾医生和朋友的劝阻,坚持参加会议作报告,结果突发心肌梗塞,从发病到停止呼吸,前后仅仅半个小时。他就这样走了。那一段时间我深陷于迷茫,整日在街上游荡。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后来,我拜访了一位心理学教授,在他的指导下对我做了专门的心理治疗,但还是无济于事,我没有找到心灵的归宿到底在哪里。”

  室内沉静了好一会儿,母亲望着女儿,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她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悲哀。

  “妈妈,这些日子感觉还好吧?你这次回来真的只是为了寻找女儿,给她快乐的吗?”

  母亲点点头:“客观地讲,国内这些年发展得很快,投资环境也有很大改善,但国内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企业的额外负担太多,在这一点上,我想你比我更了解。我说得对吗?”看柳茗没做什么表示,她接着说,“妈妈回国前的计划是,陪你在国内待些日子,然后我们娘儿俩一块回到美国。”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变了?”柳茗指了指房子,“这应该是让女儿在这里成家立业的。”

  “妈妈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妈妈尊重你的想法,所以——妈妈不能强迫你。房子是妈妈对你的补偿,虽然妈妈知道,再多的物质也不能弥补我们母女情感的损失,但是人总是喜欢用某种方式来弥补缺憾,妈妈也不例外啊!这套房子当然是给你的,但是人不能被房子拴住,什么时候你认为自己该走了,把房子卖掉就是,有些美国人一生要搬十几次家,从来没有人为了房子而把自己拴在某一个地方。”

  “妈妈真好!”柳茗扑进妈妈怀里。

  “我知道台湾有一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这也是每个妈妈的责任啊!”柳絮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有时候我心里真的很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柳茗幽幽地说。

  “你是说的工作,还是那个叫顾什么的人?”柳絮问。

  “都有,都让人心乱。”

  “工作的事情你自己把握,至于那个姓顾的,有机会妈妈想更多地了解一下,看看他是否靠得住,是否真爱我女儿。”

  这一晚,母女俩一直谈到深夜,两颗心就在这种倾心的交谈中开始真正地贴近了。

  柳茗出现在顾罡韬的世界里,也说不清是早还是晚。当她知道顾罡韬和妻子分手的真正原因后,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在郝唯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狐狸精,而且把对自己非常糟糕的印象带到了异国他乡,使她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她又一次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困惑。痛定思痛,她决定暂时离开这个城市,她要向世人证实自己的清白,她要白手起家干一番事业,不依靠妈妈,也不依靠那个桀骜不驯的顾老板。

  这天上午,柳絮办完所有的辞职手续后,平静地离开了电视台大楼。

  回到家里,妈妈从卧室里走出,那一瞬间,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时代。烫过的头发起伏闪亮,刘海齐整地覆盖着额头,粉红的唇膏衬托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自画家之手,苗条的身材裹着蓝底橘色小碎花的布质旗袍,清雅如一朵荷花。

  “茗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妈妈放下手中的钢笔,拍了拍女儿的手。

  “告诉您一件事,但您不要生气,也不要感到意外哦。”

  “哦,什么事这么严重?”

  “妈妈,从今天起我自由了。”柳茗怕妈妈感到突然,便拐了个小弯。

  “好呀!自由是好事,是好事,值得祝贺。”母亲摘下眼镜,望着女儿,“明白地说,是你炒了电视台的鱿鱼了,是不是?用国内流行的名词,是你下海了,对吗?”

  柳茗吐吐舌头,对母亲说:“妈妈,女儿这么做您不会生气吧?”

  “生哪门子气啊,这恰恰说明我女儿成熟了。你今后肯定比妈妈有出息。茗茗呀,中国已开放多年,可供你选择的事情很多,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不仅是现实,应该还有希望,尽管希望有时是虚幻的,至少它能引导我们沿一条愉快的道路走完人生的旅途。妈妈都是奔六十的人了,一生就你这么个宝贝疙瘩,不是养活不起,我是要让你活出人生的意义,幸福和成功都要靠自己去争取。”

  柳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仲夏时节。

  下午六点,茶秀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客人,灯光柔和地照射着大厅,地面铺着绿茸茸的地毯。一张张小方桌,上面有黄蓝相间的方格桌布,每张桌上,还有个小小的蜡丸,在盛着水的高脚杯里悄悄地燃烧。一个女孩坐在假山旁,行云流水般弹奏着古筝。

  柳茗独自坐在竹林旁边,倾听着《高山流水》,听得专注而细心。她面前有一杯淡淡的碧螺春正冒着热气。她轻轻端起茶杯,热气在幽暗的光线下变幻。她凝视着若有若无的雾气,自问:是谁给了我如此深重的忧郁?是谁在我的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又是谁在我那深藏不露的心里刻下了抹不掉的烙印?是他,顾罡韬!他始终像个谜,他的目光有时如轻烟薄雾,有时又会像匕首。而她,却一天又一天地觉得,自己是被他吸引了,迷惑了。在她内心深处,始终有根从没有被触动过的弦。现在,看着古筝演奏小姐熟练的手法,听着那如水如风如瀑布清泉般的乐声,她觉得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撩拨心底的那根弦。

  她喜欢顾罡韬,然而,月下老人为何总是牵错了线?大度豪爽的男人总是被河东狮子牵着鼻子走,忍受她们的尖酸刻薄和无理取闹,而痴情女子又总是遇上薄情寡义的小男人?

  今天是她主动联系的顾罡韬,有些事情她认为还是说清楚为好。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她表上的时针已指向七点了。她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灯光下的竹林。那些绿幽幽的竹影在微微摇曳,忽然间,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她以为是幻觉,用手揉揉眼睛,再向竹林看去,那影子渐渐清晰,是谭志浩!正西装革履地朝她走来。

  “茗茗,我俩的缘分还在嘛,你千万别误会,我今天不是来纠缠你的。”

  “那你来干啥?”她有好一会儿透不过气来。

  “茗茗,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下海了。”他有些炫耀地掏出一包中华烟。

  “你下不下海,和我有啥相干。”她把头拧在了一边。

  “茗茗,我没别的意思,以前的事情咱就给它画个句号。我想请你帮我一段时间忙,不知你有没有空?”谭志浩并没有扯到他和她的话题上来,而是很婉转地换了个话题。

  柳茗感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她一字一顿地说:“姓谭的,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你,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社会在变,人也在变,不要总用老眼光看人嘛!我已从公安部门走出来了,多亏我爸在位的时候还提拔过一些人,虽然世态炎凉,但总还有几个知恩图报的。最近,就是在他们的协助下我办了一家公司。”

  “那我对你表示祝贺了。但我再一次坦诚地告诉你,我已经有爱人了,眼下正考虑婚事。”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用近乎于乞求的口气说,“如果你是一个有良知的男人,今后就不要再纠缠不休了。”柳茗说完起身欲走。

  谭志浩轻轻压了一下柳茗的肩膀,柳茗感觉仿佛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听着,我谭某人下海了,成自由人了,啥事我都做得出来。不和我复婚也行!从今往后,要是哪个男人敢碰你一下,可别说我姓谭的不给你面子。”谭志浩愤愤地走了。

  望着谭志浩离去的身影,柳茗感到一阵悚然,像虚脱了一样,脑子很长时间都是一片空白。

  柳茗轻叹一声,把自己深深陷进椅子里。伴着古筝的声音,弹琴的小姐开始唱起来: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觅知音,

  ……

  当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大厅里,柳茗仰头喝了一口茶水,烛光中隐约可见她眼底的一丝泪光。

  “茗茗,对不起,公司有事情把我拖住了。”顾罡韬终于出现了。

  柳茗没有吱声,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我真是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第三者,但是这件事又无法逃避。”她微微地抬起睫毛,眼中掠过一丝迷茫,“我这个不光彩的形象,竟被你的妻子带到了美国,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罡韬被这句话刺痛了心,他摇摇头说:“不要想得太深。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和妻子的分手,没你什么事,我俩命该如此。”

  柳茗瞪大眼睛望着顾罡韬,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她以牙还牙:“那是我走火入魔了吗?顾老板,你也不要想偏了,我是一个记者,跟踪采访是例行公务。”

  柳茗以为这样说会使顾罡韬感到局促不安,哪知道顾罡韬半闭着眼睛,在她说话中接连转身向窗外望了两次。柳茗被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若不是有层厚厚的台布,杯子肯定碎了。她呼地站起身,说:“你慢慢品茶,我先走一步。”

  顾罡韬睁大眼睛:“哦……都是要走的。外面下雨,你慢慢品茶,我先走了。”

  顾罡韬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

  柳茗坐在椅子里颓丧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他心里真的如此冷漠,还是我太轻浮?”

  她不能接受顾罡韬这种无礼的行为,不问个明白,决不罢休。她起身跺着脚嚷道:“你别走!”

  然而已经迟了。

  柳茗回到家中,看到舅舅在客厅看电视,妈妈在书房看书。她大步走到妈妈跟前:“妈妈,我要和您说会儿话。”

  披衣坐在沙发里的母亲取下老花镜,脸上略呈倦容,眼圈有些红,花白的头发拢得很整齐。看到女儿冲动的样子,她坦然地一笑:“想跟妈妈说什么?”

  柳茗吞吞吐吐:“是关于我和他的事。”

  “他?是那个姓顾的?”

  这些日子,柳絮一直思索如何从女儿嘴里更多了解顾罡韬的情况。女儿率直爽朗,认准了的事是不会改变主意的,相中了的人,绝不会因为长辈的劝说就改弦易辙,今天女儿能够主动挑起这个话题,正合母亲的心意。

  “茗茗,我一个做母亲的,不便干涉你的恋爱,我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但是如果觉着不妥,也应该提出自己的看法,你说呢?”

  “是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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