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宿舍有鬼。阿彦压低嗓门对阿桃说,好像生怕那个“她”听见。
阿彦本不该信鬼神的。七岁的时候,阿彦的妈妈摸着她的脑袋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但人,比鬼要可怕得多。那时候阿彦的爸爸刚死一宿,阿彦说自己听见爸爸在叫她。是爸爸回家了,阿彦说。妈妈抱着她,温柔地说,爸爸他上天了,今天不会回家。娘俩坐了一夜,眼见着天一点点亮起来。阿彦长那么大,第一次知道原来夜里也有鸟鸣。
阿彦的爸爸是跳楼死的,从上面掉下来摔得七零八落,很不体面。阿彦被妈妈捂着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红色。阿彦的爸爸生前和拜把子兄弟一起做生意,后来被拜把子兄弟骗光了所有钱,就跳了楼,上了天。幸运的是不久以后那个男人也死了,阿彦爸爸死后总算不孤独。这些事情都是阿彦长大后妈妈告诉她的。在她印象中,妈妈是个温柔端庄的女人,有时候会穿着旗袍,站在窗口等爸爸回家。
我们宿舍真的有鬼。
我才不信呢,阿桃啐道。
阿彦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大眼睛,“俊得很”的女孩。阿彦妈瞧见她就像瞧见了年轻的自己,越看越是喜欢,也越看越是担心。好女孩不应该在小镇里埋没。阿彦也争气,那年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阿彦妈目送阿彦坐上绿皮火车,阿彦从缓缓开动的火车里探出头,看见妈妈在摆手,让她快些走。
她在汗臭味和食物味道里枯坐了十几个小时,摸索到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醒来以后,阿彦发现寝室里站满了人。寝室地方小,站六个人就算满,她的两个舍友都带了父母。阿彦很不好意思地下床,给阿姨叔叔打招呼。
问了好。又问了舍友名字。那两个舍友,一个叫阿桃,一个叫阿花。阿彦喜欢这样唤她们。寝室是四人间,还有一张床空着。
阿桃的妈妈看见阿彦从行李里掏出盒盒罐罐,惊叹道,这么多药。语气中还有问询的意思。
是感冒药,阿姨。阿彦忙说。
哦,哦,感冒药啊。阿桃爸打圆场。
阿桃妈问,一个人来的吗?
阿彦点头。
阿桃妈就顺便教育阿桃,你看看人家。
她也没问阿桃为什么一个人来,一个人怎么来。幸好没问。
两个舍友的父母走后,阿彦指着空出的床位问,她怎么没来?
后来知道,她本来是要来的,但是出了车祸死掉了,就没来成。
阿彦是什么时候觉察出有鬼的呢?她不知道,就是突然间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刚入学时候寝室里的三个女孩也不说话,阿彦不知道该给谁讲,只好一个人承担惊慌。有一天寝室里开始丢东西,一开始是毛巾肥皂,后来是书本,再后来,阿彦最喜欢的红色画笔也丢了。夜里面,阿彦睡不着觉,心里慌。
等稍微熟悉些,阿彦就给阿桃讲,我们寝室有鬼,不骗你。
阿桃说,呀,你可别吓我。
这时候阿花回来了,对阿彦说,楼下李亚找你。
李亚是班里一个男生,阿彦班里男生不多,李亚算很出众那种,因为长得好看。几个女生都这样说,阿彦也零零碎碎听到了些。阿彦不知道怎么样的男生算好看,就觉得李亚看起来让人心里很舒服,很安宁。可是他来找自己干什么呢?
见到李亚,阿彦径直问,你找我干吗?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我来问你借画笔。
我没有画笔,我画笔丢了。
我以为你有呢。我的也丢了,上次借阿桃的,她给我一支红色的画笔,挺好看,可惜又丢了。阿彦没答话。李亚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要不我们改天一起去买吧。
好,那我先上去了。
阿彦回到寝室,听到阿花正在给阿桃说,李亚还问我借过笔呢,他问好多人都借过笔。阿彦进了门,阿花也不看她,一直讲,倒是阿桃瞟了阿彦一眼。
阿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到了晚上,阿彦敲阿桃的床。阿桃,起来一下嘛。
阿桃嘟囔道,干什么?
我……我想去尿尿。
那你去啊。
我一个人害怕,你陪我吧。
阿桃翻个身。我不要去,你自己去吧。
阿彦没办法,又去看阿花,阿花睡得正熟。这时候寝室多一个人再多一个人该多好啊。
阿彦一个人颤颤惊惊去上厕所。刚蹲下来,就听见有声音。噔噔噔噔,噔噔,噔。像这样,噔噔噔噔,噔噔,噔。阿彦不知道是什么在响,所以阿彦害怕。她赶紧上好厕所,心里面一直念,没事的,没事的,爸爸在保护我。
阿彦回去时候,发现门紧闭着。自己被锁在了宿舍外面。
噔噔噔,她敲门,没人应。她害怕这声音,就不敢再敲门。
第二天早晨,早起的阿桃发现阿彦靠在门边上瑟瑟发抖。
你怎么在这啊?阿桃问。
我被鬼关在外面了。
这件事,后来被传到班级里。大家笑话她,阿彦,你怎么那么粗心呢?
阿彦睁着大眼睛说,我没有,是鬼把我关在了外面,真的。
大家哈哈大笑,阿彦你真逗。
有一天,李亚来找阿彦。李亚说,阿彦,你可真是的。
阿彦点点头,我可真是的。
李亚又说,你还去不去买笔啊?
我不去了,阿花帮我买了一支。
画笔多几支总是好的,万一再丢呢?
万一再丢呢?阿彦思忖了一会,问李亚,李亚,你相信鬼吗?
李亚说,不相信,就算有鬼的话,我可以保护你。
正说着,阿桃来了。阿桃对李亚说,我的画笔丢了,你能陪我去买一下吗?
不知道是谁先在班里说的,阿彦疯了,经常说自己寝室里有鬼。阿桃还看见过她对着空着的床位说话。不知道是谁先信的,大家都默认了阿彦疯了这一事实。你们相信鬼吗?阿彦逢认识的人便问。信,当然信了,鬼会吃人。大家带着奇怪的微笑回答。
这件事闹到了辅导员那里,辅导员左右为难,便让阿彦的妈妈和阿彦谈。
阿彦妈电话打来,一开头就是密密麻麻的哭泣声,哭声一停顿,说一声,我命好苦啊,又接着哭。她一哭,两个女人的心都软了。
阿彦也不再问别人,你相信鬼吗。
班里面发生的另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阿桃和李亚好上了。阿桃每天喜气洋洋,把幸福都写在脸上,对周围人态度也变好了,包括阿彦。李亚呢,李亚再也不问女生借画笔了,是不敢了。
那个贱女人。趁阿桃不在,阿花小声骂道。
阿彦不理会,手上拨弄着刚求来的平安符。
阿花叹道,你啊你,真是傻瓜。世界上哪有鬼啊,鬼都是人捣鼓出来的。说到这里,一下住声了。
阿彦不和阿花说话,心里惦记着昨天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旗袍。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阿彦现在穿上真合身,好像当年的妈妈。爸爸若是能看到,应该会很高兴。阿彦决定今晚穿着旗袍睡,把平安符放在床头,这样,有鬼也不怕。
到了半夜,阿彦迷迷糊糊的被热醒来。看到墙上好像有影子在爬,浓得像墨,像要滴下来的墨。那影子在天花板上行来行去,最后在3号床上方停下来,歇住了。
原来真的有鬼,阿彦鼻子酸酸的,心里却很甜蜜,真的有鬼,真的,我没有骗人。想着想着,又恍恍惚惚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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