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在荣记箱包公司被查封的当天，搬出自己很单薄的行李，简直“凄凄惶惶如同丧家之犬”了。
她于巴黎的街头踟蹰着，连栖身的窝都没有了。她真想跳入美丽的塞纳河，把自己也很美丽的躯体托付给塞纳河亘古不息的碧波，从而一了百了。但她不能那样做。为了遥远的上海的养育她成人的清贫之家，为了寒酸多病的父亲，为了善良勤劳的母亲，为了天真活泼的弟弟，她不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随着荣记箱包公司被查封，李娟在巴黎打工挣钱之梦再次受挫。她于三月上旬从巴黎第n大学办了留级一年的手续，打工至眼下的七月上旬，也挣了一些钱。可那些钱，绝大多数皆被她汇给了上海的父母亲，用作了父亲诊病开刀的医疗费。
父亲的中期胃癌基本上治好了，但需长期服药并休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弟弟还在读中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母亲打理的那爿杂货店，赚钱很有限。因之，家庭经济担子的重心，势必要压到李娟这正于巴黎闯世界的肩膀上，二十二岁的肩膀上。
李娟在荣记箱包公司被查封的当天，搬出自己很单薄的行李，简直“凄凄惶惶如同丧家之犬”了。
她于巴黎的街头踟蹰着，连栖身的窝都没有了。她真想跳入美丽的塞纳河，把自己也很美丽的躯体托付给塞纳河亘古不息的碧波，从而一了百了。但她不能那样做。为了遥远的上海的养育她成人的清贫之家，为了寒酸多病的父亲，为了善良勤劳的母亲，为了天真活泼的弟弟，她不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她住不起巴黎的高档酒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低档小旅馆，暂且将自己安顿一下。
也是在荣记箱包公司被查封的当天，闻讯的柳绍禾拨通她的手机，不仅安慰她，还说可以要求黄福稳，让她重回福稳中餐馆上班。
她谢了柳绍禾的好意，并表示自己去找上海来的同乡想想办法，但不愿再到黄福稳的手下打工了。
她觉得很奇怪，自己在巴黎的这几个月，竟然跟两位温州男人发生过距离很近的关系：跟黄福稳，是那种不可告人的、腌得使她后悔不已的肉体关系；跟柳绍禾，则是那种纯洁感人的、真诚得使她回味无穷的精神关系。她感到，同样是温州男人，黄福稳在她的面前显得卑鄙而且无耻；柳绍禾为人很厚道，可在她的面前却又很呆很憨，忽略她欲说还休的情感企盼。她在巴黎举目无亲，因而已于心里将柳绍禾视为自己的亲人了；但柳绍禾毕竟是黄福稳手下的一名打工仔，她不能过多地要柳绍禾为她帮忙。
仍然是在荣记箱包公司被查封的当天，她于百无聊赖之中，给囡囡打了一个电话：“囡囡，我是李娟。你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想看看你。”
囡囡在电话里自作聪明地笑道：“阿娟，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几个月都没跟我联系了。但我知道，你迟早是要找我的。你明天上午就过来吧。”
第二天上午，李娟如约来到囡囡那栋高档的别墅。
囡囡比几个月之前更时尚了：“阿娟，我首先感谢你来看我。但我也很清楚，你这次来，一定含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成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李娟忍不住诉苦了：“我到巴黎的这几个月，压力很大，觉得自己在打工挣钱方面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了……”
囡囡显出一种早已沧桑过的神态：“我对此很有体会，也很理解。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娟试探着：“你已经是巴黎很优越的华侨了，在巴黎的路子广，能不能帮我找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
囡囡很洋派地耸了耸肩膀：“阿娟，我倒是愿意帮你，但在找工作方面，我却帮不了你。你若让我帮你介绍一位有钱的法国丈夫，不就省事多了、轻松多了？你瞧我现在的生活，既悠闲，又阔绰，就是因为嫁了有钱的法国丈夫啊。”
李娟听了，欲言又止。
囡囡词锋敏捷：“我了解你的心思。我才二十六岁，我的法国丈夫已经六十二岁了，与我不般配，是吧？但年纪大一些要什么紧？关键在于有钱、可靠。由我为你挑选，条件绝对不会差似我的丈夫。我对你这样热心，并非图你什么。我主要是看在我们的母亲，曾经是上海工厂同事的份上。另外呢，我的丈夫只需要我每天晚上的时间，使我每天的白昼都很孤单。如果你过上了像我一样有钱又有闲的生活，那我们每天的白昼都能在一起聊天啊、逛街啊，难道不开心么？”
囡囡这些话，皆非谎言。她的法国老丈夫，只是晚上需要她的身子，白昼则忙得没时间陪她，使她在白昼一个人憋得慌，因而盼望有个“闺中密友”解闷儿。她热心为李娟做媒，同时也决心为李娟负责：至少要给李娟找一个像她丈夫一样可靠的丧偶富翁，不能坑害李娟。
而且，已有这样的丧偶富翁奥塔莱克，以囡囡本人的年龄与容貌为标准，托囡囡做媒了；并允诺事成之后，秘送囡囡三万法郎的酬金。囡囡觉得，李娟的年龄与容貌，显然跟自己旗鼓相当，完全符合奥塔莱克定下的标准。囡囡对于这笔酬金，则在私下里为自己作了如此解释：“我已经不缺钱花了。我为李娟做媒，讲究水到渠成，决不欺诈哄骗。否则，我将是禽兽不如的人贩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次做媒如果做成了，就能得到奥塔莱克三万法郎的介绍费，倒也称得上两全其美、锦上添花了，何乐而不为呢？”
此刻的李娟心乱如麻，垂首不语。
囡囡明白李娟已经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了，她有信心携带李娟抵达“峰回路转又一径”的彼岸。但她同时也明白，这中间挡了一道“坎”。这道“坎”，就是李娟正自忌讳的“老夫少妻”式的婚姻。她为了能使李娟迈过这道“坎”，决定刺激一下李娟：“恕我直言。我已听我妈说了，你在上海大专毕业的时候，曾被班上一个花花公子骗着同居过。你已不是处女了，用不着假惺惺地‘守身如玉’……”
李娟顿时羞急交加，泪洒芳腮：“你……”
囡囡眼见李娟蔫然如同“雨打海棠”的样子，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亲昵地搂住李娟的肩膀，抚慰李娟：“你呀，真得好好向我学习，趁早别把自己当作上海滩上矜持的小姐了。你在大专的时候就不是处女了，你有什么难为情的？再说了，历来浪漫的法国男人，喜欢的是女人整体气质上的年轻、漂亮与雅致，并不介意什么……”
李娟满脸绯红地阻止囡囡：“你别说了……”
囡囡成天闲得慌又憋得慌，现在好不容易逮着口若悬河的机会，有李娟这样温文尔雅的听众，因而越说越起劲了：“我刚才说的虽很难听，却是大实话。我还要让你长长见识：法国男人是很有意思的。他们一般都很尊重女性，在社交礼仪上讲究女士优先的原则。但他们并不忌讳男女两性的话题，常在女性的面前直接、公开地品评‘桃色新闻’；因为他们觉得‘桃色新闻’是男女两性有魅力的表现，不应遭受贬斥。当然，他们尽管津津乐道各种暧昧的‘桃色新闻’，但对婚姻和家庭还是能够负起责任的。你若嫁给法国男人，嫁给法国有钱的男人，纵然年纪老一些，你也会像我一样更新观念，并在经济和移民资格上一劳永逸了……”
李娟尴尬地侧过脸颊，避开囡囡如火如荼的目光。
囡囡进一步笼络李娟：“快到午饭的时间了。我带你去吃正宗的法国西餐，让你好好享受享受巴黎的美食文化。”
李娟很想趁机解解馋，却故意推辞了一下：“我在巴黎的工作还没落实哩，哪有心思享受巴黎的美食文化……”
囡囡不由分说，拽着李娟，打的来到了一座豪华的西餐厅。她为了显示自己的阔绰，也为了引起李娟对她富裕生活的向往，因而舍得花钱，特地向侍者点了加馅牛排、鹅肝、蜗牛、葡萄酒煮虾、酒鸡、脍鱼汤等等佳肴，以及佐餐的高级葡萄酒。李娟使用西餐刀叉的动作还不太熟练，她就耐心地予以指导。她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不忘说教：“阿娟，你别总是‘工作、工作’的。当然，劳动最光荣，这没错。但低水平的劳动，使辛勤的劳动者往往连温饱都得不到。你来法国已有好几个月了，应该清楚，法国社会的特点是讲究高收入、高消费。你把自己定位在低层次的工作上，能有多大的出息呢？”
李娟暂且不理她的说教，只顾津津有味地享用这难得一尝的价格不菲的正宗西餐。
午饭之后，囡囡又把李娟带回了自己的别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李娟，并向李娟介绍：“这张照片上，左边是我丈夫，右边是我丈夫的好朋友奥塔莱克。奥塔莱克办了很大的葡萄酒酿造公司，在巴黎和外省都设有分厂，资产合计上亿法郎。他今年六十五岁，身体很健康，没有不良嗜好，但丧偶已经三年多了。你若愿意，可以嫁给他。”
李娟听囡囡这样一说，那张照片仿佛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被她搁到了沙发上。
囡囡却拾起照片，不依不饶地聒噪李娟：“傻瓜，我不会害你的。这位可靠的亿万富翁奥塔莱克，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你应该领我的情嘛。你在男女两性的关系上，也算是过来人了，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这伶牙俐齿的囡囡，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戳痛了李娟心中的伤疤，也戳穿了李娟心中忌讳“老夫少妻”的那层隔膜。李娟面对囡囡锲而不舍的攻势，即将成为囡囡的俘虏了，但仍然要做最后的挣扎：“囡囡，我并非不领你的情。婚姻毕竟是人生的大事，我总得掂量掂量。我过几天答复你，好不好？”
囡囡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于是很圆滑地要顾全一下李娟的面子：“阿娟，你说得对，婚姻确实是人生的大事。你的婚姻，当然应该由你自己做主。我之所以帮你介绍对象，是出于我们之间的友谊。你无论什么时候答复我，无论怎样答复我，我都没意见。”
李娟回到临时下榻的那座低档小旅馆，啜着廉价的快餐，想一想囡囡名下的豪华别墅，以及囡囡常吃的名贵西餐，反差确实很大，大得使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久久难以平静。
其实，她若要消除这种反差，仅仅只有一步之遥：接受囡囡很热心的安排，嫁给那比自己年长四十三岁的丧偶富翁奥塔莱克，她就与囡囡一样阔绰了。她左思右想：否定、肯定、肯定之否定、否定之肯定、肯定之否定……当“否定”与“肯定”这两种概念，在她心中激烈交锋若干个回合之后，她正式要求自己嫁给奥塔莱克，让人间又多一对相差三代辈份的“老夫少妻”：从年龄上说，奥塔莱克完全可以做她的祖父。为此，她躲在那座低档小旅馆的小客房里，哭泣甚哀。
她哭自己有愧于上海的父母和弟弟。当父母看见奥塔莱克这样一个叔叔辈份的女婿的时候，当弟弟看见奥塔莱克这样一个祖父辈份的姐夫的时候，尴尬之情何以堪？
她哭啊哭啊，不仅因为有愧于谁谁谁，并且因为恨着几个人。
她恨大专班上那个花花公子一样的男同学皮之东，简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那个男同学皮之东，在上海打着“招工招干”的幌子，骗占了她的处女贞操，使她遭受了人工流产的痛苦。而且，她在上海遭受的那份痛苦，竟又成了囡囡在巴黎取笑她的把柄。
她恨福稳中餐馆的老板黄福稳，简直是一种没齿不忘的恨。黄福稳曾经对她软硬兼施，迫使她做了一段时间的“二奶”，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什么“情人”。她每逢回忆那段时间的“二奶”经历，就有恶心之感。
她恨柳绍禾，却是“爱极而生恨”。柳绍禾为什么不能早些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柳绍禾为什么不能快些创业当老板？如今，她就要正式嫁给奥塔莱克了。她对柳绍禾的暗恋，将是她心里深藏的永远的痛了。
她恨囡囡，却是“痒极而生恨”。囡囡那个“狐狸精”，用富裕的生活方式逗引她，使她这个“穷措大”的心里终因羡慕而发痒，并且痒得难以自控了。不过，她若知道囡囡在她身上秘赚三万法郎“介绍费”的内幕，那她对囡囡的态度，将从“痒极而生恨”变成“恼极而生恨”的。
她哭过了，愧过了，也恨过了，遂在囡囡及其法国老丈夫的主持之下，正式嫁给了六十五岁的丧偶富翁奥塔莱克。
于是，她像囡囡一样正式移民了，过上了有钱、有闲、有别墅的阔绰生活。可她比囡囡要多操一份心：她的上海娘家的经济困境，因为她在出嫁之后给予的资助，而得到了很大的改观。
婚后，她还作了这样的计划：自己既然有了丰裕的经济基础，那么，在这一年留级期满时，就应重返巴黎第n大学的课堂，至少要以良好的成绩完成自己原定的学业，也就是说，至少要考个真材实料的学士学位。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老丈夫奥塔莱克。由于她这计划将要付诸实践的时间是在白昼，不会占用每天晚上奥塔莱克与她同床共枕的时光，所以奥塔莱克并不反对。
每年的八月份，法国的很多单位皆因避暑而休假。因之，她在婚后，就跟着“人老心不老”的奥塔莱克，前往法国著名的尼斯海滨，一边避暑，一边共度新婚蜜月。她在心里做了安排：蜜月结束、回到巴黎的时候，她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见囡囡，而是去见柳绍禾，看看柳绍禾在福稳中餐馆打工的近况，但不能让柳绍禾获悉她嫁给法国老丈夫的情形。而且，为了将这情形瞒着柳绍禾，她已换了手机号码，也未主动给柳绍禾打过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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