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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甘露小说作品集》 作者:孙甘露

孙甘露之一

T xt+~小<说+天>堂

这个故事不会很长

你听我讲完

当我听见潺潺的水声

那正是梦中的午夜

你的翩翩的舞姿在云端隐去

我已经不会写诗

  ——孙甘露 

 

某日 

  新疆之行归来,宝爷招饭局。席间言及往返喀什之空中险情,渲染飞行之可怕。在南疆时,许老师就发短信来定义了我们的新疆之行:“没有艳遇的旅行处处受阻。”钱文中在对面幽幽地说:我早就戒了飞机。次日他要乘火车去香港开会。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坐了,到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不是谁都受得了的。只要他在,旁人只管吃菜喝酒,吹牛的事归他。 

某日 

  接陈丹青电邮,放假他去纽约数日。建议读以塞亚·柏林之著作。翻出《反潮流》及《柏林谈话录》。 

  ——因为他无缘分享柏拉图式的理性官能,他无法相信有永恒的、不可改变的绝对价值。关于赫尔德最先说明归属于共同体是人的一种本质的需要。而与赫尔德的清晰相反,黑格尔之后,二战之前,德国哲学那种模糊不清、文绉绉的写法,好像是在黑夜中、在大海底下写作。妙喻。 

某月某日 

  徐累驱车从南京来上海看双年展,随车驮来了他的《花天水地》——陈丹青称此画有“堕落之美”。九七年彼楷尔先生出版《呼吸》的法文版时,选了徐累的另一幅画作封面。以私人感受而言,那就是为《呼吸》画的。那时候徐累就答应送我他的作品以作纪念,这位美男子践诺而来,可说是年中大事。陈丹青称徐累的画蕴籍斯文、娴雅僻静,高贵而消极。徐累本人给我的感觉亦如此。于《花天水地》同来的还有他的新画册及陈丹青的序——写于九九年的《图像的寓言》。 

  此画已挂在我书房中,那水中白马的眼睛每日瞧着一个半慵懒半勤勉的读书写字的人。而那人则瞧着马背上的“青花”——“乖谬而优美”。 

  徐累离沪后,我想起另一个蕴籍斯文、娴雅僻静的人——南方有好些这样的人——王道乾先生。他辞世后,我收到他翻译的《驳圣伯夫》,扉页上是他的遗孀的笔迹:遵王道乾先生生前嘱托……,我记得那个寒冷的下午,在美丽园,胡兰成旧居一墙之隔,周忱领我去拜见这位杰出的翻译家。他送我兰波《地狱的一季》,以及答应送我,彼时尚在出版社压着的普鲁斯特的犀利著作。转眼,普鲁斯特《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新译也已经出版。在为周克希先生举办的“普鲁斯特之夜”晚会上,我们还尝了一口小玛德兰点心。 

某月某日。 

  友人从纽约寄赠拉什迪小说《撒旦诗篇》一册。想起十多年前甘霖的同学寄自伦敦的拜伦传记。后转赠给Z,以及Z回赠的《飘》。这些转来转去的书籍,令人心生感慨。晚间,取出马振骋先生翻译的《要塞》来读,在《今天早晨,我修剪了我的玫瑰树》一章中,圣·艾克絮佩里写道:“我想过在你心中建立朋友之爱,同时我又使你感到朋友别离之苦……看到园丁跟他的朋友交流那么幸福,偶尔我也会想根据他们的神去跟我的帝国的园丁联系。” 

某日 

  柯丁丁着快递送来他在巴黎获奖的记录片《盛夏的果实》,但是我的录象机已经不知去向。 

  《耶酥受难记》,看了三次才看完全片。无言以对。 

  友人的邮件,转述奥斯卡·王尔德一九00年之前的观察:“从前是文人写作,大众阅读。今日是大众写作,无人阅读。”正在给《外滩画报》写关于昆德拉小说的访谈,想起那句老话:文化总是如钟摆一样来回摆动。 

某日 

  迈克尔·伍德的《沉默之子》。去年购自季风书店,由宝爷和老严合力举荐。回来压在书堆中,今年无意间于抽水马桶上翻开。也许书名太沉默,差点错失了。译者顾钧先生态度之诚恳,使人顿生敬意。他译道:“经验的可传达性正在减退。因此我们对自己或其他人都没有忠告可提供。”这是针对说故事的人为读者提供忠告所说的。而这故事已经是爱德华·萨义德所谓的“破碎叙事”。 

  这部论述西方小说的愉悦之作,以我孤寡之见,可比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潮》、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归来》、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安东尼·伯吉斯《现代小说九十九种》、西诺里·康诺利《现代主义文学一百年》。它的优美精妙甚至使我想在这里把它抄一遍。 

  ——一个词若有两种意义,巴特喜欢把它们同时保持在视线之内,“仿佛一个在对另一个眨眼,而那个字词的意义就在那一眨眼之间。”伍德认为,这种在字词的普通意义和特殊意义之间穿梭的观念对我们很有用。批评和理论不会对我们有话直说,就像古城看起来不会像是最新式的郊区。 

  “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己而存在。” 

  迈克尔·伍德在评论昆德拉时援引昆德拉的话。他认为有些时候,昆德拉的小说读来像是大惊小怪和半吊子的社会评论。 

某日 

  陈源斌盛情相邀,赴龙泉“论剑”。自丽水沿瓯江至龙泉,景色瑰丽,交通困难。在凤阳山小住一夜,购并蒂莲碎瓷对碗一组,得赠宝剑两柄。此地老少皆会李白诗句:腰下有龙泉。龙泉剑、哥窑青瓷,坚硬和脆弱的两极,均从火中而来,令人小生感慨。返程途中于金华午餐,席间没有火腿。 

  在杭州转车,仓促不已。想再游杨公堤宜人胜景,不能如愿。 

某日 

  应邀去观赏《可可西里》在上海的首映,见到陆星儿生前多次想要引见的陆川。场灯亮起时我在想,电影业仿佛是一个秘密行业,有些人从中“离开”,平安地渡过脱敏期。他们了解电影的秘密,但是又不再为那些所谓的行规所制约。陆川就是其一,与他的前一部影片的合作者姜文一样。 

某日 

  宝爷在妈煮妙设宴。这是钱文中举荐的地儿,号称点心小吃海上第一。席间孙良赠新画册一本,所有我心仪的作品尽在其中。张老师林老师在外艺术,派家属出席,并携来“娱乐新闻”一则,某报选出海上三君子,在座的宝爷不幸中的。宝爷面有愠色,闷头喝酒。众人举杯,声言绝不扩散喜事。 

  W说明年初要去意大利出差,睡前便找出阿城的《威尼斯日记》来预热。阿老的急智是这样的,去年冬天,一日,从陈村家出来,一堆人挤在电梯里,阿城低头看了一眼,言道:这鞋不错。我说:便宜。阿城说:那就更不错。 

  阿城写道:“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有记者问中国人何时能得诺贝尔文学奖,木心答: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国人着急的时候……又到浮码头小饮,麻雀像鸽子一样不怕人。一个老人久久坐着,之后离开,笔直地向海里走,突然拐了一个直角沿岸边走,再用直角拐回原来的座位,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始他的直角离开方式,步履艰难。老?醉?也许觉出一个东方人注意到他,于是开个玩笑?其实这个东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后,能不能也拐这样漂亮的直角。” 

  笑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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