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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甘露小说作品集》 作者:孙甘露

孙甘露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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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日 

  整理旧杂志。想起在《夜晚的语言》卷首引用过的叶芝的诗:悲剧正是开始于荷马,而荷马正是一个瞎子。 

元月二十日 

  去看《剧院魅影》,毛时安赠送的票,真要多谢他。这是唯一想去剧场看第二遍的戏。Phantom,哦,幽灵,幻影。像是我们镜中的形象。音乐、表演催人泪下。 

二十一日 

  晚上和l、j、r去z家聚会。大闸蟹伴古越龙山。彻夜长谈,nostalgie,乡愁。那些短暂或者漫长的日子,被谨慎的触及。大家彼此拍拍肩膀,是真正的友谊。念佛吃斋的r口占禅诗一首: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封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葡萄酒喝至天亮,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其间她们的老同学来电话,还是那句老话,人架不住念叨。 

二十二日 

  去陈村家玩,张献和o奔在,说起《剧院魅影》,大家还是兴致盎然,陈村找出正版的唱片来听,张献的思维依然迅捷如飞,他所梦想的剧场演出,在上海依然毫无踪影。翻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写作的一组诗,贴在《小众菜园》凑热闹。 

二十三日 

  身体不适,用药两种。 

二十四日 

  小磊从浦东工地上来电话,交待浦江镇购房事宜,得安排时间处理此事。去虹桥接机,航班误点,至深夜。 

  将近二十年后,再次写诗。《葡萄之上》。 

二十五日 

  读北岛在《收获》上的专栏。他译帕斯捷尔纳克的《二月》末句,“痛哭形成诗章。”较之他对比的其他三位译家似乎更胜一筹。文中所引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二十年前一度是小圈子里热衷的话题。“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强度,因为感觉过程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而北岛的解释更符合此地读者的阅读习惯:在日常语言的俗套中,我们对现实的感觉变得陈腐、迟钝、“自动化”,文学语言则通过对日常语言的强化、凝聚、扭曲、缩短、拉长、颠倒等手段,使日常语言陌生化,从而更新我们的习惯反应,唤起我们对事物对世界的新鲜的感知。 

  彼时,被涉及更多的似乎是艺术的起源问题——最初在岩洞里涂上第一笔的动力——并非基于艺术史,而是基于青年时代幻想的需要。 

  该文讨论的帕斯捷尔纳克的另一首诗《马堡》,诚如北岛所言,写尽了失恋引发的危机。而该诗最末一节的两句,以中文论,私心更喜爱菲野的译文。 

  夜莺是棋后,我倾心于夜莺。 

  黑夜在胜利,王和后在退却, 

  北岛的文章以奥尔嘉去彼列捷尔金诺寻访帕斯捷尔纳克写来,令我想起五年前的一个寒夜,对这个莫斯科郊外的著名村落的造访。莫斯科作协外联部主任奥列格,开车送我们去小说家里丘金家做客,汽车在黑夜中驶进静谧的村庄,在拐过诗人叶甫图申克的旧居之后,绕到了帕斯捷尔纳克故居的门廊前,在车灯昏暗的光线中,房舍和院落显得有些陈旧,基本上看不清奥尔嘉握别《日瓦格医生》的作者的场景。我们没有停留,因为已经可以听见那位斯大林奖金获得者——里丘金家的凶猛猎犬的吠叫了。 

  弗拉基米尔·里丘金,运用俄国北方方言和古俄语写作,与他的妻子一水的农夫模样,红红的脸,纯朴如我们愿意幻想的善良农人。主人用酸黄瓜、土豆、熏肠、伏特加、鱼招待我们,那在一个平底锅里炖的鱼真是香。郑体武为我们翻译了半天,我还是没记住鱼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作家的亲戚从家乡白海捎来的。酒正酣,在谈话、翻译的间隙,我试图捕捉彼列捷尔金诺夜晚中的声音,用以镶嵌多年来俄苏文学在我心间筑起的那片宽广深厚的精神之乡。除了这儿那儿的几声犬吠,这个酝酿了无数不朽著作的村庄是寂静的。是的,我想到了爱情,不容我不想到。我就是从那苦难辽阔的文学中开始了解爱的。 

  那个夜晚之前的某个午夜,汽车驶经普希金和丹特士决斗的街心花园。树林在夜里显得更幽深,而我什么都看不见。那地方倒是适合在夜晚凭吊,是啊,失去爱人就像是迷失于漫漫黑夜。就像陈村代我在网上邮购的塞利纳的不朽著作《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马振骋先生认为可以将它译作:进入漫漫黑夜的尽头。 

二十六日 

  又被卖光盘的小贩所骗,一部帅哥美女出演的《偷心》被剪得不知所云。而且满是电影院里的咳嗽声。很法国。 

二十七日 

  给郑体武打电话,他从心爱的洛扎诺夫说到张爱玲之冷,从译文的转译,说到他的最近出版的新译《夏伯阳和虚空》。 

  晚上去青松城报道。新概念评奖,小住几日。 

二十九日 

  在酒店房间读索莱尔斯的《女人们》。在断断续续的阅读中,在布满了省略号的叙述中,似乎发现了作者思考的线索。他的写作被普罗旺斯大学的杜莱特教授认为严重而负面的影响了我的“法文版《呼吸》”,令我写了一本“从法文看”索莱尔斯式的小说,但愿未曾谋面的译者纳蒂娜没有替我受过。 

  林老师生日,晚间他在酒吧宴客。节后他要去越南拍片,一个植物学家和他的女儿及女学生的故事。导演拍过《巴尔扎克和小裁缝》,隐约记得多年前胡可丽说过,纳蒂娜的朋友是一位中国去的电影导演。林老师去电问及此事,果然。只是译《呼吸》已是多年前的往事,物是人非,两人各自东西。请林老师问候戴思杰吧。 

  我倒是希望像博尔赫斯论述过的——阿拉伯人不写骆驼依然是个阿拉伯人,只有旅游者才会拼命写沙漠骆驼——没有因为写了一本“现代派的法国式”小说,摇身一变成为非汉语作家。但愿这种缺乏幽默感的反讽,不会被人“翻译”为寻求汉语之美是为了抵达“法语之美”。相反的评论同样来自法国,Jerome leroy对红娟声称喜欢《呼吸》,不知道喜欢的是不是所谓的“索莱尔斯”式的“原样”。这本小书,由一个出生在上海的男人用中文写成,由一个出生在巴黎的女人翻译成法文,彼时她的身边有一位出生在四川的男人,而代理此事的是一位出生在蒙特利尔的女人,最初推荐翻译此书的是一位出生在福建的男人。 

  事实上,事情也许简单如索莱尔斯所说:“睡觉的人翻了一个身,仅此而已。” 

一月三十一日 

  阅卷评比结束。饭后和陈村、兆言、方方回到房间聊天,后格非来,笑谈至午夜。中间看了一会儿电视转播姚明的比赛,夜深散去。托格非去《啄木鸟》寻找旧作一篇 ——《影子》,几年前,交于一个叫陈什么华的人与知识出版社签约出版,后不知所终。手中留有合同一份,编辑整理的集子下落不明。 

二月一日 

  回家。收到陆灏邮来的《万象》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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