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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在上》 作者:陆天明

第三部分

田曼芳淡然一笑:"瞎掰!"
田卫东声色不动地:"今天一早,他打电话通知我,他要这套家具了.一会儿,他上这儿来,就要跟我谈这件事.您曼姐可以在一旁听听,听听一个年轻有为的代理市长,怎么跟我解释他忽然间又想要这套价值四十六万港币的红木家具了,听听他怎么把从中央高级党校学来的理论,活学活用到这档子事情上.您不觉得既特别有趣而又是一场相当难得看到的戏吗?"
田曼芳不说话了,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看着田卫东,不知说什么才好."……而且他不仅收下了,还收得非常高明.电话里还郑重其事地提出两点要求.一,先把这套家具从他家拉走.二,再由我亲自替他把这套家具卖了,换成现金交给他,绝对不许由我以外的任何人插手这件事……聪明啊,周到啊,的确不愧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玩什么,都滴水不漏."
田卫东冷笑道:"其实我原来对他也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在这一点上,甚至不比您差到哪儿去."
"你让我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用意?想有一天,让我到法庭上去为你作旁证?"田曼芳怔怔地问道.
田卫东苦笑了笑说道:"我真要找个证人害黄江北,也不会找您啊.您曼姐会为了我去作证伤害黄江北?你恨我们田家的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今天找你来一起看看这场戏,丝毫没有害谁的意思.我只是心里憋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我跟你一样,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黄江北,敬重这个黄江北.多少年来,我实际上想做到的,就是要像这个黄江北曾经做到的那样.清华,北大,工程师,政策研究室,最后走上市长宝座……闪光灯,麦克风,指挥千军万马,掌握亿万经费.但最后又绝对潇潇洒洒、清清白白留一世英名,撒手他去……可我没能做到.我对所有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都愿意三跪九叩头地叫他一声爷……可没想到这个我最敬重的爷,也顶不住几十万港币的诱惑.曼姐,你说,人这个东西,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假招子!谁闹得清你们兄弟俩是咋回子事……"田曼芳说着,拿起小皮包,就向外走去.
田卫东一把拉住田曼芳:"上哪儿去?……想去找黄江北通个讯儿?想赶我头里去做好人?田曼芳,你只要敢在黄江北到来之前,踏出这门槛一步,我立即打电话告诉你所有的熟人,你,田曼芳,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光跟我哥,还跟我那个老爹,都睡过觉!"
"流氓!流氓!去说,去说呀,有种的上广播电台去说!上电视台去说!"
"我还要告诉黄江北,就是你,田曼芳,唆使田卫明到万方支钱,也是你,田曼芳,一次又一次到董秀娟那儿,说动了这个缺乏从政经验的女劳模,让她批条给田卫明,到万方支钱.你现在又缠上了这位英俊潇洒的新市长……
"是的,就算这些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我要看着你们田家所有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我就是要把你们全送进监狱去!"田曼芳的脸色顿时变得跟纸一样苍白,浑身哆嗦着,拿起小皮包,猛地推开田卫东,跑了出去.
田卫东追到电梯门口,电梯关上门走了,他忙向楼梯口冲去.等田卫东大喘着气跑下楼来,却看见黄江北的车缓缓驰进了宾馆大院.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稍稍镇静一下自己,向黄江北走去.
田曼芳的马自达车飞快地开到黄江北家,黄江北家门锁着.
田曼芳问一个邻居老大爷:"黄市长新卖了一套红木家具,还在吗?"
大爷警戒地:"你是哪儿的?"
田曼芳:"我是家具店的,昨儿个多收了黄市长的钱,找他退钱来了."
大爷笑道:"少见,还真退钱.可家具一早都拉走了,你不知道?"
田曼芳又赶回水中酒家,冲进后院单昭儿房里,拿起电话就拨号,她哪里知道,自己刚才和黄江北在友谊宾馆是前后脚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现在往市府打电话,怎能找得到他呢?
单昭儿走了进来,轻轻地拍着田曼芳潮红的脸,说道:"嗨,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别玩火自焚.那可不是轻易沾得的主儿!"
田曼芳愣了一下,呆站了一会儿,沉着脸怔怔地打量着单昭儿,忽然说:"真没意思……昭儿,我要走了.要离开万方,离开章台.我太累了,干不动了,我想找个地方,去好好儿地休息一段日子.你愿意不愿意把这个酒家全部接过手去彻底地管起来."
单昭儿一怔:"您又想跟我们玩什么新招?"
田曼芳笑笑:"没有任何阴谋,只要你愿意接,我会到公证处去办妥一切过户手续.一切都无偿移交.祝福你和夏志远……"
单昭儿:"你怎么了?曼姐,你一直是特别自信的人,您一直教导我,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自己相信自己,要学会咬着牙齿过日子.你这牙齿咬不下去了?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特别不容易.可是,你要相信章台的问题能得到解决的.你也一定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的……"
田曼芳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昭儿,你想哪去了.归宿不归宿,对于我已经没什么大的意义了.我真的只是想走得远远的休息一段日子……"
单昭儿几乎要哭出声来,大叫道:"我不相信!"
黄江北只在友谊宾馆待了不足十分钟,就走了,田卫东心里却留下了一系列重大的疑问.关于那套红木家具,田卫东告诉他:"东西我已经拉走了,一两天之内,我就把它变成现金,怎么交给你?是交现金?还是交存折?"
黄江北交给田卫东一张纸片:"我不用现金,请如数转到这个帐号里."
田卫东揶揄道:"黄叔叔,真没想到,您在这方面也……也挺那个的……"
黄江北只是笑笑,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了问田卫明的情况.
田卫东告诉他:"您放心,人我已经控制起来了,保证他不会再上外头去给您捅漏子了."但他提出两点.一,先不要把卫明的事捅给检察院方面.一往那儿捅,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将来再要往回收,就难了.二,卫明在林中县曲县长的老家六道河乡,还办了个汽车煞车管厂,主要的机器设备都是进口的,还花了一大笔钱,购买了外国的工艺技术.原本这个厂生产的煞车管,就是想给万方配套使用的,现在已经试投产了."我想保留下这个厂子,用它的产品,来抵我哥哥所欠的部分债务,这样,既替林中县保留了一个企业,对万方的早日投产也不无好处."
黄江北慢条斯理地也说了两点.一,关于你说的第二条,我看可以考虑.但万方公司最后用不用这么个乡镇企业的产品,这还得由公司方面做最后决定,别人不能包办,也包办不了.二,关于你说的第一条,田卫明挪用了一千多万公款,这么大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要我不跟检察院方面说,要我瞒着他们,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至于将来怎么处理,还处理不处理,可以商量,首先看这一千多万的公款能追回多少.但这个问题最后也得由检察院方面做决定.
田卫东不再说话了.他不服气,很不服气,心想,你收了我四十多万港币,还说那种面面俱到的漂亮话.做婊子,还立牌坊,操!但这股气再大,也只能掖着藏着,踩在脚底下,千万不能当面戗戗.这点场面上的"规则",田卫东还是很懂的.他只是有些怀疑,怀疑这位黄先生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高智商的"混蛋"?
田卫东回到那幢乡村别墅,把情况跟卫明一说.卫明高兴坏了,狂喜地叫道:"他到底还是收下了那些港币了."
"住嘴!"田卫东喝住了田卫明,突然回过头来问边上那个叫"杨子"的大汉:"杨哥,章台银行系统里有熟人吗?"
杨哥歉疚地说:"特铁的没有."
田卫东说:"有说得上话的吗?"
杨哥想了想:"那样的还有几个吧."田卫东把一张小纸片交给杨哥,那纸片上写有黄江北给的那个银行帐号,让杨马上去搞清楚这个帐号究竟是哪个单位的.
当然,这一天,让田卫东最心烦的一件事,还在那二位会计师那儿.后来田卫东走进那个装有电脑的房间,去问他们对田卫明在境内外所有资产核算结果,那位高级会计师告诉他,在清核过程中,又发现帐上好像还有几百万的缺口,田卫明从万方帐上拿了不止一千四百万!
田卫东又来到水上大酒家.他在后院的门前停下车,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决定向院里走去,正遇上单昭儿和田曼芳一起走出房间.田曼芳一眼瞧见田卫东,忙又跑回屋,顶住了门.她不愿见他.
田卫东用力推着门:"曼姐……曼姐……你听我说……"
单昭儿急了:"人家不愿见你,你怎么这么耍赖!"
田卫东大声地对单昭儿说:"这有你什么事!"暗中使着大劲儿推门,门被一下推开了.田曼芳拿起自己的小皮包,就想冲出门去.田卫东一把拉住她.
单招手急叫:"田卫东,别耍无赖!松手.松手!"
田卫东倒是松开了手,但仍堵着门,对单昭儿说:"我和曼姐要谈一点儿私事,你可以问问曼姐,她愿意你在一边旁听吗?"
田曼芳无奈地看看单昭儿,于是房门关上了.田曼芳离田卫东远远地坐下.
田曼芳说:"你还想说什么?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田卫东说:"曼姐,你应该清楚,我和你一样,恨我这一家的人.你知道,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生身母亲是我爸在章台六公区区供销联社的一个小会计.那时候,我爸恰好在六公区当区长.我这位生身母亲,是我这位父亲真正喜欢的唯一的一个女子.事情发生后,他们本来也可以像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干过的那样,把我这个小生命消灭在萌芽阶段,然后便悄悄地分手,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那样,让时间老人来慢慢消蚀他们心底产生的那份真情……其实我父亲是想这么做的,他虽然真心喜欢小会计,但他那会儿,政治上正春风得意,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毁灭在这种所谓的生活问题上.我的生身母亲,服从了他的需要,离开了章台,但生性倔强而又内向的她,却不顾一切生下了我,并把我送到了田家.正因为这一切,我起小就没被田家的人喜欢过.他们把我扔在外婆家,一直到十岁那年,我才被接回到自己家里,才开始上学.我总是被那些比我小好几岁的同班同学叫作'傻大个儿"、'傻骆驼'.上到初中,我说什么也不愿再上下去了.为这件事,我跟我家里大吵了一场,这也是后来他们越来越不喜欢我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去厂子里当学徒,后来又当了两年兵,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时候,你刚到我家来帮忙不太久,有一天,我在房背后洗头,当时家里都不让我使家里的澡缸,说我太脏.我洗着洗着,突然觉得有一只手伸到我头上帮我搓洗我那脏得不像样子的头发.当时我心里一紧,抬起头,一看,是你……你知道我当时是种什么感觉吗?除了想哭,就想狠狠地大叫一声.我想让你们所有的人都滚得远远的,我不要你们任何人的可怜.你还记得吗?当时带着满头的肥皂沫,我转过身来就走了.但那晚上,我一直也没能睡着,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感觉,好像你那一双手一直在揉着我的头……"
田曼芳说:"唠叨这些废话,想说明什么?"
田卫东说:"这个家里,再没有人像你那样对我这么好.后来的那些年,你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心目中唯一暗暗依恋着的女人.我偷偷地把你该干的重活都替你干了.我偷偷地亲你的鞋子,偷偷地亲你换下来的衣服,躲在门背后,偷偷地听你说话声音……只是不敢当面对你说出这一切来.一直到那一天……我突然看到田卫明把你按倒在长沙发上……我当时觉得自己脚底下整个儿都好像塌了一样.当时,只要你叫一声救命,我一定会冲进去,一刀把那个畜牲给宰了.可你没叫……一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不通,你当时为什么不叫?我看见你在推他打他,可你就是没叫.为什么?"
田曼芳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如果你今天为了从我这儿找点隐私来开开心的,那么我现在请你立即出去!"
田卫东激动地:"曼姐,你还不明白我吗?"
"我永远也不想明白你们这一家人!"
田卫东拿出一份出国护照:"我早就办妥了出国手续,也早得到了签证,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走?"
"我不想知道!"
"所有的人、包括您那位黄江北,都以为我这次来章台是为了我这个家,是为了替我那个混蛋哥哥,还有我那个糊涂爸爸抹平问题.你应该知道,我对他们没有感情,我来章台只是为了你!"
"为我?我有什么要你为的?"
"你真没什么要我为的?"
"我没偷没抢没贪污没杀人……"
"是不是你怂恿田卫明上万方挪用那么多公款的?挪用了公款的该吃枪子,怂恿者策划者,就可以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这责任怎么负?判我二十年刑?三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把你这混蛋哥哥送上断头台,让你们家家破人亡,坐多少年牢,我也认了!"
田卫东冲过去,一把揪住田曼芳:"傻姐姐!你知道德国有个叫约翰娜·克万特的女人吗?她掌管着德国最大的一个汽车公司,宝马汽车公司.去年,正是因为在她的领导下,宝马终于赶过奔驰,成为整个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最重要的一个汽车公司.你聪明.你有足够的才智和热情,你又能吃苦,你还好学肯干,只要有人帮助你,以万方为起点,总有一天你能成为中国的约翰娜·克万特……"
"我现在只想把你们家人都送进监狱!"
"那你也得先保住你自己!"
"卫东,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黄江北拉进这档子事里面,给这个世界留几个干净人……你我都是从章台这块土圪垃里蹦出来的土人.章台这地方出这么一个有头脑的男人不容易.你别去招他……"
田卫东说:"你喜欢他?"
田曼芳说:"我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福份."
田卫东说:"那你操那份心干啥?"
田曼芳说:"这样的心,你是不会懂的.你们田家人是不会懂的.你听我的话,离开章台,离开你的那个家,离开我……走得远远的.你会有出息的……"
"我……"
"你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父爱.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种变态了的男女之情.你只是想从我身上补充得到这样一种母性的温馨……"
田卫东激烈地:"不是的……"
"是的."
"我了解我自己."
"不.你不了解你自己.你不明白,人一生所可能产生的最大的误区,往往就是他自己.我就在我自己设下的误区里徘徊了二十年.我为了了解我自己,所付的代价,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有多么沉重.卫东,我是过来人.我了解你们男人.在我们这个父系专制社会里,几千年来,男人所遭受的扭曲,绝不亚于我们女人.女人怯懦,似乎是名正言顺的,她可以公开求助、呼吁.男人怯懦却只能把由此带来的种种痛苦深深地包藏在自己心的深处.他们无法公开,也不敢公开.他们往往只能求助于身边挚爱的情人,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异性爱人身上寻找着第二母亲的影子.我可以给你母亲那样的爱,也会像一个最称职的大姐姐那样爱护你,但我不可能再给你别的.而你这样的男人仅仅有那种母性的温馨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一个真正女人的爱.但这个,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卫东,不要强迫我……"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没法撒娇,不是你不让我撒,而是我撒不起来.实话跟你说,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的时候,有时我也会想起你.但那决不是撕心裂肺的思念.我从来没有因为你不理我而恨你,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忌妒过另一个女人,我的心也没有因为马上就要见到你而狂跳过,更没有在你面前失去过本该失去的清醒……而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撒娇,没有思念,没有刻骨的恨和要死要活的忌妒,没有疯狂的心跳,没有迷乱,她就白做了一回女人.不管别的女人怎么着,反正我不能这么做女人……"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说正事吧.请帮我尽快找到苏群!"
"你们不是刚放了他?""这你就别管了!"
田卫东半个小时前得到报告,黄江北给他的那个银行帐号竟然是市教育基金会的,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一眨眼间差一点让他暴怒起来.但接着,却茫然了.黄江北不要钱,四十多万港币也打动不了他.田卫东茫然了,尴尬了.把这笔钱真的划到那基金会去?田卫东还不是那种大款,搞这一笔港币,也费了老鼻子劲儿.不给行吗?顶着不给,黄江北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四十多万是个不小的数.但这时候只能"割肉医疮"了,做个顺水人情.但也得要让黄江北得知,他田卫东是知道了这笔钱的真正去处后,大大方方拿出手的.他决定带着这笔钱,直接找黄江北,当面说清了,再堂而皇之地驱车去基金会"捐"款.霍英东、李嘉诚捐款,固然数额巨大,情景动人,但他们毕竟只捐了自己财产的九牛一毛.他这可实实在在割肉了……
但黄江北不在.一会儿,小高(黄江北的秘书)走出卫生间,正打算下班.他忙上前打听.小高知道黄市长在医院探望住了院的尚冰(黄江北之妻),但他不愿意这时候再有人去打扰黄江北,便只推说不知.
田卫东说:"我有包东西是黄市长急要的,能请你替我找一找他吗?"
小高说:"不管什么样的急事,现在也不能去打扰他,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东西可以由我转交."
田卫东说:"不行.不是不相信你,是这东西太重要."
"那请便."小高说着又要走.
田卫东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高说:"不管你是谁,这一刻也不能去打扰黄市长."
田卫东说:"我能借你办公室的电话用一用吗?"
小高说:"那当然可以."
田卫东说:"我能把这东西暂时放在黄市长办公室里,等打完电话,再拿走,行吗?"
小高笑道:"不是爆炸物吧?"
田卫东说:"我炸谁?我炸谁,也不能害了我自己啊."
于是,小高开开黄江北办公室的门,让田卫东把那真皮的绅士手提包放了进去.他们以为办公室里铁定地不会有人,岂不知,他们的这番谈话、举动,都让躲在暗处的夏志远和苏群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等小高把门一关,他俩赶紧地蹑手蹑脚地过来,打开那包,一看,俩人全惊呆了,花花绿绿一提包全是大面额的港币.黄江北怎么会向田卫东"收授"那么多现金?而且还全是"硬通货".老天爷!
十几分钟后,田卫东提着包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小高也走了.大楼的这层真正静了,也暗了.苏群拧亮的笔式强力小手电,催促夏志远快找.而复志远这会儿却变得异常的迟钝,完全心不在焉,他只想去找黄江北澄清这一提包"硬通货"的底细.甚至苏群终于把那个"空白"本找了出来,也没能引起他的兴奋.
"快走."苏群精细地恢复了办公室各物件的原陈设位置后,催促道.夏志远不想走了,他想在这儿等黄江北回来,请他说明那一提包钱的事.
黄江北来了.黄江北料想夏志远今天晚间会上他办公室来取这个"空白"本儿.他打算好要来堵这位老兄的,只是被林书记耽搁注了,才来晚了一步.林书记去探望尚冰,拉着黄江北谈了好大一会儿六道河乡那个煞车管厂的事.据说是曲县长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请他务必出面,为这个煞车管厂说说话.
据说这个煞车管厂经营正常了,每年都能为六道河乡的每一户乡亲们挣回一台"小手扶"的钱.一年半光景就能保着让六道河乡全体乡亲进入小康胜境.
曲县长说:"我当县长几十年,从来没为自己老家的人谋过什么.六道河乡一直是林中县最穷的几个乡中的一个,眼看干不动了要退了,让我为老家的父老乡亲谋一回"私"吧,反正我这回是要赖上你们市领导了.不管咋样,万方就是得使我六道河乡煞车管厂的煞车管."
"万方要不买,我就让六道河煞车管厂把他们的产品全运到你们市委市政府大楼去,你们说怎么办吧!"
"碰到这样的老同志,你说怎么办吧!"林书记笑道.不过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完全可以谅解的啊.
林书记又非常有同感地喟叹道."夏志远啊夏志远,你是当面请着不来,背后偷着来.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那本笔记本呢?在你们二位谁身上?"
夏志远和苏群都不作声.
黄江北淡淡地笑了笑,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又从这个牛皮纸大信封里倒出一本笔记本:"拿出来吧,你们拿走的那本是假的,这才是原来的那本."
夏志远一愣,忙掏出自己藏起的那本.两本竟然完全一样.
黄江北笑道:"秘密到底在哪里?快说."
苏群不语.
黄江北从原先的那本笔记本的塑料封皮里掏出一片很薄很小金属片状的东西:"秘密是不是指这个?开始我不相信笔记本真会是空白的,但在请专家作了反覆鉴定后,我相信了.它的确是空白的,聪明而又狡猾的主人利用人们认知上的习惯差,没用它来记录东西,却只用它来藏起一个东西.它藏着的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不点儿.专家告诉我,这是一片特殊保险柜上用的电子磁卡.这类安装有电脑控制装置的保险柜,必须对它输入两组密码,再插入这片磁卡,才能打开.郑彦章掌握的那些重要东西,没有记录在这本笔记本里,实际上是藏在了那样一个保险柜里.专家还告诉我,这样的保险柜,目前,只有在保险公司里才能找得到,于是我让检察院和市纪检委一起派人马不停蹄地从省城一路又找回章台,终于在市保险公司的地下保险室里找到了这个保险柜,但是负责保险柜出租业务的同志告诉我,密码是租柜人自行拟定的,除了他本人外,没人再打得开这个保险柜,而这样的保险柜是受法律保护的.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它的确藏有危害国家安全的东西之前,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组织,用任何借口,任何方式去撞自打开它.现在我需要你们二位,特别是苏群同志告诉我,这个保险柜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开启它的那两组密码又到底是什么?"
苏群说:"我不知道."
黄江北说:"是郑局长让我来找你的.这一点我的夏助理一定已经跟你谈过了."
苏群说:"郑局长一定搞错了,他没跟我说过密码的事,而且这样的密码一般都很长,即使随口说了,我也记不住."
"这密码是不是也记在这笔记本里了?"
"如果您这样认为,笔记本在您面前,您尽可以寻找."
"看来,这本笔记本就一点用处也没了,是吗?那我们就废了它!"说着,他从桌上拿起那本笔记本就向窗前一台新买的碎纸机里扔去.苏群顿时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啊……"
碎纸机疯狂地旋转着,笔记本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碎屑.
苏群呆住了,他叫道:"……天哪……全让你给毁了……没人再能打得开那个保险柜……没有人再能得到那些东西!"
黄江北立即关掉碎纸机,"请告诉我,郑局长是怎么把密码记在那本笔记本里的?"
"现在再来说它,还有什么用?"
黄江北往皮转椅上一靠,拿起桌上没被粉碎的那一本:"这才是原来的那一本."
夏志远吃惊地:"哦,天哪……黄江北,你真该去耍魔术!"
苏群瞪着黄江北,接过本子,不吭声.
夏志远说:"别急.我还有事要问你哩.你向田卫东要了几十万港币,有这么回子事吗?"
"你消息挺快."
"请你跟我说实话,刚才田卫东来这儿找你的时候,我和苏群都见到他那手提包里的钱了."
"我只不过跟田卫东玩了个小招子,替金库空虚的市教育基金会找了点财源……"
"给教育基金会的?"
"啊.不给教育基金会,给谁?我把教育基金会的银行帐号给了他,让他把钱划到那帐号上.谁知这小子挺鬼,派人去查明了这帐号的背景,不愿意了.刚才提溜着钱来找我,他在这儿给我打电话那会儿,你们也在吧?我在电话里劝他,还是把钱交给基金会,这也算替他哥赎罪的表现.怎么,想查一下电话录音吗?看看我是不是这么对这个田卫东说的?"
夏志远松了一口气,高兴得用力捶了黄江北一拳.
"你要帮我协调各种各样的关系.郑彦章、苏群不了解我,还有林中县的那些教员急于求成,你应该替我告诉他们,这个黄江北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绝对轻饶不了这帮吃老百姓刮老百姓、爬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还要代表党代表国家来教训老百姓的家伙.但要给他时间,让他先把自己的脚跟站稳了,到时候会发力的.你老兄倒好,不仅不做这些事,反而跟我为难……躲着我、绕开我,还煽动某种不良情绪……"
夏志远说:"你老说站稳脚跟站稳脚跟,怎么才算站稳了、怎么站才能站稳了,你心里有个明确的打算吗?"
黄江北说:"我请你猜."
"不猜!首长揭宝吧."夏志远蔫蔫地说道.
黄江北笑笑:"你要不猜,那我也就不说了."
夏志远道:"你不说就算了."夏志远果然不作声了,其实他非常想问,非常想知道黄江北的具体打算.他知道,黄江北一定已经有了一套具体的打算,他这个人不是个只说大话、只放空炮的人.他知道,连着几个日日夜夜的"磨难"之后,黄江北心里一定已经折腾出一套新"招术"来了.这是个绝不轻易认输、不肯轻易讲和的人,可以这么说,夏志远害怕的正是黄江北身上越来越变得突出的这一点:他越来越看重政治上一朝一夕的得失,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显现出那种越来越浓重的政治色彩……在政治大狂潮的裹挟揉搓之中,许多人都厌烦了,退缩了,他居然还是那样地津津乐道.
可怕.夏志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是,理智地反问一句,难道黄江北错了?在今天的中国,越来越多的"知书达理"的男女,越来越标榜远离政治、或钟情于人伦皈依宗教、或放纵自我沉湎于物欲、或商海浮沉敛财于一握之间、或书舟涉津徜徉于未知界地,以谈论社会责任为"浅薄",视所有的政治均为"污浊",难道真是这样吗?政治要改善,但真能躲得开它,排除得了它吗?十二亿人的存在,在这个并不算大的星球上,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实体啊.
夏志远又打了个寒颤.
"还是让我来给您老兄透一点风吧."黄江北笑笑."现在要做的、能做的太多!我只能这么跟你说,明年的市人代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机会……"
"市人代会?你还怕你这个市长得不到市人民代表的认可?"
"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嗨,在中国你几时听说过,人民代表把上头圈定的市长候选人选掉的?"
"几时?这两年,不少城市的人代会上,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过人民代表否决上头推荐的市长候选人这样的事情了."
"在章台还有谁有那个实力跟你竞争?"
"我有实力?我有什么实力?箱子底里压着两张早已发黄的文凭就算是实力?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掉以轻心,就得失街亭,街亭既失,马谡掉了脑袋,诸葛孔明也落个兵退汉中、官贬三等的下场.一定要赶在这次人代会之前,扎扎实实地做一两件让上下都拍手称道的大事……为上上下下对我的确认做充分的准备,千万不能让马谡拒谏失街亭那样的错误,在我们身上重犯."
"所以你才那么起劲地给梨树沟的孩子翻修校舍?"
"不.孩子们的事是应该做,必须做的,如果有谁做这样的事只是为了要拿它到官场上去做筹码,那这种动机就太肮脏了.从另一角度看,这件事也小了点,区区一个梨树沟,还不足以引起我所需要的震动!跟你说吧,我想在万方身上做点文章."
"万方?这块骨头啃起来是不是有点太硬了?"
"啃一块软骨,何以引起震动?"
"万方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从现在到人代会开幕,不会有太长的时间,你来得及赶在开会前,解决万方的问题吗?"
"全面解决万方的问题,肯定办不到.不求全面解决,而是在这一段短时间里,排除一切干扰,集中精力只做一件事,让万方尽快地生产出汽车来.你想想,这几年,全省上下可以说都为万方这个有上万人的大企业,伤透了脑筋.大家伙儿只看国家往万方口袋里投钱,看不到万方有任何回报.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见章台的干部,都问,你们那个万方公司到底怎么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果在市人代会前,能让万方生产出一百辆……不,哪怕是五十辆、五辆万方牌汽车,披红挂绿、敲锣打鼓,在全市大街小巷里这么转上一转,然后,再带着人民代表们去省城大街上美美地转上一大圈,向省委省政府送上个大红喜报,你说,那会造成一个什么局面什么影响?"
"什么影响?大家伙儿就会说,哎呀,还是黄江北这个小子行啊,就选他当市长吧."
黄江北嘿嘿一笑:"再给你亮个底,你就不会老跟我闹别扭.处理田卫明那边的问题,也要跟这个大目标挂起钩.这小子肯定有大问题,但是现在不能抓他,不是抓不了他,就是让我抓,我现在也不抓他.为什么?因为一抓他,他挪用的那一千多万资金全泡汤了,万方白白受那么大损失,就别想在短时间里出汽车.我现在拢着他,先千方百计让他把那一千多万公款给我吐出来.即使吐不了百分之一百,我也要他给我吐个百分之八九十.我要用这笔钱,让万方赶紧造出汽车来,造不出来,我用这些钱攒也攒出个汽车来.等到人代会开过以后,我成了人民代表确认的市长,而不是哪一级领导委任的代理市长,到那时候,我再来慢慢收拾他.我跟你说过一千遍,黄江北决轻饶不了那些往老百姓眼里揉沙子的家伙!"
"如果要这样,你得及早设法调整加强万方的领导班子……"
"这个我已经在考虑中."
"你准备换掉葛老师,还是给他另加个得力的副手?"
"今天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和苏群,不要再给我添乱,现在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这笔记本里的秘密,弄清楚了告诉我.然后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什么也别说."
夏志远探过身去,问苏群:"你仔细瞧瞧,是不是你们原来的那本?"
苏群迟疑了一下,翻开笔记本.翻到第三页,第三页的一个角上,有一点点很小的缺损.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仔细看,这个缺损是个规则的三角形的口子.然后在第九页的一只角上,又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缺口.苏群在一张纸上记下了"3、9"两个数字.以后,每隔几页,便能找到这样一个小缺口.他记下那相隔的页数,指着那在纸上渐渐增加起来的数字说:"这就是密码数字."
夏志远说:"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把
郑局长留下的东西取出来了?"
苏群说:"不行……"
"怎么还不行?"
苏群说:"我们凭着这片磁卡和这两个密码,保险公司是不能阻止我们去取东西的.但是我们现在应该想到,保险公司那儿,肯定已经有人在二十四小时地监视着,现在最急人的是,这批证据里,有一件东西千万不能落在那帮人手里."
黄江北忙问:"什么东西?"
苏群说:"葛平的一盒谈话录音.她离家出走的前一天,曾很痛苦地找郑局长长谈过一次.郑局长把她的谈话录了下来."
"知道她说什么?"
苏群摇摇头:"谈话没让我参加.葛平不让除郑局长以外的任何人参加,录音带我也没听过,只是听郑局长跟我说过,葛平手里好像掌握着上边的一些人的批条.当然也包括董秀娟的一些批条.田卫明就凭着这些批条,一次又一次地从万方搞走了一千多万的……"
"葛平就是因为这才出走的?"
苏群说:"好像还不完全为了这一点.她曾经遭到过什么人威胁,不许她说出她知道的情况.而且她还很可能遭受过田家什么人的强暴……"
夏志远一惊:"什么?"
苏群说:"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我只是从郑局长嘴里随便听了这一耳朵."
夏志远再问:"这也是那盘录音带里的内容之一?"
苏群说:"不是.葛平自己当然不会跟人说自己遭强暴的事.这件事是有人给郑局长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说的."
夏志远忙问:"收到举报信后,你们找葛平谈过吗?"
苏群说:"郑局长秘密地单独去找过一次葛平.郑局长谈完话回来告诉我,葛平显得非常痛苦,但又不肯承认这件事.就在郑局长跟她谈话后不久,她就出走了."
黄江北再问:"这事,葛总知道吗?"
苏群叹口气道:"我想还不知道.要知道的话,他老人家早跟那些人拚了."
夏志远说:"你们找过那个写举报信的人没有?""我们找过.费了老鼻子劲,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找到了这个写信的人……"
"谁?"
苏群说:"田曼芳."
黄江北一惊,竟然大叫起来:"田曼芳."他问苏群:"你们认定那个写信的人是田曼芳,找过她没有?"
苏群说:"找过.她一口否认写过这样的信."
夏志远问:"以后再没找她?"
苏群说:"郑局长说,她一定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先别逼她,就这么搁下了."
夏志远又问:"你们到万方去找过那些批条没有?这样重要的字据,万方财务上肯定会保存起来的."
苏群说:"郑局长当然会想到这一点.但等我们下手,董秀娟他们早派人从万方把批条取走了."
夏志远问:"在清理董的遗物时,发现了这批批条没有?"
"可以说挖地三尺,使用了一切能使用的手段来找,也没找见.郑局长的判断是,有人又从她手里把这些批条取走了."
"为什么?"
"郑局长的判断是,根据董秀娟一贯的作为,她不可能自作主张要万方拿那么多钱给田卫明.田卫明一定带着上层什么人的批条,逼董秀娟向万方要钱.正是这个指示董秀娟让万方给田卫明钱的人,从董的手里取走了这批原始批条."
"这是什么人?"
苏群不作声了.
"田副省长?"黄江北直截了当地问.
"除了他,你觉得还可能是谁?"
夏志远咬咬牙:"这批现代流氓!按你的意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苏群说:"找葛平."
夏志远诧异道:"你知道葛平在哪儿?"
苏群说,"她很快就要回章台来了."
夏志远忙问:"你怎么知道?"
苏群说:"她已经和我联系上了."
即便是午觉,曲三春县长的习惯,也还是要舒舒服服地脱了衣服,躺到大床上,盖上厚厚的棉被,拉严实了窗帘,里外三道都不许出一点声音地睡.为了使这怎么也不可少的午觉睡好,他甚至午饭都吃得很简单,只是象征性地点上一点.等到午觉睡起后,再由老伴给炒上两三个菜烫上二两老白干,蒸上一个四两重的白面馍馍,最后再来一碗蛋羹,吃饱了,最后用手里剩下的一块馍用力擦去碗边蛋羹,去喂被他取名为"黑子"的那条大狗,悉心地摸着黑子那软软和和的肚子和奶头,笑着骂一句:"你狗日的今儿个又多吃多占了,去吧去吧."便打着响响的饱嗝,慢慢地向县政府走去.
他坚决反对县领导坐车上班."你摆啥谱呢?县城就屁股那么点儿大,一泡尿,都能从东城灌到它西城,这点路都走不动,你别跟我当这个县领导."这时候,一般情况总是三点二十五到三点三十,所以,林中县县政府下午的会议,一般都安排到三点四十五分左右开始,再晚了,也得挨他骂:"都四点了还不干活儿,想啥呢?等开晚饭,是不是早点?"
今天,不到两点,他就被那两个"火烧了屁股"的家伙,从床上叫了起来,你说他恼火不恼火.照往常,他非得拍着桌子骂不可,但今天盘着腿坐在床上干恼了一阵,也只是哼哼一声"什么一点破事!煞车管怎么了?那个葛会元又怎么了?"那两个都是他老家六道河乡煞车管厂的业务员,其中的一个还是他老伴姑家的一个小外甥.那小外甥告诉他:"我们拉去三卡车货,他们一车都不要,愣说质量有问题."
"质量有问题,就好好查查嘛!"他瞪起眼嘟哝道.
小外甥说:"哪儿跟哪儿啊!咱们这管子多少人都用了,都攒出多少辆车了,从来没听谁说过这管子有问题."
他说:"万方跟那些攒黑车的家伙不一样,这是正经的大公司,要创自己的牌子.对这些东西的要求能跟那些攒黑车的家伙一样?"
小外甥说:"二叔,我们早把舆论造出去了,说是连万方那样的大公司都买我们的产品.所以,万方这次收不收我们的货,对我们厂子来说,是泰山压顶一样重要.万方要是退了货,那就会有一大批客户也会跟着退货.这一股风刮起来,那我们这个完全由您二叔一手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厂子,真可得给刮垮了.您是不是……给葛总打个电话,请他无论如何要照顾这一回.六道河乡是您的老家,他们这么较真儿,不是在打您的脸吗?"
"就你们这个小破厂子事儿多."他哼哼地出了一阵滚烫的粗气,披上老伴递过来的外衣,趿上小保姆递来的布鞋,小外甥忙把电话机递了给他.
葛会元不想接这个电话.他正在和几位总工程师研究这档子棘手的事.特地从城里赶来参加研究的田曼芳也在场.凡是涉及到林中县的一些事,葛会元总要把田曼芳请回来.人们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器重田曼芳.那些人除了并不了解田曼芳实在的能力以外,也不明白,葛会元借助田曼芳沟通那方方面面关系的用意.他清楚,在这方面,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这位田曼芳.没接这一个电话,因此这一个下午,葛会元都不得安生.曲县长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往这儿来,一直到晚上,葛会元回到家,他默默地呆坐,不一会儿,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葛会元神情紧张地:"跟他们说,我不在……"
卢华真的非常想不通:"老葛,你坦然一点,你是万方名正言顺的总经理,你有权对煞车管的质量问题作出最后裁决,国家有企业法保护你和你的公司!别躲着,去接电话,顶他们一回,看他们能把你脑袋揪得下来不!"
葛会元的手嗦嗦地颤栗:"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卢华恳切地:"会元……"葛会元站起来就往自己卧室里走:"你就别再来逼我了……去告诉他们,我不在……"卢华心一酸,忙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卧室的葛会元忙找出药来,赶紧地吞了两片,神情才慢慢地安定下来.夏志远办完事,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一推开门,就看见苏群和葛平在房间里等着他.见了夏志远,葛平眼圈一下便红了,眼泪忍不住地扑簌簌往下滴落,夏志远也着实难过了一阵.
"还没回过家吧?"夏志远忙问.
葛平只是摇了摇头.
"郑局长怕她一回家,左右邻居传出去,又招那帮人跟她过不去."苏群解释道.
"那就住我这儿吧,我这儿有空房."夏志远说.
苏群说:"我已经安排好了,还是上我老舅那儿,吃的住的都现成.再说,那儿离圆觉寺也近,跟郑局长谈个事什么的,也方便.葛平把许多重要情况告到北京,凿凿实实立了一大功.听说,中央和省委要派工作组来章台解决问题."
夏志远兴奋地:"哪儿的消息?"
苏群对葛平说:"平平,你把你听到的,给老夏说说."这时,电话响了.
苏群拿起电话问了一句后,忙把电话又交给了夏志远:"您的,快,郑局长让您马上上他那儿去哩."夏志远问:"他在哪儿?"
苏群:"您就甭问了,一会儿车就来接您,平平,你也跟车一块儿走吧."
这时,田卫东在找那两个会计师反覆地核实验算,希望能改变他俩的核算结果.因为那结果太不可思议了,那无处可查的一百多万元到底是谁挪用了呢?不能再让黄江北感到这儿在撒谎.失去这最后一点信誉,就会失去最后一点"和平解决"问题的可能性.
两位高级会计师对田卫东的反覆追问已经无可奈何,只有苦笑的份了."我们已经反覆核对了三遍,你说……"
"你们又找卫明核对过没有?"
"根本就没法跟他谈这件事嘛,一谈,他就跳脚,就骂娘.他说只拿了一千四百万,除此以外,他一分钱没多拿."
"可是从万方的帐上看,他拿走了近一千六百万,还差二百万哩!"
这时,那个叫杨子的大汉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叫道:"卫明……卫明跳楼跑了!"
卫东忙撒腿追了出去.
田卫明从一个灌木丛里跃出,向一个荒草岗跑去,田卫东忙带人追了上去.田卫明跑进一个废弃了的小教堂,田卫东追进小教堂.田卫明跑上塔顶,田卫东追上塔顶.
田卫明一脚跨出栏杆,回过身来威胁道:"田卫东,你他妈的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了!"
田卫东忙收住脚步:"你冷静些……别乱来……"
田卫明完全失控地喊道:"田卫东,今天我才算看透了你,你他妈的有刀就尽往死猪身上砍.你想着还要往我身上栽多少赃?我挪用了一千四百万公款,我他妈的该枪毙、该杀头……我他妈的彻底算完了……可我只拿了一千四百万,多了我一分钱也不会承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一百六七十万的黑帐!我还没掉到井底哩.你要落井下石,太早了!你就这么对待你这个哥哥……当年家里没有一个人待你好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把你看作是外来的野种时,你以为只有田曼芳那婊子待你好?你想想,我是怎么对待你的!"
田卫东做了个手势,让那些跟他一起追上塔来的大汉们走开.而后,他疲惫万分地在楼梯板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沉默.
老鼠索索地从积满尘土的大梁上溜过.
灰暗的氤氲中,两行眼泪,慢慢地慢慢地从田卫东脸上流淌了下来.
说不清田曼芳是怎么得知中央要派工作组来章台的消息.她经常能得到这种只有省委常委们才能及时得知的消息.她说她能把电话直接打到好几个省委常委的桌子上.而这一点,许多地县级干部还不一定能办得到.因此,对于这种话,你听了也就听了,不必全当真.但今天,她的举止,证明她的确得到了内部消息.你看她此时在万方公司本部她的办公室里,竟然清理起存放她私人物件的抽屉来了.该销毁的销毁;准备带走的便——放进一个皮包里.最后,她走到那个挂在墙上的大电钟面前,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拔去电源插销,让电钟停了下来.她想表示什么?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她作为万方副总经理而存在的最后一刻?还是作了某种重大决定的那一刻?还是……什么也不是,她只是想把时间停下来,静静地(自欺但欺不了人的)不再让那人类基本的存在方式之一的"时间",来催促自己.够了,她拥有过时间,这就够了.可对于任何一个活过的人,又有谁没拥有过时间?
她呆呆地看着那停走了的电钟,闭上了眼睛.这时,有人敲门.她忙睁开眼,又把电钟的电源插销插上.
她藏起皮包,关好所有的抽屉、橱柜门,捡起掉在地上的纸片……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田卫东.她一愣.
"能进来吗?"
"请便."
"曼姐,我查了卫明挪用款的数字,但始终和万方的亏空数对不上头,怎么算也还差一百六七十万.您能帮着回忆下吗?"
"我没什么可回忆的."
"曼姐……"
"我实话告诉你,你哥当时从万方取走的每一笔钱,我都有记录,但是,在我的帐上,没有这一百七十万的记录……可以肯定地说,这笔钱不是你哥拿的."
"那还可能是谁呢……"
"我不知道.也许董秀娟知道,找她去吧."
小高今天已经是第几次借口进黄江北办公室来要跟黄江北说一说那件事,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还挺有勇气的,但一走到黄江北面前,他就泄气了,他就会对自己说,算了,这又不是我份内该说的,多管这闲事干嘛呀.要是按他过去的脾气,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但今天却怪了,他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他总想"干预"一下黄江北的"命运".说实话,这也是黄江北一大"超人"之处.他就是有能耐吸引注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渐渐地变得跟自己同心同德同呼吸同命运.你看夏志远是吵着要走,但你看到了吗,在走与不走,真走假走,走得潇洒走不潇洒,即便走了心里到底是一股什么滋味等等一系列并非不重要的问题上,夏志远还有许多未能克服、甚至不一定能克服、即便克服了心里也不一定舒服的难关在等着他.
前天,市人大打了一份报告,说是要提前召开新一届的人民代表大会.林书记特地把这个报告圈给了黄江北阅.文件从小高手里过,他自然也就看到了.从来不为自己手里过的那些公事动心的他,这一回可正经地"怦"然而动了.提前召开新一届人代会,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意味着要提前解决章台市市府班子的问题.是要让黄市长当正式的市长,还是要把他换掉?小高不安了.年龄虽说不算大,但在机关已待了不少年的他,早已习惯了领导的换届换班,习惯了不动感情地在不同的领导手下工作,为不同的领导跑腿.这是他无法选择的,简直就跟家庭出身一样.别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听话肯干就行,就这一条.大事情上要憨厚老实,小事情上要机敏灵活,能把这两点结合得完美无缺者,方为好秘书.所以他从不为领导的去留动感情.但这一回他确实非常"不应该"地动了感情.他希望黄江北留下来,希望黄江北从代理变正式.而且他也感觉到,这点并不是不可能的.但多年坐机关的经验又告诉他,许多特别有把握的事,到了最后一刻却发生了巨大的戏剧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希望变成了失望.因此不能坐等机会成熟,要努力攻关.可那份文件送到黄市长桌上已经两天了,没看到他有任何动静,怎么了?不关心?他不是那种不关心自己政治前程的领导啊,怎么提醒他一下呢?
他拿着几份卷宗,反覆考虑着,第八次走进黄江北办公室.
"这是财政局的每日一报.这是税务局的每日一报.这是银行的……还有工交口的……"
"谢谢.听说你老婆下个月生孩子?"
"是的……"
"预产期在什么时候?上旬中旬?"
"中旬十七八号吧.您放心,我不会影响工作的……我已经安排好了,把她送回我老家去……"
"送回老家去?你不跟着去伺候一段?女人生孩子时,自己男人不在身边是最痛苦的事.做丈夫的也会留下遗憾.可以请假.为生孩子,影响什么都不为过,一个新生命."
"是的……"
黄江北淡淡地笑了笑.他发觉这一句"是的",是小高在他面前使用率最高的一个口头语,说来自然而圆熟,得体而动听.一开始,他挺烦他老那么说,后来听着听着,倒也觉得顺耳了,现在居然觉得还挺好听.
"前天,我给您送来的那份市人大常委的报告,您看了吗?我知道,这几天,尚老师住院,不该催您,可……那边已经打了几次电话来问结果……"
"你瞧这几天忙的.给双城子煤矿子弟学校新落成的教学楼剪彩,又到井下转了一圈,看了看刚上岗的一帮合同工.下午又去看了几个老矿工的家,看了几位前任矿长.晚上还去市政规划局听他们谈了谈今后十年市政建设预案,那也是准备提交下次市人代会讨论的主干文件.回来就挺晚了.这么吧,今天我一定把那份报告看了."
"要是实在安排不过来,我给那边再说一下,随便找个理由,推到明天或者后天……"
"不,跟他们说,今天一定看,一定给结果.那份报告呢?"
小高立即从一大堆文件中找出那份报告.
"没事了吧?你现在替我把门锁上,把电话掐断,来人来电话,你都替我挡驾.我马上把这份报告看了,并且争取利用这半天时间,把这一堆东西都处理了."
这时,小高也微微地笑了笑.他喜欢黄江北有时显露出的这种傻劲儿,说要干什么,就不顾一切了.这样的人做领导,总要吃大亏.但这种人身上心上的真意和火力,总能使小高为之心动.
"林中县的曲县长还在等着您呢.他说他一早就来了,已经等了您四十多分钟了……"
黄江北懊恼地:"对,还有这位曲大人……"
"我找个理由,请他明后天再来?"
黄江北摇摇头:"明后天,明后天再谈什么?昨天晚上从市规划局回来,都后半夜两三点了,他来找我,缠了我两个多小时,直谈到天快亮了才走.该说的我都说了,六道河乡煞车管的问题,纯属生产经营方面的问题,按全国人大通过的中外合资企业法,这一类问题,得由万方公司自行决定取舍,谁也不能搞行政干预.对合资企业是这样,对其他企业也应该是这样.这是符合经济规律的.道理十分简单明了,但你跟他就是说不通,他总觉得我是在跟他打官腔……说我一心只向着合资企业,不替老区的乡镇企业着想."
"或者……您再跟他谈谈,回来再处理这些文件."
黄江北坚决地:"不,不谈了,我要按中央制定的企业法办事.他曲某人也该按中央的决定办.说我向着资本主义也罢,向着反革命也罢,谈不通,就只好不谈了."
"不谈也成……不过……"
黄江北扬起眉毛,追问:"干嘛呢,吞吞吐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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