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苍天在上》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四部分 结局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苍天在上》 作者:陆天明

第四部分 结局

小高说了句:"没什么……我去送文件……"就赶紧在自己非常的懊恼之中,走了出去.他再次懊恼自己没勇气去提醒一下这位代理市长.
出了办公室,他显得有些沉重,一时间竟然不知去哪儿.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向,楼道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走去.小会议室里空空的.一个椭圆形茶几上,放着一部电话机.小高轻轻锁上门,快步走到茶几边上,拿起电话,但没等拨号,他却又迟疑起来,额头上细细地渗出了一层汗珠,呆站了好大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去拨号.他想给林书记说说这件事,让林书记出面"提醒"一下黄江北.但等林书记病房那边电话接通了,他却没等对方拿起电话,慌慌地放下了电话.在电话机旁呆站了一会儿,把自己狠狠地骂了一通,才沮丧地往外走去.
林书记拿起电话喂了两声,只有嘟嘟的忙音,以为是串了线,嘟哝了声:"这电话局也真该搞搞质量万里行了."便放下电话,又去问宋品三(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你说什么?田卫明带来的那帮人,都回省城了?全走完了?"
宋品三答道:"就留了两个人.一个姓杨,还有一个小个儿."
"有人监视他们的活动没有?"
"放心.一直是二十四小时监控着."
林书记回过头来问张检察长:"你那头,人选定了没有,什么时候能进驻万方?"
张检察长说:"大概还得五六天吧."
"怎么还得那么长时间?"
张检察长为难地:"找不到合适的带队的……"
林书记不满意地:"瞎说,这么大个检察院,找不到个带队的?"
张检察长解释:"这人一方面得熟悉万方情况,另一方面还得有比较丰富的办经济案子的经验,在关键时刻还得稳得住阵脚……"
"你是不是说,离了郑彦章这样的人,章台就办不了万方那样的案子了?"
"绝对没这个意思……"
"我就不信,没了郑彦章,你检察院就拿不下万方这个案子!三天之内,工作组一定要进驻万方.先不要公开亮工作组的牌子,想个别的理由进去,等查出点名堂来了以后,再正式打工作组的牌子."
"还有个情况,就是……黄市长这两天多次和田卫东有往来……"宋品三吞吞吐吐地报告道.
林书记一下瞪大了眼,"谁让你汇报黄市长的行踪了?谁让你们去监视黄市长了?"
"……不是故意的……这是我们在监视田家兄弟时,偶尔发现的……"
"偶尔也不行."
这时,秘书走了进来:"市人大常委有个急件."
林书记一边戴上花镜,一边从秘书手里拿过文件,并对那二位说了声:"对不起,我先看个急件."
小高又回到黄江北办公室,黄江北在埋头处理那一大堆文件.他好像有话要跟黄江北说,但一时又不敢打扰黄江北,只是在边上假装着收拾文件什么的磨蹭.
黄江北头都不抬地:"干嘛呢……磨蹭来磨蹭去的……"
小高的心又怦怦跳动起来:"没事……"
"没事你老在我眼前磨蹭什么?"
"我这就走……"
黄江北抬起头:"高德和,到底什么事?"
"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我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
"市人大的那个报告,您看了吗?"
"看啦.怎么?"
"没怎么……"
"我看还是有什么的吧."黄江北把面前的文件往一边一推,把上身往大皮转椅靠背上一靠,端起青花茶杯,咕嘟咕嘟地连着喝了好几口,直瞪瞪地看着那位有些不知所措的高德和,说道:"我好像跟你说过,在我身边工作,有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有话直说."
小高咽下一口唾沫:"我是想说……关于林中县曲县长……"
"曲县长怎么?你觉得我还是跟他攀个亲戚为好?开玩笑.你认为我还是找他谈一下.对不?别把关系搞得太僵了.是不是这样?"
"是……快要开市人代会了,我想……您最好还是把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搞顺畅了……"
黄江北问:"还有事吗?"
小高:"没了……"
黄江北笑道:"你这建议很好嘛.听你的,去告诉曲县长,让他再等我一会儿,我看完这份市人大常委会的报告,就去见他."
黄江北看完市人大的那份报告果然激动起来.他立即翻了翻桌上的台历,计算了一下日子,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而后,伸手去拿电话,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便大步向门外走去.刚走到电梯口,电梯开了上来,门一开,从电梯里走出林书记.
黄江北忙说:"我正要去找您哩!人大常委的那个急件您看了吗?"
林书记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急性子,看了这个文件肯定坐不住.没猜错吧!"
他俩回到黄江北的办公室里.
黄江北给林书记沏茶.黄江北说:"提前这么多日子召开市人代会,筹备工作相当紧张了……"
林书记笑笑:"你不希望提前开?"
黄江北竭力平静地:"当然提前开也有提前开的好处……不过很多准备工作能来得及吗?从这个角度讲,稍稍晚个一两个月,也许更稳妥些……"
林书记笑了笑:"你怎么也学得跟我似的了,一开口就是稳妥稳妥的."
黄江北也笑笑:"稳妥好."
林书记突然不说话了.
"我……有什么说得不妥的?"黄江北试探着问.
"江北,实话跟你说,提前召开市人代会的想法,是我酝酿已久的.前一阶段市委常委为此开过一次会,没请你参加,专题讨论了市政府领导班子问题.常委们都同意我的看法,及早解决你的这个'代理'问题,及早稳定市政府的班子,对打破章台这两年工作的僵局,是至关重要的.根据我的建议,市委常委向省委、省人大常委打了报告,要求提前召开市人代会.这就是今天这个急件的来由.现在所剩时间不多,我们还是得做一件大事,让全体代表,也让全市老百姓都觉得,你这个'临时政府首脑'是有资格转成正式首脑的……".
"请说."
"具体怎么做,我就不管了.我想这方面你是有办法的.恐怕太'稳妥'了不行……"说到这儿,林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也不能出大漏子."
"我想一下.有具体想法了,再向您汇报."
林书记笑道:"别假模假势了,我知道你已经有想法了,赶紧把你的想法拿出来吧."
黄江北笑笑,坚持道:"我想一下……慎重地想一下……"
林书记站了起来:"有一件事我不该问,但我还是要问.听说你最近跟田卫东来往很多."
"田卫东要见我,是您同意的."
"……"
"有什么不妥?"
"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林书记走后,黄江北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强迫自己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再埋首于那一堆急待他处理的文件之中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林书记谈完话,他的心绪都要这么纷乱一阵.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混杂着.他闭上眼,强使自己平静,尽快地处理完剩下的那些文件、报告,然后办了两件事:一,给万方的总工室打了个电话,侧面询问了一下,本月底前拿第一批成品车的可能性有多大;二,让人立即把夏志远找来.
二十分钟后,两件事的答复几乎同时报来:一,本月底前拿出成品车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二,夏助理不知所向.
焦急.
三天来全部的忧虑都集中在这两个字上了.
焦急.
他甚至有些责怪林书记了.提前召开人代会,提前解决他这个"代理"的问题,应该事先跟他商量一下啊.即便不能商量,也得打个招呼.月底前这么一点时间,的确太紧迫了,什么都还没有头绪,怎么能保证这一"仗"万无一失呢?
一个多小时前林书记又打电话来问,对于开好这次人代会,到底有什么举措.这已经是三天前谈过那次话以后,林书记第八次来催问了.
三天中,他多次去万方,跟那儿所有高级管理人员磋商过,排除了一个又一个障碍.但有些障碍几乎是无法逾越的:比如,有些零部件必须从一些专门的厂家订购.从订货到到货,最快也得半年以上.有些要从国外进货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光办各种各样的手续,恐怕就得半年,那还算是快的,少一个零件,这汽车也跑不起来啊.有一个关键部件的质量不过关,都可能酿成大祸.这几天里办什么事,好像都不顺.那天跟曲县长谈过以后,他觉得从尽快让万方拿出成品车这个总战略目标来讲,不是不可以考虑使用他那个煞车管.他请葛老师认真检验质量,请他作最后决定.
他甚至还亲自给葛老师写了封信:"如果不能长期地使用这个厂的产品,能否考虑目前的需要,暂且使用一下.因为无论到上海,还是长春,还是北京的什么大厂家订货,都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暂且用一下,使用中发现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向六道河乡的同志提出,帮助他们改进、提高,林中县曲三春同志的本意,也在此."
等等等等……
但葛会元就是顶着不办.不作声,不回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还有那个夏志远,总算找到了,也非常不听话.黄江北希望他能替他到万方坐镇一段时间,一竿子插到底,抓一下成品车这个工程.谈了几次,也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心只热衷于和郑彦章在一起.
郑彦章完好如初,又十分戏剧性地再度出现,的确让黄江北高兴.
但黄江北的想法和郑彦章又有歧异.
黄江北还是那个策略:在田卫明没能吐出全部挪用款前,暂且不要动他.万方月底出车,需要一笔上千万左右的流动资金.各方筹集,多有困难,逼田卫明,也是其中一招.如果现在就动手了结田卫明此案,这小子就会觉得自己反止已经完了,吐不吐那笔款,已经无所谓了,白损失这一千多万,何苦来呢?这应该是很好理解的,却依然办不下去.在到处都传说上边要派工作组来解决章台的问题的情况下,市里对夏和郑真是处于失控状态了.
出于无奈,黄江北和林书记商量后,派人暂时把郑彦章和葛平"保护"了起来,这引起夏志远极度的气忿.特别让黄江北不安的是,葛会元的精神状态因此急剧恶化.但稍稍可以得到一些安慰的是,葛会元终于在使用六道河乡那个煞车管的协议上,签了字,那三卡车货几乎在万方公司仓库大院里停放了八九天之后,终于卸进了万方库房.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卢华才发现老葛昨天一夜没有回家,忙叫起小妹,两人急匆匆走到公司本部大楼,用力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门里没有一点反应.
葛会元此时在办公室里呆坐着,他好像根本没听见门外的声响似的,只是直瞪瞪地看着窗外,脸色苍白,神情灰暗,桌上放着黄江北的那封请求他使用六道河乡那批煞车管的信.
他想不通,黄江北一向被他认为是最好的学生,最出色的年轻人,最有希望的民族中坚分子,为什么也学会了这种极庸俗的通融之道,都来逼他?我知道我软弱,我知道不该来当这个我不该当的总经理.我已经下决心辞职了,能不再逼我了吗?不再逼我去做这些本不该做的事情吗?我做得已经够多的了,我已经对不起那许许多多至今还把我当老师看待的好人.他们叫我"老师",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啊!几分钟后,田曼芳赶了来.她敲了敲门,轻柔地劝道:"葛总……葛总……您一直是最关心我、最疼我的人.有什么事,能跟我说吗?今天总装车间试装第一辆车,这可是咱们苦熬苦想了几年的事啊.您葛总这几年不就为了这一天,才熬白了头的吗?今天这日子,您不到场怎么行……您听到了吗?"
门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卢华只得去请了两个钳工来,强行打开门上的锁.田曼芳忙把他们拉到一边,不让硬闯.卢华说:"别瞎耽误工夫了,开锁."
田曼芳知道卢华平日里挺有些瞧她不上,但此时为了葛总,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还是上前阻拦:"卢大姐……"
卢华说:"田曼芳,你就别再多管闲事了,万方沦到今天,老葛沦到今天,就有你田女士的'大功'在里头.你别再掺和我们的事情了,行不?求求您了.开锁,听我的!"
田曼芳忍住羞愧的眼泪,把卢华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您先别跟我算帐,万方公司的帐总有一天会算清的.您盼着这一天,我也盼着这一天.现在最重要的是葛总的安全……您是他夫人,又是从事医务工作的,葛总的状况,您应该最清楚.现在他在里面到底处于什么状况,还很难说.万一他不能接受我们这种强行闯入的方法,没等我们进门,就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你我后悔一辈子,也来不及了!您应该比谁都明白,葛总心里窝着天大的委屈……他应该跟我们一样,好好地活到那一天,等着上上下下一起来把万方这几年的帐算个底儿朝天……您说呢?"
卢华说:"他没有病……"
田曼芳忙说:"是的,他没有病……但是他心里不痛快……"
卢华说:"就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说着,她眼圈一红,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两人正说着,门里终于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门突然开了,葛会元异常的疲惫和苍白,愧疚地看了看在门前等待着他的那些亲人和熟人,没说一句话,低下头就走了.田曼芳慢慢走进葛总的办公室,只见办公桌上、大方茶几上、长沙发上、以至地板上,都铺着他刚用毛笔写成的条幅,每幅条幅上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斗大方字:苍天在上.
田曼芳的心被震悸了.
这是回到章台后,第几个不眠之夜了?天色微曦,一阵寒意袭来,把和衣而睡的黄江北从沙发上冻醒.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了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向门外冲去.周围仍然灰蒙蒙片.他抬起头,茫茫地四下里寻找着这个声音.但除了低微的风声和偶尔从胡同里传来的一点人力小三轮儿的轱辘声,四下里并无任何异常的声响.被惊醒的小冰,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也走出门来,嘟哝着问道:"爸,你干嘛呢?"
黄江北这时彻底醒了,自嘲地笑笑道:"我好像听到万方总装车间试验台又爆炸了……"
"爸,您也真是走火入魔了,白天黑夜地,都是万方万方,幸亏您那万方不生产原子弹."小冰说着,把那件又厚又重的旧呢子大衣递给他.
回到屋里,黄江北再也躺不住了,辗转反侧,还是放心不下,悄悄下得床来,蹑手蹑脚地把电话机拿到外间,给万方总调度室拨了个电话,询问这几天总装试验的情况,并请他们转告几位老总,"这两天跟我勤联系着点.以前规定,每天报告一次情况,从今天起,每半天报告一次,发生情况,随时报告."
挂了电话,他仍在电话机旁坐了好大一会儿.
夏志远的歧议……
尚冰病况的恶化……
更不要去说什么过问小冰的学习,抚平葛老师对自己的误解……
根本没那个时间……
这两天回到办公室,陪伴他的只有方便面.当然,各方的请帖依然多得像雪片一样.一天吃六顿、八顿、以至十二顿,他也招架不过来,何至于惨到和方便面打交道的地步!他不去吃,并不是装清廉,更不是怕人背后议论.到了市一级领导,吃几顿饭,已经没有人来计较了,他只是没有那个心情.他让小高把所有这些请帖都婉拒了,现在他两只眼睛里只有一个地方:万方.
自从董秀娟、于也丰畏罪自杀以后,外界各新闻单位就没再从章台发出过什么稍稍能让人感到震惊的消息.黄江北需要它出成品车,章台市需要它出成品车,省里也都不耐烦了,方方面面都需要这一剂强心针.现在太需要锣鼓喧天,彩旗飞舞,马达轰鸣,套红的通栏标题占领主要版面……
志远老兄,你怎么就依然那么书生气十足?你没有听到"枪炮声"么?已然是"大战"前夕,兵临城下,务求必胜.你以为这只是某一个人的得失问题么?你以为只是某一地的成败之举么?难道我们不是在替这个历史、替下一个世纪做着一番催生的努力?我们必须站住脚,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我绝不顾忌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也包括你……
到这天下班时分,夏志远却来找黄江北了.他先进了自己那个多日没进的市长助理办公室,办公桌上已薄薄地蒙上了一层灰了.他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不时看看黄江北的办公室.黄江北在办公室里也呆坐着,不时地看看夏志远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夏志远似乎下定了决心,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一些东西,拿起一封信,向黄江北办公室走去.黄江北在办公室里听到了夏志远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神情有些振奋.但脚步声接近办公室后,却突然又离去了.
夏志远就在临近黄江北办公室门口的那一刻,又改变了主意.他去把那封信交给了小高:"麻烦老弟把这封信交给黄市长."
小高希望他俩见见面,便说:"他不是在办公室里吗?"
夏志远说:"对不起,麻烦了."这是一封辞职信,已经连着递了五封了,这是第六封.
小高小心翼翼地将夏志远的信交给了黄江北,说:"您跟他谈谈吧……"
黄江北默然不语.
小高只得拿出刚从机械局资料室借来的一大包书:"这是您要的关于汽车制造方面的书,搁书架上了."
黄江北依然低头不语.
小高犹豫了一下:"还有什么事吗?"
黄江北突然抬起头问:"小高,你说月底前,万方到底能不能生产出第一批车来?"
小高突然一笑.黄江北紧张了一下:"你笑什么?"
小高说:"我还从来没见过您这么不自信过.这句话您都问过我好几回了."
黄江北反思:"我问过你好几回了?是这样的吗?"公平地说,上帝一开始并没有跟黄江北作对.
在他瘦去十多斤以后的第十六天的上午,万方总装车问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第一辆汽车将披红戴绿地驰出总装流水线,驰出万方大门.
那天的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至今仍为全章台市乡亲津津乐道.那天梨树沟的部分山民们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敲着锣打着鼓,向县城进发.县城中央的大街上,那辆披红挂绿的汽车慢慢地行驶着.大街两旁,行人如潮,夹道观看,高升和二踢脚一个接一个地从北门那个古老的鼓楼城墙的箭垛里炸起,惊散了那一群群宁静而又祥和的鸽子.庆祝的人群跟在那辆车的后头,出了城门,越走越远.渐渐地,只剩下极少一部分中学生和他们的老师,还坚持在送着.最后,连这部分最为热情的人也坚持不了了,看着这辆车继续向远处烟霭朦胧的大山里开去,一个个都迷惑不解地站下了.人们不明白,这刚驰下总装流水线的新车,怎么径直开出城去了?
这时,万方公司总部大楼即将召开的记者招待会的会议厅里,灯火辉煌,记者们在门厅里签到后,领上一份丰厚的纪念品,谈笑风生,三五为伍地陆陆续续地进入大厅.田曼芳机敏而又极有风度地跟来自方方面面的贵宾(包括黄江北、林书记和市里其他一些领导)、记者周旋着应答着.但不一会儿,她却悄悄地从侧门里溜了出去.
这里是专为工作人员使用的通往后台的通道,幽暗而僻静.田曼芳从这儿走过,她那金属的高跟鞋后跟,敲击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发出一连串脆亮的声音,显得特别地让人心悸.她走进一大堆旧景片、旧道具、旧舞台装置中,我们看到,在这些蒙着许多灰尘的旧物堆里,坐着一个人.他是田卫东.
田曼芳说:"我跟你说过,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田卫东说:"给,这是你的飞机票,这是你的护照."
田曼芳说:"我不会跟你走的!"
田卫东说:"你不要再耽搁了,你得马上走.我刚得到消息,郑彦章这些日子根本没有昏迷,他一直在暗中做调查,也调查了你跟这些事件的关系.还有葛总的女儿,可能带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把状直接告进了中南海.中纪委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已经受理了这个案子,要派出联合调查组往这儿来了……"
"那不是很好吗?那我就更不走了."
"曼姐……"
"卫东,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那你也毁了!"
"我早就毁了!"
"曼姐,我要你……我需要你……你跟我走……你非常清楚,你对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离不开你……"
"行了行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离开黄江北?"
"别再跟我扯什么黄江北."
"你跟我说实话……"
"卫东,我不可能再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去对谁好.我没有那个资格,我没有那个本钱.我心里想要,但我已经做不到了.现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唯一想做的就是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爸爸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我要让天下的公道在我手里闪一次光,哪怕这样的闪光,可能要毁了我自己的后半生……我要在章台公开大叫一声苍天在上.哪怕这样的大叫,同样要暴露我曾有过的丑恶,我也心甘情愿……这就是我的实话."
"不.你是为了那个黄江北,才这么做的!"
"也许是这样.可惜太晚了……你明白吗?"她叫了起来,同时,眼泪汩汩地涌了出来.
这时,黄江北向后面走来.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大声问:"有人吗?嗨,谁在那儿呢?"
田曼芳慌慌地走了出来.黄江北探头四下张望了一下:"你在这儿干嘛?招待会快开始了,可葛总到现在还没来,是不是该派个人去请一请?"
田曼芳忙说:"我去."
黄江北发现田曼芳眼圈有点红肿:"你怎么了?哭鼻子了?一个人躲这儿哭什么鼻子?"
田曼芳脸一红:"……谁哭鼻子来着!"赶紧转身走了.黄江北迟疑地目送着她走出边门后,立即走进那一堆旧东西里察看.田卫东藏起来了,藏在两片旧景片中间,他没发现.
黄江北回到招待会大厅里,马上就被来自各报社的记者们包围了起来.他们都在打听,那第一辆车出城下嘛去了?
有一个记者这么问:"请问黄市长,刚生产出来的第一辆万方牌车,你们准备怎么使用它,是要把它当历史性纪念品陈列起来吗?能不能揭一下底儿?"
黄江北微笑着:"车是万方公司生产的,而且是在美方人员撤走以后,在十分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生产的.处置这第一辆车的权在万方人手里,这个底儿嘛,还是要请万方公司的葛总来揭.咱们都是客人,可不能干那种反客为主的事噢!"
同一个记者:"那辆车一出厂,就直接往山里开去了,这有什么用意吗?"
黄江北回过头去,故意微笑着问一位总工程师:"梁总工,这里有什么用意吗?"
梁总工程师接过话筒,腼腆地:"用意当然是有的,具体的内容,等我们葛总来了再给大家说."
第二个记者冲上前:"黄市长,请问,在您代理本市市长这么短的时间里,万方公司就生产出了第一辆汽车,你估计这对章台市、对您本人今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黄江北:"咱们还是等一会儿再来探讨探讨它对章台市今后的经济腾飞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吧.影响,我想总还是会有的.至于这件事对我个人的影响,就像对章台几十万老百姓一样.我只不过是这几十万中的一分子,如此而已."
第三个记者刚举起手,黄江北忙说:"主人还没到场,招待会还没正式开始,各位是不是忍着点?"于是会场里升起一片笑声.
记者们再次分散开去,寻找别的采访热点人物去了.
去找葛总的田曼芳,找了一大圈儿没找到.记者们等得有些焦急了,主席台上的那些人也有些不耐烦了.但田曼芳带回的消息是,葛总一早让两个北京来的同志叫走了.黄江北林书记都感到意外,北京来的同志?该不是中纪委和高检来的工作组?
田曼芳问:"怎么办?"
黄江北回头问:"林书记,您说呢?"
林书记说:"那就开吧.还能怎么办?北京来的同志现在在哪儿?"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稍稍静默了会儿,黄江北对田曼芳说:"你代葛总宣布那件事吧."
田曼芳推让道:"还是你们宣布吧."
林书记说:"当然得由你们公司的人宣布,这头功我们可不敢抢."
黄江北说:"宣布吧."
田曼芳犹豫了一下,拿过话筒宣布道:"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梨树沟小学新校舍落成以后,全体章台市人民为林中县山区孩子们又新建了五所希望小学,今天也同时落成.万方公司董事会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把我们生产的这第一辆汽车,捐赠给市希望工程基金会……现在我们的这辆车正向梨树沟开去,要把梨树沟小学的全体师生接到我们的会场上来,让他们和我们全体尊贵的记者朋友,和我们万方公司的全体员工,一起度过这值得高兴的日子."
掌声再次暴风雨般响起.事后,很多人回忆,说是多少年来,在章台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响亮的掌声了.这时,田卫东走了进来.田曼芳和黄江北都意外地一楞,他却泰然地找个角落,坐了下来,并写了张纸条,让人传了上去.田曼芳打开纸条一看,上边写道:"告诉黄江北,散会以后,我要找他."
田曼芳把纸条团掉了.
于是田卫东又写了第二张纸条,直接传给了黄江北.
黄江北随后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因为,梨树沟的老师和孩子们,大约二十分钟后才能到达."会议厅外,万方公司为大家准备了一些点心和饮料,请各位随便用一点."记者们纷纷离座,三五成群地说笑着,向厅外走去.黄江北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便向侧门外走去.
田曼芳忙跟了过去.但等她匆匆走出侧门,却找不见黄江北了.四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见.
田卫东把黄江北带到会议厅后头的一个小化妆间里.
"黄叔叔,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走?田家的事儿还没完呐."
"这个家,我算是看透了,我对它也无能为力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哥哥出了点事儿,并不等于你们全家都有问题嘛."
"您就别跟我玩猫腻了,您还不比我清楚."
"我清楚什么?"
"那最后的一百六七十万问题……"
"也是你哥哥的帐?"
"您是真不清楚,还是在这儿耍我玩呢?"
"我这些天一直在跟汽车打交道,我连我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干嘛要耍你呢?"
"葛平回来,郑老头的复出,他们都没跟您说些什么?他们不是一直控制在您手里吗?"
"到底是怎么了?我没时间跟你泡蘑菇,快说."
"好吧,那我们就先不说那一百多万的问题,我反正是要走了.国内,我没什么丢不下的,就是有一个人要拜托您替我照看……"
黄江北不笑了:"对不起……那是个什么人?"
"章台人."
"哦,谁?"
"田曼芳."
"照看她,你真逗!"
"能帮这个忙吗?"
"……"
"帮她一把.她也卷进了我们田家所有的那些事情里,但她是让我们田家给毁掉的.更具体的,今天来不及跟你说了.我只求您到关键时刻,站在您有利的位置上,帮帮她.您是了解她的,她不是个坏人.给她一个好天地,有一帮子好人领着她,她是能够、也是愿意做出许多好事来的,能做出许多连我们这种男人都做不出的大事情来,别让她毁了.她对您有特别的好感……"
"行了!还有什么说的吗?"
"别的我就不求您了……田家完了……"说着,田卫东拿出几盒微型的卡式录音带:"我把我自己和我这个家的故事,都录在了这些盒带里,您闲的时候听听,也可帮您解解闷.不过,这里有两句话,是字字滴血的.一句话是,在我前二十几年的生活中,上帝给我派来了田曼芳,却没让我得到她.在我行将结束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去开辟一场新的生活时,上帝又让我结识了您,却又迫使我不得不匆匆地离开您.人生的圆圈总是难以画得很圆,这对于一百年前的那个阿Q是这样,对于一百年后的你我,大概也会是这样……当官难……好了,该走了……"
田卫东走了.黄江北看着田卫东留下的那几盒装潢精美的盒带,心里忽然阴冷得很难受.这时,外面有人在急促地叫着:"黄市长,黄市长……"
黄江北忙迎出门去.来寻找黄江北的有田曼芳、高秘书等六七个人,他们无一不是神色慌张,气喘嘘嘘.只见小高:"黄市长,不好了……那辆车……翻到山沟里去了……"
黄江北、林书记和其他领导同志坐车赶到出事现场时,这窄小弯曲而又陡峭的山道上,已经挤满了从市内各医院赶来的救护车.当然还有很多警车、警员和警犬.大部分伤员都已经被抬上救护车,还有一些必须在现场作紧急救护处理.电视新闻记者在抢拍现场新闻.
翻到山沟底下去的汽车,还在燃烧着,冒着滚滚浓烟.
山道旁躺着华随随的尸体.她还紧紧地搂抱着一个小女孩,零落的彩带从她散乱了的头发上挂下来,涂着胭脂和口红的脸上又染上了鲜血.
负了重伤的司机完全吓坏了,在一旁颤栗,发呆.消息传开后,梨树沟的村民们跟疯了似的向出事现场跑去.章台晚报当晚就发了消息,公众阅报栏前挤满了人头,看报的人一片静默.市电视台在当晚的本市要闻里,播出了事故现场的画面,播音员无法抑制悲痛,泪花一直在眼眶里滚动.她近似呜咽地报告道:"由于这次事故,梨树沟小学所有在校学生非死即伤,该校市级优秀教师华随随当场死亡.受伤的司机和学生已送往市内各医院抢救,省委省政府省军区已下令省城和部队所属各医院立即派出最强的医护力量携带所需医疗器械和药品,赶来章台,参加抢救.截止发稿之刻,从医院得到的最新消息,死亡数字已得到抑制……"
在市委招待所里,和北京来的同志一起屏住呼吸在收看本市新闻的葛会元,没等新闻最后播完,便通地一声站了起来,呆傻了,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煞车管……煞车管……"
北京来的同志忙问:"什么煞车管?"
葛会元脸色铁青,只是在念叨:"煞车管……煞车管……"两腿一软,便晕了过去.
事后查证,这起震撼了几十万章台人、让他们从天堂掉到地狱、心碎欲绝的车祸,确实如葛会元当时断言的那样,是由于煞车管的原因.
那天车开进梨树沟衬.梨树沟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大,村民们把煮熟了又涂上红颜色的鸡蛋包包地往驾驶室里塞.华随随忙着给女孩于们徐胭脂口红,扎彩带,领着那三十名孩子上了车.
当梨树沟村送行的锣鼓哨呐队还在那一排片石堆砌的高台上,起劲地吹打着的时候,车却下滑得越来越快,司机越发紧张起来.很快,司机发观煞车失灵.他试了几下,都没法控制住下滑得越来越快的车子.车子开始像一个暴怒的家伙,大吼着向山下冲去.市委市政府决定,全市所有机关商店工矿企业部队学校家属大院,一律为遇难的梨树沟小学师生降半旗.同时降下来的还有那初冬簌簌的寒雨…….
事故发生后,市委立即召开了常委扩大会,北京来的工作组也参加了.他们跟葛会元谈话,初步了解事故发生的原委.当时黄江北没参加会,他一直在事故现场负责处理一应善后事宜.
"老葛,你的思想包袱不要太沉重,市委和中央工作组都了解,你一直是反对使用这种劣质煞车管的.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你这个老技术专家改变了初衷,又同意使用它了?"林书记这么说.
北京来的同志说:"葛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想您应该明白它的严重性,您应该实事求是地讲清事情的原委了."
葛会元只是说:"我有罪…,"
北京来的同志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得帮助组织上搞清事实真相.这几年章台发生了一系列稀奇古怪,又骇人听闻的事.它使得人民群众改革开放的积极性受到极大伤害,妨碍了章台市的经济快速增长.不捋清这些问题的根源,章台市的工作就不可能真正有所改观.中央和省委下决心要捋清这个根源,市委也有这个决心,您应该完全站在中央和省市委一边,起来解决这个问题.这应该也是您的本意,您说呢?"
葛会元说:"我有罪………"
林书记说:"老葛啊老葛,今天市委领导和北京来的同志一起找你谈,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在这件事情里,你当然是有责任的,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问题真正的根源在哪里……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事情牵涉到我林某人.你也应该直截了当地向北京来的同志说清楚……"
葛会元忙说:"这件事跟您没关系,您一直住在医院里……您没有作案时间……"
北京来的同志说:"听说,当时有人给你施加压力,让你一定要使用这批质量并不过关的煞车管.有这样的事情吗?"
葛会元忙说:"没有……肯定没有……"
一回到家,卢华却又跟他嚷嚷了一通:"你怎么可以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二三十条人命啊!你替我替这个家想过没有?谁都知道,你一开始是反对进这种劣质煞车管的,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同意进这种货了?你去跟人家说说清楚,这种事含糊不得啊!"
当夜.在林中县的曲县长家里,从里屋不时传出女人的啼哭声.焦躁不安的曲县长喝斥道:"哭!我还没被抓去坐牢哩,做鬼哭狼嚎个啥?"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曲县长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哪位?(忙捂住话筒,咬着牙,狠狠地对门里)别吼了,田副省长要跟我说话哩."门里的哭声顿时消失.
"……我知道了,好的……我这就去……我明白……您放心."不一会儿,曲县长坐车匆匆离开了林中县城,向市里急驰而去.
车开到林书记家门前,停了下来.
林书记也是刚回到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不愿在医院待着.他想回家来,想在那张已经使用了几十年的日躺椅上坐一会儿.他也害怕医院里的那种空寂和单调,他也没想到老曲会连夜来找他揭发黄江北.
"黄江北当时亲笔写了批条让葛总使用这批煞车管,这张批条还是经我的手交给葛总的.我们这种土老冒哪懂什么煞车管不煞车管,可你黄江北应该懂啊.你是大学生啊,你应该把关啊."
林书记怔怔地盯住曲县长看着.曲县长说:"您就别再犯嘀咕了,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就是要让黄江北对这件事负全部责任,刚才老田还亲自打了个电话来,也说起这件事.黄江北是他在省常委会上力荐到章台来的,可这小子到章台后的表现,让老田非常失望.老田说,要抓住这个煞车管事件,很好地教育一下这个黄江北,您就别再犹豫了.我再说一遍,批条是我亲手交给葛会元的,肯定还在葛会元手里.老田的意思也是,赶紧想办法去把这批条拿到手,这就是最过硬的证据,赶紧把它交给北京来的那帮人……让他们也清醒清醒,在章台,到底应该查谁的问题."
林书记心里一格楞,再次抬起头,证怔地打量了曲县长一眼.后来,他呆呆地坐了好大一会儿.突然.他起身穿外衣,也不答理老伴的询问,只是穿着衣服,把小柜子里的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药,放进皮包里,匆匆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才回过头来对老伴说:"不管谁来找,都跟他们说,老林住院了,大夫不让他管事儿.别的,你什么也甭说."
老伴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敢说出来.
林书记快速地向楼下走去.
大门外,他的那辆专车在等候着他.
走到楼梯拐角处,他突然放慢了脚步,显得沉重起来,腿脚软得迈不开步子.扶着楼梯扶手,他歇了好大一会儿,心里也激烈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他还是向大门外走去.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空寂的大街上.他疲乏地闭着眼,动也不动地靠坐在后座上.汽车开进医院大门.汽车开到高干住院部楼前,停了下来.司机替林书记打开车门,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林书记依然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后座上.可以看得出,此刻的林书记内心十分的矛盾.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了起来,对司机说:"开车."司机一愣,但又不敢细问,忙回到车里,很快发动着了车,按林书记的指引,向南城驶去.
他去找郑彦章.而在他之前,葛平也匆匆地赶来告诉郑彦章,曲县长和田卫明,带着两三人,上她家找她爸爸.希望她爸爸交出有关黄江北的一份什么东西.在得知翻车酿成大事故后,田卫明兴奋得不得了,他觉得他开禁的时刻到了,而让他兄弟"软禁"他的那个"充他妈的假正经"的黄江北,反倒末日到了.真是一夜之间,已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势啊.
中央工作组一到章台便召见了郑彦章,要他尽快把他所掌握的情况,不加一点遗漏地整理出一个书面报告.于是他在南城找了个小旅馆,图个清静,躲那儿写起他这一生的头一块"大文章"来了.
"黄江北在这起事故里得负主要责任?"他问葛平.
"不知道……"葛平担心地答道,"有人好像是要把这件事往大里煽,把火都引到黄江北身上,转移中央工作组对他们的注意力,拿这些孩子们的血来掩盖他们自己的罪恶."
"你找过市委那些主要领导吗?他们怎么看待这件事?"郑彦章收起他那一摞公文纸,问道.
"我打电话到林书记家.他老伴说,他住院去了."
"什么?他又住院了?他这个时候怎么能又去住院了?"郑彦章激动地站起来叫道,"他还在人民医院高干病区?"
"可能吧."
郑彦章失望地:"真是什么也不耽误,位置还占着,好事儿还想着.你说咱们这个章台还有什么指望?""说谁呢?谁又没指望了?你怎么总是有那么多牢骚鬼话?啊?"有人笑着嘀咕着,走了进来.郑彦章葛平等忙回头看,竟是林书记,都呆住了.
郑彦章看看林书记,又看看葛平,最后又回过头来看看林书记说:"你不是住院去了?"
林书记说:"谁跟你说我住院去了?谁造这个谣?你郑彦章别的什么也听不进,只听得进有关我的坏话!"
葛平忙沏杯茶过来:"林伯伯,您喝水."
"梨树沟车祸责任在黄市长?"郑彦章直瞪瞪地问.
林书记从葛平手里接到新沏的茶,低头默坐了一会儿:"我们先不谈这个.你郑彦章前一阵唱了一出好戏,可惜少了我这个当书记的给鼓掌,恐怕还嫌不够热闹吧.今天我先来给你鼓两下掌,怎么样?你别跟我狡辩,你别以为我会给你庆功,我连一个小小的表扬也不会给你.要是所有的反贪局长都像你这么干,趁早,把各地市委都解散了.告诉你郑彦章,这笔帐,我还是要跟你算的,不管你在查清董秀娟于也丰两案中,起了多么了不起的作用,这笔帐我一定要跟你算的!你别跟我翘尾巴……"
"林书记,打死我也不敢在您面前翘尾巴,您这不是……"
"好了,不扯这个了.我现在要问你,这些日子,你对葛平提供的那些情况,到底核实得怎么样了?要给我板上钉钉地凿实了说!"
"我正在汇总……一两天里,就能拿出书面报告."
"书面报告归书面报告,我现在要你明确告诉我,董秀娟和于也丰背后到底牵连到什么人?"
"根据已经核实取证的来看,下面几点是完全可以敲实的:一,田卫明从万方挪用了一千四百万公款……"
林书记瞪起眼睛,立即打断郑彦章的话:"我深更半夜上你这儿来不是要听你讲什么田卫明田卫黑.你别跟我绕弯子,你知道我想问的是谁的事儿.怎么,还不相信我这个市委书记?"
"林书记,我一到您面前,说话就哆嗦.对,咱们不说田卫明.现在要说田副省长.现在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董秀娟于也丰的死,都和田副省长有直接关系."
"到底凿实不凿实?"
"我脑袋在这儿.凿实.那位田副省长通过董秀娟于也丰,从万方公司挪用了一百七十万,从章台住宅总公司和市局办的剑锋建筑服务公司,挪用了三十二万,托人带到上海深圳炒股票……"
"到上海深圳炒股票这件事,核实了没有?"
"我派苏群去上海深圳,刚接到他从上海打回的长途,说情况属实,只是取证工作难度大,进展比较慢,有些知情人从田那儿得了好处,自己不干净,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但是上海检察院、公安局,包括上海市纪委,以至市委市政府领导对这件事都非常重视.这个证据肯定能取到,就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林书记逐渐兴奋起来:"抓紧办."
"现在查明,田副省长让董秀娟替他从万方和剑锋等公司挪用款子时,是写了借条的.这两份借条一份保存在董秀娟那儿,一份则留在于也丰那儿.今年上半年,田来章台检查工作时,找了一些借口,向董秀娟于也丰提出要把借条要回去.董于二人碍于面子,也出于对田的信任,非常幼稚地把借条还给了田.后来眼看事情要暴露,肖长海等人找董于二人要那两份借条,以补上他们各自帐上的亏空,董秀娟就去找田,田突然变脸,反口不认帐,搞得董秀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面对将近二百万的一笔烂帐,从来没经历这么大的经济问题的董秀娟觉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一死,于也丰预感问题将全堆到他头上,唯一的出路也只有一死……"
"没有借条,你怎么落实田的这将近两百万的问题?"
"因为要从万方拿钱,董秀娟曾经把田的借条给葛会元看过.当然,根据田的吩咐,她让葛总看了后,就很快收了回去;但她设想到一贯为人软弱的葛总,内里却是十分明白的人,知道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当那份借条从他手里过的时候,他就把这份借条复印了下来.他怕走漏风声,引起田和董的不高兴,没敢找别人办这件事,就让自己的女儿去办.这份借条的复印件一直保存在葛平那儿.这一年多,我也一直在找这份借条.田家的人也感到有人复印了这份借条,让田卫明来纠缠葛平,还欺侮了小葛平……"
林书记气愤地:"这帮家伙太坏了!"
郑彦章:"现在看来,他们想先发制人,借着刚发生的翻车事件,把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到黄江北身上去,最起码也是想借此以争取时间,来和有关知情人串通,消灭有关罪证,以逃脱法律的惩罚…比如,他们和上海深圳方面的人串通,使我们取不上那方面的证……"
葛平急问:"那怎么办?"
郑彦章说:"只有在最短的时间里,干净利索地了结黄江北这件事,才能避免问题复杂化所可能引起的一切恶果."
葛平的脸一下白了:"您是要让人尽快处理黄市长?"
郑彦章说:"平平,这种时候我们不能感情用事……"
葛平叫道:"这些年,到底是谁在作践了章台、作践了万方公司?是黄江北?"
郑彦章说:"你跟我吼什么?你爸爸不交出黄江北的批条,他本人就得为这件事负责……一二十条人命,那他就得去坐牢!"
葛平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批条一交出去,黄市长不就要坐牢了吗?"
郑彦章说:"那你说怎么办?这是法律!"
葛平忙转过身来拉住林书记哀求道:"林伯伯,您是章台一切事的最后裁决人,您说让黄市长为这件事坐牢,这世界还有公道吗?!"
林书记不作声.他该怎么说呢?他能怎么说呢?难啊.田曼芳深夜来到葛会元家,告诉葛会元,刚才曲县长也去找了她,让她来说服葛总,尽快地把黄江北的批条交给中央工作组,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否则,死了那么些孩子,无论是上面还是章台市的,都不会善罢甘休.
葛会元冷笑道:"他们要拿它打倒黄江北.黄江北倒了,这些大人们就清白了,他们就没责任了,哈哈,真妙,太妙了."
田曼芳小心翼翼地问:"您不希望他们扳倒黄江北,是吗?"
葛会元睁大了双眼说:"田曼芳,江北这个人有他让人讨厌的地方,但是他不贪.他如一轮朗朗清月,心可鉴照天地.纵观古今中外几千年历史,当官的不贪,这实在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所能寄托的最后一点希望啊…."
"但他的确给了您一个批条,让您接受那批劣质煞车管……."
葛会元跳了起来:"没有!"
一直在另一个屋里注意地听着他俩谈话的卢华忍不住地赶出来说道:"老葛……."
葛会元涨红了脸叫道:"没有!"
这时,小妹突然冲到葛会元的卧室里,不一会儿,拿着黄江北的那个批条跑了出来.说:"这是我昨天替您收拾房间找到的……."
葛会元忙上前去夺.卢华一边护着小妹,一边对葛会元说:"会元……一二十条人命啊……."
葛会元疯了似的大叫:"松手!你们想把它交出去?你们愿意让那些人杀了黄江北?"田曼芳一时也慌了手脚:"卢姐,您松手……小妹,给你爸沏杯茶……."
田曼芳把小妹搂在自己怀里,竭力让自己也平静下来,然后对葛会元说:"葛总,您喝口茶.您和我,还有卢姐,还有平平和小妹,我们都不愿那些人借这件事搞倒黄市长,这是真心的.黄市长他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但正如您说的,他不贪,他心里有老百姓.他还有别的一些能干之处,章台不能缺了这样一位父母官.但我们同样不愿意您为这样一件事毁了您清白的一生.您一生已经够坎坷的了,您还有卢姐,还有这一大家子人.现在中央和省委的领导,已经在亲自过问章台的问题,您们都还有好日子在后头.所以我来跟您商量,能不能让我来承担这件事的责任……"
葛会元一怔.
田曼芳平静地:"您听我说.我不是个好人,在田卫明挪用公款这件事情上,我起过很坏的作用,没有煞车管这件事,我也要完.您以前说过,多给章台留下一个干净的人,这比什么都好.所以,我求您把这批条烧了,让我来承担这个责任,也算我最后为章台、为咱们万方做一件好事……"说着,田曼芳哽咽了.
葛会元呆了一会儿,又慢慢低下头去.
田曼芳用满是冷汗的手,紧紧拉住葛会元那双一直在颤栗的手,恳求道:"葛总别犹豫了……"
葛会元还是不作声.许久,大约总有七八分钟吧,他突然抬起头,让卢华和小妹上外头去,说他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要单独和田曼芳说.卢华和小妹犹豫了一下,走了.小妹故意地让门留了个缝儿,但一向不拘小节的葛会元,这回却精细地觉察了小女儿的这点"小花招",走过去用力地把门撞死了,还"咔"地一下,把门锁也上上了.静了片刻,葛会元急促促地开始向田曼芳叙述起什么来.而后,又是一片寂静.而后他俩短促地议论了一会儿,好像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于是又寂静了下来.十分钟后,门开了,田曼芳走了出来,脸色十分沉重,简短地安慰了一下卢华和小妹,就匆匆走了.
大约到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夜晚快要过去的时候,黄江北家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这子夜后、天亮前的电话铃声听起来格外地惊心动魄.为车祸事件的善后,几乎是刚进家门,刚在沙发上躺下的黄江北,浑身一颤,忙折起身抓起电话.是小妹打来的,她问:"我爸爸在您那儿吗?他说他上您那儿去看您了."黄江北心里一紧,一种极不祥的预感袭来,使他浑身立刻颤栗起来.卢华忙从小妹手里拿过电话,着急地补充道,他说他去看你,都走了好几个小时了……一直到现在还没见他回来.
黄江北说了声,您别急,我马上就过来.拿起依然还在门背后滴水的雨衣,叫通了市府小车班的电话,等他赶到葛老师家,卢华抽泣着在门口已经等了他好大一会儿了.卢华说:"田曼芳走了以后,他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让进,后来我想去劝他休息,才发觉书房门是开着的,他不见了,桌上留个条儿,说是去看您了……"
黄江北忙走进葛会元的书房.
书桌上有一幅墨色淋漓,显然是刚写不久的真草条幅,上面写着「苍天在上"四个斗方大字.黄江北的眼眶一下湿润了起来.
卢华说:"老葛失踪前,除了写了这个条幅外,还把你给他的那批条烧了……"
随着卢华的指引,黄江北看到在书桌的一角的烟灰缸里的确有一大片烧成了灰的纸.在烟灰缸旁边还放着有他亲笔开的一个信封.
黄江北问:"他跟田曼芳说了什么?"
卢华说:"他把门关死了单独跟她谈的."
黄江北安抚道:"您别急,葛老师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黄江北急急忙忙地下楼去,刚出楼门,见一辆小车明晃晃地开着车灯,直扑这儿而来,走近了一看,竟是田曼芳那辆蓝色的马自达.
果然是田曼芳,跟她一起来的还有郑彦章和葛平.田曼芳在听葛总跟她谈了那个"重大"情况后,觉得问题复杂了,自己一时拿不准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郑彦章.郑彦章还没等田曼芳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叫了声:"快走,跟我去找葛老头儿!"但还是晚了一步.
田曼芳说,葛会元告诉她,真正要为煞车管事件负责的,认真计较起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万方的总经理,直接给生产流水线上下达使用这种煞车管命令的人.另一个是田副省长.
"田副省长?"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
是的.接到黄江北的信以后,葛会元很伤心.他能理解自己这个当年的学生急于让万方出成品车的心情.但他不能理解江北居然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去为自己做一件"重大政绩".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学生,过去没这个毛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热衷于不该有的"政绩"."政绩"不能从根本上造福于老百姓,何为"政绩"?
从来不敢对抗上级的他,这一回决定要做一回不听话的人.他把黄江北的信往抽屉里一锁,想好了,不管他什么市不市长,决不采用那个非常不保险的煞车管.他甚至想着还要把江北找到家里来好好地"骂"一顿.江北做学生时,他都没舍得骂过他,现在得骂了,不能再惯他这些毛病了.在这个阶段,不管谁来缠他,他就是不松口,就是不用那个煞车管.
曲县长为这件事,一天打过八次电话给他,他都红着脸顶住了.如果后来不是田副省长亲自打电话来干预,他本来是要做一回真正的总经理的.
后来,他接到了田副省长的电话,后来,由中央工作组查清(那已是多半年后的事了),曲县长见葛老头儿这一回出乎异常地"顽固",急了,就去找田副省长,逼着田出面.田本来不想掺和这件事,但曲县长这一回也不是"稀"的了,因为这件事跟他老家的利益关系太大.眼看自己又要退了,这个厂子跟他退休后的日子,有莫大的关系.他"威协"田,请他一定要开口说话.他有这个本钱,因为田借钱去上海深圳炒股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出来作旁证.
当初,田招集人在丽都大酒家谈论这件事时,在场的,除了那两位被委托人,在股票被全部套住后,已携带剩余款,跑出境去了.现在唯一能出来说"是"或"不是"的,便只有他.田自然明白这一点.儿子的问题再大,也不能把他怎么的.但自己这一百多万的事,就足以使他下台.也许,因为他是个副省级干部,能饶他一死;也许,正因为他是副省级干部,而要他一死,以警天下人天下的副省级干部.他只得给葛会元打电话,甚至说了这样的话:要真出了事,我来负责,你老葛就别操心了.
葛会元顶不住了.他毕竟只是个"葛会元"啊.
他手里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他是听了田副省长的话才下令使用了这批煞车管的.而那帮人现在却四出活动恨不能上电视台广播电台去张扬,葛会元是根据黄江北的指令,才使用了这"操蛋"的煞车管的.我当时要是稍稍地硬气一点,就不会给江北造成这样被动的局面.是我把江北推进了死胡同.我是一切事故的罪魁祸首.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我来承担.
听到这儿,黄江北明白,葛老师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但无论怎样,总还要找啊,总得知道一个下落啊.
黄江北亲自指挥着人们寻找葛会元.葛平、小妹、万方的工人、特派的民警、还有田曼芳、夏志远、单昭儿……都出动了.找了一天,没找到.到傍晚时,田卫东突然来约黄江北,有些不能在电话里说的事,要跟黄市长说.
"什么事电话里不好说?"
"煞车管的事给您招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不要跟我再谈这件事."
"最高方面来的人,正式找您谈话了没有?"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黄叔叔……"
"如果没有别的事了,那请回吧,我不有别的事."
"今天检察院突然采取行动,带走了田卫明,也通知我,暂时不准离境,等待专讯,并且冻结查封了有关田家的一切银行账户和不动产."
"噢,你感到意外了?"
"你不知道?他们没跟您商量过?"
"……"
"他们事先不跟您商量,就采取了这么大的行动,这的确说明有关方面已经不信任您了……"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重大消息?"
黄江北冷冷地打量了一下田卫东,以手示意,"请走吧,我忙着哩!"
黄江北没有回家,他由着那身泥水的公共车,无目的地把他带到总站.这儿没有人认得他.他在章台的时间毕竟还太短,而且很可能就此就结束了……
他明白,不论今后能不能查实田副省长在翻车事件上的责任,他黄江北的责任是不能开脱的.这样的渎职,也许要判他刑,让他坐上几年牢.四十二岁,我是为了我自己吗?苍天在上
……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
林书记在黄江北家门前等了有四十来分钟,还不见江北回来,真有些着急了.他不会因想不开而也去做了傻事?不会.江北内心的坚毅,他是有所感觉的.但再坚毅的人也不一定能禁住这样的打击.刚才得到消息,人们在离万方公司十来里地的一个山谷里,也就是那辆车翻车的地方,找到了葛会元.他死了.他坐在一块巨石旁,用一把锋利的哈萨克小刀割断了自己两只手腕上的脉管,他说他太累了,在留下的遗书里,是这样说的,他想休息.林书记怕黄江北得知这消息后,心里更加受不了,便急急赶来看他.过了一会儿,从大杂院里走出来一个老人,问:"你是来找江北的吧?江北回来好大一会儿,进了屋也不见他开灯,一直黑灯瞎火的,你们要是机关的,赶紧去看看吧."
林书记急急去叫门,黄江北果然呆呆地面对着那个未被葛会元烧毁的信封,在沙发上躺着.身前的茶几上,一盒火柴被他无聊地划掉了大半盒.林书记拉他上外头吃饭去,黄江北说不饿.但林书记还是强行地把他拉到一个很干净的小饭馆里,叫了江北平时爱喝的小米稀粥、焦圈和北京酱菜,又加了一碟蒜泥白肉和一盘碧绿油光的清炒荷兰豆.
黄江北心里一热,眼圈便红了.
林书记心里一酸,眼圈也微微地红了.等黄江北把这顿便餐吃完,林书记把他拉到家里,才告诉了他有关葛会元下落的消息.林书记还告诉他:"晚饭前,田曼芳还来找过我.她说,煞车管是她做的决定,和葛总、和你都没有关系.事情真是越闹越复杂.我准备把这两个新情况,都向中央工作组汇报……"
黄江北低沉地说:"这不符合实际情况……煞车管事件,和田曼芳毫不相关.我应该去找中央工作组谈谈,把我该承担的责任承担起来……"
林书记慢慢地叹了口气说道:"愿意承担责任,这还不好办?江北,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你让我再想一想,在我作出最后结论前,你不要轻举妄动.做什么,一定要跟我商量.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把可能造成的危害减少到最小最小.今天晚上,你就别走了,就住我这儿."
"我还要到医院看看尚冰,然后,再去看看师母和平平,小妹……在没有免去我这个代理市长职务前,我想我还是应该、也能够把我这市长的职责担当好.即使是将功折罪,我也得这么干."说到"将功折罪"时,他心里突涌起一股异样的酸热,眼泪差一点又涌了出来.
"今儿个,你哪也甭去.老老实实给我歇一晚上."
黄江北站了起来:"林书记,我不是小孩,我也不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我是黄江北."
黄江北到老师"失踪"的地方去了.他在那块大石头边坐了半夜.他要老师给他勇气.他知道,自古以来就有渎职一说.自古以来的刑法就为这种罪定了种种处罚的律令.但自古以来,渎职的多,真正受罚的少,特别是严格按律令处罚的更少.即便自己愿意受罚,上下一袒护,也就过去了.但天下有多少是自己愿意受罚的?除非他有病.现在,黄江北真要问一问自己,你真有病?因为他愿意受罚.他想来想去,他必须受罚.否则他觉得自己没法面对那些孩子,还有那个倔强的华随随的阴魂.上大学那会儿起,我们这一代人就一直对中国千百年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现状深恶痛绝,我们一直对当官的只从当官里得好处,从来也没有从他们的失职渎职中受到应有的惩罚而忿忿不平.中国必须结束这种局面,否则根本谈不上现代化,也谈不上精神文明.不幸的是我骂过这种现象,而自己偏偏读职了……如果我今天为了要躲过这一关,便在自己的严重失职面前,弯着腰装孙子,我这一辈子将在良心和法律面前再也直不起身来.我这一辈子就甭想再谈什么正直和道德,谈什么原则和规范.那样活下去,只能是混日子.
我不愿意这样弯着腰去赖一个官当当,更不愿意那样混到老.这只是其一;其二,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田家那边是想抓住翻车事件,把章台的水搞浑,是要把黄江北的错误和他田某人的"错误"搅和在一起,打一个浑仗.最低限度也是借此争取时间,做种种手脚,使这边无法取到过硬的证据,逃避最后的惩罚,最低限度也是希望争取不受大的惩罚.他们以为黄江北会千方百计地躲闪,一躲闪就会引起民愤和纷争,一有纷争就会产生拖延和犹豫.而他们需要的正是这种拖延和犹豫.现在最不能给他们的就是这种拖延和犹豫.
他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想了一夜,就像哈姆雷特在和他父亲的阴魂对话一样……葛老师是在别人的错误面前软弱,犯下了他自己几近于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更不能在自己的错误面前软弱,犯下更不可饶恕的罪恶.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还要做些什么呢?对,还有一件事是必须做的.
黄江北对林书记说:"请您重新估价、重新起用郑彦章,就算我这个非常委的代理市长在职期间提的最后一个请求."
"谁给你限期了?"
"林书记,别的问题就不要再谈了,事实证明,解决章台问题,必须快刀斩乱麻,郑彦章有很多毛病,但他是一把快刀,他有经验……"
"他有经验,却用在跟我唱对台戏上!"
"林书记……"
"江北啊,你摔了这么一大跤,还不吸取教训?你就是要想做这样的'快刀',才摔了这么一跤的.事到今日,你还欣赏老郑头那样的'快刀'?"
"郑彦章同志比我有经验,他看起来冒失,但在关键时候,他所做的实际上是很有分寸的……"
"你这么说,他还可以当市长?进常委?"
"林书记,这也并不是不可以设想的嘛!在章台提拔郑彦章这样的人,会鼓励一大批正直奋进的人站在我们党一边,站在我们的事业一边……"
"江北啊,你叫我怎么说你呢?我这儿正在为你的事绞尽脑汁,让你平安过关,你却还那么不安分地想重用那些跟我过不去的人……"
"林书记,您爱惜我,是不是为了章台?"
"好好好……不谈了……"
"林书记,我现在还是代理市长不?"
"当然……"
"对市检察院至今空缺的反贪局局长一职,我能不能向市委提出我的建议?"
"当然."
"我要正式向市委常委和市人大常委提出这个问题."
"要跟我较一下劲儿?你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难道见了棺材就该落泪?黄江北决定去找中央工作组"自首"了.
那天早晨,闹钟把小冰吵醒,她急忙翻身起床一看,父亲已经把屋子收拾好了,正在厨房里摘菜.小冰赶紧地穿着毛衣毛裤,就上厨房里帮忙去了.
"小冰,如果有一天,我们家像你许多同学家里一样,重新过起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的生活,你会接受得了吗?假如爸爸要出一次远门,这个家、还有你病重的妈妈,都得由你一个人来照顾,你不会放弃你的学业的吧?"
"爸爸您这是什么意思?"
"答应爸爸,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放弃学业……"
"您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说说……闺女一天比一天大了,不会再是爸爸的小乖乖了……"
"爸,您今天怎么了,尽说这种伤心话?"
"我一会儿去医院看你妈妈……"
"我也去."
"今天不是星期天."
"我要去."
"听话,老老实实给我上课去,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你的学业,任何时候都不能再跟人耍小姐脾气……任何时候都要记住,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只是一个平民的后代……"
后来他来到医院,给尚冰带去一束她最喜欢的石竹花.
尚冰说:"又没人管你了,瞎花钱!"他笑笑.
尚冰说:"你们爷俩这几天在家怎么穷对付的?看来在我死以前,还真得先替你找好一个媳妇才行."
黄江北说:"又乱说了."
尚冰说:"江北,我昨天又想了一夜.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问你."
黄江北说:"你说."
尚冰说:"除了我以外,你还喜欢过别的女人吗?说真话."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有过什么……"
"这我相信,但你心里还喜欢过谁吗?"
"要是一定要算一个的话,葛老师的女儿葛平大概也许……但她在我看来的确只是一个小妹妹……"
"江北,不管要发生什么,不管我活着还是不能活着,我一点不为自己曾和你一起有过的这些日子后悔.我永远相信你!"
"尚冰,你……"
尚冰挣扎着扑到黄江北怀里哭泣起来.
"你知道了?知道我要去找中央工作组说清情况?"
尚冰无声地哭着.
"你支持我这样做吗?"
尚冰无声地哭着.
黄江北走出住院部大楼的大门.当他回过头来看时,看到尚冰还在窗前目送着他.他心里一酸,眼圈便红了.
他没想到,夏志远在大门外等着他.夏志远的眼圈也是红的.
"尚冰和小冰拜托你了……"
夏志远无言地紧握着黄江北的手.
这时小高匆匆赶来,是他打电话把他叫来的."别慌,没什么大事.今天没事了,早点回家,伺候伺候老婆.顺便问一句,我一直对你挺厉害,你不恨我吧?"
小高心一酸:"黄市长,您这……"他早看出,也对黄江北的打算有所耳闻,但没想到分手竟就在今天.
黄江北眼圈微微地红了:"别恨我,小高……我真的只是想把章台的事办好,没有别的打算……"
小高连连点头:"我知道……"
黄江北和夏志远上车走了.
小高默默地抽泣着.这时,林书记的车快速开了过来.
林书记急问:"看见黄市长了没有?"
小高忙指了指:"他刚走……"
林书记忙说"快上车.给我带路."
林书记晚了一步,黄江北先他五分钟,走进了中央工作组所在房间.
附记
一九九0年二月二十六日,原章台市代理市长黄江北在老同学夏志远的陪同下,就万方公司使用劣质煞车管、造成梨树沟小学师生死伤三十六人一案,向有关方面自首.不久他被停职反省.省人民检察院将他起诉到省高级人民法院.省高法以渎职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四年.八个月后,尚冰因病死去.
由于种种难以想象的原因,黄江北希望夏志远去万方任职的设想没能实现,一直在市政府里担任着市长助理的职务,人们问他为什么.他不说.但谁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黄江北服刑期间,他和单昭儿一直把小冰带在身边.小冰每个月都去黄江北服刑的地方看望父亲一回.她答应父亲一定要考上清华,她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她是戴着清华大学的校徽迎接刑满出狱的父亲的.
郑彦章和苏群都回到了市反贪局.在这一年的人代会后,郑彦章被重新任命为反贪局局长.
黄江北案发初期,林书记兼任了一个时期的市长.但不久,他就退居二线.在退下来之前,他曾就黄江北今后的安排问题,向上打过一份很中肯的报告.虽然这份报告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得到答复,但不知为什么,在章台市,无论是市机关的同志,还是大宅陋巷里的平民百姓,却都盼着黄江北回来.回到哪儿?回到市机关?回到万方?回到一个街道小厂?还是郊区的种植场?渔塘?不知道.但他们真切地希望他回来,回到他们中间……
田曼芳被免于起诉后,便去了南方另谋生路.这对于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女人来说,诚然绝非一件轻松的事.在登机起飞前,她默默地对着生她养她的章台大地祈祷.她说,我一定还要回来的.
田副省长因挪用一百七十万元公款,被正式立案审查,成为建国以来省部级干部中涉及金额最大的一起案子,轰动全国.
在经历了这样一场难忘的变故后,个人生活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唯有那位葛平.她默默地回到了万方公司职工子弟中学教她的英语.她在沉默中,把自己一双苍白的手伸向了未来.
全书完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返回列表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陆天明作品集
省委书记苍天在上泥日命运木凸大雪无痕桑那高地的太阳高纬度战栗黑雀群